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周晓梦,提出生命的谜题,否认事物间的差别和人们寻求真理的可能性的同时,令自己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淖,纵言齐同物论,难免心为物役。人与物的纠缠,时常让精神陷入困境,如果优秀的诗歌能够提供一种想象的可能性,那么目遇为色、耳遇为声的形神桎梏或许能得以松解。诗意的引领与美学意义的再生,恰恰能够回应这种困顿,正如重读阿天的《湿润之诗》,“想起一只失意的蝴蝶在镜中取水”,令人心头一惊,轻描淡写,冲击力如酝酿已久的风暴横扫平原,又似利器划过,显然可感的疼痛穿越神经末梢。此刻,我有些释然,却莫名惶恐。因为熟悉阿天,熟悉他的诗,品评文字难免出现陌生化,进入他者“反观”的境地。然而,美学的凹凸镜让诗意的想象看起来坑坑洼洼,零碎的拼接却能够让人在并不光滑的边缘看见自己,也看见别人。
初识阿天之名,是在学院的文艺报上偶然读到他发表的一首诗。诗作抒写草原雨景,诗人潮湿的心情似乎披着一层灰色忧郁的薄纱,欲言又止的情态,被身边的雨水装饰,文字轻盈、舒展,引人共情。当时,我隐约觉得他不像是饮酒而乐的浪漫主义诗人,倒像一位行吟的少年诗人,捕捉生活的美好,才情展露。几个月后的一个夏天的夜晚,几个朋友凑在一起聊天,机缘巧合,他也在,风度翩翩,印证了我读诗之后的判断。夜已阑珊,相谈甚欢。他愉快地分享着写诗的体验,某种冲撞心灵的力量,令其神采奕奕,继而吟诵诗作,击节以乐。年少时的敏锐与情思,竟有如此魅力!而今,面对内心的残垣断壁、密不透风的生活,当初的夜晚,轻盈得像一首诗在时间的缝隙里滑落。后来,和阿天的接触更多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阿天是一个很有想法的文学创作者,善于思考,勤于实践。大学期间,在他的提议下,我们利用QQ空间推出了一个小栏目:“一分钟悦读”,意在读者可以利用一分钟的阅读以悦心娱情,同时,我们也想用自嘲与诗歌回击甘南“雨季”带来的低沉和忧郁。我们内心对文学充满热爱和敬畏,不知不觉间,坚持做了一百多期,近十万字。第一百期的时候,阿天很高兴,念了几位老师发来的短信息,褒扬溢于言表。那段时间里,阿天的创作到了高涨的阶段,不断有新诗出现,“发表”在“一分钟悦读”上,留言很多,反响不错。他当时任文学社社长,利用社团活动,主推了几期诗歌。令人惊喜的是,竟然有那么多人喜欢诗歌!一位老师笑道,梦回八九十年代。当时不解其意。然而,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有说服力,时间无须告诉我们,已然改变一切。
阿天常说,美丽的甘南给他带来创作的灵感和写作的题材,时常会看着一朵云沉思,甚至难以掩饰期待一场雨来临时内心的兴奋。甘南长冬无夏,五月时或飘雪;高寒阴湿,四月草色渐青,春天开始于广场第一块松动的地砖。公路上来往的牛羊,安静的黄昏,悠闲而平静;经幡飘动,松烟缭绕,坚定的眼神守望着寂寞。阿天身处其中,情思化诗,是自然而然的事。他的诗,同甘南美景一样,具有强烈的内生性和生命力,也许是甘南这片热土予他特殊的馈赠。他热切希望用诗歌将瞬时的感受记录下来,勤奋有加,大学期间创作了大量诗歌。他在精心挑选后,编印了个人第一部诗集《轻微之美》。他的诗化为青鸟,殷勤探望,如后记所言:“甘南这座温情的小城,我用诗歌与她交流,试图取得彼此间的某种信任,我一直努力着。”阿天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从目前看,如果说《轻微之美》是阿天诗歌创作第一阶段的代表作,那么可以将他在西北师大读研、山东大学读博期间的诗歌创作按时序分作第二、三阶段。较之于甘南期间创作的诗歌,他在西北师大读研期间的诗作情感表达更细腻,有了一些哲理的意味。兰州与甘南地理环境有别,不同的地理空间予人不同的情绪感受,回应某种情绪的词语自然不同。这一阶段,他写出了《写给父亲的诗》《书房》《凉州词》《疏勒河》等作品,可见才情与细腻的打磨完美结合。山东大学读博期间,随着学术训练的深化,文艺理论知识渐而丰富,他的视野渐次开阔,写作比较克制,诗作明显少了大学时期的轻盈与恣肆,不再急于诉说表达,多了几分厚重,内敛却力道十足,甚至隐现禅意。
阿天的诗,特征明显。淡化技巧,注重生命体验的情感表达。他的诗几乎不刻意使用语用表达的技巧,有意避开跳脱、轻逸和失于庄重的语言,以特定的叙事性,表达个人的情感。《轻微之美》一诗,“肯定有什么轻微的美在吸引,我们无法摹状”,无法摹状的是内心的期待和对美的渴望,轻微恰如细腻的情感,悄然而动,因以感受到午后阳光的丝丝温暖。诗人通过细微的触感,体察“一种喧闹之外的生活”,唯以如此,才看到“一束多情的马兰正在盛开”,盛开的是诗人此刻的心情;多情的,是诗人对生活的热爱。《小夜曲》更妙,“草原的夜晚是一只黑色水杯,盛满疲惫的身躯”,诗人以独特的比喻,用“黑色水杯”盛放情绪,思绪束敛,能够安放我们情绪的也许是孤独的空间,所以,“我们默然无语”。《春日短句》中,诗人看向远处,“草原微风起伏,十只牧羊斜躺在山坡上,像十朵雨后初生的蘑菇”,美好的事物总会撩动内心的柔软,那些“蘑菇”是绽放的生命,也是灿烂的生活,更是诗人内心的喜悦。是的,一个诗人对待事物、对待生活、对待世界的态度,决定他对待诗歌的态度和写作的高度,心中没有大爱,笔下便无真情,古人讲诗言志、歌咏言、律和声,正是如此。“细小的花瓣点缀着内心的空白,忧郁的词语依然在心中潜伏”,诗人从生活小景出发,以“意义的发现者”的角色赋予事物以诗意,“细小的花瓣”如心中“忧郁的词语”,寓情于景,物我共生。《浪费》开篇:“星星浪费夜空,青草浪费晚风。”写法独特,星星“浪费”夜空是陪伴不够长久吗?青草“浪费”晚风是思念不够深沉吗?事物本无诗意,因为发现者的眼睛,它们便有了生机,有了诗意,诗人的情思多么细腻呵!“我合上书本,在寂寞的灯光下书写,不断浪费着那些词语”,星星守望天空,青草陪伴晚风,灯光映照寂寞,何以浪费,不过是走丢的时间和悄然无踪的情思。阿天的诗,以个体的生命体验呈现美学的表达,阅读的感觉很棒,自然、舒展、细腻、简净,如手抚轻罗。
细节丰富,情感表达更为深邃和具有穿透力。阿天的诗注重细节,注重感受。《月光壁虎》写于济南的夏夜,“我在楼道的窗户前观察这只驮着月光奔跑的壁虎”,唯“驮”一字,意境张开,细节生动传神。“偶尔的停顿也会让炎热的夜晚安静”,给语言赋予一种奇妙的异质感,虚与实的转化自然流畅。《午后》写了诗人观察一位老人动作的片段,“一位老人在椅子上坐下,他翻开一本书默默地看着”,平常的动作,细节到位。本以为会继续写下去,令人意外的是,“像从前无数个平常的午后,爷爷转身的瞬间”,一句即升华意境,诗人期待转身的瞬间,过往的回忆涌动,点点滴滴的往事在眼前浮现。这是对想象的细节描写,表达与不表达间有种微妙的平衡关系,看来阿天是善于把握的,能收得住。写诗怕情满于志,滥近于俗,对情绪、细节没有相当的把控能力,难有上乘之作。《雨一直下》中,“奶奶在床上躺着,微弱的呼吸像熟睡的婴儿”,观察细致,“微弱”一词令人揪心,也得些许宽慰。“但更多的是等待,她在等待夏天快点结束”,好雨时至,风送清凉,老人家能舒服一些。诗人无意写雨,心有所待,取物转喻,因而情感表达更为松弛、自然。《疏勒河》一诗中,“无数次,在远行的岸边,她挥着手,像这条朴素的河流一样,卷起波浪扑向我脸庞”,对母亲和家乡的眷念,令诗人面对疏勒河时竟恍若梦中,母亲挥动的手,如波浪扑来,对于细节的捕捉和超越时空的引喻,增强了诗歌的画面感,提醒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远大于故乡的修辞”。小镇“吹麻滩”,一场雪飘落,如眼前疏勒河折射着细碎的阳光,粼粼波光,映入诗人的内心,幻想与诗意相遇。“命运总是让人着迷,而生活里的每件事都充满细节”,从创作完整性的意义上看,阿天是一位具有宽阔视野和对话自觉的诗人。
阿天从大学时期到博士阶段十余年的诗歌创作,呈现出表达个人情思到多维转向的面相,尤其是读博期间扎实的学术训练,使他的诗作意蕴更加丰厚、情感表达更为贴切,经历岁月的风霜,远离了喧嚣与虚浮,有利于他今后的创作。
当然,白璧微瑕,希望他在今后的写作中,一首诗、一组诗间的变化能够更丰富一些,以免掉入模式化写作的怪圈。每与坐谈,我都会劝他喝点、喝点,他笑着摆摆手,不胜酒力。我说,不喝点,难微醺,对文字的感觉就会变得迟钝。他说,诗同琼浆,文字浸润,酿出的滋味胜于老酒。我饮下一口酒,忽而抬头,看见一首诗缓慢地爬上他的额头,眺望着群山之巅赶来的秋风。他眼里几分秋意,把细碎的温暖,当作拥抱生命的信物。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