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5年正式开始做访谈算起,对于彭燕郊先生(1920—2008)的研究也已将近二十年了。
一个“也”字,对我略有了解的读者当不会诧异。在更早的时候,我已经展开了对另一位诗人——穆旦(1918—1977)的研究。有意思的是,这次与《彭燕郊年谱》在同一时段出版的,还有《穆旦年谱(修订版)》和《幻想底尽头——穆旦传》。
穆旦与彭燕郊仅相差两岁,算是同时代人,但实际的人生道路与诗人形象大相径庭,研究反响与文学史地位也有很大的差别——当时就有想法,现在看来确是如此:这种差别正有助于从更广阔的层面来进入现当代文学文献领域。在“穆旦传”的后记里,我简略回顾了接触穆旦诗歌的情形,大致而言,我个人的求学、阅读历程,与穆旦的兴起算是有某种契合之处:1994年10月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骤然将“并不广为人知”的穆旦推向高位(诗歌卷第一位)的时候,我正好进入大学,亲身感受到了这一事件以及随后的世纪末的各种经典认定风潮所带来的激荡,不过,至世纪之交着手开始相关工作的时候,穆旦虽是研究关注所在,但研究(包括文献整理)的总体格局尚未确定。而到如今,穆旦早已被认为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最为重要的诗人之一,其翻译实绩也多被赞誉。
不同于穆旦,彭燕郊经历了更漫长的时代。而我与彭燕郊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且早在大学的时候就有机会亲炙其风采——若非如此,口述工作当不至于进行。也就是说,是研究直觉和采访便利促成了最初的工作,毕竟,遇到一位近在身旁、葆有艺术个性、创作成果丰硕、虽已八十五岁高龄却依然保持清晰思维的诗人的机会不多。而在2005年的时候,彭燕郊不是热门的研究对象,二十年过去,依然不是。尽管也有吴思敬、韩作荣、王光明、陈太胜等知名学者、作家给予了彭燕郊非常高的评价,认为他是“一位似被忽略却对诗有着深入精到理解、卓尔不群的真正的诗人,却没有得到重视和应有的评价”,“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诗人”,彭燕郊“早期诗作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可被列入新诗史上最好的作品之列”,也是“中国现代继鲁迅之后在散文诗这一文类的写作上做出最重要贡献的作家”等;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了“彭燕郊诞辰百年纪念座谈会”,湖南本土的人士也乐于视其为大师,但总体反响实际上是比较寂寥的,尚未真正获具文学史地位,研究规模也比较有限。
或可一提的是,前些年,有一段时间内,不止一位师友当面跟我说,不要做彭燕郊了。理由都相似,彭燕郊的“重要性”不够。我当然很理解这种善意,但也还是保留了自己的做法。二十年间,除了《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2014)之外,还出版过《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集》《风前大树——彭燕郊诞辰百年纪念集》(2020),而《彭燕郊陈实往来书信集》《彭燕郊与新时期文学》等著作,在出版计划之列;《彭燕郊全集》的出版构想,也不止一次谈及。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刻意去追求某种效果,而是研究惯性或者某种内在力量的驱动——一直没有去梳理所谓自己的研究历程(两三年前,曾经有一家刊物约我“学人传记”,但深感还没到写这类文字的时候),也就没有去深究,这也是为什么读到程光AVE5f+FF8bbuEW9QQlj0UoUrROuTfP48LC5HRbJ/log=炜老师为这部年谱所写序言中的这一段的时候,内心有了特别的触动:
不过,实际我是有一个疑惑,像易彬这个年龄的学者,为什么会花上大把时间、投入如此多的精力,愿意与老一代诗人的苦难史同行呢?上次是自由主义诗人穆旦,这回是左翼诗人彭燕郊。一个能找到的理由就是:他是一个愿意沉浸在历史悲欢之中的学者,也可以说,是一个为这段行将消失的历史进行冷静的整理性研究的学者。
在“不过”这个转折连词之前,是程老师对于早年与彭燕郊同为“七月派”诗人的曾卓、牛汉先生的交往以及在南开大学校园观摩穆旦塑像的描述;“这个年龄”,指的是比他小整整二十岁(序言特别指出了这一点)。以此来看,“愿意沉浸在历史悲欢之中”并非一个孤立的说法,其中应该也熔铸了程老师对于个人历史的某种回溯或自况,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发生的时间点也有所差异,以至于有些“疑惑”吧。
或许可以结合之前谈及的几位师友的劝诫,再延展一点的是,穆旦与彭燕郊,无论是个人命运的波折状况,还是作品经典化或重要性的程度,都是“历史”,我乐意以一种“冷静”的方式去处理,同时,以尽可能宏阔的眼光去发掘与打量。重要作家有尚未被充分注意的次要面,重要性不够或者尚未经典化的作家也能关涉到历史的重要侧面。在一些场合(文章中),我曾叙及彭燕郊八十八年的人生恰好可以划分为三个“三十年”,即1920—1949年、1949—1979年、1979—2008年,每一个“三十年”人生的转折都跟国家命运、时代风云紧密相关,其人生故事、艺术个性与文学实绩,都多有值得细细梳理和研究的内涵,其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彭燕郊研究:回顾与前瞻——纪念彭燕郊诞辰一百周年》)。
这么说,其实还是执拗于“重要性”与否的理念,“历史”本身的含义实际上要远为丰富、驳杂,在所谓“重要”之下,有大量的“次要”“细微”和“无名”,其中一些的文学史序列可能会随时间的衍进而发生位移(如最近几十年来文学史不断“重写”的潮流所显示的),更多的则是处于野生、无序的状态。它们不如“重要”作家醒目,但再小的悲与欢,对于历史中的个体而言,都有独特的、切身的意义。
或许还是有点抽象,不妨再结合为穆旦、彭燕郊撰谱的过程来具体谈谈。有大量的文献需要处理,其中自然是多有熟悉的、重要的内容,但陌生的文献也有不少。前者很可能在别的场合会被叙及,比如穆旦与巴金和萧珊夫妇,彭燕郊与胡风和梅志夫妇的交往等内容;而后者多散落各处、首次因为谱主而聚拢——其中一些很可能是独一性的,若非撰谱需要而浮出历史地表,仍将继续沉埋。有鉴于如今的文献工作得益于强大的数据库,相当多的文献与线索都是被“检索”出来的,人物信息如此,较多的书、报、刊也是首次被检索到。由此而来的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若非各类数据库的建设,今日研究者甚至都不知道有那么多书、报、刊的存在,而文献工作愈深入,我们愈能感知历史的广度与个人研究的限度。
与穆旦年谱与传记相关的,可举初恋女友万卫芳为例。质言之,若非与穆旦有过恋爱关系,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位来自燕京大学的女生。实际上,翻阅全部历史文献,仅能捡出五六条跟她直接相关的信息,而唯一与穆旦直接相关的信息见于1937年12月6日的吴宓日记,其时为吴宓抵达长沙临时大学南岳分校的前夜,宿衡山县城某旅馆,其同行的两位女子与万卫芳住一起,吴宓注明了万卫芳的身份,“燕京借读女生,查良铮偕来此”,且有“万终未与宓识面”之语。实际情形是查良铮(穆旦)与万卫芳在北京即开始交往,战争爆发之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南迁,合组为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穆旦先期随校南下,万卫芳在后,“这二十来个丛密的小字——两位年轻人当时交往隐秘的、唯一的直接线索,几十年之后方被杨苡关于穆旦初恋故事的回忆照亮——若无此佐证,读者当无从察知‘偕来’二字的含义,穆旦当年的爱情故事大概会永远沉埋下去,终至无人知晓”。而这也是《马芳若:西南联大文化史上的失踪者》(2023)一文写作的缘起,因为在马芳若所遗藏的文献中,有一份1937年12月的《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学生名录》,其中,查良铮与万卫芳的名字赫然并置——唯一的一次,两个名字紧挨在一起,恍若命运的巧合。
与彭燕郊年谱相关的,可举辛劳(1911—约1945)为例。对于这位被称为“捧血诗人”的早逝作者,当事人有过一些回忆,其中有诗人不幸诗家幸、期待历史“公正的评价”这类常见的说辞,其诗文集《捧血者》(1997)也被整理出版。于此之中,彭燕郊忠实于诗人感受的深情回忆与诗性评说最为独特。借助彭燕郊围绕《捧血者》出版的较多书信、长篇回忆文和持续的情感投注,“一身都闪耀着用鲜血写的诗的红宝石的光芒”的辛劳形象得以确立,而且,非常神奇的是,因为彭燕郊的诗歌、晚年种植而至今仍然开放的木槿花,沉埋了将近七十年的木槿花故事也奇迹般地复活了——木槿花的花语“坚韧、永恒的美丽”跟彭燕郊与辛劳的情谊正相合。不夸张地说,在文献和文学的意义上,彭燕郊之于辛劳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由此也可以见出,“文学之所以动人,在某些时候,未必是因为它的伟大,也不一定依仗某种名气,而在于其间涌动的情感或精神的线索——就此而言,即便辛劳和他的诗文集不再引人注目,这依然是一个动人的、值得讲述的文学故事”(《木槿花开:“捧血诗人”辛劳在当代被发现的历程》)。
所举两例,显示的是不同的历史景状,而基于年谱文献,不难看出由穆旦、彭燕郊这些知名人物所能引发的类似话题还不少,再廓大视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被沉埋但并不乏意义的人物与话题也不在少数,只是往往缺乏“开口说话”的机缘,或者研究者很难找到通向他们的“暗道”(语出西川的《写作处境与批评处境》)。有感于此,我在《穆旦年谱》《彭燕郊年谱》中均附有“交游录”,简要勾描人物交游关系,对非重要人物则往往着笔稍多;同时,又用了较多学术精力,持续关注“无名者”/“失踪者”系列,如马芳若、辛劳以及吴兴华等。就实际工作态势而言,这倒并非所谓学术转向(也会面临为什么去写这类小人物的疑问),总体上还是多方面工作在同时推进——旨在将全部工作指向“历史”本身,力图找到那些通向历史的道路,揭橥历史对象身上那些未被注目但独特的、充盈的意义,而不在乎其重要与否;而如何安顿“历史悲欢”,又如何为自己的持续工作找到更可靠的认知视角与情感基点,在此前的工作中自然是有所考量的,在未来的研究路途之中,还将继续摸索和体察。当然,这是一个无尽的话题,暂且打住吧。
但如论如何,“二十年”已经不算是人生的短距离啊!此刻,我愿意再重温由访谈而走进燕郊先生的生活的时光,为此,还特意翻出那篇《“单纯就好!”——纪念诗人彭燕郊先生》,一看到开头就徒生感慨:“桌上放着厚厚一叠打印的谈话稿,它不过是2005年夏天以来诗人彭燕郊先生与我的谈话中化为文字的那一部分,更多的,更生动的,已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不仅仅是当时有很多未能化为文字的内容,日后的记忆也有盲区:2019年去广州看望燕郊先生的夫人张兰馨老师的时候,因其正在整理燕郊先生的日记(这一工作最终未完成,暂时也没有时间表)而有机会看到跟自己有关的内容,其中2008年2月12日(正月初五)有记:“下午五时半韦白来,承约去××××晚餐(按:为餐馆名,略),同席者旭东、易彬、远人、易清华、路云及韦白的一位老友,承易彬赠巧克力一盒。”这是跟燕郊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当时可万万没有想到),情形还历历在目,记得白米粥端上来之后,燕郊先生对小小的一碟配菜(橄榄菜)赞不绝口,走的时候还特意打了一小包带回家,但“赠巧克力一盒”之事却已全无印象了——也是当日席间,燕郊先生悄悄告诉龚旭东和韦白“身体不适,脖子上忽然长起一个大包”,但“不想让夫人和正在家的女儿知道”;饭后回家路上,两人查看了大肿块,当即建议“去医院检查”,这样的关乎生命的细节也是日后经龚旭东老师讲述才知晓的。个人记忆与视角尚且如此,由此转回到年谱工作,从时间的长河中博采各类文献,其中很大的一部分,不就是将一些“已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的历史找回么?
二十年的研究工作,也是一种漫长的积累。感谢丹丹姐(燕郊先生的女儿)一以贯之的、无保留地提供文献和研究支持。感谢龚旭东老师(燕郊先生的私淑弟子)无数次的帮助、点拨和鼓励。两位是要特别感谢的,但任何客套话或许都已多余。也要特别感谢燕郊先生的老学生汪华藻老师的多次热情接待、故事讲述和图书赠送,令我有机会知晓一些更早时候的、早已沉埋的湖南大学、湖南师大时期的人与事。
感谢程光炜教授拨冗为本书作序,对我而言,这首先是重要的肯定和激励,如前所述,也获具了回顾自己的某些研究历程的机缘。感谢吴思敬、陈子善、刘福春、解志熙、郭娟、林信国、万里、王平、季水河、孟泽、何云波、李怡、佘丹清、廖久明、陈太胜等前辈、师友所给予的支持和鼓励;感谢中国现代文学馆、湖南图书馆等机构以及张辉东、徐自豪、高晓刚、陈越、袁洪权、凌孟华、张雷、汤志辉、戚慧、杨淑尧、钟世华、樊杰等旧雨新知、特别是冯昕在文献搜集等方面所提供的帮助;感谢年轻的肖振锋拍摄的纪录片《寻找彭燕郊》和其他影像,打开了文献搜集与形象呈现的新空间;也要感谢多年来的同学们的参与,相信这不仅仅是文献整理、学术训练等方面的实践(已经有多位同学选择了以彭燕郊为硕士毕业论文的主题),也是温习历史的特殊方式;还要感谢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和责编宋丽军女史严谨而细致的工作,令本书尽可能趋于完善。同时,本书的相关成果,曾刊载于《新文学史料》《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现代中文学刊》《扬子江文学评论》《诗探索》《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海南师范大学学报》《中国当代文学史料》等处,也要感谢你们的支持。
在《一朵火焰》中,彭燕郊描摹的其实也是“诗的火焰”:“一朵火焰,有柔和的光/恬静的、越看越亲切的光/并不摇晃,并不闪烁/可以长久注视的光。”愿这本记载一位还不是特别知名的诗人、历十数年终得以完成的书也能获得“长久注视”,找到它自己的读者;也愿那些从历史长河中捡出的、纷繁芜杂的文献,能闪烁光芒,得到回响。
2024年8月1日
作者:易彬,中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新诗等方面的研究。已出版著作十余种,其中与彭燕郊相关的有《我不能不探索——彭燕郊晚年谈话录》(2014)、《彭燕郊陈耀球往来书信集》《风前大树——彭燕郊诞辰百年纪念集》(2020)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