摘要:用细节展示昔日的美好,借此表达当下的纠结,这是三三对“晚春”隐喻传统的有效继承。决绝的质疑和抗争,是她对“晚春”隐喻传统的发展。“解构”使故事具有了多种可能性,获得了更多的阐释空间。《晚春》中的隐喻既有典型的传统趣味,又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关键词:隐喻;三三;《晚春》
引言:“晚春”的隐喻传统
《晚春》这部小说集的八个故事中,有七个直接写了死亡。《晚春》写了父亲的离世。《即兴戏剧》写了师姐的死;《开罗紫玫瑰》以一封谈论死亡的信开篇,信中涉及陈缜奶奶和李曼父亲的死;《巴黎来客》结尾处写了Lou孩子的死;《无双》写了小朱的死;《黑暗中的龙马》写了小马好友骑马时的死,还提到了小宁随身携带的自杀工具;《以弗所乐土》借阿吉的转述提到了海中的尸体,借小绿和阿瓜的描述暗示了阿吉自杀的可能。《圆周定律》虽没有写直接的死亡情节,但任天时对作家邮件的改动,就已经宣布了他的社死。这部死亡气息浓重的小说集,三三起初是用《以弗所乐土》来命名的。与之相比,《晚春》虽也强调破灭,但仍希望有所照亮,因而多了些蕴藉,更具有中国传统曲折迂回的隐喻审美趣味。
在《文心雕龙》中,刘勰解释“隐”为“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传统中文写作中的“晚春”意象,隐喻着由回忆带来的伤感,反复申述着未来的无望,以及徘徊于当下无法行动的纠结。盛夏酷暑将临,尽管当下依旧轻盈美好,但绿肥红瘦的现状预示着未来的风雨只会越来越猛烈。曾经的美好不忍回忆,当下伤感不能行动,前路飘摇不敢希望。“晚春”因而成了无限感伤和纠结的代名词。
一、三三对“晚春”隐喻传统的继承
小说集中的“晚春”趣味,与前人用残红、落絮、斜阳等典型景物写晚春的传统遥相呼应。前人写晚春,既有当下感知的残红细节,也有回忆中的明媚初春。没有对初春的爱恋,就不会有晚春的伤感。三三显然洞悉了其中的奥妙。
春的美好并未成为故事的主题,而只是故事闪回的片头、朦胧的背景、淡淡的点染。八个故事全力书写了当下的纠结和徘徊。父亲用食指在地图上给雅红示意上海与九江的距离,他们的续缘是无畏还是无奈?在无法命名的状态中,他们聚散不定又徘徊不安。润安和小臻的暧昧是明朗率真还是无厘头?莫名其妙的纠缠之后,润安是否会重演父亲的故事,小臻是否会成为新的雅红?再如,与陈缜当面讲话的李曼和豆瓣上的李曼,哪一个更真实?陈缜拒绝师生恋,是囿于道德的自律,还是惊恐于豆瓣上的李曼,甚或出于妻子强大的控制力?无数落红引发了前贤诗人的惜春情愫,小说集中故事的碎片折射了不能重现的美好。
戴维·洛奇认为“当某个小说家仅仅描述人类行为的表面现象时,即使我们不能马上找出理由,我们也会认为其作品缺乏心理深度”1。三三笔下的人物无法放下不甘,无法摆脱纠结,进而陷入左右为难、进退无据的无望。小说人物对关系的欲望与不甘是苦难的根源。为了“能在无常中拥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权限”(《圆周定律》),小说人物在故事中双向奔赴,积极地走向了关系,“通过无助的摆动来寻求一种稀释笨拙的错觉”(《巴黎来客》)。这种因无奈和挣扎而产生的关系,往往随机生发、界限暧昧。这样的关系进去不易,出来不易;进去无奈,出来无力;进去是伤,出来也是伤。这种痛苦源自人类心灵深处:人类需要在关系中确认自己的存在,但在具体的关系中,又往往会冲撞伤害到个体的自由意志。寻找的乐土却是“一块庞大无边、空前绝后的废墟”,小宁身体里残破的血液汩汩涌出,焦逸如想起的猛兽故事,任天时对作家邮件的改动,Lou成了“从记忆里生出的一粒红色靶心”,李曼对陈缜的虚构,雅红桥上的嘶吼等等,都是对关系代价惨重的隐喻。
三三“通过思考与归纳,把对世界的一种不痛不痒的厌倦(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那种)扩大,转化成一份更有质感的痛苦,激发其中的价值”2。借此有效地发掘了人类心灵深处的秘密,展现了人物面对关系时“复杂且细微的心灵状态”3,小说人物关系中的这些痛感和疏离感强化了叙述的意义和力量。
1903年,在《新小说》1卷7期《小说丛话》中,麦仲华(璱斋)写道:“小说之程度愈高,则写内面之事情愈多,写外面之生活愈少,故观其书中两者分量之比例,而书之价值可得而定矣。”三三扩大了对情节本身的观察和想象,深入了人类心灵的隐秘敏感。由此,一地鸡毛的日常呈现了面目狰狞的异常、平淡如水的琐事变成了五味杂陈的怪事。作家淡豹认为:三三的小说通过设置悬念把日常生活写得惊心动魄4。
小臻“湿热”的手和雅红“凉湿”的手似乎隐喻了两者之间的某些联系;父亲杭州寓所门口地毯上的孟加拉虎出林图案似乎影射了雅红的神秘气质;眼中无泪的陈缜也许是李曼人格分裂的助推剂;焦逸如和周放的故事也许是无双版的《开罗紫玫瑰》;如果Lou的笑是对着虚空的呐喊,那么雅红的嘶吼会不会是对现实的嘲笑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细节让故事流露出怪异深远的气息,获得了更多的阐释空间。对故事可能性的多种想象,将真相与假象紧紧地杂糅,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迎接各种含混而迷离又不失真实的特质。这种创作的技艺使故事没有流于平淡,正如“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对三三的授奖词所言:“善于从平常中见异常,在稍纵即逝的瞬间捕捉到意味深长的定格。”
二、三三对“晚春”隐喻传统的发展
用细节展示昔日的美好,借此表达当下的纠结,这是三三对“晚春”隐喻传统的有效继承。她对“昔日美好”的展示篇幅短,且语多调侃。她的继承不是照搬,而是有所发展。
《晚春》第三节前两段用了500多字交代父亲与雅红的初恋,只有50多字的正面描写,篇幅之短显而易见。小说集中的其他作品也大致如此。小宁湿着头发去见小马,可见情浓之极,但写小马为她吹干头发时,却写小宁“感到耳中淌着一条聒噪的河流”;小马寒夜温情送小宁回旅馆,地铁口直指他们的脊梁“宛如一支意图莫测的猎枪”(《黑暗中的龙马》);男友说给了最珍贵的东西,师姐马上接口“你是说那三颗智齿吗”(《即兴戏剧》);刚写完和男友交往已有五年了,马上写“距离我们日后分手,大约还有七个月左右”(《圆周定律》);明磊惊艳于Lou的风采,但随即就写她周旋于诸多男友,以此解构(《巴黎来客》)。
既然美好,就应该大书特书;既然美好,就应该一以贯之。三三用篇幅短且语多调侃的解构,对这种美好提出了决绝的质疑,发展了“晚春”的隐喻传统。正如刘洪霞认为,三三善于用人物与城市的轻,反衬思想的重1。在显示了掩藏于日常琐事背后的厌倦、选择权与无法选择之间的裂痕后,《晚春》集中的人物没有像传统“晚春”人物那样长吁短叹、一筹莫展,而是毅然前进,坦然地面对命运的枪口。
雅红在“墓园般沉默的春夜”用嘶吼毁灭自己;师姐用“龙蛇混杂,凡圣同居”的偈语“朝虚无做鬼脸”;眼中无泪的陈缜借对李曼的回忆,破解永恒与失望的关系;看到任天时对邮件的改动,作家“竟也未落下泪来”(《圆周定律》);Lou在幻灭后犟犟挺拔地离开(《巴黎来客》);不见底不罢休的焦逸如,却拒绝与周放见底(《无双》);在小马不再远赴草原、戏谑告别X之后,小宁借助“超验性的狂奔” 决斗般地逃离了怪物的世界(《黑暗中的龙马》);踢开小绿拖鞋的那一刻,“我”就开始了独对悲伤回忆和碎裂噩梦的征程(《以弗所乐土》)。
这些毫不纠结的结尾,说明小说人物有“不信”之后的“信”。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生命意志体验和洞察。这种意志力比比皆是,雅红的嘶吼与地毯上的猛虎图案是意志力的象征;猛兽的故事让焦逸如有了一种决绝之后的春之再生;小宁在草原上骑马狂奔,似乎找到了从深渊中崛起的力量……
以痛苦、恐惧的直觉与感觉来把握事物的特征,进而抵达世界的真实,这大约是传统“晚春”作品的终点了。抵达终点之后,作品中的人物就开始了无限的感伤和徘徊。面对谜语一般的意义矩阵,他们无法行动。三三的作品恰恰在这里展示了强大的力量,她让自己的人物凝视“他人即地狱”的真实与真相,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主人公的颠簸痛感,进而带领笔下人物和读者在虚无中迈出了无畏向前的脚步。
三、三三对“晚春”隐喻的艺术表现
无论中外,最早的小说都体现出一种讲故事的趣味。福斯特在总结20世纪以前的西方小说创作经验时认为“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没有小说。这是所有小说的最高元素”2。在中国也有类似的结论,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就用“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来为小说定名。汪曾祺也说过“以前的人读小说是想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生活,或者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生活”1。因此,传统的中国小说喜欢线性讲述传奇故事,习惯于“从头讲起”和“接上去说”。
三三的小说反其道而行之,以折叠自我和折叠时间的方式,在因果摇移中滞涩颠簸、半明半昧地写着平淡而永恒的日常琐事。正如李伟长对三三小说的判断:“亦邪亦正,身法妖娆,飘忽洒脱,难遇其踪。”2她对自己笔下的故事充满了自信,因而放弃了故事本身的魅力和小说的传奇性,把故事变成了指向月亮的那根手指,通过“能指”“所指”的梦幻纠缠,打破了读者的认知惯性,借小说的文体,表达了诗的旨趣。
三三有足够的笔力写出顺滑晓畅的句子。小绿让阿吉帮忙倒点热水,阿吉说“自己倒”。一个动作,两个短句,小绿的主动、阿吉的冷淡,跃然纸上。这在小说集中并不是个案,作者本可以由此写出圆熟的传统小说调子,但八部短篇读起来却很颠簸,三三似乎在自觉地营造一种滞涩的调子,塑造一种表达上的隐喻气质。
小说集中的滞涩,表现为情节的慢和句子的慢。情节的慢在于不断地用插笔打破情节的连续性。在《巴黎来客》中,先写留学生的告别、归国,再回忆与Lou的相识,之后再回到归国后的生活,然后又是对留学生活以及Lou的回忆,甚至在回忆中加上了Lou对自己中学生活的回忆。临近结尾,在Lou向明磊借钱的情节中插入了一大段卫苇与Lou反目的旧事。能用一两个短句就让人物性格尽出的作者,硬是让自己的作品不停地折返跑,这显然有更高维的思考存焉。
再以短篇小说《晚春》为例,作品开头有5个自然段,300多字。从讲故事的角度看,如果将与情节发展相关的句子依次排序,整理如下:“收到父亲来信,是晚春的一日。信写得很古怪。润安:父有难,乞速归。见面需谨慎,来信一事切不可让雅红知晓。父清河。信在桌上摆了三天。第四天中午,我便买了车票,从北京回到杭州。”这85个字的短句均出自原作,若这样写,既能快速进入故事,又预埋了“不可让雅红知晓”的悬疑伏笔,完全可以吸引读者的阅读注意力。
然而,作者却用了200多字的插笔不停地打断情节的连续性。“收到父亲来信,是晚春的一日。”作者在此处故意把时间状语后置成宾语,变虚为实,从天气、味道、人声、光线这四个角度,浓墨重彩地转笔顺接了“晚春的一日”,在来信与信件内容这两个本该紧密连接的信息之间,打进了一百多字的写景补丁。若此句按照普通写法写成“晚春的一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时间状语前置,主句直接进入故事,接下一段的首句“信写得很古怪”,这样就能快速进入故事本身,形成自然流畅的调子了。
“信写得很古怪”后应该马上交代信件内容,作者却又用了几十个字从墨水、字迹、指纹等方面写了信件的外形。描写信件外形的字数是信件引文的两倍。“信在桌上摆了三天”之后,没有交代对信件搁置不理的原因,而是强调了水仙花骨落在信封上的场景特写。接叙回杭州中,又添加了清理碎花、叠好信、将它与一盒钉针同放进抽屉、订票等细节。从情节上看,删去这些描写后,故事照样讲得下去,但小说就变成圆熟的故事了,文学的趣味因此会丧失很多。理论上讲,情节线上任意一点都有展开书写的可能。展开点选择的差异构成了高手和俗手的分野。通过别有意味的插笔保护读者在阅读中对故事的想象,从容布局,营造出一种可能性和悬念感,作者的笔力可见一斑。
句子的慢在于回避虚词、使用单音节词、活用动词,打破句子的流畅度。语言的尽头是音乐,节奏是音乐的基因,《晚春》集中的文字极富音乐的节奏。小说《晚春》开头点明了叙事主体是“我”,近300字后才出现“我”的名字“润安”,尽管有雅红请“我”吸烟的暗示,但直到近7000字的位置才明确指出“润安”是男性,幽幽的节奏与全文散发出的平静的绝望相互映照,成就了“一篇有调性的小说”(郁达夫小说奖授奖词)。
虚词在大多数情况下的作用类似于标点,主要使句读平稳,实在意义不强。用得多会使句子显得过于顺滑,读者容易走神。“到了某一个年份,像突然掌握(了)调试的诀窍(《晚春》)”“夜夺走(了)属于城市的大量光波(《以弗所乐土》)” 去除括号中的“了”字,句子会更紧促,阅读注意力会集中在因缺少了虚词而凸显的动词上面。
刻意使用单音节词的效果也大致如此。“已入九月,晚夏在无度炙烧中消殒,但小马还穿着短袖(《黑暗中的龙马》)”,“已入九月”的一紧,相当于敲黑板,提醒读者注意“晚夏”句的修辞和小马的服装特点。如改为“已经进入九月了,晚夏在无度炙烧中消殒了,但是小马还穿着短袖”,双音节词和虚词拖长了辅助信息传达的时间,但会降低读者的注意力。
活用动词可以凸显作者独特的个人体验,借此提醒阅读注意。“夜抛落一视同仁的昏暗”“目光越过人群攥向我”“沉默猛地从房间里坟起”“午夜延进酒店房间”“黄昏煽起凉意”“长夜衬垫在狂欢之下”“代表庄严的黑色从西装淌到皮鞋”,这些近于诗的修辞如同一声声的重音鼓,极易牵引阅读的目光。与之相类的,是作者匠心独运的比喻。“四面过于丰沛的水将她双眼染成沼泽”“一丛来路不明的对寻常世界的仇恨”“那丛寄宿在精神苞片深处的暗火又一次烧上来”“跋涉过藏青色的纱翳,高举手臂以重葺人间荒原”……一个个独特的比喻都是一次次对世界的发现。三三作品中的比喻尤其精彩,值得专文研讨。然而,过于专注语体修辞的作家往往写不了长篇。美国作家加德纳说过,如果作者的语言敏感性更多,那么最好去写诗,尽量不要去写小说1。三三有尝试写长篇的计划,对此需要关注。
结语:走向新时代之前的一次盘点
世界从来不缺少故事,但缺少对故事的深度理解。《晚春》集中的故事,不外男女纠缠、知音难觅、飞短流长、善恶难辨、追求理想等内容。三三秉承“微言大义”的书写传统,通过对日常琐事的精准感觉和幽微洞察,以隐喻的方式为这些故事赋予了当下的时代精神。面对生活困境,故事中的人物表现出了一种决绝的抗争态度,展现了个体生命意志的强大力量。这是作者对时代精神的速写,她划清了故事与宏大叙事的界限,明确了抗争与躺平的分野。《晚春》小说集表现出来的时代特征,是走向新时代之前的一次盘点:即未来的时代需要坚强的战斗和抗争。
作者单位:广东邮电职业技术学院
1 [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王峻岩等译,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131页。
2 三三:《我想构建人与人之间短暂而无望的关系》,《山西文学》,2018年第8期。
3 赵泽楠:《去往内心深处的探险——读三三的小说》,《长江文艺》,2022年第23期。
4 《张莉、淡豹、三三共话〈晚春〉:直面“让我们心惊的现实”》,《南方都市报》,2023年6月19日。
1 刘洪霞:《轻如精灵从晚春起飞》,《文学报》,2023年8月17日。
2 [英]E.M.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苏炳文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
1 汪曾祺:《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35页。
2 《 三三新作〈晚春〉出版:温情又冷酷》,《中国作家网》,2023年6月8日。
1 [美]约翰·加德纳:《成为小说家》,孟庆玲、伊小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