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林先生学术研究简述

2024-10-12 00:00胡莲玉
名作欣赏 2024年10期

陈美林先生,1932年1月出生于南京,1950年毕业于南京一中,考入浙江大学中国文学系。因国家建设需要,此届大学生提前一年毕业,先生于1953年秋被分配工作。1958年,江苏师范学院(1982年改名苏州大学)重办中文系,乃被调入该校任讲师。1969年又调入南京师范学院(1984年改名南京师范大学)工作,直至2002年退休,但仍在学林跋涉。七十余年,夙夜不懈,至今已经出版著作52种,发表文章350余篇。

小说领域的研究

七十年来,先生从未脱离教学和研究,并根据教学需要确立研究方向,研究领域涉及古代小说、戏曲和诗文,而以古典小说为重点,取得的成绩最为突出。

先生调入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时,古代文学教研组仅有三位老师,院方任命钱仲联先生为教研组组长,先生则被任命为副组长兼系资料室主任。先生最初担任一年级新生的文选习作课教学,钱仲联先生声言不治小说、戏曲,因此元明清文学课程的教学任务也由先生承担。当年可以见及的文学史著作极少,许多古典文学作品也不易借到,先生乃自己动手编写教材、讲义。1960年底,学校举办自编教材展览会,先生编写的部分教材被系选报上去公开展览。1961年3月22日的《光明日报》头版头条报道《江苏师院积极培养红专师资队伍》,还提到先生编写的教材。

WrubV1tLe+XdZD6zEOhhHNxwwTuZZgMXVaar1jQaEu8=20世纪70年代初,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委托整理《儒林外史》,先生也被列入整理小组。在完成“前言”初稿写作之后,被调离小组,但先生个人对吴敬梓及《儒林外史》的研究并未间断,迄今,已出版相关研究专著19种,如《吴敬梓研究》《吴敬梓评传》《吴敬梓和〈儒林外史〉》《〈儒林外史〉人物论》以及四次批评的《儒林外史》(从新批到清凉布褐批再到陈批)等。

先生对于《儒林外史》的研究是全方位、立体式的,举凡作者的家世、交游、出处及作品的版本源流、本事缘起、典型塑造、思想意涵、艺术特色、文化影响等,均曾论及,综合说来,可以划分为考证、论述和评点三类。

考证方面,《儒林外史》在20 世纪受到学人的高度重视,胡适、鲁迅都曾做过深入研究和评价,但限于当时条件,也留下可以推进之处。如胡适推断吴敬梓之父为吴霖起,陈老师经过细致钩稽爬梳,结合方志、家谱、笔记、诗文集等资料,先后发表《吴敬梓身世三考》《吴敬梓家世杂考》《关于吴敬梓家世的几点辨证》《吴敬梓的父亲究竟是谁》等多篇论文,考定吴霖起只是吴敬梓的嗣父,吴敬梓的生父是吴雯延。又如吴敬梓是否参加鸿博之试,辞却廷试是真病还是装病。陈老师发表论文《关于吴敬梓应征辟问题》,征引《词科掌录》《鹤征后录》《公车征士录》《听雨丛谈》《冷庐杂识》诸多典籍的记述,还考察了吴敬梓友人程廷祚、李葂等人被荐举鸿博的过程;继而又细研吴敬梓有关诗文,提出吴氏乃是因病未能参加廷试。再如金和在《〈儒林外史〉跋》中指出《儒林外史》中凤四老爹鸣岐之原型为甘凤池,何泽翰《〈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中也载有甘凤池事迹,并与凤四老爹的相关描写对照,但少有对于甘凤池与作者吴敬梓关系的考述,仅推论甘凤池“籍隶南京,恰与作者同时同地,可能直接有往来”,语焉不详。陈老师则撰写《吴敬梓与甘凤池》一文,就此问题进行深入的探研,颇有参考价值。

研究作家要求“知人论世”,这就要将考据与义理相应配合。一般说来,义理主要是指学术层面上的文本内涵解读以及相应的人文批评与表达,是对于考据所得的材料做理论阐发和宏观研讨。20世纪七八十年代,陈老师发表了论述范进、严贡生、严监生的文章,还发表了《论〈儒林外史〉人物性格》,开始瞩目《儒林外史》艺术形象的研究。1989年,中华书局编辑胡友鸣、余喆两位先生登门约稿, 1990年《文史知识》第1 期先行发表“治学之道”栏目文章,题《学林寻步》,继而撰写《儒林外史》人物论专栏文章,从1991年第7 期开始发表第一篇《“隐括全文”的“名流”王冕》,连续刊发十余篇后,于1993年汇成《〈儒林外史〉人物论》书稿,1998年正式出版。季羡林先生任名誉主编、段启明等先生主编的《清代文学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12月版)一书中在评价人物形象的研究时说:“陈美林的研究成果尤为引人注目。他从1991年以来,撰写了近20篇关于人物形象分析的文章,从而构成了《儒林外史》人物论的完整体系。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论文力求从文化背景、作者际遇、时代特色、作品内涵等方面分析人物性格及其形成的内外因素和主客观条件,从而颇为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的思想性格和艺术特征。”

1988年,陈老师接受了南京大学思想家研究中心撰写《吴敬梓评传》的约稿,1990年上半年交稿,12月即付梓行世,成为《思想家评传》第一批出版的四种之一,在海内外学术界、文化界产生了良好的反响,曾多次印行,并获得江苏省第四届(1990年7 月—1993年12月)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和首届“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奖二等奖”,并应邀参加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颁奖大会。南京大学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所编《动态信息》第76期刊文说:“据国家教委社会科学研究司公布的‘全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奖’评审结果,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陈美林教授撰著的《吴敬梓评传》荣获二等奖。据悉,举行这样大规模的评奖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参评对象的时间跨度和数量均不同于以往一般的评奖。《吴敬梓评传》作为《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之一而名列其中,这对扩大丛书的影响,提高丛书的声誉,起到了积极作用。”吴组缃先生在收到先生寄赠的《吴敬梓评传》后,曾有信给先生说:“大作观点平正,取材翔实,诚为有分量的著作,读后得益不浅,不胜欣忎。”

《儒林外史》评点也是陈老师着力进行的一项工作。《儒林外史》成书以后,“人争传写”,但目前所见的最早刻本是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本,之后总计产生了四种评点本,分别是嘉庆八年(1803)卧闲草堂本、咸丰同治年间完成的黄小田评本、同治十三年(1874)齐省堂评本和天目山樵(张文虎)评本。评者对于其书的创作原则、写作动机、情节本事、人物原型、艺术特征等发表了不少精辟见解,陈老师对这四个评本都曾着力研究,并发表论文5篇。陈老师认识到,“由于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评者审美观念的局限等因素”,前人的批评“已不能作为今日读者之导读”,在新时代应当以全新观念把握《儒林外史》的思想意旨和艺术特色,经过再三思考,决定“采用传统的评点形式,融进当代的审美观念,进行批评,可予欣赏此书之读者以多方面的提示”。陈批采用前言、夹批、回评三种形式,另加大量注释,构成一个完整的批评体系。

陈批《儒林外史》前后经过先生四次修订,至今已经在三家出版社印行过12次,在学术研究和社会普及两个层面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徐柏容在其专著《书评学》中说:“评点这种方式也渐被人弃而不用了”,“倘若以新的思想观点、新的审美意识来运用评点方式,它还不失为一种好的、有特色的书评方式”,言及《新批〈儒林外史〉》时又说,“但愿这是评点形式书评重新繁荣的一个好的开始”,认可此书的引领之功。《清代文学研究》卷中评论说:“陈美林在研究古人评本的同时,还借鉴这一传统形式,对《儒林外史》进行了独具特色的‘新批’。该书于1989年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一连再版六次,至今仍畅销不衰,可说是利用传统形式研究《儒林外史》的新尝试和新收获。”香港《大公报》、《人民日报·海外版》、《联合早报》、《中国图书评论》、《文学遗产》、《文献》等十余种报刊先后发表书评,赞誉有加。但《新批〈儒林外史〉》的大量注释,未经作者同意,便全部删去,美林先生一再提出,但连印七次,均未补上。不得已,乃交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同样书出后,亦多有媒体报道,韩国《中国小说会报》51号(2002年9月)以《清凉布褐批评〈儒林外史〉出版,京城十家媒体发文评介》为题报道,并引用何满子先生在2002年3月27日《中华读书报》发的长篇书评中说该评本是作者“研治《儒林外史》的成绩的综合体现,也是他治学道路和他对小说所关注的方面的生动反映”,充分肯定回评“相当于一篇紧凑的论文”,而夹批则“表述评者的世态评论和文化评论”。何满子还说:“这个评本注释的精善,在近几十年来出版几部长篇小说的经典新版本,也是很见功力的。”商务印书馆又以套色本出版了第四次批本《陈批〈儒林外史〉》,古委会公布向全国推荐的优秀古籍版本目录中,包括古典小说6种及其整理本25个,在这25个版本中,有4个版本是采用评点形式整理的,即毛宗岗批的《三国演义》、金圣叹批的《水浒传》、李卓吾批的《西游记》,而当代学人亦有对此三部评点者,则无一本收入。《儒林外史》清人评点本有4个,并无一本收入,而当代学人批点的也仅收入《陈批〈儒林外史〉》一种。

在《儒林外史》研究之外,陈老师还对《水浒传》《后西游记》《西湖二集》《歧路灯》《镜花缘》等都曾发表过论文,也多有一己之见。1982年,刊登在《水浒争鸣》第一辑中的文章《〈《宋元春秋》序〉略评》,是陈老师在清初刘子壮文集中所发现的,并对之进行研究,分析其写作背景与思想主旨,指出《水浒传》刊刻史上,曾经使用过《汉宋奇书》《英雄谱》《宋元春秋》等不同名目,深化了《水浒传》传播史的研究。《文学评论》1985年第5期刊发的《〈后西游记〉的思想、艺术及其他》一文,综论学界对于《后西游记》思想倾向的认识,指出其书意在揭发“释之差”,讽刺佛经释徒,但对禅宗教义也有一定程度的认同;还对其艺术特色和时代背景做了一些探考,拓展了对于《西游记》续书的研究,2008年10月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20世纪〈西游记〉研究》一书,陈老师此文亦被录入。

陈老师的诸多研究结论被《中国大百科全书》、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学手册》等著作采录,已为学界所熟知。先生亦与《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有过一番渊源,此事所知者无多。1978年,陈老师曾向教研室负责人提出编写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的课题,1984年5月,在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有人再次提及,并安排陈老师做了周详的介绍,涉及《提要》收目原则、篇幅、体例、资料搜集及工作进度等内容,陈老师还建议成立5到7人的编纂委员会主持工作。后因教学、科研任务繁重,精力有限,陈老师便未继续介入此事,仅仅为其撰写了两篇文稿。

戏曲领域的研究

陈老师的戏曲研究,比他的小说研究起步还要早一些。在江苏师范学院承担元明清文学授课任务时,就曾着力进行。当年,由于古代戏曲作品很少印行,为了满足教学的需要,陈老师想到孔尚任的《桃花扇》和李渔的《风筝误》等传奇都曾被人改写为小说。英国的莎士比亚、法国的莫里哀等世界闻名的剧作家的作品也曾被改写为小说发行,而且改写本也成为盛行一时的“名著”。陈老师也开始尝试改写杂剧、传奇为故事,陆陆续续积累了不少改写的文稿,原本是自己讲课所用,但在80年代初被江苏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王远鸿先生得悉,认为“改写”其实也是一种“创作”,完全可以刊发出书,于是联系陈老师,在1983年10月出版了《元杂剧故事集》,署名为凌嘉霨;1987年12月出版了《明杂剧故事集》,署名凌嘉昕;1988年9月出版了《清杂剧故事集》,署名凌嘉弘。徐朔方先生曾经打趣说“作者是三兄弟”。2021年,这三种书全部在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新刊本,署名恢复了陈老师的本名。当年,外文出版社的文教编辑室主任周奎杰在北京图书馆读到《元杂剧故事集》一书,认为可以出版外文版,便辗转联系到陈老师,先后翻译出版了法、英、德文本。周奎杰又进而约请陈老师将《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三部戏曲经典改写为中篇小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了中英文对照本,这个三种英文版又在2008年由美国纽约一家出版社合编成一册出版。

陈老师自称这些改写书稿是“另类”的创作,实为自谦之语,他为传统经典的新生开辟了新途径,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当下,其意义显得尤其重大。近年来,文化界一直在大力倡扬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号召讲好中国故事,建立文化自信,而对待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必须首先要研究要吸收,继往才能开来。陈老师的戏曲故事改写,切合时代潮流,行文优美,一经刊布,便畅行国内外,受到读者的喜爱。《光明日报》(2021年12月2日)和《中国文化报》(2022年8月16日)等报纸均有书评予以肯定。

陈老师研究戏曲,还发表了多篇论文,在宏观和微观两方面立论,提出一己见解。1990年2月,陈老师参加在河北召开的海峡两岸元曲讨论会,提交论文《“太平多暇”与董、王〈西厢〉的产生》,结合这两部作品产生的时代背景,认为金、元两朝世乱不断,战争频仍,却产生了这两部杰作,其根源在于“董西厢”诞生的金章宗朝与“王西厢”诞生的元成宗朝政局稳定,宇内小康,文教复兴,结论以为金元“大环境”不佳,但“小环境”不错,时代“太平”而作家“多暇”,故能产生如此杰作。此为通达之见,远远超越了“时代不幸诗人幸”之论,三十年后的今天已然成为学界常识,但是陈老师当年的引领之功不可埋没。1993年,陈老师提交《试论元杂剧对明清杂剧的影响》一文,参加在河北承德避暑山庄召开的首届元曲国际研讨会。文章针对当时学界大多局限于从水浒剧、三国剧、公案剧与小说《水浒传》《三国演义》、公案小说以及明清传奇来论析元杂剧对后世文学的影响,而忽略元杂剧对于明清杂剧的影响的状况,便从题材内容、体制结构、作者地位等几个层面探讨元杂剧与明清杂剧之间的承传与嬗变,理清了元代杂剧与明清杂剧之间发展流变的脉络,有拾遗补阙的作用。

在稀见戏曲文献作品的微观考据方面,陈老师也做了一些工作。如发表在《文献》1987年第3期上的《沈嵊和他的〈息宰河〉传奇》一文,最早披露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孤本《息宰河》传奇,考述作者沈嵊的生平事迹,论说作品的思想意义和表现艺术,客观评定其文学价值和社会历史价值。新世纪以来,李江杰《明末时事剧作〈息宰河〉传奇本事考辨》、付春《乱世佳音:碑刻中反映的明季西南历史》诸文皆为后出继踵之作,由陈老师文章引发而来。《试论杂剧〈女贞观〉和传奇〈玉簪记〉》一文刊登在《文学遗产》1986年第1期,考述演绎《玉簪记》故事源流。文章钩稽陈妙常与潘必正恋爱本事,最早记载见于《古今女史》,而与此故事有瓜葛的张孝祥曾经以词挑逗妙常,但有关笔记、小说和戏曲中并无张氏词之原文,陈老师将其从浩瀚的文献中爬罗剔抉出来;又将高濂的《玉簪记》和杂剧《张于湖误宿女贞观》及之前的有关陈、潘故事的描写做了详细的梳理与比勘,认为高作问世之后,社会反响较为强烈,屡经刊刻,但无论是题材的处理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杂剧《张于湖误宿女贞观》都有超越高濂《玉簪记》之处。论文前后勾连,通贯故事演绎渊源关系,实事求是,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不虚夸,不溢美,显示出严谨的治学风格。

先生的戏曲研究专著,最早撰写的是《李玉和〈清忠谱〉》。钱仲联先生参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期间,曾经交代陈老师将清代几篇有关曲论的文章进行注释和说明,陈老师认真做好,钱先生比较满意。1960年初,钱先生告知陈老师:“中华书局有约稿,你写我也写。”向陈老师约定的选题就是《李玉和〈清忠谱〉》。此次稿约实际上是钱仲联先生力促而成,他在1960年初连续两次写信给中华书局,极力推荐陈老师,“我院讲师陈美林同志,擅长古典戏曲,文笔生动流利,马列主义文艺理论的修养较深,可以参加编写一些这方面的读物”,“联意在这方面有兼擅新旧之长之陈君,如果从事编选,必能作出出色成绩”,钱先生的两封信四十年后在网上拍卖,陈老师方始得知,感念不已。1961年中华书局约稿,1963年发排,但延迟至1980年12月才正式印刷出版,署名苏宁。书稿撰写之初,学界研究李玉的文章仅有三五篇,此作出版后,陈老师继续跟进研究,发表了《论李玉剧作题材的现实性》《凌厉的抨击和壮阔的斗争——读李玉〈清忠谱〉的“骂像”和“义愤”》《关于李玉生年》《反映现实的作家,反映时事的剧作——李玉和他的〈清忠谱〉》等系列论文,既有考证文字,亦有赏析文章,还有理论研究,多种体裁并用,受到学人的普遍好评。特别是《凌厉的抨击和壮阔的斗争——读李玉〈清忠谱〉的“骂像”和“义愤”》一文发表在《名作欣赏》1984年3期,至今整整四十年。如今《名作欣赏》再度联系先生,颇令美林师顿生思往之情。

诗文研读

1979年,陈老师发表了两篇研究杜甫的文章:《从对一首杜诗的评价谈起》(《光明日报》1979年9月12日)、《论杜甫诗的形象思维》(《社会科学战线·形象思维论丛》1979年10月)。江苏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王远鸿便来约请陈老师编著《杜甫诗选析》书稿,有人提出合作,陈老师不便拒绝,便合作完成,1981年4月出版,次年重印。

1986年初,陈老师与吴调公先生遵照组织安排,与罗马大学终身教授焦里阿诺·拜尔突乔里座谈交流。焦里阿诺·拜尔突乔里是研究中国明清文学的专家,曾将张岱《陶庵梦忆》等翻译为意大利文。吴先生力推陈老师主谈,陈老师预作准备,匆匆检读了张岱的几部重要著作,包括小品、散文,列出提纲、座谈要点。接待工作之后,吴先生建议陈老师把准备的材料组织成文,当年研究张岱的文章尚不多见,于是陈老师便写成《晚明爱国学者张岱》一文,《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刊发。

1984年11月初,吴敬梓逝世二百三十周年学术研讨会在南京召开,会上有学者在论文里提出袁枚曾经批评过吴敬梓,引发争议,有人即要求陈老师表示一己的见解。陈老师在全面研读袁枚著述的基础上,把握其行文体例与用词语气,又结合吴敬梓的交游情况进行分析,做出严谨的判断,在《吴敬梓评传》第三章第八节中说:“或以为袁枚在《答鱼门》中曾论及传主,将吴敬梓视作‘大怪癖’‘大妄诞’一类人物;并进一步认为袁枚在《答某山人书》《再答某山人书》中大加诋毁传主。这种看法尚难以使人确信,因为传主终其一生从来没有自命为‘××山人’,他的朋友中也没有以‘××山人’称呼过他。而且,《再答某山人书》中,袁枚曾有‘仆老矣’一类的语句,袁枚实小于敏轩十六七岁,似不可能用这样的语气给传主写信。至于传主与袁枚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纠葛,其纠葛又是何种性质,在目前未曾见到明白的文字记载之前,还难以论定。”陈老师的观点有多年的文献搜检与考核功力做依赖,乃能够取信于人。

史料文献的发掘是陈老师推动《儒林外史》研究的重要贡献之一,而诗文自当在其寓目之列。1977年,先生撰成论文《略论吴敬梓的“治经”问题》,发表之后,先后得到段熙仲、徐复、任访秋诸先生的称赞。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篇评论吴敬梓经学观点的论文,主要是爬梳吴氏友人如程晋芳、沈大成、金兆燕、江昱等人之文集资料而成,涉及传记、序跋、书信、诗话等多种,再联系《诗经》《尚书》研究史,反驳《儒林外史》具有反儒倾向的谬说。二十余年后的1999年,复旦大学周兴陆先生在上海图书馆发现原为王献唐所藏之《文木山房诗说》清抄本,刊发《吴敬梓失传著作诗说在上海发现》一文,引发了一番研究热潮。丘良任、顾鸣塘、傅文炎、周延良等学者皆曾著文发论。周兴陆先生在其后出版的《吴敬梓〈诗论〉研究》一书自序中有云:“陈美林先生鸿文《略论吴敬梓的‘治经’问题》中曾就当时所能见到的材料给予详细的考述。”

吴敬梓的著作,除了《儒林外史》《文木山房诗说》,还有《文木山房集》和数十篇佚诗、佚文,这些诗文是研究吴氏其人其书的第一手材料,价值绝不可低估。如吴敬梓迁居南京的住址问题,学界存有分歧。陈老师查阅大量方志文献,又搜集唐宋诗人刘禹锡、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马光祖以及明清时代顾璘、施闰章、王士祯等文人吟咏青溪、江令宅的诗作,还考察了吴敬梓及其子吴烺的友人诸如李葂、严东有、周榘等人的有关诗作,1981年撰成《吴敬梓“秦淮水亭”考索》一文,确认吴敬梓移家南京秦淮水亭之后,未再迁移。1991年,先生担任江苏省政协委员,在江苏省政协六届三次会议上就重修吴敬梓故居秦淮水亭提交议案。1997年,南京市秦淮区委区政府在古桃叶渡遗址旁规划复建了吴敬梓纪念馆,先生还应命撰写了《秦淮水亭重建记》。

完成《吴敬梓评传》后,陈老师仍也在进行吴氏诗文的注释工作,引起同道的关注,如1978年陈汝衡先生曾致信询问《移家赋》的注释进展情况。陈老师发表的论文《吴敬梓家世杂考》,其中谈及《移家赋》“羡延陵之子,擅海内之文章”一句中的“(四+四+句)”字,前人从未言及,陈老师请教徐复、蒋礼鸿两位先生,受到点拨,遂查阅甲骨文、金文资料,最后断定为“君”字,前后花费了大半年时间,为文仅千余字。此后,陈老师的论著之中频频利用古人诗文资料,只是这些成果未能一一成文,进而结集行世,不过,陈老师主编的《儒林外史辞典》(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10月版)第二编“诗词赋”,由王步高教授负责,王先生明确说明参考了陈老师的颇多成果。

陈老师理论素养颇佳,求学期间即对法国文学史家朗松的《法国文学史》和泰纳的《英国文学史》、德国文学史家盖尔维努斯的《德国民族文学史》、意大利批评家德·桑克蒂思的《意大利文学史》、丹麦文学史家布兰代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等著作有所了解,为文立论多能融会贯通,曾经受到以研究文艺理论和中国文学批评史擅长的吴调公先生的赏识。理论来源于实践,又能反过来指导实践,陈老师长期坚守教学一线,自觉将创作、教学、研究视为一体,把工作需要和个人研究有机结合起来,陈老师乃有论文《重视对文学史著作的研究工作》发表(《南京师范学院学报》1980年第3期),回顾近百种文学通史、断代史、体裁史以及一些专史的编纂情况,反思既往文学史编写在题名、资料范围、体例、评价诸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呼吁学术界总结既往,推陈出新。1987年4月齐鲁书社出版《文学遗产》卢兴基主编的《建国以来古代文学问题讨论举要》,其中关于文学史分期问题、主流问题两章,便约请陈老师执笔撰写。1960年春,余冠英先生等人来南京开座谈会,征求文学所主编之《中国文学简史》的意见,陈老师也应邀从苏州赶来南京参加座谈会。其后,1978年,王季思先生前来征求他所参加的游国恩主编的四卷本《中国文学史》的修改意见,在座谈会后,还单独邀请陈老师再谈一次。及至20世纪80年代末期,陈思和、王晓明等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命题,则已是近十年之后了。

比较文学源起于20世纪初的法国,三四十年代,留学归国的学者如梁宗岱、钱锺书、陈铨等人都曾努力推动中国比较文学的研究,产生了一些成果,1949年以后一度停滞。陈老师较早致力于此类研究。读书期间,受教于孙席珍先生,孙先生教授西洋文学时经常联系中国文学进行比较,如分析《十日谈》时,会与《金瓶梅》联系起来,这种比较方法给陈老师以极大启迪,对他的教学、科研产生了长远的影响,日后撰文时常有意串联古今中外的各类文学作品,综合研讨。《光明日报》1980年10月15日刊发陈老师《也谈比较文学》一文,比较分析巴尔扎克、莫泊eb9ad93f25f42e6bdb3d9088f52b54cfbab5a552b1125f3dd66a16b69957cced桑、吴敬梓等著名作家作品中同时存在的“悭吝人”形象,认为这类人物在不同民族中都存在,不同国度的作家从反映各自现实社会的人物性格出发,塑造这类悭吝成性的人物形象,并不必然具有前后因袭的关系,因为文学艺术来源于社会生活,而生活存在着相通的共性。1984年10月,《中国比较文学》创刊。

深耕细作,方有创获

综观陈老师的治学历程,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能够取得诸多成果,乃在于三点,即甘于平淡、善于学习和勇于创新。

陈老师自从任职以来,爱岗敬业,孜孜不倦,读书、教书、著书、指导研究生、研究学术,兢兢业业,但亦难免陷身于各种复杂的人事纠葛之中,当初被指派做唐圭璋先生的助手,参与《儒林外史》整理小组,参加宋代文学史的编写等,陈老师皆能理性分析,明智抉择,及早抽身,投入一己的学术研究之中。1985年,程千帆先生曾赠以“遗世独立,与天为徒”的联对,被见者认为这是千帆先生为陈老师的画像。

陈老师是善于学习的典范,在浙江大学求学期间,因为提前毕业,由夏承焘先生讲授的文学史至宋代便匆匆结束,可是任教江苏师范学院之初,却受命承担元明清文学的教学工作。他乃一边为一年级新生讲授文选习作,一边自编一年后适用的元明清文学讲义,两年时间,编写的讲稿超过百万字。孰知钱仲联先生被抽调去上海参加郭绍虞先生组织的《中国历代文论选》编选工作,他负责的宋代以前的文学史授课任务也只能交由陈老师和另一位同事承担。陈老师乃努力关注元明清文学,同时涉猎唐宋,如此方能于20世纪70年代后期撰写发表了《武则天以周代唐与儒道释之争的关系》《从对一首杜诗的评论谈起》《论杜诗的形象思维》等论文。1961年10月10日至16日,夏承焘先生赴南京讲学,《天风阁学词日记》于当年10月13日记载云:“上午江苏作协章品镇、顾尔镡来迓往南京会堂作报告,题为‘南唐词在词史上之地位’,门票限制,到者亦千人左右,词学讲座此为大规模矣。”陈老师由此事受到启发,夏先生在杭州讲过《西湖与宋词》,在南唐都城则讲南唐词,讲题联系地域特色,听众感到亲切。陈老师有心效法。1985年,陈老师应邀去杭州大学讲学,涉及的几个题目中,有一个是关于陈妙常与潘必正故事的小说、戏曲作品,故事发生在建康(南京),而杭州人高濂将这一故事写成传奇《玉簪记》,陈老师有意点出这一层时,听众情绪立即活跃起来。这次讲座写成《试论杂剧〈女贞观〉和传奇〈玉簪记〉》,次年发表在《文学遗产》(1986年第1期)。取法前贤,亦步亦趋。新世纪以来,陈老师发表了一些从地域特色切入研究古代小说、戏曲的论文,其实亦是肇始于此。

陈老师治学范围宽广,境界开阔,秉持创新原则,不轻言,不妄言,严谨求实,力求能为读者提供新的材料、新的观点和新的认知方式。多年来深耕细作,颇有创获,获得了海内外学界的认可和评价。究其根源,在于三个方面的结合,即点与面结合、文与史结合、文献研究与理论阐发相结合。

陈老师的学术研究工作以明清小说为中心,而明清小说研究中又以《儒林外史》为重点,但是他对元明戏曲、唐宋诗文亦不隔膜,涉猎较广,探研颇深,多有心得,于杜诗、元曲、明清杂剧等皆有开创性的著述。广泛的阅读与长期的关注相连,造就了陈老师开阔而通达的视野,点面结合,避免了“各照隅室,鲜观衢路”的偏狭。文史研究,既含文,又含史,两者性质不同,文多为虚笔,史则较多写实,但是两者又密切相关,落实到小说领域,作者生平、作品版本、故事缘起都属于史的范畴,而结构、技法、人物形象的塑造等则是文的范畴。仅就《儒林外史》的研究来说,陈老师钩稽群书,对于吴氏其人其书进行了全面的考查与论析,探明吴氏之家族亲属关系、迁居交游之原委、学术思想之渊源、创作之成就与特色等,出入文史,互证而不互代。徐朔方先生获赠《吴敬梓研究》一书后,致信陈老师,说“长于考证、治学严谨者,不善于理论;善于理论者,或文笔枯涩,读之乏味;工于写作者,下笔千言而根基浅,华而少实”,评价陈老师之作能“合两美为一,堪为当代小说研究领域中的代表性成就之一”,此为的评。此外,绝对不能忽略的是《陈批〈儒林外史〉》,“旧瓶装新酒”,奉献的却是上等佳酿,书中论评兼顾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力求客观揭示作品每一回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点,而又避免主观妄断,被古委会推荐为优秀的古籍版本,成为常销书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陈老师年逾九秩,仍然关注学界动态,参与文化活动,为建设文明社会贡献一己之力。2024年,是吴敬梓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南京吴敬梓纪念馆于1月3日至2月3日策划推出了“吴敬梓与我们的时代·陈美林文献展”,表明读者对陈老师学问文章的认可。笔者亦冒昧草拟此文,略述个人微末所见,谨以抛砖引玉,亦借此恭祝先生福寿安康。

作者:胡莲玉,博士,江苏省社科院文学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与戏曲。著有《神祇的脚印:中国符号文化(搔首问天)(人体卷)》《梅兰芳》《〈型世言〉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