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新版《悭吝人》于4月19日登陆北京国际戏剧中心·曹禺剧场的舞台。对于这部改编自莫里哀17世纪古典主义喜剧的同名代表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创新戏剧结构,以戏剧嵌套的方式实现了经典剧目的现代性再创。本文从审美的角度出发,分析戏剧嵌套的结构创新对莫里哀喜剧的审美重塑,包括戏剧情境、剧情和时空的嵌套对审美意境、审美价值和审美关系的重塑。同时,探析戏剧嵌套对莫里哀喜剧内核的继承和重塑。
关键词:悭吝人;戏剧嵌套;审美重塑;美学
作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开年首排剧目,新版《悭吝人》展演伊始就获得了业界的广泛关注和观众的强烈反响。《悭吝人》是法国剧作大师莫里哀的代表之作,通过对阿巴贡——这一封建守财奴形象的细致描绘,包括人物特征、行为逻辑、心理状态及围绕他开展的家庭、社会矛盾事件的叙述,鞭笞了上流社会的虚伪和资产阶级的自私贪婪[1]P141。新版《悭吝人》在传承莫里哀原作精神的基础上,创新戏剧结构,在原有的戏剧时空中嵌入了现代的故事线,以戏剧嵌套的形式完成了对这一经典剧目的还原与再创,实现了对莫里哀古典主义喜剧美学的现代性重塑。
一、情境嵌套:审美意境重塑
戏剧情境是指通过戏剧环境创设、背景形塑、元素嵌入、意象勾勒等方式创造出的戏剧主客观环境。戏剧情境营造是戏剧欣赏的前提,根本意义是通过审美环境的塑造使观众迅速进入审美状态。新版《悭吝人》将戏剧情境与“戏中戏”的嵌套结构交互融合,即通过舞台视觉设计、道具音乐等元素运用呈现多重戏剧时空的变化、交叠与互动。戏剧情境的嵌套创造了多元审美环境,丰富了观众的审美感知,在戏剧时空的更迭中实现了对原作审美意境的重塑。
(一)戏剧环境嵌套:营造审美氛围
新版《悭吝人》讲述的是一个人心涣散的流浪剧团在巡演中排练《悭吝人》的故事。与二重戏剧结构相呼应,新版《悭吝人》在戏剧环境的创设上除了营造贴合原剧背景设定的剧目环境,也巧妙地塑造了“片场”环境,在舞台上呈现出戏剧环境的嵌套。就舞台设计来说,剧方通过布景陈列、色彩渲染等方式将舞台打造成复古的欧式场景,同时将一辆流浪戏班的大篷车推上舞台,配合昏暗闪烁的灯光和陈旧的配件,展示出片场环境的简陋、嘈杂。二重戏剧时空环境的塑造和对比给予观众强烈的视觉感知,形塑两重时空故事背景和场景设定的同时,也营造了多层次的审美氛围。另外,剧方巧妙地通过灯光的聚焦、闪烁及帘幕的运用来表现时空的切换和对话。比如在原作剧情展演时突然以闪烁的灯光来表现片场的“失误”,这种跳进跳出式的动态环境嵌套,配合剧情的衔接,将两重时空自然生动地融合在一起。
(二)新旧元素嵌套:促进审美共鸣
审美共鸣的产生取决于主体对世间万物的情感态度[2]P9。作为一种审美生产机制[3]P139,共鸣的本质在于主体能动的情感观照对于客观外物的同化和情感统合。由此可见,引起审美共鸣的关键在于激活主体对于审美客体的情感因素。在舞台艺术中,可通过营造主体熟悉的审美环境来达成。《悭吝人》作为一部17世纪的经典剧作,故事背景、人物形象、场景特色等带有浓郁的欧式古典主义色彩,这与当代观众的审美习惯有着一定程度的游离,戏剧再创面临着调和时代差异引起的审美鸿沟问题。
新版《悭吝人》巧妙地将现代性元素嵌入戏剧呈现中,在台词设置、道具使用、服装设计等方面融合了现代语境下的艺术表达。比如在服装设计上,在贴合17世纪人物身份和性格特征的同时,整体上以皱褶、不对称设计来营造出服装的“破旧感”,暗含流浪剧团的窘迫和随意。另外,服装色彩鲜明醒目,且运用色块拼接和撞色设计,在视觉上呈现出一种马戏团式的夸张和怪诞,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作贵族式的服装审美,拉近了与观众的审美距离。现代性的元素嵌入还表现在台词设置中,将chatgpt、奢侈品等元素巧妙地融合在阿巴贡与其子女的对话中,在增强喜剧效果的同时,也促进了观众的审美共鸣。
(三)中西符号嵌套:弥合审美差异
地区审美差异的产生本质是审美取向的区域性隔离,是由不同地区政治生态、社会环境、民俗文化等影响因素的历时性嬗变逐渐形塑的,关于审美取向的结构性差异,表现为对于人和事物的审美偏好、审美标准、审美方式的不同。此次对于西方经典剧作的改编,面临着与中国本土化语境相适应的契合度问题,即审美话语由西方向本土的整体性转向问题。为了弥合中西审美差异,建构本土化的审美话语,剧方在情节设置、舞台设计等方方面面嵌入本土特色的文化符号,形成了中西符号的嵌套。比如,在表现阿巴贡与子女关于婚配的戏剧冲突时,在原著台词的基础上,自然地将方言引入对话中,阿巴贡更是将一口浓郁的“京腔”贯穿了整个戏剧。另外,戏剧整体的包袱设计也充分参考了本土语境,如关于前后鼻音的笑话等。诸如此类本土符号的嵌入营造了多元化的审美主客观环境,在原作西方审美意趣的基础上建构起中式的美学话语。
二、剧情嵌套:审美价值重塑
新版《悭吝人》采取“戏中戏”的戏剧结构,在原作剧情展演的过程中穿插流浪剧团排练片场的剧情线,两者自然衔接并互为照应。原版《悭吝人》讲述的是嗜财如命的封建财主阿巴贡为了自身利益操纵子女婚配,怀疑自己的钱财被下人偷窃而将其状告法庭的闹剧。为了刻画阿巴贡的极端吝啬,原作以大量细节的铺陈、冲突的营造和情节的反转来增强喜剧效果,深化人物形象。此次改编中,剧方对原作的剧情进行了提炼,保留了其核心的戏剧冲突部分,同时穿插进排练片场的剧情:饰演阿巴贡的演员是流浪剧团的团长,在选角的过程中为了一己私欲,将自己的儿子、投资方、大牌演员安排进来,替代了原先的演职人员。由此,围绕片场团长、资方与演员的矛盾与原作中阿巴贡与子女、仆人关于金钱的冲突呼应起来。两重戏剧时空剧情的嵌套加深了讽刺效果,进一步引起观众对于金钱、财富与情感的思考。
剧情的嵌套以现代视域下情节拓展完成了对原作审美价值的重塑。如果说原作强调的是阿巴贡对于“金钱”的吝啬以揭露资产阶级的贪婪面目,那么片场剧情的嵌入将“吝啬”的含义进行了现代语境下的审视:“吝啬”不仅仅表现在团长对于财富的渴求,更表现在他对于团队伙伴、对于亲情的情感忽视,甚至对公平价值的忽略。由此,剧作欣赏的审美价值突破了时代、作者阶级视野的阈限,以纵向层次的延伸、横向内涵的拓展实现了现代凝视下的价值重塑。
三、时空嵌套:审美关系重塑
传统舞台艺术以第四面墙建立观众与戏剧之间的互动屏障,避免戏剧营造的空间幻觉与真实时空混淆[4]P85。时空秩序的建构带来了观演关系的静态和固化——观众作为审美接受者,并不参与戏剧活动和审美创造,只承担舞台艺术象征性和边缘化的角色。不同于镜头艺术主创与观众之间的媒介隔离,剧场中演员与观众距离的可视化带来了影响“第四面墙”稳定性的干扰因素。因此,在传统戏剧表演中,常常规避演员与观众的眼神互动,或屏蔽观众的信息反馈,来保证戏剧时空的独立。
新版《悭吝人》注重建立演员与观众的情感联系,以眼神交流、即兴互动、即时反馈打破了“第四堵墙”,形成了戏剧时空和剧院的嵌套。在剧情展演的过程中,主创们有意识地将问题抛向观众,在互动中推动剧情的发展。另外,主创们突破了三面镜框式舞台的空间限制,将舞台延伸至观众席,在与观众近距离的互动中,戏剧时空与真实时空的边界被模糊化,空间幻觉的塌陷给予观众强烈的感受性和参与感,强化了戏剧效果,丰富了观众的审美联想。
新版《悭吝人》对于“第四堵墙”的打破本质上是对审美关系的现代性重塑。在传统审美关系中,审美主客体因“身份”识别二元对立,主体对客体的单向性作用不可逆转。因此,在传统艺术形式中,审美主体的在场有明显的权力表征,通过空间区隔、媒介间性彰显对客体的上位性。《悭吝人》试图打破审美主客体之间的二元对立,在充分的互动和及时反馈中,观众由被动型的审美接受者转换为审美活动的共创者,审美主客体之间“给予—接纳”式的审美关系在二者的互动中得以转化。另外,“共创式”的审美关系释放了审美创造的活力,使戏剧呈现不会在主客体对立形塑的戏剧“真空”中僵化,融入观众视角的观点注入也是对戏剧内容的信息补充,给予演员戏剧表演更多的灵感和激情。总之,这种“互动支撑”式的审美关系是新版《悭吝人》审美现代性的根本来源,使剧作在内容传达、价值传播、舞台欣赏等方面得到内生性的延展和重塑。
四、戏剧嵌套对莫里哀喜剧内核的重塑
对于戏剧的审美欣赏不局限于舞台表演、剧情内容、台词音乐等视听方面,更在于对其文化内核的把握。《悭吝人》作为莫里哀古典主义喜剧的集大成者,其闹剧形式的背后是对资本逐利的辛辣讽刺和阶级矛盾的审视与揭露。新版《悭吝人》创新戏剧结构,以戏剧嵌套完成艺术形式拓展的同时,也实现了对莫里哀喜剧内核的现代性重塑。
(一)严肃立意消解:现代文化下的柔性批判
对于戏剧立意的理解应结合创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莫里哀处于欧洲文艺复兴向启蒙运动的过渡时期,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同时,对金钱物质盲目崇拜的社会风气涌起,贵族资产阶级与平民阶级的矛盾日渐显露。可以说,莫里哀对贵族阶级贪婪敛财的丑恶嘴脸的批判是不遗余力的。尽管莫里哀设计大量喜剧性冲突增强戏剧效果,但细节描绘和夸张表现手法背后,是对阿巴贡极端吝啬甚至反社会性的无情嘲讽,蕴藏对底层人民的悲悯和对资本主义逐利本质的诘问。
新版《悭吝人》戏剧嵌套的结构创新,将原作戏剧时空与现代时空结合,原作剧情的分割和现代剧情的融入稀释了原作立意的严肃性。具体来说,新版《悭吝人》讲述的是流浪剧团排演《悭吝人》的现实闹剧,其剧情核心有一定程度的转移,更多地表现排练片场的矛盾,删减了部分原作对阿巴贡夸张的细节描绘,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作的批判性。另外,现代剧情的融入反映了现代文化的反严肃性。一方面是当代社会不再存在阶级显性矛盾的基础,另一方面是现代文化中“自嘲”“戏谑”的文化因子对严肃性的消解,使得剧方为了引起当代观众的共鸣,增强喜剧效果,设计了许多符合现代性趣味的包袱和戏剧冲突。尽管新版《悭吝人》探讨了许多现代性的社会议题,包括“潜规则”“功利主义”“社会信任”,但都点到为止,并未作深刻的探讨,以一种戏谑和留白的方式,给予公众对于戏剧立意的想象。这无疑是现代文化包裹下对社会现象的柔性批判,反而在青年一代更具有弥散和传播的张力。然而也有批评者指出,新版《悭吝人》迎合现代文化所作的戏剧改编,破坏了原作的戏剧结构,以戏谑方式对原作严肃立意消解的态度应当警惕。
(二)悲剧色彩淡化:现实困境中的达观态度传达
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原作《悭吝人》剧情开展和人物刻画,包括其对社会现象的映射和反思,都带有浓郁的悲剧主义色彩。因利欲而泯灭人性甚至漠视父子亲情的做法,反映的是高度悲剧性的社会问题,喜剧性冲突和夸张手法的设计,反而加深了人物、时代和社会的悲剧性。然而,新版《悭吝人》创作方并没有按照原作的表达方向进行立意传达,而是以现代剧情的嵌入淡化了原作的悲剧色彩。具体来说,现代剧情中关于“吝啬”——即金钱、情感与社会性的省思和探讨与原作是一致的,只是剧方并没有按照“寓言”式的手法来揭示主题,探讨“吝啬”在现代世界运行机制下的深层逻辑及其表征,以承传原作主旨的悲剧性。相反地,排练过程中不断出现的舞台“失误”和“意外”,戏剧时空和片场时空的跳进跳出,增加喜剧笑料的同时,也打破了故事的完整性和寓言性,削弱了悲剧感。另外,现代剧情的嵌入传达出一种达观的态度:尽管现实生活面临着诸多的“吝啬”,包括功利主义、社会不公和人际关系的问题,但戏班子的生活总要继续,即使疲惫也要为观众传递快乐。最后,所有演职人员身着戏服上台共舞,欢乐的氛围中分不清是阿巴贡及其子女还是剧团演员,表现出沉浸于当下而短暂抽离现实困境的释然和轻松,以达观态度的传达缓冲了原作悲剧的沉重性。
(三)戏剧内涵延伸:社会互动中的人性呈现
《悭吝人》中阿巴贡的极端敛财带有明显的反社会性,在他眼中财富并非是社会交往的工具,财富的物化(货币化)和积累才是关键。在细节刻画和情节设置中,包括在花园里埋藏金币、对子女姻缘的不屑一顾、对社会关系的摒弃都展现了人物的这一特性。阿巴贡的“吝啬”是与社会隔绝的,是可视化和绝对性的。新版《悭吝人》通过展现排练过程中的矛盾和现实问题,将财富的讨论放置于社会语境下,传承了原作主旨的同时,对戏剧内涵也做了进一步的延伸。现代剧情中剧团团长的功利主义、潜规则的存在、团员的阳奉阴违都是社会规则运作下的一种人性呈现,其背后影射和探讨的是财富获取与社会公平的关系、财富与人生价值的选择等普遍社会性的问题。相较于原作对于阿巴贡形象的典型塑造和“吝啬”的直观呈现,新版对于社会现象的反映和审视则更加温和、象征和真实,具有更普遍的社会意义。
五、结语
北京人艺版《悭吝人》以戏剧嵌套的结构创新完成了对莫里哀喜剧的现代性重塑。通过戏剧环境、新旧元素、中西符号的嵌套创设了多元戏剧情境,实现了对原作审美意境的重塑。在剧情设计上,通过“戏中戏”的故事结构将二重时空串联在一起,情节的延伸和人物的呼应实现了现代视域下对原作审美价值的重塑。另外,新版《悭吝人》打破戏剧“第四堵墙”,在与观众的互动和反馈中,消解了审美主客体的二元对立,使传统戏剧艺术的审美关系得到了重塑。最后,现代剧情的嵌入拓展了莫里哀的喜剧内核,现代性的改编消解了原作的严肃立意,淡化了原作的悲剧色彩,进一步地延伸了戏剧内涵,使新版《悭吝人》呈现出复杂性的人文思考、社会观照和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李健:《论莫里哀名著〈悭吝人〉》,《兰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
[2]刘晓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移情作用与审美共鸣》,《名作欣赏》,1986年第2期
[3]寇鹏程:《共鸣:一个更需重视的悲剧生成审美机制——从“中国无悲剧说”谈起》,《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4]孙依群:《打破“第四面墙”与“空间幻觉”的断裂》,《影视制作》,2016年第5期
责任编辑 岳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