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万历《重庆府志》体例完备,既依循明朝政府颁布的修志《凡例》,又能根据社会发展和重庆实情有所创新,门类设置科学,细目胪列周详,结构井然有序。内容丰富,很多记载可补官修《明史》的缺失,是重庆府志修纂史上空前绝后的巨著。《万历重庆府志校注》以上海图书馆藏海内孤本为底本,遵照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的学术规范,恪守训诂、考证、笺疏、音注要义,努力发掘重庆桑梓文献的精华。
关键词 万历《重庆府志》 文献价值 体例 校注
一、学术综述
万历《重庆府志》长期不为人知,道光《重庆府志》只字未提,当代方志学先驱朱士嘉先生《中国地方志备征目》(1931)、《中国地方志综录》(1935、1958、1986)均未披露。它首见于文献著录,是1986年《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1](P741),距刻印时间已过去380年整。学界最早对该书进行个体研究且用力最深的是蓝勇教授,厘析其目录及流传情况[2]。随后有学者分别做了宏观研究[3]和中观探讨[4],其中涉及万历《重庆府志》都是基本常识介绍,缺乏深入的系统的考论。蓝勇教授还主持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历史文献中的重庆》,最终成果以《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出版,万历《重庆府志》(残卷)在上册[5](P164-266),并指导研究生完成硕士学位论文《成化〈重庆郡志〉和万历〈重庆府志〉整理研究》[6]。由于当时条件限制,只能手抄誊录,除原书卷四至卷二十五已佚外,《汇点》还省略了很多重要卷帙,最有文采的《艺文志》概未收录,全书无校勘,不能辨伪存真,且文字讹夺衍倒、标点失误比比皆是。本文基于《万历重庆府志校注》实践感悟,全面分析该书的文献价值及校注方法,冀方家指正。
二、万历《重庆府志》的文献价值
万历《重庆府志》自万历二十九年(1601)冬开局,四川按察使张文燿檄修,重庆知府傅光宅监修,巴县籍原户科右给事中邹廷彦纂修,至万历三十二年(1604)春脱稿,万历三十四年(1606)刻印完工,成书86卷,分装26函。现藏上海图书馆善本部,存卷一至卷三、卷二十六至卷八十六,计64卷,23册,有很高的文献价值,综论于后。
1.体备中用
体例是学术著作的编写规则,犹如国家的典章制度,所谓“为政必先纲纪,治书必明体要”[7](P1437)即是此意,故古人著书,首重体例。汉代以前的志书基本上亡佚殆尽,体例不详。汉至唐代大多是分类编纂,单独成书[8](P64)。北宋正式确立了门目体,以类分门,以门系目,以目统事,荟萃各体以成书。方志学家张国淦先生指出,“方志之书,至赵宋而体例始备。举凡舆图、疆域、山川、名胜、建置、职官、赋税、物产、乡里、风俗、人物、方技、金石、艺文、灾异无不汇于一编”[9](P2),成为后世修志的主要体例。
明朝立国伊始,既重视修志,更重视志书体例。洪武三年十二月初六日(1370年12月24日),“编类天下州郡地里形势、降附始末为书”[10](P1149),纂成全国总志《大明志书》,举凡12个布政司、120个府、108个州、887个县、3个安抚司、1个长官司,无不囊括其中,惜未见传世。永乐十年(1412)颁布修志《凡例》16则,作为全国志书必须遵循的范式。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国家发布的修志纲领性文件,分建置沿革、分野、疆域、城池、里至、山川、坊郭、乡镇、土产、贡赋、风俗、形势、户口、(遗失)、寺观、祠庙、桥梁、古迹、城郭故址、宫室台榭、陵墓、关塞、岩洞、园池、井泉、陂堰、景物、宦迹、人物、仙释、杂志、诗文等门目[11](P23-32)。遗失的内容,文献学家王重民先生据嘉靖《寿昌县志》辑补为学校、军卫、廨舍3门,总共34个门目。各府州县修志,一概“遵守此《凡例》,相习成风,俨然定式矣”[12](P97-99)。永乐十六年(1418)又颁布新《凡例》21则,对个别门目进行调整,厘定为建置沿革、分野、疆域、城池、山川、坊郭镇市、土产、贡赋、田地、税粮、课程、税钞、风俗、户口、学校、军卫、郡县廨舍、寺观、祠庙、桥梁、古迹、宦迹、人物、仙释、杂志、诗文26个门目[13],作为全国修志的准则。景泰七年(1456)户部尚书陈循受命撰《寰宇通志》119卷,天顺五年(1461)吏部尚书李贤奉旨纂《大明一统志》90卷,率先推出两部全国总志,为各省树立了榜样,也对重庆府修志产生了直接的影响[14]。特别是明朝中后期嘉靖至万历间,明代修志达到高峰,“纲目体取代门目体而成为志书体例的主要形式……万历《重庆府志》也带有这一时段方志纂修的诸特点,其志体、结构完整性和舆图这三方面较成化《重庆郡志》均有很大变化”[15](P29)。
明代重庆府领合(今重庆市合川区)、忠(今重庆市忠县)、涪(今重庆市涪陵区)3州,巴县、江津、璧山、永川、荣昌、大足、铜梁、綦江、南川、长寿、黔江、酆都(今重庆市丰都县)、垫江、武隆、彭水、安居(今重庆市铜梁区安居镇)、定远(今四川省武胜县)17县,地域广,修志难度大。万历《重庆府志》启动时,距明初两个《凡例》颁布时间已将近200年,朝廷规制必须遵守,但时移势变,很多新情况又应当采入,因此体例上既有依循,也有创新,以事目为纲,下系20州县。“是志分四十四门附一门(所附为《华阳国志·巴志》一种),仅于赋役一门下设六个类目,其他门类均不列细目”[16](P21-14)。赋役门当在原书卷13—19,今佚,下设哪六个类目已不得而知。赠序的巡按四川监察御史李时华应该是最早目睹此书的长官之一,据他披露:“志中图考、沿革各一卷,星野、风俗、形胜、疆域总一卷,山川四卷,城郭、关梁一卷,公署、学校、祀典各一卷,礼制、惠政一卷,财赋七卷,邮驿、水利、兵防、物产一卷,宫室、坊表一卷,古迹、丘墓一卷,官表五卷,选举四卷,辟举、封荫一卷,官迹九卷,流寓一卷,往哲五卷,隐德、孝友各一卷,忠烈、行义一卷,烈女一卷,仙释、土司一卷,郡事纪九卷,外纪二卷,附《华阳国志》一卷,艺文十七卷。总计八十二卷,合为二十六帙,皆给谏所手编者。”[17](P202) 李时华全部列举只有81卷之数,而曰“总计八十二卷”者,是因为卷六十八之后另有“卷之又六十八”,显然他是把此卷视为独立的一卷。但今存万历《重庆府志》却并非82卷,而是86卷,说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春李时华所见并非最终定本。笔者推测当是府志定稿后,恰逢上司巡按至此,重庆官方恭呈稿本,敬请赐序。李时华也深感“予不佞宝弁其首,宁无首分其重哉”的责任,欣然命笔,撰就此序。但其后的雕版、印刷、装订工作持续两年,其间邹廷彦等人竭力追求完美,精益求精,将有些卷帙浩繁的大卷细分为若干别卷,最终锤定为86卷。详见表1。
表中所缺的22卷,据李时华序及现存目录,可知卷四至卷七为《山川》,卷八《城郭》《关梁》,卷九《公署》(行署、属署附),卷十《学校》,卷十一《祀典》,卷十二《礼制》《惠政》。卷十三至十九《财赋》,现存目录作“赋役”更准确,其中卷十三记户口、税粮,卷十四记起运存留,卷十五记驿递课银,卷十六至十七记银力二差,卷十八记民灶夫马,卷十九记公应。卷二十《邮驿》《水利》《兵防》《物产》,卷二十一《宫室》《坊表》,卷二十二《古迹》《丘墓》,卷二十三《寺观》《台司表》,卷二十四至卷二十五《官表一》《官表二》,与今存卷二十六《官表三》衔接。
全书门类设置科学,八面贯通,章法有度,自成方圆。细目胪列周详,叙次得法,头头是道,结构井然有序。既遵循国家颁布的修志《凡例》,中规中矩,又因时顺俗,符合明代重庆府及所辖3州17县的社会发展实情。条理清晰,纲举目张,执本而末从,便于当时士子和后世读者检阅利用,功莫大焉。
2.俾补史阙
万历《重庆府志》内容非常丰富,仅以卷帙规模而言,超越了明代三部《四川总志》,在重庆府志编纂史上更是空前绝后。李时华序称该书“才掞天华,学穷地载,识破蜀镜,文绕巫澜。其正则龙门狮垭不足喻其肃,其妙则柜厓几水不足比其奇,其备则三江五溪不足拟其汪洋,其变则牛鬼蛇神不足方其幻异。是故兴除沿革,流峙方圜,总载一舆志乘也;懿言瑰行,纚纚具举,用观后来志鉴也。山魈尺虺,曾不隐讳,明著简册,用铸鼎象,志梼杌也;遗踪故迹,虽在草鞠,亦与明征,不使澌灭,志不忘也;动潜品植,即一虫一卉,无所不有,志不遗也。月露浮篇,珠玑满帙,令玩之者如挹华锦水,览胜眉山,究之而不可穷,披之而不能释”[18](P201),虽雕词琢句,言不尽意,却情真意切,感同身受。当代方志学家金恩辉、胡述兆二教授评论:“全书重在职官、选举、人物等门,共占二十九卷近二十万字。其次为艺文,计二十卷十余万字,收载了不少珍贵史料,以唐宋时代为最多。土司门所载史料亦极有价值,对于府属各州县的寨、洞少数民族(主要是苗、瑶、土家、彝等)聚居部落之沿革变迁、风土习俗等作了详细记述。书首附图二十幅,本府及所领州县各一幅舆图,辟为图考一卷,除外再未绘制其它图(如水道、城池公署、山川景物之类)。在明代纂修的府志中,此重庆府志尚属佳品。”[19](P14-15)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沈津研究馆员高屋建瓴地指出:“万历本《重庆府志》的价值不仅在于保存了当时成化间江朝宗纂修的《重庆府志》的成果,并且记载了明万历三十二年以前的有关重庆政治、经济、地理、军事、人物以及风俗、灾异等等重要资料,是研究明代的重庆不可缺少的资料。”[20](P43)前贤高论卓识,洞见深长,令人折服。
清朝官修《明史》,自顺治二年(1645)开馆,至乾隆四年(1739)刊刻,前后历95年,先后以大学士冯铨、李建泰、徐元文、张玉书、王鸿绪、张廷玉等人为总裁,著名学者朱彝尊、汤斌、潘耒、尤侗、毛奇龄、彭孙遹、汪琬、陈维崧、施闰章等人都被征进史馆,以确保《明史》的写作质量。“二十四史”中,《明史》以编纂得体、史料翔实、叙事稳妥、行文简洁著称,向为史家称扬,“近代诸史,自欧阳公《五代史》外……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21](P646)。然通观《明史》记重庆史事,每有疏漏之处,所幸都能从万历《重庆府志》中得以弥补,聊举数例证实。
元末红巾军领袖明玉珍曾在重庆建立大夏政权,保境安民,礼乐刑政,纪纲法度,卓然有绪,使四川在天下大乱、连遭兵燹的情况下还能保持一分难得的安宁,对于稳定川渝局势、恢复社会秩序具有积极意义。直到洪武四年(1371)为明朝所灭,大夏共立国9年,历二帝[22](P51-56,59-63)。《明史》记载明玉珍及大夏国史事,散见于卷一《太祖纪》、卷一百二十三《明玉珍传》、卷一百二十四《陈友定传》、卷一百二十六《汤和传》、卷一百二十九《傅友德传》《廖永忠传》《杨璟传》,以《明玉珍传》较为集中,但囿于正统,视明玉珍父子为“据蜀僭号”[23](P3923),批评他“素无远略”[24](P3702),不能做出客观评价。相形之下,万历《重庆府志》卷二《沿革》记大夏拥有重庆府及所属各州县疆域,卷六十《事纪七》叙大夏立国规模及文治武功,卷六十一《事纪八》记明军兵分两路灭大夏,皆详实确切,明白如画。又于卷八十五《艺文二十一》专设《明玉珍始末》,尤详于明朝军事征伐,经纬明晰,首尾详备,俨然一部简明扼要的大夏国史,读者一目了然于胸。卷八十四《艺文二十》还辑录杨璟《谕明昇据巴蜀书》,纵横捭阖,曲尽其意,向大夏君臣晓以利害,劝其主动归降,以免生灵涂炭,有战国张仪、苏秦之机锋。《明史·明玉珍传》附《明昇传》虽载入此书,但文字出入很大,据此可订正史之讹误。
重庆科举史上最高的巍科当数刘春。巴县刘氏是一个富于文学修养、科第相随的大家族。刘春祖父刘刚,官至浙江临海知县;父刘规,字应乾,成化五年(1469)己丑科三甲第54名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弟刘台,字衡仲,弘治五年(1492)四川省乡试解元,弘治九年(1496)丙辰科三甲第17名进士,官至广东布政司左参政;子刘彭年,正德九年(1514)甲戌科二甲第9名进士,官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侄刘鹤年,字维新,正德三年(1508)戊辰科二甲第44名进士,官至云南布政司参政;孙刘起宗,字宗之,嘉靖十七年(1538)戊戌科三甲第103名进士,官至辽东苑马寺卿;孙刘起蒙,字养之,嘉靖三十二年(1553)癸丑科三甲第134名进士,曾任扬州推官、礼部郎中;裔孙刘应箕,字维南,嘉靖二十三年(1544)甲辰科三甲第62名进士,官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曾孙刘世曾,字胤甫,嘉靖四十一年(1562)壬戌科三甲第33名进士,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云南,出征缅甸有功,迁右都御使兼兵部侍郎;曾孙刘世赏,字功甫,隆庆二年(1568)戊辰科三甲第21名进士,官至广东布政使。刘氏声名显赫,超越了明初以来备极荣宠的巴县望族蹇氏,一直持续至清初不衰。代表这个家族最高荣耀的刘春,字仁仲,号东川,又号樗庵,重庆府巴县(其故居今属重庆市九龙坡区华岩镇)人,民籍,祖籍湖广兴国州(今湖北省黄石市阳新县)。成化十九年(1483)癸卯科四川省乡试解元,成化二十三年(1487)一甲第二名进士,即榜眼。整个明代科举史上,四川仅出一状元杨慎,一榜眼刘春。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历吏部右侍郎、礼部尚书,专典诰敕,掌詹事府事。卒赠太子太保,谥“文简”。著有《东川刘文简公集》24卷。《明史》虽激赏“刘氏世以科第显”[25](P4887),却只为刘春一人立传,事迹颇简略,惊鸿一瞥,浮光掠影,不足以表征其学识修养和道德风范;附带寥寥数语,仅提及其父刘规、弟刘台等7人,如蜻蜓点水,其悭吝笔墨竟如是;《艺文志》也不著录刘春等人著述,其粗疏遗漏又如是。而万历《重庆府志》在卷二十九《选举一》、卷三十《选举二》、卷三十三《封荫》、卷四十六《往哲三》、卷四十七《往哲四》、卷四十八《往哲五》、卷六十二《事纪九》中,详细载入刘氏家族上述诸君各方面信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其中卷四十六刘春传多为《明史》所不载,弥足珍贵。为免后人扼腕之叹,特迻录于此。
刘春,巴县人。规之子。成化中解元,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嗜经学,尤长于诗赋,志尝不在温饱。弘治中,历侍读学士、詹事府,屡侍经筵,与江澜、刘忠、吴俨等更日进讲,有启沃功。正德中,进吏部左右侍郎,尝典试顺天,教习庶吉士,大有衡鉴,一时名卿,多出其门。累官礼部尚书,一切仪制,悉心更定。旧祭葬谥典,多有势要及故旧以厚利力请者,乃奏议厘为定格,以便持守。从之。寻以尚书兼学士,入东阁,掌诰敕。无几,拜相而卒。春居馆阁,历事四朝,忠贞清亮,三十年如一日。朝议以勤学好问,一德不懈,谥“文简”,赠太子少保,赐祭葬,荫其子中书舍人。所著有《东川集》行于世。[26](P454)
此小传通篇不过220字,却囊括传主的籍贯、家世、科第、仕履、政绩、谥号、著述,信息涵盖很广。尤其注重渲染刘春“志尝不在温饱”的生活态度,“嗜经学,尤长于诗赋”的学术兴趣,“更日进讲,有启沃功”“教习庶吉士,大有衡鉴”的辛勤培育,“勤学好问,一德不懈”“历事四朝,忠贞清亮,三十年如一日”的美好品格。透过字里行间,一位“沉静寡欲,居官守正,文行为乡闾表率”[27](P386)的长者风范,道德、文章双丰收的大家形象,栩栩如生,可亲可感。虽然只是地方志乘书法,可补官修正史缺漏多矣。值得庆幸的是,《东川集》今存,全名《东川刘文简公集》,24卷,嘉靖三十三年(1554)刻本,为研究刘春思想修养、诗文成就、宦海人生、心路历程提供了宝贵资料,也印证了上述小传的准确性。
除了正史,万历《重庆府志》在方志史上的地位也不可低估。现存明代两部《重庆府志》,成化《重庆府志》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特藏部,残长寿、南川、綦江、江津、永川5卷,不可与万历《重庆府志》同日而语。据《千顷堂书目》,明代重庆府属州县还有嘉靖《江津县志》、万历《大足县志》、万历《荣昌县志》、万历《綦江县志》、万历《南川县事迹》、万历《铜梁县志》、万历《武隆县志》、万历《彭水县志》等志书[28](P202),均佚。硕果仅存的万历《合州志》,无论体例之缜密,还是内容之丰赡,都远不及本书。如果与200多年后道光时重修的新府志相比较,更可见万历《重庆府志》文献价值之卓绝。道光《重庆府志》叙嘉靖七年(1528)遍布全川的旱灾,仅可怜兮兮的7个字:“七年秋,四川大旱。”[29](P343)而万历《重庆府志》以明朝人记当代事,灾情才过去70余年,亲身经历的父老犹有存世者,故能支搜节讨,采摭入志,不厌其详,娓娓道来:
[嘉靖]七年,郡县大旱。
是年春三月不雨,至夏秋不雨,草薙丛萎,土石瓦裂。居行人即㪺淅沥不易得,斗米至四百钱,然市邸犹称绝籴。流离饿莩,相转于途。已复疫瘥,殂伤无虑万数,至阖闾靡一孑遗者。民物风景,此为憯然一变,盖三巴皆如是云。[30](P56)
由于道光《重庆府志》的纂修者寇宗、王梦庚们,从未见过万历《重庆府志》,缺乏史料来源,故写作束手,难以下笔。沈津研究馆员还列举万历年间的祥异,在道光府志中仅有五行记载,而万历府志多达二十余页,“可见万历本《重庆府志》不仅记载明代史实至详,也较翔实可靠,而不似后来的方志缺漏颇多,叙述过简”,“由此可见,它的史料价值之高”[31](P43-44)。
重庆府荣昌县籍喻茂坚(1474—1566)是明代中叶政坛一位大有作为的清官,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三甲第32名进士,与状元杨慎“三榜五同”(同乡试、同会试、同殿试、同师、同经),且有姻亲之谊(喻茂坚姑妈为杨慎继母)。历福建按察使、贵州右布政使、浙江右布政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郧阳,转应天巡抚,总督漕运,嘉靖二十七年(1548)晋刑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明世宗圣谕“喻茂坚乃天下清官也”[32](P589)。编纂《问刑条例》,著有《梧冈文集》等。因上疏解救内阁首辅夏言,弹劾权奸严嵩,坚持“墨官可刑,法官不可刑”[33](P399),触怒明世宗,致仕还乡。家居正直,倡建尔雅书院,以耄耋高龄躬授课艺,热心培养家乡子弟。93岁端坐卒,御赐葬祭,赠太子太保,祀忠贤祠,墓在今重庆市荣昌区万灵镇尚书村。
对于这样一位秩登二品、位至八座,德高望重的前辈乡贤,万历《重庆府志》高度重视,卷二十九《选举一》、卷三十《选举二》著录其两榜功名,卷四十七《往哲四》、卷六十二《事纪九》各有小传,更于卷七十五《艺文》全文辑录其《荣昌忠贤祠记》。该文以南宋郝仲连、赵昴发,明代王铎尽瘁国难、慷慨赴义的忠烈事迹入手,抒发“从容死国,不为苟免,以成仁取义,岂不弘毅卓荦大丈夫哉”的感慨,引入“夫礼也者,义之实也。义之所本,人心是已;义之所先,风教是已”的议论正题,进而实现教化乡党后进,瞻望庙貌,景仰遗闻,勃然兴起,砥砺气节的目的,“其于风教岂直小补已哉”![34](P281-283)该文无论思想内容,还是教育意义,至今仍熠熠生辉。惜乎桑梓文献,乾隆《荣昌县志》、同治《荣昌县志》、光绪《荣昌县志》均失收,留下很大的遗憾。
类似的疏忽还有永乐间荣昌知县张瑛《思济桥记》(卷七十九《艺文十五》),成化时礼部尚书、太子少保周洪谟《万松轩记》,喻茂坚曾孙、户部陕西司郎中喻思恪《龙亭阁记》(卷七十六《艺文十二》),潘璋《养济院记》(卷七十八《艺文十四》)等,都是关涉荣昌史事的美文,清修三部《荣昌县志》一概未录,仅靠万历《重庆府志》孤本保存。
可以说,有清一代,由于人们对万历《重庆府志》一无所知,错过了很多宝藏,沧海遗珠。有鉴于此,笔者称万历邹志是重庆府志修纂史上“空前绝后”的巨著,谅非虚美之词。
三、万历《重庆府志》的校注方法
万历《重庆府志》修成时,正值晚明多事之秋,虽经刊刻,流传并不广,甚至不如残本成化《重庆府志》知名。2011年上海图书馆将馆藏方志编为《上海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240册,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其中第209—213册为万历《重庆府志》。2020年重庆市地方志办公室编辑《重庆历代方志集成》100册,仍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万历《重庆府志》编在第1—2册。笔者有幸承担“重庆历代优秀方志点校”系列工程之《万历重庆府志校注》,即以《重庆历代方志集成》影印本为底本,以《上海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影印本为主校本,成化《重庆府志》影印本为参校本,所有校勘一准陈垣先生倡导的四校法,即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各有实践,尤以他校法运用最多,援引史部、集部文献多达153种,竭尽全力搜集多种版本,综汇相关资料,对同一内容进行比对检覈,补充脱字,删除衍文,考订异同,校正错讹,藉以辨伪、存真、勘异、订讹。特别是巴县籍进士曹汴《重建涂山禹庙碑记》,底本自碑题、作者以下缺首页349字,难以卒读。笔者据(明)杜应芳、胡承诏辑《补续全蜀艺文志》补齐,方称完璧,圆满地呈现了全文内容。其余如江朝宗《重庆府修庙学记》、蹇达《西南平播碑》等文,原书简篇错乱,文字夺误,极难董理,均据相关文献区除条理,使各安其所,文从字顺,词畅理达。
全书注释皆遵循训诂、考证、笺疏、音注要义,尤重名物、典制、掌故、成语阐释,异体字、避讳字、通假字、古今字、俗讹字甄别,各引经据典,追根溯源,在读懂原文的同时,按图索骥,猎取知识的系统性,获得超越文本以外的新知识。如卷三十七《官绩四》叙宋末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在重庆筑招贤馆,筹划抗蒙大计,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市)冉琎、冉璞兄弟来谒,“玠闻冉氏刺入,即出见之”,此处“刺”乃古代名帖。中国古代名片经历了谒、刺、帖、片四个阶段,在纸张未发明以前,普遍以竹木削制,刻写姓名、籍贯、年龄、官衔,以供社交使用。引(明)张萱《疑耀》、(清)赵翼《陔余丛考》为证,以示言必有征,绝不信口雌黄:“古人书启往来,及姓名相通,皆以竹木为之,所谓‘刺’也。”[35](P110)“古人通名,本用削木书字,汉时谓之‘谒’,汉末谓之‘刺’,汉以后则虽用纸,而仍相沿曰‘刺’。”[36](P580)自唐代李德裕任宰相起,增加了起居内容,称为“门状”。现存敦煌文书保存的完整门状,包括拜谒人姓名、具衔、恭候起居语、请求处置语、年月日、署名六项内容。物虽轻微,承载的文化蕴涵却极其厚重。类似词语,必予详注,锱铢不遗,否则丘山是弃。
有的词汇,诞生于特殊的语境,若非追本溯源,则与现代生活渐行渐远,读者多不明所以。如卷四十七《往哲四》叙巴县籍进士任辙以副都御史巡抚贵州,“时筸子苗叛,贵州石阡相继失守”;卷五十三《土司》述邑梅长官司(今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梅江镇)形胜险要,“镇蛮洞而带五溪,连黔彭而接荆楚,势甚孤悬,实镇筸苗近地”。所谓“镇筸苗”,即镇苗、筸子苗的合称,都是明代对今湘西苗族的称谓。洪武五年(1372)设筸子坪长官司,以土司田茂武为首任长官[37](P42),治今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凤凰县筸子坪镇,隶属于保靖州军民宣慰司,当地苗族遂称“筸子苗”或“筸苗”。洪武三十年二月十二日(1397年3月11日),又设镇溪军民千户所,以泸溪县主簿孙应隆为千户所镇抚[38](P3618-3619),治今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老城区,属辰州卫,当地苗族遂称“镇苗”。明乎此,则上述专有名词迎刃而解,否则不得要领,望洋兴叹。
在注疏路数上,笔者刻意学习裴松之注《三国志》、郦道元注《水经》之法,旁搜博采,发明文献,补缺广闻。如《选举》一门,凡涉重庆历史上的进士、举人,皆据(明)张朝瑞辑《皇明贡举考》、(明)张弘道张凝道辑《皇明三元考》、天一阁藏明代《乡试录》《登科录》、台湾屈万里主编《明代登科录汇编》、台湾华文书局《明清历科进士题名碑录》、陈文新等《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郭皓政等《明代状元史料汇编》等资料,详实至某科某甲第几名,简叙仕履、政绩、谥号、著述,为重庆科举史、教育史研究添砖续瓦,踵事增华。
万历《重庆府志》校注过程中,承蒙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历史文化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明史学会首席顾问、百家讲坛名师毛佩琦教授,中国地方志工作办公室、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生导师张英聘教授多方指授机宜,耳提面命,历练有加。特别感动毛老师泰西旅次,间关万里,昼夜倒错,专从利玛窦故乡遥授锦囊,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窦,瞬息冰释,谨致谢忱!
(责编:王晶晶)
Literature Value and Proofreading Methods of Chongqing Prefecture Annals During
the Year of the Wanli Reign
Teng Xincai
Abstract Chongqing Prefecture Annals during the Year of the Wanli Reign has a complete style. It not only follows the Ordinary Rules issued by the Ming government, but also innovates according to the social development and the reality of Chongqing. Its scientific category setting, detailed list, and orderly structure make up for the lack of official Ming History, so the book is an unprecedented masterpiece in the history of Chongqing Prefecture Annals’ compilation. Annotations on Wanli Chongqing Prefectural Annalsutilizes a rare copy from the Shanghai Library as its base text. We follow the academic norms and use various revision ways such as comparative proofreading method, proofreading books of front and rear, proofreading by using other books to check the original book and proofreading by reasoning. What’s more, we pay special attention to exegesis, textual research, annotation, pronunciation-notes and try to explore the essence of local literature in Chong Qing.
Key words Chongqing Prefecture Annals in Chong Qing Literature Value Style Proofreading
[1]作者简介:滕新才(1965-),男,重庆荣昌人,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教授,重庆市地方志专家库咨询专家,研究方向为古典文献学。
基金项目:本文为“重庆市历代优秀方志点校”招标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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