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醒主义者的式微

2024-10-12 00:00王应平
名作欣赏 2024年10期

《吴宓的精神世界》

周轶群 著

商务印书馆2023年6月版

2023年6月,《吴宓的精神世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该书作者周轶群为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副教授、古典系兼职副教授。周轶群在仔细阅读吴宓日记、诗文、论著及大量中西经典论文的基础上勾勒出吴宓的思想演化轨迹。

站在历史长河的一个支点上看吴宓,他似乎总是扮演着一个不合时宜的“他者”角色:在打倒“孔家店”的“五四”浪潮中,吴宓力挺孔子,为孔子立像;当20世纪50年代初期,吴宓给弟子打气,指出要重视“英国文学与西洋文学”……表面看来,吴宓逆时代而动,是一位堂吉诃德式的悲剧人物,但有识之士指出,吴宓“压根不是一个迂腐的保守派”,“严肃而开明”的他具有“本质上的现代性”。

吴宓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他11岁就熟读“四书”、《春秋》《左传》;吴宓是异域文化的传播者,他24岁负笈美国,25岁师从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泰斗白璧德,一生服膺新人文主义。浸润于中西优质文化资源中,吴宓有了更广阔的世界视野,他能从“五四”思潮中看出新文化人士的激进,他主张“昌明国粹,融化新知”,对西方文化采取慎重严肃态度,吴宓直言“五四”学者借鉴的西方思想“不仅窥豹一斑,而且良莠莫辨”。对学术界用“一边倒”观点解读文学的做法,吴宓评其为“舍玉粒而餍粗粝”,将会导致“全世人皆变为简单枯燥印板式动物生活而已”!对于“重理轻情”的缺点,吴宓指出孔孟之儒教,“情智双融”“厘然有当于人心”,故“实为政教之圭臬”。

西欧文艺复兴时期,匍匐的人权从至上神权中解放出来,人情人欲成为作家笔下世俗生活表征的主体,其合理性地位受到肯定,薄伽丘在《十日谈》中大肆书写教会僧侣的七情六欲,回应着古希腊罗马时期的人本主义思潮,此为遭遇漫长中世纪之后对人性人权的重新认可和追崇,历史学家习惯将此阶段的思想揽括为人文主义。随着机器大工业的发展,无极限攫取剩余价值的拜物教宿命冲刷消解着人性中的纪律良知,缺乏诚敬之心的人群在物欲面前迷失了方向,人成为物的异化者。此时再倡导放任自我、打破束缚等传统人文主义思潮就显得不合时宜,20世纪初白璧德在美国提倡新人文主义,强调情感的节制、道德的纪律,在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时也正视人性中的善恶二元性,白璧德强调以“中华礼仪之道”来“建立世界性新文化的基础”。综观吴宓一生,他是新人文主义的实践者。吴宓借鉴柏拉图关于人的精神一分为三——“上理中情下欲”——的说法,提出用艺术方式克制“下欲”,在艺术中寄托宗教理念,以施化民救世之效。在《五十生日诗》中的最后一首中,吴宓自述“世师孔柏先,教宗佛耶正”,他劝导学生在儒、佛、基督教、柏拉图学说等四大宗传中“择一而归依”,其目的是制约人欲,使之求真向善。吴宓对人类的破坏力有清醒的认识,他主张用宗教修行的方式超越尘世苦海。吴宓借用柏拉图的理式概念,强调价值世界高于事物世界。柏拉图认为善的理式是理式的顶峰,具有最高的价值。吴宓显然继承了这一观点,只不过他的善念更多的是从儒、佛、耶三教中提炼出来的,众所周知,儒家认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皆有恻隐之心”;佛家认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基督教主张“施恩”“扶危救困”,吴宓自小就有仁慈之心,他共情于鸟兽的痛苦,一生多次制止弹鸟者,对骡马的受虐感到愤懑。

通过吴宓的日记,我们能一窥他基于善念而衍生出的审美感受。吴宓说:“读《石头记》43—44回,流泪,觉甚舒适。”《石头记》第43回标题为“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讲述了贾府张灯结彩为“内当家”王熙凤庆贺生日之时,贾宝玉静悄悄来到荒郊野外为屈死的丫头金钏儿焚香祭拜的故事。一静一动,一乐一悲,写出了贾宝玉的善良重情,一个贵公子却忘不了一个薄命丫头,虽然整个贾府无人责怪宝玉,宝玉却有深深的忏悔意识。《石头记》第44回标题为:“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讲述了平儿受猜疑无端被辱,数度哽咽,贾宝玉诚心替堂兄贾琏道歉,用心呵护劝慰平儿的故事。一张一弛,道出了贾宝玉的人道主义情怀,他替人着想,理解这些美丽女子风光背后的辛酸!吴宓说他“流泪”,因为他在小说中看到了美丽生命的陨落、美丽心灵强遭摧残;吴宓说他“甚舒适”,显然是为这些美丽的女子感到庆幸,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中,却有一位怜香惜玉真心待她们的贾宝玉。“流泪”“甚舒适”合理阐释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净化情感之效。1953年2月10日,吴宓在日记中书写了阅读俞平伯新出《红楼梦研究》的感想,他认为曹雪芹原著中所写情节“王熙凤则为姑邢夫人、夫贾琏所休而回王家”颇有道理,与他的主张相同。根据吴宓的人道主义善念观,我们不难找到答案:尽管王熙凤干练机敏、治家有方,本质上却是一个“不仁不善”之辈。她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毒设相思局,弄权铁监寺。计杀尤二姐,设谋瞒宝、黛,对不听话的使女丫头,动辄用簪子戳嘴,可谓损阴丧德,其心不善,故有所报应。

精神内蕴于心,外化为行,周轶群所著《吴宓的精神世界》一书的可贵之处在于从外化之“行”中反溯吴宓的内在精神世界。吴宓长期在高校从事外国语言文学课的教学;他有四十年的信教史:先信耶后信佛;抗战时期为激发民众热情做了多次有关《红楼梦》的演讲。周轶群抓住上述吴宓费力最勤,耗神最多的三件事,分别从吴宓与世界文学、宗教、《红楼梦》等三方面切入,阐释了文学、宗教、时代的复杂纠葛。表面上看,该书从范畴学角度分类,没有遵循纪传体常用的编年格式,故论述参差互文,好似条理不清。但细究该书内核主线,仍是按吴宓的日记、年谱铺陈编年,逻辑可算严整。周轶群探讨吴宓的精神世界,在材料的爬罗剔抉上用力不少,诸如指出吴宓的新人文主义不仅师承白璧德,而且还受益于穆尔、阿诺德。吴宓对世界文学的研究造诣颇深,他将《荷马史诗》与中国弹词进行对比,列举了十二条相似之处,其精深之处远超周作人、郑振铎。吴宓完稿的两章《希腊文学史》可谓残圭断璧,实乃一时之选,可惜其让人托管的世界文学讲义下落不明。吴宓创作的《海伦曲》可谓“以旧格律熔铸新材料”,在题材和形式上独树一帜。在行文上,周轶群将吴宓置于同时代人视野中进行比较研究,诸如考察吴宓与曾国藩曾孙女曾宝荪在宗教信仰上的共同点;参详吴宓、周作人、郑振铎编纂世界文学史的态度和方法的区别;梳理吴宓、梁启超对宗教的态度和对文学本质的理解差异;甄别吴宓、胡适、林语堂、王恩洋、梁漱溟在信仰问题上的不同。该书给人的整体阅读印象是材料很多,但结论很少,可能出于审慎的考虑,周轶群更多采用“述多于论”“只述不论”的方式,略显繁冗的史料背后缺乏原创性观点,作者只是汇校各方观点让读者评说,结构上显得枝蔓横生,增加了阅读难度。

综观吴宓一生,他与时代之间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对峙关系之中,他天生对所谓时代主流持警醒态度,他对思想规训极为敏感,他对被各种主义绑架的文学扼腕叹息。在“五四”时期西化思想大行其道之时,吴宓倡导“昌明国粹,融化新知”,高度肯定我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当基督教在民国时期俘获许多知识精英、权力政要之时,吴宓认为孔子奠基的儒学比基督教更有现代性;当北洋政府颁令全国小学教科书改用语体文(白话文)之时,吴宓反对语体文取代文言文,他一生坚持用文言文写作,偏激地认为“白话文俗厌”,无法承载传统文化的价值信息。上述吴宓对传统道德体系的执拗态度易被对手打上保守主义者的标签,时隔一个世纪后,我们重新审视吴宓的精神脉象,或许称他为一个警醒主义者更符合历史事实,吴宓参与中国文化建构之路的失败也昭示了历史警醒主义的式微。

作者:王应平,文学博士,湖北工程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