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月

人物 陈素月 村女、半婢半妾

沈阿庆 贫农、陈素月情人

陈慧慧 陈素月长女

陈颖颖 陈素月次女

周 霖 陈慧慧丈夫

陈乃何 贫农，陈素月之父

裴福度 前清秀才、地主、陈素月丈夫

筱凤仙 从良妓女、裴福度继室

裴文德 裴福度侄儿、裴宅管家、筱凤仙姘夫

王 妈 裴宅女仆

村妇甲、乙、丙，士兵、壮丁、歌舞者若干

[幕起，20世纪30年代末期，苏北某农村，中秋节，黄昏。

[年成不好，田野里褪尽绿色，黄叶飘零。

[村头一株伤痕斑驳的老树下，村姑陈素月满面愁容，不安地向远处眺望。

陈素月 （唱）金秋不见谷登场，

连年灾祸连年荒。

我爹爹，出门借债去外乡，

我的娘，身患重病卧在床。

身上无有完整衣，

家中无有隔夜粮。

有钱人，喜逢中秋精神爽，

穷苦人，缺吃少穿愁断了肠。

沈阿庆 （内呼）素月妹，素月妹。

陈素月 唉。

[沈阿庆上。

[陈素月倏地回身，一见是心上人，顿时面露喜色。两人正欲握手，又缩了回去。

沈阿庆 素月妹，你怎么一个人到村外来呢？

陈素月 我爹出门借钱，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娘不放心，叫我到村头看看。唉！（又露愁容）

沈阿庆 （安慰）素月妹，一场海啸，能够活下来总算是万幸，想开一点，苦日子慢慢地熬吧！

（唱）今天是中秋佳节月儿圆，

千家万户笑语欢。

有道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作乐，

劝妹妹，解开双眉莫忧烦。

陈素月 是啊！谁不想欢欢喜喜过佳节呢？有钱人家，任它大灾小荒，依旧是杀鸡宰鸭，饮酒赏月。可我家从早到晚，灶间里还未曾冒烟哩。

沈阿庆 你家的处境也实在艰难，正好我娘烤了两只麦饼，给一只你吃吧！

陈素月 （接过饼，正欲吃，又珍惜地捏在手中）阿庆，谢谢你，我要带回去给我娘吃。

沈阿庆 （急忙）喏，我这里还有一只，都带给你娘吃吧！

陈素月 （感动地）阿庆，你真好。

（唱）多谢阿庆来照应，

穷帮穷来邻靠邻。

藕丝不断莲心苦，

多情人儿心贴心。

沈阿庆 素月妹！

（唱）可叹我自幼丧父家道贫，

母子相依度光阴。

身为长工难出头，

枉有对妹一片情。

陈素月 （唱）你勤劳正直有血性，

耕耧耙犁样样精。

说什么身为长工家道贫，

千金难买是真心。

沈阿庆 （唱）素月妹，心灵手巧容颜俊，

十里八村传美名。

我只能偷偷将你爱，

你父母，定想为女配高门。

陈素月 （唱）富贵荣华何足论，

休把自己太看轻。

自古有情饮水饱，

你是素月意中人。

沈阿庆 （惊喜）真的？我娘说……

陈素月 说什么？

沈阿庆 我不敢说，说出来怕你生气。

陈素月 啊呀，我不会的，你快说呀！

沈阿庆 我娘说，要是我家阿庆能娶到素月做老婆，睡梦中也能笑醒，只怪家里太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素月 （羞涩地低下头）你也真是的，怎么不叫婶婶请媒人来找我爹娘说亲呢？

沈阿庆 你爹娘能答应吗？

陈素月 这……

（背唱）欲言又止费沉吟，

我父母，已被穷字寒透心。

岂肯将我配阿庆，

茅草屋里永栖身。

沈阿庆 素月妹，你在想什么？

陈素月 噢，我想，只要我俩情投意合，我爹娘也不会太为难我们的。

沈阿庆 那太好啦！我今晚就和娘说，选一个好日子娶你过门！

[执住陈素月的手。

陈素月 阿庆——

[东方升起一轮朗月，清光皎皎，玉宇无尘。

沈阿庆 （唱）今夜与妹订鸳盟，

笑上眉头喜在心。

盼来年，风调雨又顺，

一双情侣配成婚。

陈素月 （唱）配成婚，喜盈盈，

夫妻恩爱土变金。

沈阿庆 （唱）只觉得风更清来月更明，

更期待良辰佳期早降临。

[一阵粗浊的男声：“素月，素月……”

陈素月 （忙应声）唉……

沈阿庆 呀！老伯回来了。别让他看见我，我先回去了。（急下）

[陈乃何偕满脸烟容的裴文德上。

陈素月 爹，您可回来啦！

陈乃何 回来了。（指裴文德）快，叫裴先生。

陈素月 （腼腆地）裴先生。

裴文德 唔。

陈乃何 今天爹出门可碰上好人啦！这位裴先生是邻县一个大户人家裴老爷府中的管家。裴老太太身边缺少一个做针线活的丫环，想让你去侍候两个月。等爹手上积攒下钱来，再去赎你回来。

陈素月 （惊恐地）啊？不，不，我不去！

陈乃何 儿啊！

（唱）典出爱女非所愿，

贫病交困难熬煎。

借贷无门生计断，

割肉补疮救眼前。

刚才回家，你娘已经饿得晕了过去。她是有重病的人啊！你，你，你，你就吃点苦，救救你娘的命吧！

陈素月 （哭）娘啊！

裴文德 小姑娘不要伤心，我家老太太是有名的女菩萨，决不亏待你。喏，这是十块银洋，先付你两个月工资。

[裴文德递上银洋，陈乃何机械地接过。

陈素月 爹，我们回家再跟娘商量一下吧。

裴文德 嘿嘿嘿，过两个月你就可以回家，现在跟我走吧。

陈乃何 裴先生，我老夫妻就这一个女儿，容她母女俩再见一面吧。

裴文德 （发作）你这人真不识相，要是不情愿，洋钱还我，我另外找人。哼！这年头，要三只脚的蛤蟆难寻，要两只脚的人铺天盖地都是。

陈素月 （扑向父亲）爹！

陈乃何 （为女儿拭泪）儿啊！你就跟裴先生走吧！不是爹娘心狠，实在走投无路，没有办法了！

裴文德 （不耐烦地）好啦，好啦，走吧！

陈素月 爹！娘！（被拽下）

陈乃何 素月，我苦命的儿，爹爹对不起你啊！（欲追，又停，握拳自打脑袋）我好恨啊！

（唱）女儿她声声哭喊响耳畔，

我这里剜心摘肝泪涟涟。

老妻病危悬一线，

灶中十日九无烟。

最可怜中秋节骨肉离散，

换来这沾腥带血十块钱。

[光渐收。

[灯复大亮。

[翌日晚。

[裴宅陈素月的卧室，床上铺着粉红绸被，桌上红烛双燃。

[陈素月身穿桃红衣裤，鬓角戴一朵红绒花，背身而立，长吁一声，缓缓转过身来。

陈素月 （唱）痛别爹娘暗吞声，

典身为奴到裴门。

熬得期满返乡井，

再与阿哥叙衷情。

[裴福度暗上。

裴福度 素月。

陈素月 啊，老爷来了。老爷快快请坐。

裴福度 唔。（就坐，四下打量一番）素月，这西厢房给你居住，还可以吧？

陈素月 好！好！多谢老爷太太恩典，待奴婢奉茶来。

[裴福度颔首。

[陈素月进内，端漆盘上。

陈素月 老爷请用茶。

[裴福度接过茶杯，揭盖呷了一口。

裴福度 素月啊，看你倒也颇懂礼节，可曾读过书？

陈素月 因外祖父是私塾先生，奴婢略识几个字。

[裴福度一双浑浊的色眼死死盯着陈素月，陈素月局促不安。

[裴福度将茶杯搁置桌上，站起身踱来踱去。

陈素月 （背唱）大户人家重礼仪，

男女七岁不同席。

天晚老爷突然至，

不由我情怯怯意惶惶满腹狐疑。

裴福度 素月。（复又坐下）

陈素月 唉！

裴福度 你也坐下，我与你有话要叙。

陈素月 天色不早，老爷若有教训，明日再讲。

裴福度 （拍案大怒）你好肥的胆子，竟敢对主子下起逐客令来了。

陈素月 不敢！不敢！奴婢只怕飞短流长，日后难以做人。

裴福度 这倒无妨。我是一家之主，谁要敢说三道四，我割了他的舌头，你尽管放心。

陈素月 谢老爷。

裴福度 素月——

（唱）祖传良田十五顷，

富甲一方家道殷。

叹只叹花甲翁膝下伶仃，

盼只盼亲生子香火继承。

我看你面似芙蓉初绽蕊，

眉如柳色乍逢春。

不卑不亢品端正，

莺声燕语性温存。

纳为姬妾共衾枕，

苍天保佑早怀娠。

若能免却绝嗣恨，

你就是裴家门上的大功臣。

陈素月 （大惊惧）哎呀，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奴婢已经有了未婚夫。

裴福度 嗯？你父亲为何说你尚未许人？

陈素月 我爹并不知道女儿早就有了心上人。

裴福度 （妒意突发）哎！

陈素月 （双膝跪下）老爷，奴婢求求你，就饶了我吧！我刚满十八岁啊！

裴福度 （恼羞成怒）哼！十八岁又怎样？有道是十八新娘八十郎，一树梨花压海棠。我不过才六十出点头，你就嫌憎我老……

陈素月 老爷不要误会。奴婢真的有未婚夫了，不是嫌老爷上了岁数，恕奴婢不能从命。

裴福度 （冷笑）也难怪，自古嫦娥爱少年。并非我霸道，裴福度一生行善积德，从来不肯作孽。是你父亲写的死契，将你典卖裴家。一进门，我便问你可曾念书？你说略识几个字。知书便能达理，这张卖身契，你拿去仔细看来。（从袖中取出字契扔地上）

[陈素月颤抖着拾起。

裴福度 念一遍。

陈素月 遵命。今有立契人陈乃何，因妻病家贫，自愿将亲生女儿陈素月卖于贵府裴福度为妾。夭伤疾病，概与本人无关。永不反悔，特立此契。啊……（晕厥倒地）

裴福度 素月，素月。（俯身欲搀扶，忍不住在她香腮上狂吻）

[陈素月苏醒，一把推开裴福度，裴福度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裴福度 （呻吟）哎哟，哎哟。反了，反了！（指着陈素月怒骂）你这贱人！竟敢打起主子来了！

陈素月 奴婢不敢。

裴福度 （威胁）你既不肯做妾，我马上派人到官府告状，捉拿你父进衙门，问他一个欺蒙拐骗之罪，不送他上西天，我就不姓裴，县太爷可是我的亲弟弟。

陈素月 （大骇，忙膝步上前，扶起裴福度，坐回椅子上）老爷……

裴福度 （搭起架子）讲！

陈素月 （哀求）老爷千万不要生气！奴婢年幼不懂事，惹恼了老爷，奴婢情愿侍候老爷。

裴福度 （拨开陈素月的手，狞笑着托起她的下颏）嗯，这还差不多！替我宽衣解带，由你侍寝。

陈素月 （屈辱地）是。（替裴福度卸衣，两人登床，放下罗帐）

[灯暗，一束追光射在两双布鞋上。

[帐中传来陈素月压抑的抽泣声。

裴福度 （得意的狎笑）嘿嘿嘿，我是越老越称心，越老越得志。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文采风流。你哭什么？我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乡绅。你跟了我，有得享福哩。

歌 队 （唱）啊……

羊羔跌入陷阱，

鸡雏遭遇鹞鹰。

严霜摧凌嫩蕊，

腐朽糟蹋青春。

美丽清纯的少女呵，

被贫穷夺去了童贞。

[光隐。

[灯复亮。

[裴福度家客厅，墙上挂了一幅南海观世音手托净瓶的中堂，对联是“几生欲海澄清浪，一片心田绝点尘”。

[长案上，供着四盘果点。铜炉中燃着三炷清香。

[浓妆艳抹，鬓插金钗的筱凤仙背坐蒲团上，左手捻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喃喃念经：“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幕后传来婴儿清亮的啼哭声：“哇哇……”

[筱凤仙猛吃一惊，木槌失手落地。

[幕后声：“恭喜陈姨娘，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筱凤仙 （霍地站起，转过身来）不好，那贱人居然生下了儿子！

（唱）陡听孽种已临盆，

老天不公恨煞人。

平日里，吃斋念佛难怀孕，

枉供慈航观世音。

怨老爷，饱暖思淫下流性，

问柳寻花不正经。

买了个丫头十八整，

从此后夜夜红烛洞房春。

不到半年有了娠，

俨然成了二夫人。

凤仙早把主意定，

铲除祸根下绝情。

[女佣王妈抱婴儿上。

王 妈 （眉开眼笑）恭喜太太，贺喜太太，陈姨娘生了个小少爷。

筱凤仙 唔，抱给我瞧瞧！

王 妈 （兴致勃勃地）太太，这小少爷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雪白粉嫩，真是一副福相啊！

筱凤仙 （脸色一沉）少啰嗦，哼！生了一个讨债鬼。

[筱凤仙从王妈手中接过襁褓。紧盯着小脸细看。目露凶光，左手托婴，右手使劲卡住其颈，只听“呱”地一声，婴儿已被凶残地掐死。

王 妈 （失声）啊呀太太，你怎么？

筱凤仙 （瞪起三角眼）嗯？（将襁褓掷地）拿出去埋了！不许声张，如若走漏风声，我要你的老命，听见没有？

王 妈 （忍泪）是。

筱凤仙 快拿出去埋了，小心别让人看见！

王 妈 知道了。（抱起死婴）

筱凤仙 快滚！

[王妈不理她，边揩泪边下。

筱凤仙 哼！老爷啊老爷，你借口要传宗接代，买妾压妻，我偏偏要断绝你的后代根。贱人生了儿子，更加娇宠尊贵，哪还有我正室夫人的地位！有道是：秃灰蛇的牙齿，老黄蜂的刺。两样都还不算毒，世上最毒妇人心。嘿嘿嘿……

[光渐暗。

[灯复亮。

[三九隆冬，雪花飘洒，井台上。

[面色憔悴的陈素月挺着大肚子，费力地从井中提水。

[二村妇裹着长围巾，拎菜篮上。

村妇甲 嘻嘻，你看，那个姓陈的小老婆一清早就出来挑水，真是可怜。

村妇乙 哼，人家花十块钱买她进门，就是为了生儿子的。也作孽，生了个儿子没福气保住，不满一天就死翘翘喽！

村妇甲 唉，十月怀胎，也真苦命。

村妇乙 现在她又快足月了，要再生出儿子守不牢，日子肯定更难过。这种贱货，整天哭丧着脸，看见就晦气，不提她了，快点回家吧！

村妇甲 本来你的话就多。

[二人下。

陈素月 （气极）呸！

（唱）长舌妇恶言冷语将我排摈，

气得我眼冒金星头发晕。

本以为进府来理线穿针，

两月后返家乡重叙天伦。

又谁知老贼他将我蹂躏，

做婢妾沦落在地狱底层。

母夜叉比蛇更毒比狼狠，

扼杀婴儿在佛厅。

阿庆啊——

（接唱）怎能忘百年鸳盟月下订，

曾把那幸福生活来憧憬。

哪晓得，一场欢喜成泡影，

棒打鸳鸯两离分。

恨奸贼，丧天良，设骗局，趁人之危布陷阱，

素月我被囚牢笼插翅难飞腾。

[挑起一担水，吃力地一步一挪，忽然腹中一阵绞痛，脚底一滑，连人带桶摔倒在地。正巧王妈来井台上洗菜，见状大惊，忙扔了菜篮，上前扶起陈素月。

王 妈 陈姨娘，陈姨娘，你怎么啦？

陈素月 唉，我算哪门子姨娘？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咱们都是奴婢。今后，您就叫我素月吧！

王 妈 说的也是。人家当姨娘的穿金戴银，呼奴使婢，哪像你这样有吃不尽的苦、受不完的累！你现在怎么样？

陈素月 （痛苦地呻吟）哎哟，我肚子疼得厉害，恐怕就要生了。

王 妈 （焦急地）啊呀呀，你还没足月呢。快，我扶你回家歇息去。

[灯暗转。

[王妈扶陈素月卧室躺下。

王 妈 （咒骂）杀千刀的人家，不得好死！这么重的身子，还逼着你推磨、挑水。我去熬点糯米粥给你暖暖身体。

陈素月 谢谢王妈，您就像我的亲娘一样照顾我。没有您，我大概早就死了。

王 妈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年纪轻轻的，一朵花刚刚开，别说晦气话。（转身下）

[陈素月辗转床侧，紧咬牙关。忽传两声儿啼，王妈闻声又回。

王 妈 （惊讶）啊呀，两个女娃，是一对双胞胎。

陈素月 王妈。（挣扎欲起，王妈忙按她躺下）

王 妈 素月，你只管躺着，我来弄。（从床上拿过两块襁褓，利索地包扎婴儿，一手一个，抱起双婴）啊呀呀，多标致的小姑娘啊！皮肤像玉一样白。（左右各吻了双胞胎一口）

陈素月 王妈，这两个苦命的孩子眼看也难逃毒手，求求您老人家快想想办法吧！

王 妈 办法？（思索）喔，有了。前几天，府里死了一只老猫，被我埋在后园。待我把它掘出来，剥掉皮，蒙混太太。然后把两个小孩叫我家老头子连夜送到我闺女家去抚养。这就叫“狸猫换太子”。

陈素月 “狸猫换太子”？这主意妙！（跪在枕头上连连顿首）王妈，我一家子给您叩头了。

王 妈 唉，这是什么话呀，快给她俩起个名字吧。

陈素月 噢。

[筱凤仙上，敲窗户。

王 妈 谁呀？

筱凤仙 素月死哪去了？大概又上床挺尸了。

[陈素月惊慌万状，王妈摇手，示意她要镇静。

王 妈 回太太，素月肚子疼得紧，马上就要生了。

筱凤仙 （故作慈悲地）那你就在此先服侍她一会，我这就叫人去请接生婆。（一摇三摆地下）

王 妈 事不宜迟，快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日后母女团圆，也好有个称呼。

陈素月 大的叫慧慧，小的叫颖颖。

王 妈 噢。裴慧慧、裴颖颖。

陈素月 不！（咬牙切齿）谁稀罕他家的猪名狗姓。孩子是我生的，跟我姓，叫陈慧慧、陈颖颖。

王 妈 好！（跷大拇指）有志气，就叫陈慧慧、陈颖颖。

[陈素月搂紧孩子，吻了又吻。

王 妈 孩子快给我。

[陈素月一咬牙，将孩子递与王妈。

[王妈怀抱孩子急下。

陈素月 天哪！

（唱）白怀娠孕十月整，

忍抛骨肉断天伦。

可怜儿，刚出娘胎就离娘亲，

吉凶难卜揪碎心。

素月我，泪比青梅更酸辛，

命比黄连苦三分。

[筱凤仙摇摇摆摆复上。

[陈素月低泣。

筱凤仙 （自言自语）哎呀，接生婆好难请哟。素月你生了没有？

陈素月 太太，生了个丫头，一落地就死了。（哭）我苦命的儿啊！

筱凤仙 死了？噢，人呢？

陈素月 王妈抱走了。

[王妈用破衣裹剥皮死猫急上。

筱凤仙 这是？

王 妈 一生下来，脐带绕住脖颈，特意抱来给太太看的。

筱凤仙 （厌恶地挥手）快拿出去埋了，晦气东西。

王 妈 是。（抱死猫急下）

筱凤仙 素月，你不要老赖在床上，可以起来帮王妈干活了。不是皇娘生太子，没有谁来服侍你。

陈素月 是，我这就去！（挣扎着欲起身，眼前直冒金星。啪的一声，从床上摔到地下，晕了过去）

筱凤仙 素月，素月。哼！懒鬼，装死！（悻悻地下）

[王妈上，扶起陈素月。

王 妈 （急切地）素月，素月，你快醒醒！

[光暗。

[灯复亮。

[裴宅后园。

[一汪碧水居园中央，荷花盛开。沿岸叠石矶，置石凳。植松、竹、柳、桃、杏、芭蕉等花木。临池有一座古建筑，上方镌刻三个古篆大字“听雨轩”。

[夕阳西坠，彤云焕彩。裴福度手拄拐杖站听雨轩前，欣赏池荷。

裴福度 （唱）消愁步入闲庭院，

赏莲来到听雨轩。

红蕊灼灼耀人眼，

翠盖亭亭袅风前。

我虽有娇妻美妾侍枕畔，

却少那孝子贤孙绕膝欢。

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对人言无二三。

近日来，身体疲惫精神短，

自将衰朽惜残年。

[“嚓嚓嚓”的脚步声伴随着裴文德的笑声走近：“哈哈哈——”

[裴福度忙隐身柳树后。

[裴文德搂筱凤仙上。

裴文德 （唱）偷得浮生半日闲，

携手并肩游花园。

想当初乍睹芳容留春院，

霞姿月韵美婵娟。

吹拉弹唱艺精湛，

爱煞花魁筱凤仙。

自古英雄皆好色，

人不风流枉少年。

筱凤仙 （唱）惜往日歌舞喧如花美眷，

叹如今守空房虚度流年。

多谢你二十载嘘寒问暖，

暗通款曲意缠绵。

若能与你朝夕伴，

只羡鸳鸯不羡仙。

老厌物宠妾灭妻将我弃，

我让他断子绝孙早归天。

裴文德 （惊悚地）你你你，对我叔叔做了些什么？

筱凤仙 （傲然一笑）大惊小怪的，瞧你那熊样！我也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不过掐死了素月的第一个儿子。临盆那日逼她挑水，结果生下一个死婴。至于老厌物嘛，我在他每天喝的银耳莲子羹中加点料而已。不出意外，他还能活上个把月。我才不像潘金莲那样蠢，灌砒霜见血封喉。他死了，连仵作都查验不出来。怎么样？老娘厉害吧！

裴文德 确实厉害，就是忒狠辣了些，令人毛骨悚然。

筱凤仙 哼！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这是巾帼不让须眉。

裴文德 我怕你亏心事做多了，夜里做恶梦。

[裴福度挥动拐杖猛然从柳树后蹿出。

[裴文德、筱凤仙惊诧。

裴福度 （唱）骂一声贱人淫毒丧人性，

灭子嗣杀夫君天理难容。

辱门楣侄婶通奸罪孽重，

定将尔双双沉塘浸猪笼。

筱凤仙 （唱）病入膏肓寿将终，

却还要虚张声势嘴上凶。

可怜你黄泉路近埋新冢，

我何妨顺水推舟送一程。

裴福度 （怒叱）贱人，我杀了你！

[裴福度双手拔剑出鞘，刺向筱凤仙，筱凤仙转身便逃，裴福度紧追不舍。

[两人“推磨”。

裴文德 （失声惊呼）啊！拐杖剑。

筱凤仙 文德快快救我。

裴文德 （对裴福度抱拳施礼）叔叔，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样深。请你高抬贵手，饶了婶婶吧！

裴福度 呸！孽障！马有垂缰之义，犬有湿草之仁。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畜也知仁义孝道。你三岁父母双亡，是为叔供你读书，将你抚养成人。你却恩将仇报，狗彘不如。待我杀了贱人，再来问你的罪过。

筱凤仙 裴文德，老东西心黑手辣，要把咱俩双双沉塘。他不仁，咱不义。干脆现在就送他上西天。

裴福度 谁敢！我是一家之主。

[裴文德飞起一脚，将裴福度踹入池中。

[筱凤仙拾剑交给裴文德。

裴福度 （水中挣扎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裴文德持剑向裴福度刺去。

裴福度 （惨叫）啊……

[切光。

[灯复亮。

[客厅变成灵堂，长案上供着裴福度的大幅遗像和祭品、香烛等。

[陈素月头戴重孝，正在拂案洒扫。

[裴文德腰缠白孝带眉飞色舞地上。

裴文德 （立舞台边旁白）嘿嘿嘿，叔叔一命呜呼，所有仓库上房钥匙都在我的凤仙手里。那王妈倔头倔脑，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正好把她辞退。陈素月嘛，年轻标致，也不愁卖不出个好价钱。我与我的凤仙有情人终成眷属，一辈子快乐逍遥。就这么办！真是无福之人白辛苦，有福之人凑现成。（下）

[幕内呼：“素月，素月……”

[陈素月回头观看。

[裴文德搀扶着披了一身黑纱的筱凤仙上。

筱凤仙 （假惺惺地）我说素月啊，你快点来歇歇。老爷死了，我们先商量后事要紧。王妈呢？

[王妈上。

王 妈 太太有何吩咐？

筱凤仙 树倒猢狲散，各投各自门。老爷一死，家里没了顶梁柱，我们也用不起人了。王妈，难为你在我家辛苦多年，文德，拿两块银洋给她。

裴文德 （掏出两块银洋，做作地敲敲）喏！

王 妈 （冷笑）太太，人要凭良心，我在你家帮佣多年，从未拿过一分工钱。现在，你两块钱就把我打发走了吗？

筱凤仙 你要就要，不要拉倒。

王 妈 （怒火填膺）我姓王的人穷志不短，两块钱我不要了，留给你们买药吃。（将裴文德手中的银洋“啪”地打落，气冲冲地下）

裴文德 （跺脚）你这个老乞婆，竟敢骂我们。（欲追下）

筱凤仙 （忙一把拽住裴文德，宽宏大量地）算了，算了，别跟老糊涂一般见识。（对陈素月）素月啊，你才二十多岁，可不能空误青春。我已经托人又为你找了一户好人家，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去吧！

（唱）我与老爷是夫妻，

大限来时各自飞。

你年轻漂亮莫悲戚，

活人休被死人羁。

陈素月 （惊怒地）不，不，我不要嫁人！

裴文德 （狐假虎威）别不识抬举，今夜来抬人了。

陈素月 呸！

（唱）闻言不由怒火生，

虎戴佛珠充善人。

万贯家财独自吞，

还要卖我得聘金。

毒蛇嘴里吐莲花，

笑面观音蝎子心。

今日里，宁可与你拼一命，

决不再醮嫁男人。

筱凤仙 （轻蔑地）好一个贞节烈女，我成全你。你就替老头子守一辈子的寡，分间破磨房给你。我这个大房太太也做到仁至义尽了。（拉裴文德扬长而去）

陈素月 （紧攥双拳）哼！

[光渐收。

[静场。

[字幕：十年后。

[村外，田埂。

[十岁的陈慧慧、陈颖颖蓬头垢面，衣衫破旧，姐俩抬一小筐柴禾上。

陈颖颖 （忽然往地上一坐，痛哭起来）姐姐，姐姐，我饿，我饿呀！

陈慧慧 好妹妹，别哭，别哭，妈妈到街上去借钱买吃的，快要回来了。我们回家就有吃的了。

陈颖颖 （扭着身子）你骗我，你骗我，回家也没有吃的！

陈慧慧 （也坐在地上，哭出声来）呜呜，我的肚皮也饿得痛了……

[沈阿庆背包袱上。

沈阿庆 小妹妹，快不要哭，有啥事情对叔叔讲。

陈颖颖 （断断续续地）我……我们……饿……

沈阿庆 噢。（安抚地）不要哭，不要哭。叔叔这里有两块麦饼，拿去吃吧！（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麦饼，递给姐妹俩）

陈慧慧 我们不要，妈妈关照我们不要吃人家的东西。

沈阿庆 没关系，等你们长大了赚钱还给叔叔就是了。

陈慧慧 （接过饼）谢谢叔叔。

沈阿庆 小妹妹，你们慢慢地吃吧！（朝她俩亲切地点头道别，下。）

[陈颖颖大口吃饼。

陈慧慧 我们回去吧。

陈颖颖 姐姐，你怎么不吃，难道不饿？

陈慧慧 我要把饼子带回家，跟妈妈一起吃。

陈颖颖 （将半块剩饼给姐姐）我也不吃了。

陈慧慧 好，回家再吃吧。（两人下）

[光暗转。

[灯复亮。

[村头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一架大石磨占据了多半空间，靠墙搁置一张小床。陈素月披头散发，目光呆滞，手拿麻绳蹒跚上。

歌 队 （唱）时光奔流过十年，

孤儿寡母活命难。

世态炎凉人情薄，

有谁帮助有谁怜。

陈素月 （唱）恨老贼动淫心死皮赖脸，

软磨硬逼将我缠。

上街乞讨空手返，

灶内几天不冒烟。

眼睁睁求生不能临绝路，

倒不如狠心一死赴黄泉。

[踏上板凳，抛绳上梁，又迟疑起来。

陈素月 （接唱）只难舍年幼孤儿无人照管，

长长的岁月怎熬煎？

[陈素月忍不住双手捂脸，啜泣。

[陈慧慧、陈颖颖上。见母亲欲寻自尽，忙上前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陈慧慧 妈妈，妈妈，您可不能丢下我们啊！

陈颖颖 我们要是没有娘，就更受人欺负了。

陈素月 （揩泪）好孩子，妈妈决不离开你们。

陈慧慧 今天，我们碰到一位好心的叔叔，给了我们两块麦饼，您吃！

陈素月 妈不饿，你们吃了吧！

陈慧慧 我不信，我不信。您一定也饿了。（撒娇）您不吃，我们也不吃。

陈素月 （一把搂住姐妹俩）我的乖孩子，我的心肝宝贝。（看到饼，诧异地）咦，这饼像当年阿庆给我的。

[“笃笃笃”的叩门声。

[陈慧慧走去开门。

[白发苍苍的王妈领沈阿庆上。

[姐妹俩兴奋地奔到沈阿庆身边。

陈颖颖 叔叔，叔叔。

陈慧慧 妈妈，给我们麦饼的就是这个叔叔。

[陈素月与沈阿庆照面对看。

沈阿庆 素月妹，我是阿庆啊！

陈素月 （惊喜万状）阿庆哥，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沈阿庆 唉，你被骗卖后，我一直不知你的下落。这几年，田里收成不好，今年我娘也死了，我就辞了工，专门找你来了。

陈素月 （唱）久别亲人乍相见，

又惊又喜又心酸。

沈阿庆 （唱）半生如梦如飞烟，

夜深人静难入眠。

十载坎坷多伤感，

人事于今几变迁。

王 妈 哟，你们好好叙旧，我失陪了。

沈阿庆 多谢大妈。

陈素月 王妈走好。

王 妈 不用谢。（下）

陈慧慧 叔叔请坐。

陈素月 慧慧，颖颖，快叫表舅。

陈慧慧 表舅。

陈颖颖 表舅。

沈阿庆 好孩子，真乖。（抚摸她俩的头发）噢。表舅还带来好吃的呢。喏，这是鸡蛋，这是白面。（将布袋递给陈素月）

陈慧慧 （欢呼）啊，我们有鸡蛋饼吃喽！

陈颖颖 我的肚子又饿啦！

陈素月 （接过布袋，感激地）阿庆，谢谢你了。

沈阿庆 哎，你说哪去了！素月，我这两个外甥女真讨人喜欢啊！（抱起她俩）

陈素月 （唱）见此景不由得喜上眉梢，

多年来苦和累一笔勾销。

阿庆他憨厚不改旧时貌，

未曾将我素月抛。

从此后伶仃幼弱有依靠，

不枉为青梅竹马患难相交。

陈慧慧 妈妈，快去煎饼呀！

陈颖颖 （推母亲）快去，快去！

陈素月 （喜悦地）好，好，好，你们陪表舅说话。妈这就去做好吃的。（拎布袋下）

陈慧慧 表舅，您真好。

沈阿庆 （笑）傻孩子。

[“嗵、嗵”粗暴的踢门声。

陈慧慧 （打开门，埋怨地）要敲门轻轻地嘛。

[面目可憎的裴文德上。

裴文德 （训斥）死丫头，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妈呢？

[陈素月双手沾满面粉急上。

陈素月 （厌恶地）裴管家，你来干什么？

裴文德 （狎笑）嘿嘿嘿，你是个明白人，我说的事，你就答应了吧。我决不亏待你，一定把两个丫头视若己出，还供她俩上学堂。这十里八村，丫头片子上学的可没有几个。你意下如何？

陈素月 你别痴心妄想。

裴文德 （不甘心地）我可是为你好呀，你年纪轻轻的守寡，带着两个孩子饥寒交迫。我于心不忍，收你为偏房，养你们一家子，你别不知好歹！

陈素月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陈素月宁可饿死也不再做妾。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裴文德 （忽然发现沈阿庆，两只蛇眼紧盯不放，冷笑）好哇！不识抬举的贱人，怪不得一口回绝我，原来家里藏了个野男人，败坏门风，你还要脸不？

陈素月 你嘴里放干净点，这是我娘家表哥。

裴文德 （恶毒地）呸！什么表哥表妹，分明是姘头。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沈阿庆 （怒不可遏）姓裴的，我今天刚到，你不要血口喷人。

裴文德 （咆哮）滚出去！

沈阿庆 你管不着！

裴文德 我去禀报族长，到底是你狠，还是我狠！（悻然下）

[陈素月气得目瞪口呆。

沈阿庆 素月妹，看来这个地方我没法长住了，只好先回家去，等我把那里安排好，就来接你们。

陈素月 （哽咽）阿庆……

[沈阿庆俯身，亲吻姐妹俩。

姐妹俩 （依依不舍地）表舅。

沈阿庆 乖，在家好好听妈妈的话。

陈素月 （唱）天昏昏，地暗暗，

灾难如影隔不断。

十年离散难聚首，

问阿庆，缺月何时再团圆？

沈阿庆 （唱）乌云层层罩青天，

豺狼虎豹遍人间。

休道恶人久得势，

自有报应在后边。

劝妹妹，莫悲伤，心放宽，

月到十五定团圆。

我走了，请多保重。（下）

陈素月 阿庆，我送你一程。（追下）

姐妹俩 （哭喊）妈妈，表舅……（亦追下）

[切光。

[灯亮。

[景同前场。

[王妈急上，叩门。

王 妈 素月，素月。

陈素月 唉。（开门）啊，王妈，您老人家快进屋坐坐。

王 妈 不坐了，素月啊，慧慧被人打坏了，你快去看看。

[幕内呼：“妈妈！”

[村妇丙抱陈慧慧上，陈颖颖随上。

陈慧慧 妈妈。

陈颖颖 （哭诉）妈妈，我和姐姐去割草，碰上几个小学生放学回家，骂我们是什么小老婆生的，婊子养的。一边骂，一边向我们掷土块瓦片，姐姐的头都被他们打破了。

陈慧慧 还有两个婆娘也对我们指指戳戳，说活该。

[触及旧恨，陈素月气得发抖。

村妇丙 那几个小学生中，为首的是裴文德的外孙。

王 妈 （愤然）真是欺人太甚，没有王法了。

陈素月 我好恨哪！

（唱）为什么阴雨绵绵不转晴？

为什么恶棍作恶无报应？

一把苦泪和血吞，

湛湛青天太欺人。

村妇丙 素月姐，你快抱慧慧进屋，我去镇上帮你们请郎中先生来。

王 妈 我去家里拿几只鸡蛋来。

陈素月 真多谢你们了。

[灯暗转。

[幕后声：“不好喽！不好喽！乱兵进村喽！快逃命啊！”

[“啪啪啪”枪声清脆，村庄冲天火起。

[灯大亮。

[大批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过场。

[陈颖颖搀王妈，陈素月背一个大包袱携陈慧慧上。

陈素月 （唱）老天降灾劫难逃，

兵荒马乱魂魄销。

无奈何，弃家去把阿庆找，

一路上，怨声载道哭声高。

[沈阿庆幕内呼：“素月……素月……”

陈素月 （站住）咦，好像是阿庆的声音。

[大群国民党败兵押众壮丁上，将陈素月母女及王妈冲散。

沈阿庆 （急趋前）素月，我被拉夫了。

陈素月 啊！（扑向沈阿庆，见他双手被绑，哭叫）阿庆哥，阿庆哥……

沈阿庆 你要多保重，不要伤心，我……

[沈阿庆还想说下去，被匪兵打了一枪托，用力推搡而去。

陈素月 （精神陷于崩溃）啊！拉夫了……拉夫了……

[一阵狂风卷着黄叶呼啸而过，将陈素月头发吹乱。

陈素月 （忽然想起）慧慧，颖颖，王妈！

[场上空无一人。

陈素月 （焦急万分）慧慧，颖颖，你们上哪去了？（眼睛发直）啊，死了？拉夫了？走了？（四处寻觅，狂笑）嘿嘿嘿，好了，死了，拉夫了，都走了……

（惊慌）咦，剩下我一个人了，亲人都没有了。慧慧，颖颖，妈的心肝宝贝，你们快来啊！慧慧，颖颖……（边喊边哭下）

[切光。

[字幕：十五年后。

[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厢房。

[一束光引手持画轴的陈慧慧上。

陈慧慧 （唱）风雨过后百花娇，

神州处处换新貌。

党送我美术学院去深造，

贫家女儿堪自豪。

抱负能揽月，

壮志比天高。

束云做画笔，

旖旎风光细细描。

[灯光大亮。

[陈慧慧打开画轴，得意地欣赏新作。

[陈慧慧的丈夫周霖匆匆上。

[陈慧慧只顾赏画，未曾发现，周霖蹑手蹑脚，轻轻将画夺过。

[陈慧慧大吃一惊，回头见是爱人，嫣然一笑。

周 霖 （称赞）好一幅山水写意图。

陈慧慧 怎么样？请提宝贵意见吧。

周 霖 提意见，好啊。

（唱）你书画皆优高格调，

飞彩凝辉透清标。

[将画轴挂墙上，指点。

周 霖 （接唱）青山白云绕，

碧流玉带飘。

绿迷绣墩草，

红酣夹竹桃。

这边是村姑荷锄拈花笑，

那边是牧童横笛乐逍遥。

芳菲锦绣收画稿，

艳想秾情着意雕。

夫人妙腕灵心，可称画坛新秀、艺苑翘楚。

陈慧慧 （娇嗔）油嘴滑舌，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子啦。

周 霖 我是实事求是，报告你一个好消息。

陈慧慧 什么好消息？

周 霖 你猜猜看。

陈慧慧 我猜不出，你快告诉我呀。

周 霖 你的母亲，我的丈母娘就要到啦！

陈慧慧 真的？

周 霖 我几时骗过你？

陈慧慧 （惊喜）太好了，太好了，妈妈就要来了。

周 霖 还有你的妹妹，我的小姨哩！多谢人民政府大力协助，使失散了十五年的亲人重又欢聚。

陈慧慧 是啊！

（唱）想当年，母女失散泪汪汪，

天南地北各一方。

眼看着久别亲人重相聚，

满腔愁苦一扫光。

妈妈年纪轻轻的守寡，拉扯我们姐妹俩，真不容易。这次来京，我们一定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周 霖 那是自然。你放心，妈妈来呀，我一定——

（唱）将岳母当亲娘一样供养，

早请安晚问候端茶递汤。

星期天陪她去商店游逛，

节假日伴她到名园观光。

管保她爱京华不恋故乡，

我这个半子呀，更比亲子强。

陈慧慧 （笑）行了，行了，看你吹得天花乱坠。（正色）你不会骗我吧？我妈和我妹啥时候到？

周 霖 （递上电报）请夫人过目。

陈慧慧 （浏览，看腕上手表，又喜又急）哎呀，你怎不早说，火车还有一个小时就进站了！

周 霖 放心，误不了你接妈妈，走吧。

陈慧慧 让我锁好门。

[切光。

[翌日晚上，景同前场。

[年过四旬的陈素月坐桌边利索地包饺子。

[陈慧慧姐妹与周霖同上。

三 人 妈妈。

陈素月 （慈爱地）你们累了吧。

陈颖颖 还好，今天可真是饱了眼福。

陈素月 北京一定繁华热闹，玩得开心吗？

陈颖颖 那还用说，妈妈，您听着——

（唱）首都芳景堪流连，

天安门前驻足观。

林荫大道车如水，

花丛深处笑语喧。

珠贝琳琅珍宝馆，

山水清幽颐和园。

攀上长城举目看——

好一似巨龙腾飞峻岭间。

周 霖 明天请妈妈也出去走走，看看。

陈素月 （欢悦地）好，好，是该出去开开眼界。

陈慧慧 妈，我去下饺子。（端饺子下，周霖随下）

陈颖颖 妈，今天我和姐姐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啦！

陈素月 噢，什么人？

陈颖颖 表舅。

陈素月 （震惊）表舅！

陈颖颖 他到北京探望他的侄儿，我们把地址抄给他，请他到家里做客。他说他一定来。

陈素月 唔。

[陈慧慧、周霖端饺子上。

陈慧慧 来，大家吃饺子吧。

[众人坐下吃饺子。

周 霖 妈包的饺子就是好吃。

陈慧慧 好吃你就多吃点。（对陈素月）妈，今天月没有圆，人可是圆了，对吗？

陈颖颖 是啊！今天月没有圆，人已经圆了！妈，您说呢？

陈素月 （精神恍惚，口不应心）是的，月没有圆，人已经圆了。（自言自语，轻轻摇头叹息）月没有圆，人也没圆啊。

陈慧慧 妈，您说什么？人不是圆了吗？

陈素月 （言不由衷）是，是。人也圆了。（放下筷子）

周 霖 妈，您怎么不吃了，再吃一点吧。

陈素月 妈已经吃饱了。

[周霖收拾碗筷下。

陈颖颖 姐姐，让我看看你的绘画。

陈慧慧 好。（对母亲）妈，您先坐一会儿，我们就来。（姐妹俩下）

陈素月 （缓缓步至窗前，抬头望月）月没有圆，人也没圆啊。

（唱）锦绣年华水样过，

轮蹄风雨暗消磨。

骨肉团聚虽欢喜，

怎奈我愁郁难舒烦闷多。

[沈阿庆上，叩门。

陈素月 谁呀？（开门，喜出望外）啊呀，是你！快请进。

沈阿庆 素月妹，我今天在街上碰到两个外甥女，她俩给了我地址，我吃过晚饭就找来了。

陈素月 好，阿庆，你坐呀。

沈阿庆 嗯，我坐。（拘谨地坐下）

陈素月 阿庆，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沈阿庆 蛮好，蛮好的。

陈素月 那一年，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想来投靠你，不料你被拉夫，两个孩子又被冲散，我当时都急疯了。结果，慧慧被一对画家夫妻收养，颖颖被一位老教授认作孙女，姐妹俩一个成了画家，一个成了中学老师。我们母女团聚，真是不容易啊！

沈阿庆 我被拉夫不久，碰到解放军，给我们发路费遣散回乡。如今家乡的变化可大了，你要是回家，恐怕都认不出来啦！

（唱）家乡已改旧时样，

不再贫困受凄凉。

盐碱地上禾苗壮，

荒山坡下花果香。

清清水渠构成网，

排排住宅列新房。

秋收金谷银花放，

食足鱼米衣满箱。

好一派国泰民安六畜旺，

千门万户喜洋洋。

陈素月 （唱）听说是家乡巨变心驰神往，

这幸福生活赛蜜糖。

想不到你我北京来聚首，

阿庆呀，怎不带嫂嫂一同来逛逛。

沈阿庆 （唱）为等候心上人朝思暮想，

贫苦中虚度过流水时光。

虽然壮年得解放，

每忆故旧添惆怅。

阿庆我，至今未曾娶妻房，

形单影只不成双。

陈素月 啊——

（唱）只道是霜雪化云开日朗，

只道他配伉俪夫妻成双。

谁料想幼时伴侣仍挂心上，

情痴耿耿何曾把我素月忘。

话中话个中意不难猜想，

我好似皎皎莲叶堕泥塘，

玉被污垢已染脏，

几十年刻骨相思刻骨殇。

沈阿庆 （唱）见素月泪涕零容色凄惶，

悔不该无端惹她把心伤。

（站起）素月，时候不早，我要走了。

陈素月 呀，你再坐坐。

沈阿庆 （迟疑）不，不啦，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陈素月 我送你几步。

[陈素月送沈阿庆下。

[陈慧慧等三人上。

陈慧慧 咦，妈妈呢？

陈颖颖 我隐约听见她与人说话，不过并没在意。

周 霖 我出去看看。（欲下）

[陈素月上。

周 霖 妈，我正想出去找您呢。

陈素月 刚才，你们表舅来过了。

陈慧慧 啊呀，您怎么不留他多坐一会呢！

陈素月 他急着要走。真没想到，他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单身呢。

陈颖颖 他为什么不结婚？

陈素月 这……唉！旧社会穷人讨不起老婆，年纪一大，就更难啦！表舅他从年轻时就一直等我到现在。（悲从中来）妈这辈子没人疼，没人爱，孤孤单单的，唉……

陈颖颖 （撒娇地）妈，难道我们不算人吗？我们不是爱你孝敬你吗？

陈慧慧 （冷峻地）听妈妈的意思，是不是想跟表舅搭伙过日子呢？

陈素月 （慌乱地）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真的。不过，我……我也想，最好能和他在一起生活，圆了当年的梦。

三 人 啊……（表情各异，可怕的沉默）

陈慧慧 妈妈呀！

（唱）你年轻守寡育亲生，

艰难困苦守本分。

如今因何奇想萌？

弃女再醮重嫁人。

人言可畏当谨慎，

休要轻抛骨肉恩。

陈颖颖 （唱）师道尊严最要紧，

手执教鞭育群英。

你若再嫁损声誉，

我为人师表怎做人？

周 霖 你们不要这么说，改嫁也是符合婚姻法的，再说了，你们姐妹俩早已长大成人……

[话犹未完，被陈慧慧严厉的目光逼了回去，吓得再也不敢做声。

陈颖颖 也罢。

（唱）两个女儿将你敬，

还说什么孤零零。

你要再嫁随你便，

休怪女儿太绝情。

常言道父不慈来子不孝，

我们不再认娘亲。

陈慧慧 （跪下）妈，您可千万要顾全我们的脸面呀。

陈素月 快起来。（太羞惭，扶起陈慧慧）

（唱）一番话说得我羞愧难禁，

面红耳赤汗淋淋。

为娘决意保全贞，

原谅我，一时做了糊涂人。

[姐妹俩欢呼雀跃，搂紧陈素月。

姐妹俩 您真是我们的好妈妈。

陈素月 唉！（推开她俩，抹泪奔下）

三 人 妈妈，妈妈……（追下）

[收光。

[灯复亮。

[简陋的卧室中，挂着白底蓝花的土布帐幔，陈素月静静地躺在床上。

[陈颖颖捂脸坐在床沿啜泣。

[陈慧慧焦灼不安。

陈慧慧 妹妹，表舅那里送信去了吗？

陈颖颖 不早就送去了嘛，他说今天肯定到。哦，眼看妈就要不行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你赶紧画一张吧，做个纪念。

陈慧慧 说得对！（取过画夹，拿了铅笔对母亲描绘起来）

陈素月 （费力地睁开眼睛）慧慧，颖颖。

姐妹俩 （急趋前）妈妈。

陈素月 （苦笑）孩子，妈总算对得起你们，终究没有嫁人，给你们顾全了脸面。

陈慧慧 （哭）妈，您别说了，是我们对不起您老人家。

陈素月 好孩子，妈没有怪你们，你们不要难过。

陈颖颖 我们托人去请表舅，他马上就、就要到了。

陈素月 （眼中闪出火花）什么？什么？你表舅他，他就要来了？

陈颖颖 对，我去街头接他。（下）

陈慧慧 妈，我去给您煎药，您歇着。（下）

陈素月 阿庆——（激动万分，挣扎坐起，眺望窗外）

（唱）听说是阿庆要来惊又喜，

强拖病体挣扎起。

三十年来伤心事，

深藏未曾向人提。

想当初，我与阿庆有情意，

梦想着比翼双飞结夫妻。

世事几曾如人意，

狂风吹折连理枝。

旱涝蝗灾接连至，

海啸冲垮护坝堤。

破屋怎禁连阴雨，

家家户户贫如洗。

娘患重病难诊治，

何来银钱求良医。

老父借贷外乡去，

带回一张卖身契。

为救娘亲失所依，

劳燕分飞别故里。

被卖裴门当侍妾，

遭尽蹂躏受尽气。

不久丈夫命归西，

分给我磨房一间谋生计。

从此后，含辛茹苦育孤女，

纵有那天大委屈背人啼。

可叹人情薄如纸，

茕茕孤弱被人欺。

有心与阿庆续鸳侣，

女儿反对怕我再醮辱门闾。

到如今缠绵病榻行将死，

一生血泪有谁知。

[陈素月伤心啜泣，不支，复晕床上。

陈慧慧 （端药汤上，轻唤）妈，妈，吃药。哦，又睡着了。

（唱）见母亲病入膏肓昏昏睡，

心如刀绞肝肠摧。

妈妈呀，你苦撑门户几十载，

饱经忧患受颠沛。

明知道表舅他真情不改，

到老来仍把你挂在心怀。

怪我们封建毒素浸骨髓，

阻止改嫁太不该。

辜负了养育恩无私母爱，

亲生女反将亲娘害。

难怪你独对灯影长流泪，

难怪你愁绪如山锁双眉。

一生坎坷少安慰，

啼花泣月藏悲哀。

我这里泪倾万点恨又悔，

寸草怎报三春晖。（向母亲跪下忏悔）

[陈颖颖领沈阿庆急上。

陈颖颖 妈妈，您看是谁来啦？

陈慧慧 表舅。妈，表舅看您来啦！

[陈素月气若游丝，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沈阿庆 （趋前急切地）素月，素月。（以为已死，悲呼）素月妹呀……

（唱）见月妹一命亡如雷击顶，

心痛心碎不欲生。

（捶胸顿足）我苦命的素月妹呀！

（接唱）你十八岁卖进裴家门，

当牛做马受欺凌。

青年守寡苦到今，

有谁怜来有谁疼？

我不娶妻将你等，

实指望相亲相爱结同心。

可恨她姐妹心太狠，

忍看你苦海孤舟独飘零。

从一而终当古训，

亲生女儿下绝情。

封建思想害煞人，

妇女至今未翻身。

两地相思无止境，

人到老来倍伤情。

一场大梦今日醒，

几度魂魄曾相亲。

人死不得再复生，

我肝肠寸断怀抱冰。

陈慧慧 （哭）表舅啊！

陈颖颖 表舅，我们对不起您老人家。今天才知道，您对妈妈的了解和挚爱远远胜过了我们姐妹俩。

（唱）见表舅哭母亲悲恸难忍，

一字字一句句似海情深。

千般懊悔万般恨，

已将大错来铸成。

总以为，寡妇就该守本分，

膝前有女乐天伦。

怎知娘春宵梦醒愁难禁？

怎知娘独身孀居苦伶仃？

听说娘要再嫁人，

气急败坏火星喷。

不孝女断送了母亲性命，

血的教训警后人。

陈慧慧 表舅啊！我们自幼缺少父爱，从今后您就是我们的亲爹，我们是您的亲女儿。

陈颖颖 我们对不起您和妈妈呀！

陈慧慧 请表舅在此陪伴妈妈，我和妹妹找周霖商量购买寿衣寿材。

[姐妹俩拭泪下。

沈阿庆 （伏床前呼唤）素月，素月，素月妹你醒醒啊！（边哭边摇陈素月）

陈素月 （慢慢睁开眼睛）阿庆哥，是你？

沈阿庆 （惊呆）啊……

[陈素月欻然自起，握住沈阿庆的手。

沈阿庆 素月，你……

陈素月 刚才我心口闷塞，晕过去不省人事，睡梦中，似乎听到你频频唤我名字，便睁开眼睛，不料真的是你，心中遽然一喜，竟能起床了。

沈阿庆 （伸手咬中指）啊呀，好痛！不是做梦。我的素月妹仍活着。

[两人紧紧拥抱。

[陈慧慧、周霖、陈颖颖上。

陈慧慧 妈妈。（扑上前）

陈颖颖 妈妈。（拉着母亲的手）

陈素月 妈的好孩子。（怜爱地抚摸两个女儿）

[姐妹俩激动得哭了起来。

陈素月 别哭，别哭，你们表舅一来，我这就好了。

周 霖 （感慨地吟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陈慧慧 妈，我和妹妹已认表舅为爹。

陈素月 好，（微笑）今晚月没圆。人已经圆了。

沈阿庆 （指窗外天空）不，今夜人月双圆，你看东方，好一轮金黄的圆月。

陈素月 （唱）明月东升，

清光照影。

终成眷属，

足慰平生。

[欢快的音乐声中，歌队手持花束上场，围绕五人边舞边唱：

想想想，想断了肝肠一寸寸，

盼盼盼，盼白了青丝 空余恨。

痴心成画饼，

柔情付烟云。

都只道薄命妇抱憾终身，

却不料爱的力量使枯木逢春。

啊……

甘露滋润，

奇迹诞生。

黄昏之恋更珍贵，

火红的晚霞，迎来第二次青春。

[剧终。

责任编辑 王彩君 刘心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