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从文本分析结果看,陈寿《三国志》中是以曹魏为正统、孙吴为僭伪,蜀汉是介于正伪之间的政权。《三国志》宣称刘备“垂手下膝”,是在暗示他并非汉皇室血脉而是少数民族,没有资格称帝,而非后世理解的帝王异相。《三国志》的正统观在史学思想史特别是正统观念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它奠定了三国正统论在正统讨论中的核心地位,更确立了史书正统书写的一种范式。古人论正统并非“非正即伪”的二元对立模式,“正伪之间”在正统论的研究中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关键词 陈寿 《三国志》 正统观 正伪之间
在中国史学史上,三国正统是一个久议不衰的话题,“‘正’曹魏还是‘正’蜀汉是一位史家正统论的试金石,在古代士人的正统观中居于核心地位”[1]。但陈寿究竟持什么样的三国正统观呢?从古至今,认为其“帝魏”者有之,认为其“帝蜀”者有之,认为其主“正朔有三”者有之,认为其既“帝魏”而又“帝蜀”者有之,认为“其(陈寿)一方面以曹魏为正统来记载三国时期的历史,一方面又根据正朔有三的原则对三国历史分别加以记载”[2]者有之,近来更有学者引入西方哲学中“似非而是悖论”的概念,认为:“接受汉、晋之际有正统、无正统两个事实,表现出真正的paradox:逻辑上完全不通,却是正确无误的。”[3]观点之歧出,在探讨古代史学家正统论的问题上,并不多见。之所以有这样纷纭的说法,表面上看来是陈寿的正统观念确实有其内在矛盾的地方,实则是因为多数论者陷入了“非正即伪”的思路当中,没有意识到《三国志》中蜀汉是一个处于正伪之间的存在。不仅如此,《三国志》在正统观念史乃至整个中国史学思想史上的地位,也因对其正统观念认识不清而暧昧不彰。有鉴于此,笔者特作此文,论述陈寿之正统观念,兼及其对后世史学的影响,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陈寿《三国志》中的笔法与正统观念
讨论《三国志》正统观,笔法问题是其中的关键。陈寿在《魏》《蜀》《吴》三书中如何称呼三国君主,如何叙述他们去世,如何记载其间攻伐,是判断陈寿以谁为“正”的重要标志。
《三国志》中的笔法,可大略总结如下:
1.君主称谓
在《三国志》中,曹丕等正式称帝的曹魏君主任何时候均称“帝”或“魏文帝”“魏明帝”等,唯独曹操在《魏武帝本纪》中,初称“太祖”,称魏公后被称为“公”,称魏王后被称为“王”,而在《魏书》其他篇章中通称“太祖”,《蜀书》《吴书》中称“曹公”。这应是因为他没有正式称帝,故不能称其为“帝”的缘故。刘备、刘禅在《蜀书》中被称为“先主”“后主”,而在《魏书》《吴书》中则直呼其名。至于孙吴诸帝,则在任何时候都被直呼其名。
一称“帝”,一称“主”,一称名,说明曹魏正统性高于蜀汉,蜀汉正统性高于孙吴。
2.君主逝世
魏国君主称“崩”[4],蜀国君主称“殂”“薨”,吴国君主称“薨”“死”。
《礼记·曲礼》云:“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5](P2748)“殂”则是介于“崩”和“薨”之间的一种表述。曹魏君主去世称“崩”,则其为“天子”;蜀汉君主称“殂”称“薨”,则其为诸侯;孙吴君主称“薨”称“死”,则是诸侯而又接近庶人。这说明,在君主逝世的书写上,陈寿秉持的原则同样是曹魏正统性高于蜀汉,蜀汉正统性高于孙吴。
3.战争书写
《三国志》中战争书写很多,既有“魏大将军司马宣王攻亮,张郃攻平”[6](P1050)“钟会攻围汉、乐二城,遣别将进攻关口”[7](P1066),也有“羽率众攻曹仁于樊”[8](P941)“孙权攻合肥”[9](P479)“赤乌四年,随朱然攻魏樊城”[10](P1315),但如果结合陈寿对曹魏政权与陶谦、吕布等人以及普通的反叛者交战的用语,以及蜀汉、孙吴政权与反叛者和农民军交战的用词,可以发现,在列传(吴蜀的臣僚列传)中所使用的战争用词并没有褒贬之意,魏蜀吴三国平定反叛者和农民军的战争,经常用“攻”而非“伐”“征”“寇”,曹操平定“汉末群雄”的战争,也往往使用的是“战”“击”“攻”一类中性词语。因此,笔者认为,只有在本纪和吴蜀君主列传中的战争用词,才能真正反映陈寿的正统观念。钱穆在论述《三国志》和《资治通鉴》的正统观时云:“在《魏志》太和五年有诸葛亮入寇一条,在《魏志》叙魏事,自应如此下笔。”[11](P180)所谓的“诸葛亮入寇”,是《明帝纪》中的“(太和五年)诸葛亮寇天水”[12](P98),可见钱穆早已意识到,只有本纪中的笔法,才是陈寿正统观念的反映。
那么,《三国志》本纪中的战争书写究竟如何呢?
在《魏书·本纪》中,曹魏“征”“讨”“伐”吴蜀,吴蜀“寇”魏;《蜀先主传》《后主传》中,曹魏“征”吴蜀,蜀“出”攻魏而“征”吴;《吴主传》《三嗣主传》,孙吴“讨”“伐”或“出”攻蜀魏。
曹魏出兵从不称“寇”,且被吴蜀“寇”犯,其正统性显然高于吴蜀;蜀“出”攻曹魏而吴“讨”“伐”曹魏,则孙吴的正统性似乎比蜀汉更高。但结合前文对蜀汉和孙吴正统性的考察,更有可能的一种解释是,陈寿较为认同孙吴对曹魏的政策——适度进攻,而反感蜀汉不断攻击曹魏。在《蜀书·蒋琬费祎姜维传》卷末论赞中,陈寿这样评价三人不同的“对外”政策:
评曰:蒋琬方整有威重,费祎宽济而博爱,咸承诸葛之成规,因循而不革,是以边境无虞,邦家和一,然犹未尽治小之宜,居静之理也。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老子有云:“治大国者犹烹小鲜。”况于区区蕞尔,而可屡扰乎哉?[13](P1069)
显然,陈寿不认同姜维不断出兵攻击未果,认为这是自取灭亡之道。对于诸葛亮,则评曰“连年动众,未能成功”[14](P934),显然也不认同他不断北伐的战略。因此,陈寿称蜀汉的进攻为“出”,孙吴的进攻为“讨”“伐”,并非基于正统性的考虑,是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如果再结合蜀“征”吴,则战争用语已然说明蜀汉的正统性高于孙吴。
4.君主即位
(1)年号
曹魏君主继位不写吴蜀年号,刘备即位不写曹魏年号而刘禅写,孙吴君主即位均写曹魏年号。显然,在年号的书写上,陈寿同样秉承着曹魏>蜀汉>孙吴的原则。
(2)用辞
曹魏君主称帝是“即阼”[15](P62)“即皇帝位”[16];刘备、孙权称帝也是“即皇帝位”[17],但刘禅称帝是“袭位”[18](P893),孙亮、孙休、孙皓称帝则分别是“即尊号”“御正殿,大赦,改元”和“立皓……改元,大赦”[19](P1151,1156,1162,1163)。“即阼”或“即皇帝位”应是等级最高、最为正统的表述,而“袭位”“即尊号”次之,“御正殿,大赦,改元”和“立皓……改元,大赦”则又次之,甚至没有明确说明是登基称帝。这是从用词上区别三国正统程度的高下。
此外,陈寿还在《三国志》中,两次称孙吴政权为“吴寇”,一次称蜀汉政权为“蜀寇”,却无“魏寇”之称,也说明陈寿“正”曹魏,贬吴蜀。
5.后妃书写
(1)后妃传标题
在《三国志》中,曹魏后妃传称《后妃传》,蜀汉后妃传称《二主妃子传》,孙吴后妃传称《妃嫔传》,是为曹魏>蜀汉>孙吴[20]。
(2)后妃称谓书写
《三国志》中,曹魏、蜀汉、孙吴皇后[21]在本纪中均被书为“皇后某氏”,但在各人的传记中,曹魏、蜀汉皇后均称“皇后”,孙吴皇后称“夫人”,是为曹魏=蜀汉>孙吴。
(3)后妃逝世书写
曹魏皇后去世书“崩”[22],蜀汉皇后去世书“薨”,孙吴皇后去世书“薨”。从这里看来,是为曹魏>蜀汉=孙吴。
将三方面的后妃书写加以综合,仍然是曹魏高于蜀汉,蜀汉高于孙吴。
6.谶语书写
还有两处记载颇能反映陈寿心目中的正统:
周群……少学术(按:年少即学习术数,非寡少学问)……时人有问:“《春秋谶》曰:‘代汉者当涂高’,此何谓也?”舒曰:“当涂高者,魏也。”乡党学者私传其语……时州后部司马蜀郡张裕亦晓占候,而天才过群,又私语人曰:“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刘氏祚尽矣。”[23](P1020-1021)
杜琼……少受学于任安,精究安术……虽学业入深,初不视天文有所论说。后进通儒谯周常问其意……因问曰:“昔周征君以为当涂高者魏也,其义何也?”琼答曰:“魏,阙名也,当涂而高,圣人取类而言耳。”又问周曰:“宁复有所怪邪?”周曰:“未达也。”琼又曰:“古者名官职不言曹;始自汉已来,名官尽言曹,吏言属曹,卒言侍曹,此殆天意也。”……周缘琼言,乃触类而长之曰:“……先主讳备,其训具也,后主讳禅,其训授也,如言刘已具矣,当授与人也;意者甚于穆侯、灵帝之名子。”[24](P1020,1022)
这两段话都出现在《蜀书》当中,前者说“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就是魏;“岁在庚子,天下当易代,刘氏祚尽矣”。换句话说,蜀不是汉!蜀既非汉,何谈正统!后者说曹必代汉,刘备是具,刘禅是授,汉朝已尽,就该给人。从名字上就可看出,曹操曹丕天命所归;蜀汉政权“满完”“没用”,极为彻底地否定了蜀汉的合法性。这两段话都出现在《蜀书》当中,陈寿正统观如何,不难判明。
总之,通过《三国志》各个方面的书法可以看出,陈寿以曹魏为绝对正统,蜀汉介于正伪之间,孙吴则是完全的僭伪。
二、刘备“垂手下膝”异相与其正统性
陈寿没有提及魏、吴两国君主的任何异相异貌,但却说刘备“身长七尺五寸,顾自见其耳”[25](P871-872),复又借刘琬之口,说“吾观孙氏兄弟虽各才秀明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中弟孝廉,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年又最寿,尔试识之”[26](P1115)。是否陈氏通过这样的春秋笔法,暗示吴蜀君主都是正统,只有曹魏不是真命天子呢?
的确,中国古代的正史,从《史记》开始,都要书写真命天子的异相。号称实录的太史公,称刘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27](P342)。班固的《汉书》,全盘照录[28](P2)。这一传统历代绵延,《旧唐书》云:李渊曾遇见“史世良……善相人,谓高祖曰:‘公骨法非常,必为人主,愿自爱,勿忘鄙言。’”[29](P2)。《宋史》中的赵匡胤“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30](P2),甚至朱温也“生于砀山县午沟里。是夕,所居庐舍之上有赤气上腾”[31](P2),郭威更是“我宗天上大仙,顶上有肉角,当为世界主”[32](P1149)。但是,与陈寿时代最近的范晔,却只云刘秀“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33](P1)。何为“隆准,日角”?根据章怀太子注:“隆,高也。许负云:‘鼻头为准。’郑玄《尚书中候注》云:‘日角谓庭中骨起,状如日。’”[10](P2)换句话说,刘秀又高又帅,大鼻头,高鼻梁,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相。
范晔《后汉书》中对刘秀的描述,反映的是他自己的看法,《晋书》中对司马懿、司马昭、司马师、司马炎的叙述,则是西晋统治阶层观念的反映,更能够说明陈寿身处的环境和当时的思想观念。司马懿拥有高贵的家世,是“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其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历唐、虞、夏、商,世序其职。及周,以夏官为司马。其后程伯休父,周宣王时,以世官克平徐方,锡以官族,因而为氏。楚汉间,司马卬为赵将,与诸侯伐秦。秦亡,立为殷王,都河内。汉以其地为郡,子孙遂家焉。自卬八世,生征西将军钧,字叔平。钧生豫章太守量,字公度。量生颍川太守儁,字符异。儁生京兆尹防,字建公。帝即防之第二子也”[34](P1)。这个家世的前一部分来源于《史记》中司马迁对自己家世的介绍,后一部分则是司马懿真实身世。他“少有奇节,聪朗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汉末大乱,常慨然有忧天下心。南阳太守同郡杨俊名知人,见帝,未弱冠,以为非常之器”[1](P1),但并没有任何异相。司马师“雅有风彩,沈毅多大略。少流美誉,与夏侯玄、何晏齐名。晏常称曰:‘惟几也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35](P25)。司马昭更直接就是“正始初,为洛阳典农中郎将。值魏明奢侈之后,帝蠲除苛碎,不夺农时,百姓大悦。转散骑常侍”[36](P27)。司马炎则“宽惠仁厚,沈深有度量”[37](P49)。这些叙述,基本符合司马家族和他们每个人的实际情况,有的还借名士之口说出。显然,这是受当时人物品题风气的影响,同时也说明当事人并不看重所谓的异相。在这方面,曹操得到了“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玄谓太祖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38](P2)这样的品评,可谓特笔。
刘备之评则意味深长:
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叔父子敬谓曰:“汝勿妄语,灭吾门也!”年十五,母使行学,与同宗刘德然、辽西公孙瓒俱事故九江太守同郡卢植。德然父元起常资给先主,与德然等。元起妻曰:“各自一家,何能常尔邪!”起曰:“吾宗中有此儿,非常人也。”而瓒深与先主相友。瓒年长,先主以兄事之。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39](P871-872)
这个评价看似很高,但却不禁推敲。“当出贵人”,则刘备是“贵人”,而非“世界主”[40](P1449)。“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羽葆盖车”为何物,暧昧难明,历史上并无帝王乘坐“羽葆盖车”的记载。“非常人也”,刘备确非常人,有韬略,善领袖,但“非常人”与“必为人主”[41](P2)差距太大。“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是对他性格的描写,属于所谓“人物品题”。依照中国传统观念,其中只有“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是正面评价,其余都是负面定性:一代帝王却“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实在难称好评。最为关键的,是对“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的解读——根据生物学知识,任何人都不可能真的“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刘备的所谓“垂手下膝”,只能是陈寿对其体貌特征的有意歪曲,那这究竟是刘备的异相,还是另有玄机?
对于这段话,胡三省的看法是“言其有异相也”[42](P1927)。朱敬则《陈武帝论》云:“武帝身长七尺,垂手过膝,盖姚襄、刘备之俦也”[43](P1743),也认为“垂手过膝”是帝王异相。再早一些,南朝梁沈约在《宋书·符瑞志》中表示:“刘备身长七尺七寸,垂手过膝,顾自见耳”[44](P779),已经将刘备的“垂手过膝,顾自见耳”当作“符瑞”。此外,洪迈《夷坚志》称:“赣州宁都县胡太公庙,其神名雄,邑民也。生有异相,顾自见其耳,死而著灵响,能祸福人,里中因为立祠。”[45](P622)显然也是认为“顾自见其耳”是“异相”。《三国演义》更是大肆渲染刘备垂手过膝,甚至说他“生得身长八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46](P2-3),显然是把这当成一大帝王异相。
的确,如前所述,陈武帝“垂手过膝”[47](P1),北周文帝“垂手过膝”[48](P2),陈宣帝“垂手过膝”[49](P291),甚至在刘宋时期闹起义的“亡命王元初”也“自云垂手过膝”[50](P507),显然是把这当成帝王之相,但如果我们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垂手过膝”,则刘备的“垂手过膝”究竟是何意,不难明了。
《晋书》云:刘曜“身长九尺三寸,垂手过膝”[51](P2683),姚襄“年十七,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52](P2962),苻坚“臂垂过膝”[53](P2883),慕容垂“身长七尺七寸,手垂过膝”[54](P3077)。显然,所谓“垂手过膝”或“臂垂过膝”的都是蛮夷!如果再结合《晋书》中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都没有什么异相,十六国君主却纷纷“俄而有一大鱼,顶有二角,轩鬐跃鳞而至祭所,久之乃去。巫觋皆异之’”[55](P2645)“生时赤光满室,白气自天属于中庭,见者咸异之”[56](P2707)“夜有神光之异”[57](P3053),则陈寿有意渲染吴蜀两国君主的异相,却刻意不提曹魏君主异相,意图不难判明——将吴蜀挤出中华正统,至少也要排除在正统之外!
可以推测,在魏晋时期,由于人物品题的兴盛,异相式君主合法性论证被人物品题式君主合法性论证取代,所谓“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58](P2),才是真正的君主合法性说明。三国时期的《人物志》,在评论人物时丝毫不提异相而只论德才,就是明证[59]。同时,或许是因为佛教从域外传入,佛教的异相开始广为人知,于是异相渐渐与“蛮夷”挂钩,并不被人所重视,甚至成了一种宣称对方是蛮夷的手段。佛教有所谓“三十二般福相”之说,其中第十项就是“平立,垂手过膝”[60](P125),而佛教当时被认为是异域宗教,带有很强的“蛮夷”色彩,因此,少数民族用垂手过膝来神化自己,而汉族则认为垂手过膝是“蛮夷”。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佛教越发接受,很多人开始不再看重它异域宗教的特质,同时少数民族统治者的地位也渐渐被承认,于是便出现了晋武帝“手过膝”[61](P49)的传说。但是,传世的两晋文献并无晋武帝“手过膝”之说,说明晋人并不认为武帝有此异相并加以宣传。刘备为“涿郡涿县人”[62](P871),地近“蛮夷”,再加上这一段记载,实则暗示刘备有少数民族血统。在那个人们还普遍认为少数民族不能称帝的时代,这无疑是对蜀汉政权合法性的致命一击。少数民族本就以“猿臂善射”著称,所谓刘备“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相当于说“此人纯属蛮夷,只识弯弓射雕”。至于称其为“汉景帝子中山靖王胜之后也”,看似是对刘备高贵血统的说明,实则道出其血统疏远,远出五服——当时天下刘氏众多,刘邦后代不计其数,中山靖王就有上百个儿子,莫非都有资格称帝?所以,这实际上是在否定刘备政权的合法性。在曹操“赘阉遗丑”[63](P197)的事实无法改变,也不可能隐瞒的情况下,唯有想方设法地降低刘备政权的合法性,才能证明曹魏的正统。
三、陈寿《三国志》正统观在史学史上的地位与评价
陈寿在《三国志》中,通过不同的书法明确写出魏蜀吴三国正统,提出在三个政权并立之时,曹魏是正统,孙吴是僭伪,蜀汉介于两者之间,在中国史学史,尤其是正统论史上具有重要意义。首先,在中国历史上,三国是第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大分裂时期”。春秋战国虽然是事实上的大分裂时代,但却有一个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周天子。周天子的存在断绝了所有人对“正统”的妄念,即使秦国后来兼并东周,但这一时期的正统属于周朝,是无人怀疑的“事实”。三国则明显不同:三国时期没有一个明确的正统。后人在探讨这段历史时,既可“正”曹魏,也可“正”蜀吴。《三国志》非常鲜明地以曹魏为正统,吴蜀为僭伪或半僭伪,这是中国史学史上第一次在分裂时期,通过不同的笔法将同时并存的政权书写为“正统”和“僭伪”的史学行为,具有重要的意义。其次,魏蜀正统的争论千年不休,开启这一争端的虽是三国君臣,但在史学史上提出这一问题则非《三国志》莫属。以曹魏还是蜀汉为正统在传统史家的正统论中居于核心地位,而使“三国正统”取得正统观念“皇冠上的明珠”地位的,正是《三国志》。可以说,它奠定了正统讨论的一大根基。再次,《三国志》并不直接“论”明正统观念,而是通过书法之隐微、笔法之技巧,在字里行间悄无声息地“述”出。这为后世史书确定了“正统写作”的范式。以春秋笔法式的书写表达正统观念,而不是开辟专篇专论正统,是中国古代史书的常规。《三国志》始创范式,后世史家遵循矩矱。然后,陈寿《三国志》虽然讲求正统,但却尊重事实。比如,他以曹魏为正统,但曹魏君主的本纪安放在《魏书》中而非统摄全篇,这与郝经的《续后汉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如,陈寿为蜀汉和孙吴的君主作传,但实际上采用的却是本纪体例,可谓实事求是。再如,陈寿在《蜀书》《吴书》中叙述两国史事时,均使用本国纪年,不标曹魏年号,适切地反映了蜀汉和孙吴各为独立国家的事实,比后世很多迂腐的冬烘先生高明得多。最后,《三国志》并非简单地将曹魏当作正统、蜀吴斥为僭伪,在它的世界中,曹魏正统当仁不让,孙吴僭伪货真价实,蜀汉却是正伪之间的存在。
“正伪之间”是一个长期被史学史研究者忽略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正统论的研究再次成为热点,最近十年更是进入全盛。但是,正统论的研究往往陷入“非此即彼”“线性两分”的思维方式中。在许多学者看来,古代历史学家要么认为某个政权是正统,要么认为它是僭伪;正统就是绝对的正统,僭伪就是绝对的僭伪;正统和僭伪之间,不存在任何的余地和空间。虽然也有少数学者意识到“正”“伪”并非绝对对立,如刘连开在讨论欧阳修正统论时就曾说过:“‘不伪’与‘正统’固然有区别,但‘不伪’与‘篡逆’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在篡逆与正统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准正统’?”[64]乔治忠更是明确指出:“(欧阳修)对历代政权做出新的分析和判断,其要点是……非正统政权,不等于‘伪’政权,如五代梁、唐、晋、汉、周政权……但是,新的问题立即出现: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外,并立的十国是否属于伪政权?历代政权是否分为‘伪’、‘不伪’、‘正统’三类?”[65](P194)但是,多数学者仍然未加注意,甚至刘氏也只是将其作为欧阳修正统论的一种可能,并未深入阐发。但是,古人的思维并不两极对立,将正统视为非正即伪、非黑即白,大约是清人才有的观念。至少在清代以前,在较为宽松的政治气氛中,学者们能够在正统问题上畅所欲言,能够进行正伪之间这样“暧昧”但却具有相当高“学术性”的理论探讨。欧阳修的正统观已如上述,司马光也将“《资治通鉴》中出现的上百个政权的正统性分成了十多个等级”[66],朱熹则在《资治通鉴纲目》中将非正统政权分为列国、篡贼、建国、僭国、无统、不成君等多种类型。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史学史研究者却走入了思维方式的误区,没有意识到“正伪之间”这片广阔的天地,这是目前正统论研究的一大问题。
陈寿在《三国志》这部正统论的开篇之书中,不仅第一次将正统论应用于史学实践,而且明确形成了正伪之间的观念,虽然没有进行系统理论阐发,但却以春秋书法的方式,将蜀汉书写为了一个介于正统曹魏和僭伪孙吴之间的政权,为其争得一席之地。在后来的史学史研究中,这样做的意义在于为蜀汉正统论提供了可能,使其得以生长。但陈寿本人的用意,应是为蜀汉旧人争取“一席之地”,在权力的争夺中为蜀汉旧臣分一杯羹。遗憾的是,陈寿的遗愿没能实现,西晋政权的大部分高级臣僚都是曹魏高官的后代,孙吴旧人也取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但蜀汉旧人却埋没净尽,在西晋以降的政治史中,几乎没有他们的身影。幸哉,陈寿!不幸哉,陈寿!
(责编:张文娟)
New Perspective on the Orthodoxy in Chen Shou's "Three Kingdoms Chronicle"
Zhang Boyang Gao Mingying
Abstract From the analysis of the text, it can be seen that in Chen Shou's "Three Kingdoms Chronicle", Cao Wei was regarded as the orthodox, Sun Wu as the tyrant and puppet, and Shu Han was the political power between the orthodox and the puppet. The "Three Kingdoms Chronicle" claims that Liu Bei "lowered his hands beneath knees", implying that he is not a Han royal bloodline but a minority and does not have the qualification to be an emperor, rather than the divine feature of a future emperor as understood by later generations. The orthodox view of "Three Kingdoms Chronicle" hold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historical thought, especially in the history of orthodox ideas. It establishes the core position of the orthodox the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in orthodox discussions and also establishes a paradigm for the orthodox writing of historical books. The ancients' theory of orthodoxy is not a binary opposition model of "between orthodoxy and falsehood" should be given sufficient attention in the study of orthodoxy.
Key words Chen Shou Three Kingdoms Chronicle Orthodoxy Between Orthodoxy and Falsehood
[1]作者简介:张博阳(1991-),男,天津市人,河北廊坊师范学院史学理论与中国史学史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为秦汉史、中国史学史。
高明英(1988-),女,河北省秦皇岛市人,天津戏剧博物馆文庙博物馆管理办公室馆员、硕士,研究方向为先秦秦汉史。
张秋升,张博阳.从《资治通鉴》的用辞看司马光的正统观[J].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0年上卷),2020.
[2]庞天佑.论陈寿的历史哲学思想[J].史学理论研究,2003(4).
[3]朱晓海.《三国志》的正统观[J].古典文献研究(2016年下卷),2016.
[4]按:曹魏君主去世亦有书“卒”者,即《魏书·三少帝纪》中的“高贵乡公卒”(陈寿:《三国志》卷5《魏书·三少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7页),此乃陈寿用春秋笔法暗示读者曹髦死于非命,并非意在降低曹魏的正统性,对此今人林盈翔有详细的考证(见林盈翔:《曲笔书弑,以史传真——〈三国志〉曹髦被弑之<春秋>书法》,《成功大学学报》第53期,2016年)。
[5](唐)孔颖达,等.礼记正义(卷5):曲礼下[M];(清)阮元等.十三经注疏[M].中华书局,2009.
[6](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三):蜀书·王平传[M].中华书局,1982.
[7](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四):蜀书·姜维传[M].中华书局,1982.
[8](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关羽传[M].中华书局,1982.
[9](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十五):魏书·温恢传[M].中华书局,1982.
[10](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五十六):吴书·朱异传[M].中华书局,1982.
[11]钱穆.中国史学名著[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12](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魏书·明帝纪[M].中华书局,1982.
[13](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四):蜀书·姜维传[M].中华书局.1982.
[14](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五):蜀书·诸葛亮传[M].中华书局,1982.
[15](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M].中华书局,1982.
[16](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魏书·明帝纪[M].中华书局,1982:91;三国志(卷4):魏书·三少帝纪[M].中华书局,1982:117,119.
[17](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M].中华书局.1982:89;三国志(卷47):吴书·吴主传[M].中华书局,1982:1134.
[18](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三):蜀书·后主传[M].中华书局,1982.
[19](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八):吴书·嗣主传·孙皓[M].中华书局,1982.
[20]按:有学者怀疑三传标题为后人所加,但《魏书·高堂隆传附栈潜传》提到了《后妃传》,《蜀书·后主传》的裴注提到了《二主妃子传》,《吴书·吴范传》裴注提到了《妃嫔传》,可证三传标题必为陈寿本人所拟。
[21]按:蜀国没有太皇太后,吴国则由于朝政动荡,连真正意义上的太后都没有,故这里仅仅比较有关皇后的各种不同称谓。
[22]按:文帝甄皇后、明帝毛皇后书“卒”,乃因其被赐死之故。
[23](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二):蜀书·周群、张裕传[M].中华书局,1982.
[24](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二):蜀书·杜琼传[M].中华书局,1982.
[25](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M].中华书局,1982.
[26](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四十七):吴书·吴主传[M].中华书局,1982.
[27](汉)司马迁.史记(卷八):高祖本纪[M].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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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五代)刘昫,等.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M].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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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一):梁太祖本纪[M].中华书局,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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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一上):光武帝纪上[M].中华书局,1965.
[34](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宣帝纪[M].中华书局,1974.
[35](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二):景帝纪[M].中华书局,1974.
[36](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二):文帝纪[M].中华书局,1974.
[37](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武帝纪[M].中华书局,1974.
[38](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M].中华书局,1982.
[39](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M].中华书局,1982.
[40](宋)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110):周太祖本纪[M].中华书局,1976.
[41](五代)刘昫,等.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M].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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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唐)朱敬则.陈武帝论·全唐文(卷一百七十一)[M].中华书局,1983.
[44](宋)沈约.宋书(卷二十七):符瑞志上[M].中华书局,1974.
[45](宋)洪迈.夷坚志·夷坚丁志(卷十):天门授事[M].中华书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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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唐)李延寿.南史(卷十):陈宣帝本纪下[M].中华书局,1975.
[50](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三十七):李安民传[M].中华书局,1972.
[51](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十):刘曜载纪[M].中华书局,1974.
[52](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一十六):姚襄载纪[M].中华书局,1974.
[53](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一十九):苻坚载纪上[M].中华书局,1974.
[54](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二十三):慕容垂载纪[M].中华书局,1974.
[55](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四):刘元海载纪[M].中华书局,1974.
[56](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四):石勒载纪上[M].中华书局,1974.
[57](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百二十二):吕光载纪[M].中华书局,1974.
[58](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M].中华书局,1982.
[59]按:《世说新语》亦可作为佐证。该书所论,上及帝王,下至妇女,几乎没有提到任何异相,都是以人物的实际行事来判断其优劣。
[60]《长阿含经》卷一,参见:齐林华.中国古代文化中的身体观念及其发展[D].湖南师范大学,2013:125.
[61](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三):武帝纪[M].中华书局,1974.
[62](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先主传[M].中华书局,1982.
[63](西晋)陈寿.三国志(卷六):魏书·袁绍传[M].中华书局,1982.
[64]刘连开.再论欧阳修的正统论[J].史学史研究,2001(4).
[65]乔治忠.中国史学史[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66]张秋升,张博阳.从《资治通鉴》的用辞看司马光的正统观[J].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0年上卷),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