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

2024-10-10 00:00李榕
飞天 2024年10期

12月24日 林含章

第一天考完,感觉好极了。

进考场前抢记的两道论述题全中,上午开了个好头,下午一气呵成。

当晚天公大变脸,狂风怒号。

第二天风力更劲,吹得人双眼迷离。林含章正望眼欲穿等考研搭子骑电动车载她去考场,搭子来了电话:“我今天不想去了……”

“你弃考?倒是把电动车借我呀……”

“车子昨晚忘充电了,友友,实在对不起啊!”尾音像粗粝黏稠的野蜂蜜,有撒娇那意味。

唯一的不变是变化本身。

林含章提前半月预订了考场附近的酒店,本以为万无一失,三天前,酒店单方撤单。

离谱。考研时间与节假日重合,房价涨了两倍多,这时候酒店宁愿赔钱解约。她没空理论,赶紧在“考研群”约了个有电动车的考研搭子。

从H大到W大,骑电动车走绿道最便捷,难点是入口处高悬着“电动车禁行”的告示牌,勘探过,倒是没人查。

昨天返程时察觉到搭子情绪低落,明显没考好,含章还特地请她吃了顿好的。

离开考还有四十五分钟,网约车软件傲慢显示:排你前面的乘客还有二十五位。校门前回旋寿司般一晃而过的出租车都亮着红灯。

还好姜慕阳不在,否则少不了一通抱怨:“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卡点,至少提前一小时到考场!”

他是行走的钟表。即使上选修课都会打足提前量,驴拉磨一样以教室为中心画圈圈,等她赶到时他早完成了洗手间流程,满脸轻松,蓄势待发。

甚至旅行,团队十几号人,独他担忧赶不上早六点的车,说服大家在车站过夜。一行人在车站里横七竖八,啥形状都有,画面不要太美,含章蜷成小小一团,在旅行袋上迷瞪了一整晚。

于是乎第二天,所有人面如城隍庙里的小鬼儿,脚底虚浮,腾云驾雾,姜慕阳则像恪尽职守的解差,驱策着大家通关检票,好好的旅行搞得像流放。

倘若他俩报考同一所学校,她该早被驱赶到考场,然而姜同学选的顶尖名校,她无法企及。

还好她有备选方案——林含章先做个热身,深吸一口气,像颗饱受压力的钢珠“倏”地弹射出去。

全速跑出一站地,背上出了点毛毛汗。风扫得脸生疼,林含章索性松开围巾,连脖带耳包好,仅露出双眼。围巾是死亡芭比粉——姜慕阳的独特审美。某个冬天用黑色塑料袋装着,非常随意地扔她桌上,她险些当垃圾给扔了。

这颜色衬得她分外黢黑,还长得过分。林含章将之塞入箱底,压在最厚的羽绒服下。昨晚狂风摇窗,她忙翻出来,为增加保暖,出发前密密贴了圈暖宝宝,顺便遮丑。

林含章在路旁灌木丛中搬出一辆共享单车,学校附近的共享单车需要时总踪迹全无,作为出行的最后保底方案,是她提前两天藏好的,还特地插上树叶做好了伪装。正待扫码,宋妹宝的一串语音跳出:“我在食堂狂‘炫’牛肉面,谁让我报的本校,近!”

“食堂阿姨擦了大红唇!为今天讨个好彩头!”

两届院校赛最佳辩手邪恶的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有骆宾王《咏鹅》那质感。

妹宝报考本校,H大是本市七所名校的老幺,压力不大不小。

备考期间,林含章起早摸黑去图书馆抢座复习,头发因静电竖起一蓬蓬,眼下印着黑眼圈,酷似加勒比海渔民。

妹宝只早起过两次,其后都窝在宿舍,也不舍得开空调,裹成襁褓里的初生儿一般,除了上厕所取外卖几乎不下床,养得娇娇嫩嫩,形象越发接近杨贵妃。

这时,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奇迹般降临,林含章激动得眼角含泪,也可能风吹的。拼命挥舞双臂:“出租!”

出租车快速经过她身边,终于在前方五米开外“吱”的一声急停。

车内一股张牙舞爪的烟臭味,她忙摇车窗散味,窗只能落下一半,只能捂紧围巾充当过滤层。

司机不急发车,扭脸问目的地,她忽地紧张起来。求学前听闻本地人欺生,为此她苦练本地话,生怕对方支吾说“马上要交班”“没油了”“不顺路”拒载,还好还好,司机确认地点后果断踩下油门。

林含章迅速展开复习资料,她的记忆力越到临界点越佳,这会儿能背几道公式。等察觉不对时,车已偏离主路拐进一条似曾相识的小巷,司机含糊其辞“接个人”。

巷子窄,堪堪容一辆车通过,一旦对面来个车都错不开。

“师傅,我考试要迟到了!”她急得大叫,把着车门一瞅外面,岂止眼熟,这不就是预订的那家酒店么!她计算过,从酒店步行二十五分钟可达考场。

话音未落,后车门拉开,冷风裹着一名黑衣男子钻进,将贴门坐的含章一下挤到座椅中央,浓烈的香水味先他一步,将烟味杀个片甲不留。

黑衣人用力拽上车门:“快快快!”

司机用高考誓师般的口吻回应:“手抓稳!迟到不了!”

得,一看就知司机违规拼了车。

林含章第一次拼车还是大一。江对面的步行街有跨年活动,凑完热闹公交已停运了,她怕错过宿舍宵禁时间,不管不顾拦住一辆载有乘客的出租,将自己硬塞进去,口中叫着:“过江过江!”被赶下来,就去拦第二辆,越到后面动作语气越发纯熟,甚至带上几分快活。

同乘男子看到她手中的《考研数二错题集》,夸张地倒吸口凉气:“学霸呀!”笔记厚度堪比一块耐火砖,全手写,力透纸背。

林含章不理会,顽强背诵着“泰勒展开”公式,男子嘀咕了一句:“这还用背?”

忽然,手中摊开的资料呈现出漂浮感,随即“轰”的一声巨响,出租车被撞飞,车身大幅度翻滚,“砰”地撞到对面公交站台。

天翻地覆的瞬间,她嘴里飙出一句脏话。

二十分钟后 宋江涛

在游乐场坐ride时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被倒挂在座位上,还一股子汽油味儿,真怕一个火星子迸来,咚!变成个大火球。

挡风玻璃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后备箱因为剧烈的碰撞缩卷在一起,皱巴巴地像一团纸。

宋江涛身子长,人还拧巴着,很快眼球开始充血。

司机的安全带卡死了,开启大骂模式,喉咙亮得像面锣,震得人耳膜生疼。

隔了会儿,车身颤动起来,他瞥见同乘的女客从车窗挤出去,像秋后的毛虫一节一节蛄蛹着。片刻,她缩了回来,对车门展开攻击,发力点好死不死正是宋江涛的脸,他又气又闷,猛一缩头,真有缘,脸和对方的大鞋底来了个亲密接触。

宋江涛晕乎了好一会儿,等风打脑门了,才发现自己躺在大路边,鼻腔正不断涌出液体,眼有点睁不开,浑身着了火似的。

他用手触了触脑壳,手立刻湿漉漉的,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轰”!弹起的气流吓得他就地一滚。

真就……爆炸了?

眼前的头发被人一把扒开,他打了个冷战,视野里晃动着一张大脸。

“宋——江涛!听得见吗!”

这也能被认出?只能怪他太帅,太有名了。

凭这张360度无死角的脸,初二起,就有星探邀他拍广告,游说他参演著名导演的电影。被生人搭讪是常态。

他是无人不晓的校园明星。初中到高中年年班长,在大学任学生会副主席,是文艺汇演的C位主持,是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的学生代表。

现在,校园明星抖得像一架老式缝纫机,脑子里的声音不断嘶吼,爬起来!考试还来得及!

心里怒斥,别闹,这场考试他根本不想参加。

谢天谢地!救护车声由远及近,像踏着七色祥云的神灵。

救护人员跑来询问他的状况,出于大学生的素质,他虚弱而礼貌地回答:“也,还行吧。”那名女乘客适时哭叫起来,声明自己伤势严重,她如愿被抬上了车。

然后,救护车就开走了,开走了……

宋江涛这才惊觉,一辆救护车一次只拉一名伤员!还来不及后悔,接踵而来的第二辆救护车又带走了出租司机。

第三辆救护车久盼不至。路面冰冷,奄奄一息的他像被丢弃的塑料袋,听天由命。

漫长等待中,他复盘起所有错误。

大二下学期他就筹划保研,绩点和综测分名列前茅。万万没想到,年级前十名获保研资格,他卡在第十二位,以一分之差败北。

去理论时,被轻描淡写告知:同学们反映绩点和综测的权重太大,所以今年改了,排名更侧重于学分。

那倒是早说呀!信息公布时都九月了,他在截止日期前仓惶报考,一肚子气,哪里复习得进!昨天两场考完他都懵了,W大的出题思路太特么奇葩,和复习方向背道而驰。这种感觉如同怀孕十月,明知怀了个死胎,但死胎今天才生。

抵达医院时他的眼肿成核桃,急救医生一见就痛心疾首地说:“怎么才来……”

宋江涛想请护士帮着处理挂号缴费等琐事,对方推说忙不过来:“你胳膊腿都没问题呀,涉及到钱,还是亲自处理更好……”

公事公办的口吻让宋江涛意识到完了,肯定破相了。

急诊室的玻璃门上隐约映出一颗疑似祭品的头颅,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护士提醒他:“有紧急联系人吗?”

手机屏幕稀碎,他努力睁开眼,划动通话记录,辅导员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前。

两人为保研吵翻了,通话时长远超所有人,辅导员不仅没有丝毫相帮的意思,还冷嘲热讽:“人姜慕阳排你前面,他都没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跟姜慕阳这个变态比,参加编程竞赛时宋江涛看过他的高考分,完全可以轻松选985,来H大纯属有病。

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宋江涛从小是保姆带大的,进大学后保姆就走了。

他惊觉,自己居然连位“紧急联系人”都没有。

同性朋友乏善可陈,刚认识时挺和谐美满,随后他们就开始孤立他疏远他。

宋江涛异性朋友多,最密切的前三名。A还在欧洲旅行;B最黏人,总大言不惭说是他女友,他从没认可过好吗?提过三次“分手”都没断成功,何况现在她人在考场,顾不上;C是位大聪明,宋江涛心仪的酒店爆满,他已改订了其他酒店,这位加价五倍“抢单”,真谢谢她,他被加塞进了死神名单,差点嗝屁。

他准备拨通第四顺位女性朋友,想想算了,眼下这脸并不合适见人。

宋江涛靠一口仙气儿硬撑着拍了头颅和鼻子平扫,所幸仅鼻梁骨折,其他软组织伤忽略不计。

急诊医生简单处理完,分诊到耳鼻喉科,主任说肿胀太厉害,无法手术,建议宋江涛等过两天消肿后,再办住院做“鼻子复位”。

视线勉强恢复后,他发现脖子上不知是谁的围巾,暖烘烘的,像只小炭炉。

七天后(翌年一月) 姜慕阳

苏阿姨来时,姜慕阳在清点母亲遗物:那些柜子里的相册、日记、信件,散发的霉味令人窒息。

母亲爱照相,那些青春的老去的,彩色的黑白的,想一夜擦除这些岁月痕迹,没那么容易。

父亲联系不上,电话要么通话中,要么不接,微信留言时才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姜慕阳花一分钟编了条短信:“我妈自杀,已去世”。略去中间种种,完成了通知程序。

敲门声初始还算客气,猫踩奶一般,姜慕阳未予理睬。随后是脚踹,笃定他在家。

苏阿姨身上洒满细雪,睫毛上都是,边进门边脱掉棉袄,热切地问:“需不需要帮忙?”

昨天姜慕阳辗转到家时天已黑,一身疲惫的他毫无睡意,准备静悄悄处理完所有后事就返校,没吃没喝,一直忙到现在。

这时,他才发现窗外白光耀眼,竟是一点没听到雪落的声息。

苏阿姨急切地说:“老家习俗,家中有人去世要办席。”

“没钱。”他闷声回答。回家的目的是查找母亲的存款,可仅有的两张存折加起来还不够抢救费。在ICU外打出的第一个求助电话就是给苏阿姨,她推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在他不抱希望时,她转来一千五。

苏阿姨穿上了棉袄,他以为她要离开,心头一松。她却在屋里兀自转悠起来,拨打电话安排酒席,原来是老屋太冷了。记忆里的她瘦瘦小小,高颧骨带着两坨红晕,站在高大的丈夫身边,成为随行的小影子。现在她的五官有了人工痕迹,高声大气的,有种油腻感。

个儿不高的她穿厚了像只皮球,边通话边晃到柜子前,翻开相册,抽出一张照片在手中把玩着,让电话那头的谁赶紧送肉送米送柴,先送了再说,晚点结账。

以前,母亲抱怨他跟苏阿姨比自己更亲,现在回想,真不可思议。

苏在镇上开爿饭馆,小学正对面,大小像个衣柜。放学后姜慕阳跑去吃碗豆腐面,豆腐偏硬,发酵过的蒜蓉很好吃,还有豆子茶。新收的黄豆、芝麻放铁罐里烤熟,再丢几片新茶用滚水冲泡,香死个人。

苏阿姨静静忙碌,像灶间袅袅白汽,朴素而生动,她男人跟客人海阔天空地聊。

饱食了烟火,他才有力量回自己家。家里没断过大小战役,父亲的无理辩三分直面母亲的得理不饶人,双方掀桌摔杯,剑拔弩张,再以一方离家出走告终。母亲会哭着问他,你爱妈妈吗?然后让他打电话给父亲,求父亲回来……他卡在中间动弹不得。有时在上厕所,母亲也要敲门,问他是否爱她。他做噩梦,害怕自己变成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娶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眼前物是人非,苏阿姨气势如虹地安排完一切,问:“有补充吗?”

姜慕阳屈服了:“通知两个同学……在本地。”

九天前,他接到县医院抢救室的电话,赶到时只带着换洗衣服和满满的复习资料,到医院门口才意识到最需要的是钱,以及落在火车上的数据线。

传说,在ICU能花掉人生40%的积蓄。救护车费、住院押金、一次性垫单、尿壶……账户余额退潮一般,迅速凸显一名大四学生的贫瘠。

他给认识的亲戚打电话,许诺还款日期,滔滔不绝情真意切信誓旦旦,手机先他一步耗尽能量,钱并没借到多少。

ICU门外坐着一家人,在争论血库的押金该谁出,神情外貌太过相似,让人联想起那种12件头餐具,色泽、花样、釉彩如出一辙。

护士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他审题般看完,支吾着:“能帮我手机充个电吗?”继而微弱地补充,“谢谢。”

“给我吧。”那堆“餐具”中的一个上来抽走了他黑屏的手机,宋江涛握手机的手被塞进一支笔。

护士皱眉提醒他:“签字!唉唷,现在的孩子呀。”

他马上二十二岁,却像幼儿园里被霸凌的弱鸡,呆呆愣愣,不明所以。

提笔,他在《病危通知书》上规整地签下:“姜”,父亲的姓;“阳”,母亲的姓;最后才不情愿地写下中间的“慕”字,像一份简短说明书,解释他曾是爱情结晶。

时间刚好。这一时刻,他本该在试卷姓名栏写下同样的三个字。

在地铁接到母亲电话时,他正前往考场踩点。地铁里人多,他晕乎了才不小心摁下通话键,铿锵的报站声戳穿他的谎言,母亲立刻尖声质问:“你怎么跟他一样骗我!”隔着电话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崩溃,他慌乱中掐了电话,手机调到静音。

初中时,母亲不顾反对,辞了工作去他住读的学校当保洁,在教室外面窥探,热切而自豪。

三年后,她跟着他去高中,在食堂当杂工,杀鱼洗碗打杂。将所有时间、精力倾注于他。母爱像一场持续六年的倾盆大雨,他没处躲,听得最多的是“别跟你爸似的”。

父亲在她嘴里嚼成毒液,她是盛满毒液的瓶,瓶身全是裂痕。

他的微小反抗都会引来裂纹加深。

进入H大是他一次成功的逃离。H大不是十八线小城,进校园需三道门卡严格盘问,即使打杂也需人脉引荐。母亲在附近找了份工作,被低工资和高房租双重狙击,没能坚持三个月。

他过了舒心的四年。每逢假期,他会被她催逼着返乡,这是他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幸福终结于母亲兴冲冲给他报喜——她给即将毕业的他在家乡民营企业找了份工作!未来的路,她全给他安排好了。

姜慕阳表示想继续深造,便被她劈头盖脸嚼成剧毒液。

他假装懦弱地服从,内心却坚定了远离,一定要去更远的城市。

下午回到酒店,看到十几个陌生来电,区号就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都是县医院打来的:你母亲正在抢救。自那时起,他的灵魂游荡于空中,晃晃悠悠漠视着躯壳办理手续,火车、汽车,连夜奔袭,再俯视着他背着母亲的骨灰回家。

老屋紧靠长江的一条支流,蓝光粼粼,星光点点,仿佛整夜行在船上。

青砖房里的一切都被潮气包了浆,他生了一个大火盆,将霉掉的相册、衣物以及信件纷纷丢进,燃烧的气味肆意蔓延,直至天明。

下午陆续有人来,先大剌剌喊他一声乳名:“羊娃子!”有人将院子里的雪扫到一旁,堆成一堵矮墙。满载东西的电三轮开进院子,鱼丸、肉、鸡蛋和蔬菜,由五颜六色的大塑料袋装着,靠雪墙堆放,乱纷纷的,像雪里的花。

人们说笑着架锅支灶,拿锤子现钉了副案板。

坪里多是老人,一部分壮年待在镇上,一部分外出打工,但凡谁家有事都倾巢出动,如同过年。

姜慕阳不被打搅地烧着火,脸被烤红烤烫,背后凉凉的。苏阿姨翻出来的照片,是六个人的合影,那时他们两家一同出游,年轻的脸上还没有那么多哀愁,只有林含章的小脸不高兴地板着,穿过照片盯着他。

炊烟蓬勃,铁锅里咕嘟嘟炖着鱼丸汤,炸土豆的滋滋声,香气逗迎着老屋徐徐醒来。

太阳跃下山头,苞谷烧端上桌,丧鼓声声响起。

本地风俗“生时喜酒死时歌”,葬礼要“跳丧”,歌舞整整一夜。

很小的时候,祖父抱着他吃席,鱼丸汤用来泡柴火饭太美味,他高兴地说,最好天天有席吃,祖父哈哈大笑,众人皆不以为意。

一名敦实的男人负责掌鼓,男人们四个一组,随不同的鼓点晃动身体,一会儿似夜里的花瓣聚拢,一会儿如晨曦时的叶片舒展。快节奏时像迪斯科,慢节奏像太空步。

头上包缠着蓝布的歌者咿呀吟唱,歌词难懂,衣着鲜艳的女人们围作一堆,窃窃私语着,不时发出笑声。

这一切,与他密切相关,又似毫无关系。

有人进屋来,将姜慕阳扯起朝外走。他像临时上赛场的选手,手中被塞入装满酒的大碗,和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碰杯。

两名初中同学早就来了,一男一女,齐刷刷褪去青涩,厚实得像那副临时案板。进屋和他打个照面就脚不沾地地帮厨,或去邻居那里借东借西,摆桌擦椅切菜添柴,配合默契。

他们初中后没继续读,打工了一段时间攒了钱,经营民宿赚了,酒厂又赔了。

姜慕阳敬酒时问他们,啥时候结婚。女同学对着他的耳朵喊:“下半年!一定来,还有老林!你们还在一起,真好!不像很多人一出去,就散了!我家这个要不是当年被老林揍服了,不得这么乖!”

姜慕阳忙否认“没在一起”,他和含章只是同一所学校读书,仅此而已。

男同学不让姜慕阳说话,急着否认被林含章“揍”过。

姜慕阳记得一清二楚:“揍过。你问我是不是像娘儿们那样搽粉,把我头摁墙上……”他细说着那些曾忘却的,施害者听到了,还怪荣耀似的挺了挺胸,跟女同学描述姜慕阳随身带着绣花手帕,身上总香喷喷的。

直到五岁,姜慕阳才被母亲送去幼儿园,第一天就被这位小霸王揍了,脸被墙擦破了皮。他哭喊着,一名小个子闻声跳出,揪住男同学的后颈,勒得他松了手。小个子尖叫“帮忙呀”,他却吓得抱头鼠窜,全然不知该怎么“帮”,好在想起兜里有妈妈塞给他的一盒清凉油,抹在手上,跑回去时男同学正在暴打小个子,姜慕阳冲上前捂住男同学的眼。小个子脱身后,也不逃,脚踢牙咬,直到男同学像娘儿们一样嘤嘤哭。

那个小个子就是林含章,当时头发比现在还短,脸蛋红扑扑的,像老屋墙上的年画。

男同学爸在县里当个小官,在此之前,班里所有孩子都被他欺负过。

在镇里读小学时,他们三人又一个班。

放学后,男同学叫来了读小学三年级的哥哥,气势汹汹地在巷子口堵着他们,林含章见状大喊一声:“姜,跑!”她灵活地翻越矮墙,见他望墙兴叹,回身拉了他一把,他们没命地跑,风在耳畔狂吼,魂在小小的躯壳后磕绊着。

从那时起,他俩结伴而行。她教他翻墙、跑步,对,还有游泳,明明她自己也不咋会。经历过烈日,含章成功变成黑泥鳅,姜慕阳是汗白皮,黑了一阵,很快就白回来了。

当姜慕阳母亲在ICU抢救时,男同学不知打哪儿听到消息,毫不犹豫给他支付宝里打了五千,女同学和姜慕阳只同班过三年,话都没说过两句,闻讯也打来五千。

手机开机后,看到到账信息,姜慕阳五味杂陈。

姜慕阳说起还钱,女同学大笑:“情钱!不能这种还法,得来吃席!”男同学给他上了一支烟,点烟的工夫又倒满了酒,酒香四溢:“羊娃子,酒里见!”

那就“酒里见”,头一回喝酒,酒像时光的烈焰,从口腔一路烧到胃,冰冷的躯壳回了温。一碗接一碗,他汇入跳舞的队列,随鼓点的变换摇晃。

夜凉如冰,火光四溅。

第二天,他很早醒来,胃里残存着篝火和鼓点,人声消散,酒气残存。

积雪覆盖,路不好走。男同学借了电三轮送他,一侧是暗流奔涌的江流,一侧是雪野,惊心动魄开到县里。男同学非要帮他买汽车票,姜慕阳将空房钥匙托付给他,有空帮忙开窗透气。男同学显出依依惜别之意,在背后喊他好几回,姜慕阳佯装没听见。

他短时间不会回了,情钱,再说吧。

返校第二天他忙于应对期末考试,苏阿姨打来电话他没接到,看到她发来两条彩信:一个是她代收的礼金清单,一个是办席的清单。

有意思,她自作主张替他收了礼金,末尾还煞有介事写了个陌生的见证人。礼金送得很丰厚,苏阿姨借给他的一千五也列在上面,充做礼金,所有收入扣除酒席钱还有余额。

姜慕阳无暇理睬,他要忙毕业论文,再就是准备找工作。

同宿舍四人,最有钱的那个考研,中等有钱的去继承家业,一个在去年秋招时找到了工作,只有一穷二白的他毫无着落。

他将寡淡的履历堆砌得花里胡哨、佶屈聱牙,装扮成一匹汗血宝马,期望春招时被伯乐相中,有机会做牛马。

苏阿姨再次来电,提醒他:送过礼金的别忘了回礼。

他从善如流。网购了毛巾、香皂,填快递单时有了意外发现,宾客名单中一位远亲就在本地。上网一查,公司经营范围和他专业对口,规模还不小,远亲正是公司法人。

姜慕阳备了份贵重的“回礼”,借了身行头,以面试的姿态前去拜访。公司位于经济开发区的CBD内,占据了整整三层办公区域,规模不小。

前台小姐姐客气地回复:“老板出差了,不知何时回,方便的话,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回来的路上他后悔了,应该带走礼物改日再去的,经验不足。

宋妹宝留讯息让他参加晚上的社团活动,吃毕业前的“分手饭”。他差点忘了,他是这个辩论社的前任社长,大三卸任后,还帮忙带过新人和辅导参赛,聚餐很少参加。

当初辩论社是含章代他报的名,他分明让她帮着报个体育社团,她却自作主张“你试试,你口才好得很”。他那时还带着浓重的乡音。

姜慕阳生气的方式就是不搭理对方,这招对含章没用,她善于独来独往。

社团通知他参加活动,他只好旁观,打打配合。比赛临时差人,他就去补缺,有一回竟大获全胜。

这场胜利令他激动得彻夜未眠,用奖金买了条围巾给她,却从未见她戴过。

三十天后 (二月) 宋妹宝

宋妹宝趴桌上打盹时,手都不忘按着鼠标刷新,屏幕上终于现出院校分数线,她猛起身,头顶心和床板的撞击声大得吓人——她忘了宿舍的上床下桌结构。

窗外响起欢呼,妹宝推开窗,捂住脑袋疯狂附和:“啊呀呀!”

H大校线290,她笔试考了318,她有校“光耀杯”一等奖,能免复试环节,稳了!

天可怜见,苦哈哈的考研人像被大雪覆盖的麦子,终获冰雪消融,冬去春来。

这段时间老师们显现出慈爱的一面,一整天没排课。妹宝连滚带爬回到床上,被窝就势一卷,包成手工点心状,用回笼觉犒劳自己。

这会儿,即使消防演习也甭想让她起来。

另两位舍友在校内合租了民房备考,校内房源考前很抢手,考完了又转不出去,她们便不急着归巢,宿舍只剩妹宝和含章。

含章那边静得出奇,宋妹宝敲敲床栏:“老林,啥情况?”

对面咬牙回了句:“XXX!逢大考必砸,命!”含章从大一起跟着妹宝学本地话,尤其口头禅“XXX”,发音比本地人还地道。

床离地一米六,妹宝没踩床梯一跃而下,一声轰响后,她将下巴搁在含章头顶看屏幕:“分数线多少?”随即尖叫,“335!又涨啦?!”

W大是全国985大学排名前十,学校自主出题,分数线年年看涨,去年是329。

“你过线了50多分啊!老大!”

“W大看重第一学历,去年329分压线录取的来自重点985,录的唯一一位211生是425分。”含章神情沮丧,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学历歧视!妹宝气不打一处来:“没事!进复试你就大有希望,你有‘光耀杯’一等奖,一篇论文,这样的实用型人才,导师不会错过。”

妹宝仿佛眼前就站着复试组,拿出辩论架势,五官皱起,左手平摊,食指指向天空。

“咱校的奖W大不认。论文,我才第三作者,发表刊物也不是SCI级别……”

“你手里还有一个科研项目!”

“框架太大,数据跟不上……”

两人话头赶话尾,像当初妹宝打比赛前,含章配合她进行的模辩。

含章是她认识的这帮理科生中思维敏捷,为人仗义,实践动手能力强,游泳长跑跳高全能的稀有动物。导师不选这种内外兼修的,难道青睐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竹竿?

含章考研第二天发生意外,迟到十四分钟,差点儿进不了考场,就这,人家还考了三百多。

含章不想继续这个辩题,打岔:“你的‘ Crush’怎么样?”

以前妹宝会不顾室友们的抗议,美滋滋絮叨她的“Crush”: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他的星座他的血型,他的理想他的未来……

Crush,意思是一见钟情。

宋妹宝与宋江涛的相遇,含章已经听了百八十遍,非常校园小说:新生报到当天,妹宝她爸只送到校门口就走了,从门口到宿舍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结果行李箱掉了个轮子,是宋江涛及时出现,帮她提起千难万难时的行李。闲聊时得知两人是一个班的,他盛情邀请她去他宿舍,参加新生“见面会”。

那天含章火车晚点,蒲一进门,宋妹宝盛情相邀。含章一脸愕然,“见面会”?马上推说床没收拾,行李没整理,去不了。

妹宝和另两名室友兴冲冲地去了,那天他宿舍挤进二十多人,天热,一股子汗气。

宋江涛叫人送来两提冰冻汽水,让妹宝帮着分发。他提议大家依次做自我介绍,气氛瞬间热过了天气。

舍友回来还开玩笑说,当时宋妹宝羞答答站在宋江涛身边,像一对招待宾客的新婚夫妇。妹宝发现含章的行李还原封原样摊着,压根没收拾,后来才知,含章马不停蹄到校园水果店找了份零工——削甘蔗皮。

刚认识时,妹宝真心不喜含章这种孤僻的,直到有天一位舍友抱怨妹宝打鼾,让她等大家都睡了再睡觉,妹宝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尴尬之际含章建议不如大家买副耳塞。

但含章对她居然喜欢宋江涛嗤之以鼻,大学四年,因为发型,含章说就没见过宋江涛的左眼。未知全貌,妹宝却肯为之鞠躬尽瘁:抢课、占座,给他买早饭午饭带咖啡买宵夜……包括参加社团、竞选学生会等,为他欢喜为他忧,为他忙前又忙后。两人虽是同班同学,大二细分了专业后就不在一个班,只有上大课能遇上。

宋江涛凡事三分钟热度,妹宝常有种带不动“猪队友”的局促感。拿保研来说,她从大一开始帮他筹划获取绩点的佳径,考前给他整理好复习资料,他倒好,淡然处之,最后以微弱差异落选。

她加入考研大军,是想着患难与共,齐头并进,结果辛苦起早在图书馆占座儿,宋江涛一次都没出现。

含章冷眼旁观:“妹儿,你对他太迁就,这种单细胞生物直接下指令就行,越狠效果越好。”

妹宝呵护他都来不及,哪舍得说句重话?大二时,宋江涛向妹宝提分手。含章打工回宿舍,正遇上宋江涛将礼物一股脑强行塞回,妹宝不接,随东西滚落一地。

她拒绝分手,他就每年提一次,迄今已分手三次。

“你不是他的‘第一志愿’。我帮你捋捋,你到底喜欢他啥?”

“一,跟我同姓,以后有小孩,小孩等于跟我姓。”含章没想到会有这种答案,一时无语。

“二,我俩都是本市的,这份感情更有持续性。”

含章理解不了:“他给你花过钱吗?”

“庸俗低俗媚俗!”是!吃饭看电影都是妹宝抢着付钱,她喜欢她爱她就乐意!谁规定的男生必须买单?且不说宋江涛也花过钱的好吗?

一支口红,牌子的,对,还有一只毛绒玩偶。

妹宝给宋江涛送的礼物海了去,但凡说得上名头的节日她都很上心,连清明节都算,名牌香水,名牌手机、耳机,甚至限量跑鞋,全都价值不菲。

妹宝没什么钱,父亲再婚不久生了个弟弟,每月父亲给一千。学校食堂餐费,住宿电费通讯,喝的开水洗澡的热水,处处要钱。学习资料也不便宜,她在网上淘二手的。入不敷出时她找了份学校食堂的小时工,包午餐,这一顿免费餐她会拆成两顿吃。她洗澡除了冬季都用冷水,买卫生巾都是网上最便宜那种,三十元可以用一年的“三无”产品。口挪肚攒的分厘全用在宋江涛身上。

“你给他花的钱,买卫生巾能贴满赤道,知道不?”

“第三,他是减肥利器。”这理由,居然让含章觉得最靠谱。

宋江涛提一次分手,妹宝就郁郁不乐好久,掉秤五到十斤,但备考期间她加倍胖了回来。考研结束后宋江涛不见踪影,连课都是别人代为点到,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妹宝又进入了减重期。

“第四,他难道不帅吗?”

含章半天才勉强说了句:“太娘,差点意思。”

妹宝怒目圆睁,宋江涛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哪儿娘?再看看含章的蜜色皮肤,想想她胳膊上的小肌肉和腹部线条,妹宝的反唇相讥化作一声哼哼:“那是!没你爷们儿。”

妹宝原想说“比姜慕阳还娘”?虽然姜慕阳白得异于常人,但罪不至此。

姜慕阳很静,参加社团活动早来晚走,搬桌椅打开水,在角落里默默做笔录。

不爱说话的人为何进辩论社?妹宝猜想,辩论社女生多,可能,他对社里哪个女生有意思?

但姜慕阳对桌椅更有感情,擦得溜光,然后像家具的一部分偏安一隅。他偶一出声,低沉的嗓音像缕新风吹过矿洞,所有人侧耳细听。有场关键比赛宋江涛临时缺席,姜慕阳硬着头皮上场。

作为替补一辩,他只在前三分钟紧张得前言不搭后语,旁人哄笑起来,他反而定住神,开始侃侃而谈,忽然间整个人开始发光,做了个漂亮的开场。四辩出场的妹宝如有神助,抓住对方论据漏洞疯狂反击。比赛结束,大家痛快得如同数九寒冬洗了个热水澡。

当晚,宿舍熄灯后的夜聊会上,妹宝第一次没有提Crush,聊姜慕阳,说他太神秘,静悄悄地将各类奖学金收入囊中,是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天含章因为打工还没回巢,谈兴正浓时她进门,妹宝忙将头探出床帐:“老林,你跟姜社长是小老乡吧,你俩怎么不交往?”

黑暗里林含章回答:“我们啊,是situationship。”

三人都懵了,啥叫situationship?

含章洗澡去了,舍友已经百度出来:可进可退、可攻可守的情感关系。处于situationship中的男女,可以一起用餐、旅行,甚至一起参加朋友的婚礼,但双方不定义彼此的关系,也不谈将来。

三人齐呼:“长见识!”

从此,妹宝开始留意这对situationship的相处,还真给她发现了点什么。

含章爱坐前排,但她习惯卡点,重要的课前排肯定没空座。姜慕阳每天是班里第一个到教室的,他习惯选择最靠前门的边座,其他同学如果要坐这排,他得不断起身放行,像小区的栏杆一样,升起、落下……

含章出现在教室前门时,姜慕阳总恰好离座,带着讲义寻后面空座入座。

妹宝为自己的重大发现欢欣鼓舞:“有点意思”。

每到放假姜慕阳会委托妹宝帮忙抢票,妹宝手速是出名的,含章却从不返乡,早就安排好了假期打工,四年春节都在宿舍里过的。

有一天,他们队终于在决赛中完胜了文法队,这次姜慕阳又替下了因为学生会工作而无暇抽身的宋江涛,系里一高兴,给参赛选手每人发了一百元奖金,姜慕阳托妹宝帮忙挑件百元以下的礼物送人。

妹宝旁敲侧击,男的女的?芳邻几何?姜慕阳坦然说,送林含章。

说他不用心吧,还知道送人礼物,说他用心吧,让别的女生帮忙挑礼物。

妹宝在网店上搜了几个备用礼物,项链、围巾、香水,截图给姜慕阳从中间挑选。姜慕阳选了围巾,颜色他拿不准,让妹宝做主。

含章的衣服全是黑色,太素,如果搭配粉色灰色会更时尚,再者说,粉色也招桃花不是?

一个月以后(三月) 林含章

真是的,吃顿饭的工夫车不见了。

去校保安室申请调监控时,保安队长反复重申H大就没丢过贵重东西,她深表道歉。早知道加把锁了,赖自己。

收购这辆二手电瓶车花了三百元,一把新的链条锁敢要二十四。

校内治安没说的,三面环湖,门禁森严,铜墙铁壁似的。课本饭卡校园卡这类小东西若是忘在教室食堂快递点甚至路边石墩上,都能找回,就算隔一月去寻……那应该也不在原地了。

她上次丢东西是校外,围巾崭新的呀!上出租时还在,考完数学出来脖子冷得发硬,才后知后觉。

失去围巾那刻起,好运也随之而去。

按学姐传授的经验:第一志愿冲985名校,失败了再调剂回H大,本校导师不会嫌弃本校生,会千方百计“捞”上岸。进可攻,退可守矣。

但H大研究生院今年招生政策改了,本专业不再接受调剂补录。

冲W大,她这分数没优势,只能寄希望于进行了两年的课题,如果评上国家级就有了胜算。

为了多挤出点做实验的时间,她不能没有代步车。

H大生态优良,植被茂盛,时有野物出没,宿舍楼群与各教学楼之间由蜿蜒小路相连。很多同学开学就入手了电瓶车,含章则花五十收了辆二手自行车。她不缺买电瓶车的银子,父亲去世时留下一笔存款,但她一分都不想碰。

花他的钱,恨会稀释,会因此鄙视自己。

车祸后她没法骑车,时间又不够用,只能贱卖了自行车换电瓶车。

查完监控,她回宿舍刚眯着,宿舍门被一脚踹开,妹宝一个箭步冲到她床前,破口大骂:“死透了吗?老蔡的课呀!今天学生会查签到!记录在案!”

含章惊坐起:“完了!”她原本是要去教学楼的呀,电瓶车没找到还旷了节大课!去痛片是真不能多吃,影响了记忆。

老蔡是学术大牛,因分身乏术,不太要紧的课他指给了小导师代劳,但是大课事必躬亲。

蔡教授的课最基本排面是大教室里满坑满谷的学生,座无虚席。那种开讲后,学生还陆续悄悄从后门溜入以及上课打瞌睡的现象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从不点到。

含章大学期间没旷过课,偶尔有选修课和试验发生冲突,她秉承着对老师的尊重会先打卡再去实验室。

这届学生会是行动派,地毯式突击点到,一批倒霉鬼现出原形。

事已至此,含章翻身下床洗漱,让自己先清醒清醒,妹宝尾随其后:“缺一节老蔡的课,你说,啥后果?”

“能怎么地?挂科?延(迟)毕(业)?”

最佳辩手当了真,一把撑住洗手间的门框:“别吓唬我!我被记录在案了!”

含章觉得自己更不清醒了:“谁?”

以前妹宝忙的五脊六兽给宋江涛攒绩点,来不及点到都是含章帮忙,这回换含章缺席,妹宝投桃报李,埋低头捏着嗓子应了一声,学生这么多,谁能对得上号?

没想到老蔡倒像被点了穴,猛抬起头,一脑门的皱纹,问:“林含章呢?”

老蔡是京戏票友,不出差时每天雷打不动在员工楼阳台吊嗓“湛湛青天不可欺”,声动五湖。他讲课从不戴麦,一激动,教室回响不断。妹宝吓得缩脖起立,双手下垂,远远鞠一躬,再落座。

老蔡走上前摘下眼镜细细打量,印堂发亮,双目炯炯如昴日星官,妹宝差点膀胱一松,化作一缕青烟。

这时,点到的学生会干部如举着葫芦的银角大王高喊:“宋妹宝,宋妹宝来了没?”

这谁敢应?

含章呆若木鸡:“啊?那怎么办呀!”

“信了报应。你是何德何能做到能让老蔡刮目相看的!”

含章虚心反省:“那就是,项目申请被否了,我在邮件里BatMOzI9G1Uo2vrVR0Fhog8eQ==tle了几个来回,他词穷,他记仇了。”

见妹宝面色晦暗,含章赶紧安抚,首先,要相信唱京剧的肚量,不会随便让学生挂科,其次,她这就写封邮件跟老蔡再Battle——

妹宝婉拒:“别Battle了,你项目铁定要回炉……”

“这话可不敢乱讲!”

“本来一个人的错儿,一Battle,两人被捉。亏本买卖咱不做!放心,我另谋出路。”

宋妹宝的“出路”是她的Crush。点名册应该还没上交,让宋江涛找学生会疏通疏通,嘿,多大点事儿?

宋江涛这厮咋还没回信息?上一次的回复还停留在去年考研前一天。她这厢殷切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他敷衍了个“嗯”,之后再无讯息。

看妹宝患得患失地划拉手机,含章有点心虚,看来宋江涛还没将出车祸的事告诉她。那货身边不会缺人送温暖。印象中,妹宝永远笑嘻嘻,小嘴巴巴个不停,能将“喜欢”付诸行动是硬实力。妹宝第一天打工摔了碗,承包食堂的小老板大发雷霆,第二天她还是乐呵呵上工,一点尴尬没有。但含章在书咖打工时撞见宋江涛和一位师姐眉来眼去,不慎透露给妹宝,妹宝闷头哭得背了气。

含章深叹一口气。撞车门自救时,她踹到了宋江涛的脸,那张让妹宝着迷的脸跟颜料盘似的,惨。

更惨的是含章自己,被妹宝的乌鸦嘴说中,课题真的要回炉。

如果用服装设计来比喻科研项目,顶级科学家设计一件衬衫,衬衫能穿;老蔡这级别的,在衬衫左上方设计出一口袋,口袋能装名片,能别钢笔;再次一级,譬如老蔡带的博士生,已知衬衫左上方的口袋可以装东西,于是在右上方也设计一个口袋,也能装东西。

林含章的架构是给衬衣设计出配套的裤子。

老蔡手下的小导师看了直呼过分,果然,老蔡在邮件中毫不留情地否定她:这就不是一名本科生可以完成的体量,学识浅薄载不起野心勃勃。

至于最后他为什么改了主意,应该是她找出大量文献来佐证,他不胜其扰,也可能单纯想看一个自大学生的笑话。

林含章只能试将“长裤”改短,等老蔡签字认可后,追加试验。

距离审核期也就一个月了,时间紧,她必须增派人手,完成试验以及数据整理等等。含章不擅长多人合作,不懂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朋友处着处着会渐行渐远。

手机上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母亲男友打的,留言热切且执拗:“我在食堂等你”。

母亲男友第一次现身是在含章父亲的葬礼上,一身工整的黑西服,打着黑领带,满脸肃穆。没想到一来会被拽进欢乐海洋,猝不及防灌下土酒,醉歪歪地,险些摔进汤锅。

坪里的女人们背后笑他是无根浮萍,挂着摄影机沿江而行吟诗作赋的背包客,途经此处,没几天和含章妈打得火热。她们唤他“日白佬”——“日白”,土话指那种能说会道,善扯谎的。

赶到食堂时,早过了就餐时间。

“日白”祭祀一般端出据说他炖了整夜的排骨汤,浑浊的汤色,味道一言难尽。

从家乡到H大,汽车转火车,追追赶赶地要大半天,“日白”天不亮出发,假扮成学生样突破三层门禁,就为送一份貌不惊人的汤。

含章妈在镇上开饭馆,生意一般,只有味觉异常的姜慕阳成了常客。“日白”自从认识她妈后,练就一手糊弄手艺,摆盘挺精美,拍图发朋友圈微博抖音能骗来一拨远客。

“日白”问她考研的结果,含章含糊其词,心中埋怨姜慕阳多嘴。

她无法忘记高考那天,“日白”提着超大食盒,满头大汗尾随含章到考场,甚至为了讨彩头,着一身红衣红裤,活像刀斧手。坏心情加持,她第一门考试砸穿锅底。

考研头天晚上,“日白”还专门来电话,要来送考,含章只得撒谎说订了酒店,才成功劝退了他。

有些人是真不懂什么叫界限感。

见她沉默不语,“日白”口若悬河:“没考好正常,歌里不是唱过,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马上四月校招,先找个清闲单位干着,边积累经验边复习,准备二战。”

还别说,他这话让含章动了心,手里的汤勺没捏住,滑入桶的底部:“你也考过研?”眼前这位手指翘成兰花的男人,很难和大学联系到一起。

“我?啊,没……”他的话大出她所料,“你爸呀,你不知道?”

含章记起父亲曾吹嘘自己大学时如何优秀,说在镇里当个小公务员,埋没他了。

原来是真的。父亲“上岸”的学校赫赫有名,没能就读,因为青梅竹马的女友怀孕了,准研究生选择成为父亲,回到家乡考公务员。

回乡后的父亲热情、豪爽,谁家有事他都乐于相助。一坛苞谷烧下肚,他抱怨起在单位伏低做小,被庸才支使,还被领导训斥说他的好闺女揍了自家的耀祖。父亲不顾她的辩解,用力抽她脸,依旧不解气,有一次他气急了,将她塞入麻袋,不顾她的哭叫丢进河里,倒是没忘记将她拽上岸。

每次她挨揍,母亲就不见人影,风平浪静后迟迟出现,脸上带着厌恶给她处理伤口:“你看谁家孩子像你,这么不省心……打得也不重!”

母亲还说,坪里的小孩哪个不挨打,被大人拿着火钳追出二里地,打得鬼哭狼嚎的比比皆是。直到她看见姜慕阳,他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以至于碰破点皮就哭声震天。他母亲总给他送吃的,烙的饼、煮鸡蛋,热乎乎地用一张干净的纸包着。从教室的窗户里递进来,同学一个传一个,最后放到姜慕阳的桌上。他母亲笑眯眯地远远看着。

她父母是公认的恩爱,父亲下班会去饭馆帮母亲干活,他的暴力只向着一人。

挨打也不是全无好处,她会收157f4f7bedc651e3886dc610f32250b2到礼物,心仪很久的文具或者书,或是曾憧憬的出门旅行。父亲热烈地发起,其他人积极响应,大家浩浩荡荡大呼小叫地出现在另外一个城市,姜慕阳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由衷对林含章说:“你爸真好!”

其实被打也没那么疼,她学会在最短时间里将身体蜷起,仿佛还在子宫里。即使遭遇车祸,也能苟全性命。

父亲生病时她高三,学习任务重,不顾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考上好学校就是最大行孝”,她执意到医院陪护。都夸她孝顺,只有她自己清楚。

父亲病情发展很快,他躺在床上,只剩八十斤左右,被单下的他蜷成小小一只。

他离开那晚毫无预兆,母亲说回家洗澡换身衣服,她独自守着。父亲突然盯着她,眼睛变得特别吓人,眼球好像有一层膜脱落了,嘴里喃喃说疼,问哪儿疼,浑身,还有手,手疼。含章俯身问他,郑重地:“哪只手,是打我的这个手吗?”他呼哧带喘地瞪她很久,有一瞬,还以为他要翻身揍她。他喊出她的名字,断续的,最后,他手指着枕头。她摸了下,是张银行卡。然后他就不动了,也不出声了。医生急匆匆带着抢救措施进来,做了个胸外按压的动作,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她捏着卡离开,心想,这,算道歉吗?

葬礼上,歌者唱的全是对死者的生前褒奖。林含章听着,忽然大笑。歌词很长,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她以为自己很能忍痛了,考研第二天下午,疼得无法直起腰,仿佛这么多年所有的伤都攒在一起爆发。

监考老师给了去痛片,她将二十片药一颗接一颗放嘴里嚼,不知过了多久,她被监考老师用力拍醒,才发现卷子还没做完,专业课考得稀烂。

“日白”的声音将含章拉回现实:“你妈很担心你,说你什么都不跟她说……”

含章强打精神,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她钦佩母亲,没考上大学,却敢跟着青梅竹马去了城市,然后怀着孩子回家乡。在那个年代,她勇得很。

“日白”嗫嚅着:“我们结婚了,去年年底。你可以叫我……爸爸。”

含章微微一愣,到底是谁什么都不说?她说:“恭喜。”“日白”羞答答地说:“我跟你妈,想把店扩大,需要钱,你爸的存款是在你手里吧……”

心像穿过隧道的火车,耳畔轰隆作响。

三月 宋江涛

车祸后七十二小时,宋江涛在校园墙小程序上发了失物招领帖,寻找围巾失主。

几天后他看到一个ID为“Crush”的回复:确定围巾颜色是灰色?

他内心很抵触回顾这桩倒霉事件,连肇事者家属联系他赔偿医药费,他婉拒,不愿泄露真实姓名。

女友A无意间刷到本地新闻,听说考研期间有车祸发生,询问他时,宋江涛含糊回应“安”,拒不承认自己是报道中“三人受伤”的其中之一。

鼻骨折复位术后,肿胀反复,他成日龟缩在电竞旅馆里,偶尔出门必须口罩遮面。

好在,这学期他只剩老蔡的专业课,让舍友帮忙点到打卡,平素老实巴交的舍友狮子大张口:“一次一百五”,宋江涛满口答应,心说,以前不是二十吗?

钱嘛,他不在乎,开学当天他爸扔给一张卡,用完再给。入住时,他购买了洗衣机供全宿舍使用,免去楼下洗衣房排队;宿舍宽带费桶装水方便面洗发水都是他买,平素聚餐也是他请客,这点顺手人情还要报酬,贱不贱?

恢复期漫无边际,复诊了几次,他加了医生微信,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直奔镜子,镜中《西游降魔篇》里的二师兄绝望地望向他。拍照发医生,医生很迟才回复:“恢复期因人而异,不用紧张。”再问就是那句,“早点来就好了。”再问,会不耐烦地质问,“你受伤时干嘛用加热包敷创口?加速了肿胀!”

围巾上的暖宝宝冷却后,硬得像他的心。他彻夜难眠,耳畔不时响起那女人做作的哭声,抢了救护车,还假惺惺扔给他一条围巾。

睡不着了,宋江涛起身将关于“她”的碎片逐一拼凑:本地口音,短发,认识他,复习资料是数学二。

他在本专业的学生里筛选,没找到符合的,再将范围扩大到全校,为了加快进度,还特地写了个程序。

上次寻人是在大一时。他出生后家里请了个保姆,父母南来北往地跑生意,他都是跟着保姆睡,甚至上学时被罚抄写,也是保姆学他的笔迹一笔一画仿照。

大一周末回家他才得知保姆被解雇,竟没一个人告知他!父母大不渭然:“你都读大学了,我们还留她干啥?”

对宋江涛来说,保姆才是真正的家人,家人离去,必须有一次正式的告别。父母推说没联系方式,他回想起保姆本城有个老乡,凭着微弱的线索,耗时三个月联系上了,他承诺一毕业就去探望她。

微信里的留言一堆,他才顾上查看。新一届学生会副主席给他发几条语音,希望前辈多支持工作。出于好奇他到新工作群里观望了下,原来是新学生会计划参与监督课堂点到,将规范H大课堂纪律作为工作亮点。

宋江涛不免莞尔,随即回复对方,很乐意参与,提议将签到剪成小视频发公众号。

很快,课堂点到录屏纷沓而来,宋江涛逐一分辨。如果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他会记得。耳朵里被各种“到”声撑出耳屎,无果,他将缺席的人筛出,逐一验证,一个陌生号码打断他的“侦查”,对方自称是他同班同学,特邀加入她的课题。

宋江涛记起校园墙上的课题招纳告示,都大四了还在招人,百分百是垂死挣扎。

同学四年,宋江涛对这位同学几乎没印象,班里两百多人,大部分少有交集。

想起来了……

大一全班统一修广播体操,会评一个早操最好的人上讲台领操,直到第二年的倒霉蛋被选出来,林含章是连续四年的倒霉蛋。他记得她的背影,个儿不高,但动作认真得让人肃然起敬。

对了,还有著名的“代跑”事件。学生每学期有“校园跑”的任务,期末临近时,林含章有偿替完不成的学生代跑,被有心人拍照举报,因涉及的学生人数众多,还专门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当时学生会参加了调查。宋江涛看过那组“涉案”照片,一个跑得影像模糊的短发女生,左右手各提着两大袋手机,“涉案”金额达四位数。

林含章声音嘶哑,开门见山介绍这个项目的困境,需要他做的工作,所需时间等等。她语气出奇冷静,仿佛说着别人的事。宋江涛几次想拒绝,却总被她下半句带跑了,他完完整整听完她半小时的陈述,末了,竟同意了。

宋江涛添加了林含章为好友,随手翻看朋友圈。领操员的朋友圈一点不像女生,看得出她热爱跑步,每天五到十公里。这不就是那种身上散发垃圾桶味道内外衣一起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特长生吗?

林含章拉他进群。里面加林含章一共四人,看到另外两人,宋江涛后悔了。

四月 姜慕阳

实验室用不了啦。三天前,一名硕士生进行镁粉和磷酸反应中,引发粉尘云爆炸,整层楼都被关了等待调查。

临时借的这间,凭的是宋公子的美男计和林含章的飞檐走壁。

姜慕阳跟宋公子同一宿舍,见面次数比家人还多。宋公子挥金如土,特自大,来的第一天不由分说拆了洗脸池,放了架私人洗衣机,宿舍就那么点大,被他购置的方便面桶装水塞得满满的,还爱在宿舍开会,搞得“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如果跟他急,他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半清澈半愚蠢。

更闹心的是他的异性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总有女生跑到宿舍门口,边捶门边质问:“为什么?”

宋公子是“妈宝”型恋人,女方无尽付出,他视若寻常,是“姜”的年轻版。

同样是恋爱这张大饼,姜慕阳他爸拿手画,宋江涛用刀叉。

宋公子不止一次抱怨姑娘们黏得他受不了,舍友忍不住问,那干吗不分?

分了,分不掉。

别人可能不信这话,姜慕阳信。小时候,他劝说母亲离开,她却哭诉儿子不帮自己。直到父亲卷走家里的钱不告而别,她也没醒悟:这个世界,离开谁都行。

林含章为完成课题急眼了,不管不顾“抓”来宋江涛。设计初期姜慕阳就反对过,体量太大,后期不是“长裤”改短,而是改成“丁字裤”,或“护裆布”,两人为此翻了脸。

林含章的梦中情“校”是W大,高考失利后,暑假她去当导购卖反季皮袄,喉咙恨不得嚎出血,将对面拿小喇叭的大妈压制得死死的。姜慕阳理解,这哪儿是打工,纯属发泄。

姜慕阳对实验流程驾轻就熟,但数据整理他不擅长,他求助计算机学院的朋友,对方开价两千。

含章不肯。她的课题资金耗费殆尽,后续靠自筹。姜慕阳没好声气:“编程资金我解决,你搞定老蔡!”正好宋公子让姜慕阳帮着点到,姜慕阳提前修完了所有课,根本不“顺路”,同学一场不好意思回绝,随口开个高价,哪晓得对方一口应承。

课题修改书和小导师沟通完,只等老蔡签字了。听闻老蔡回来的消息,林含章没等天亮就抓着宋妹宝杀到员工楼下,对着阳台将喉咙喊劈叉了,正倒时差的老蔡裹着被单小心探出半个脑袋,林含章一拽宋妹宝,宋妹宝赶紧挥手致意:“是我呀!蔡教授!”

宋妹宝的加入源起替林含章点到被抓现行,只得继续扮演“林含章”,老蔡边签字边殷殷嘱咐宋妹宝:“林同学,务必在月底前完成,才有资格参加评审。”

第一批数据出来,计算机系同学坐地起价,四千。他忙毕业论文和考研复试,说这个价已经很良心了。

林含章火速拉宋公子入伙,宋曾在六校编程联赛拿过一等奖,实力在那放着。

姜慕阳偏就不信宋公子会乖乖干活。在林含章的敦促下,第一批数据宋公子倒是整理完了。第二阶段试验刚开始,实验室就被封了,林含章令宋公子去找一位C学姐求借。

C学姐在百年校庆晚会上和宋公子同台主持过,全场半侧身站立,一口一个“江涛”,众目睽睽下的偏爱。

宋公子面有难色,刚叽歪两句,林含章一声狮吼:“少废话!”她气走丹田,所有人都一呆。宋公子眼巴巴瞅向妹宝,妹宝一挥手:“还不赶紧的!”头回见识她这副汉奸嘴脸,宋公子有点怯,缩到一边打电话,林含章盯着他鬼祟的背影,哼了声。

姜慕阳知道她绷太紧了,已到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态势,他试图努力调节气氛:“这背影让人想起一部名著——”

宋妹宝十分配合:“朱自清?‘你在此地等我,我去买几个橘子……’”

“《羊脂球》!”

宋妹宝抚掌大乐,笑出鹅叫唤,林含章紧锁的眉头跳动了几下,终究是乐了一下。

宋公子一身风姿地走来,自信满满摁下密码,门纹丝不动。他拨打电话时,其他三人也不懂回避,在一旁瞧热闹。

C姐不愧主持人,电话里吐字那叫一个清晰:“对,改了!是我生日。我生日你该记得吧?那天去了游乐场,还一起坐了ride……”

姜慕阳首次在宋公子脸上看到那种鬼迷日眼的神色,仿佛被抓那啥在床。

妹宝还不失热情地提示:“是一月十七号?还是三月初九?”宋公子就在那儿狂试,姜慕阳保守估计,再试三百遍肯定能成。

林含章等不及,脱掉外套甩开,扣住排水管往上爬,一耸一耸,很快到了二楼,一脚踹开气窗钻进,片刻,从里面开了门。

姜慕阳见怪不怪,实验室被封的时候林含章就起过贼心,被他死活拦住了。她一直疯狂游走在法与规之间的那条灰线上,让人提心吊胆。

妹宝和宋公子都是头回见,妹宝吹了声口哨表达赞赏,宋江涛扬起下巴紧盯气窗,像受到了惊吓,嘴里还不忘对电话那头说:“嗯,开了……”

按林含章的安排,宋江涛开了门就完成了既定任务,该回宿舍等数据,但宋江涛没说走,妹宝自然紧随其后,像卫星环绕着恒星。

小导师特意过来巡视了一圈,说老蔡关照过,注意安全。实验室纯水没了,宋妹宝屁颠屁颠跟着宋公子出去搬运。

林含章这边绷着小脸死盯着马弗炉,像母亲盯着保温箱里的初生婴儿,完成了叔本华的焦灼空虚为一体。这批数据再不行,她的标曲不够了。

马弗炉传来低沉的轰鸣,像父辈的呼噜声,像夜航船的汽笛。

认识这么久,他俩单独相处的时间似乎不多,开学报到,他约她一起出发,她却独自离开。

“发生那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姜慕阳忍不住质问。

“你的也没告诉我……”

“如果是你,你一样会参加考试,是吧。”

“没如果,能选择的,就是对的。”林含章面色冷酷,说的话像子弹。

上次她这副神情,是在林爸爸病床前。林含章缺课好几天,姜慕阳记挂着还在住院的林叔叔,跟班主任撒了个谎偷溜出学校。

病房外,她冷冷俯视着病床上的亲人。

那一瞬他脊背生凉。直到,他在ICU时,灵魂飘荡于空中,看清了自己。

签下《病危通知书》不久,医生来寻他,左顾右盼问家里的“大人”们呢?

他举手:“我就是。”

医生干巴巴地说,患者脑损伤严重,即使救过来也会变成植物人,还要继续抢救吗?

“不用。”空空如也的账户余额,断电的手机像一双毫不迟疑的手,摁下开关。

他如释重负,出病房时一名中年男子将充好电的手机还给他,一开机,转账信息跳了出来。他竟暗自庆幸,对方没将手机早些还。

随着轰隆声,宋公子独自一人艰难地“挪”着纯水桶进来,说妹宝回宿舍了。

姜慕阳不信,说别开玩笑了,说实话,你不会是把她“杀”了?塞进桶里了吧?

宋公子不习惯他蹩脚的玩笑,说有变故,辅导员通知妹宝一周后参加复试。

有光耀杯的过校线不能免复试吗?宋江涛说,妹宝与辅导员争辩,辅导员反问有证据吗。网上文件早就没了,妹宝又气又急。

“学校不做人呀……”宋江涛早领教过,已见惯不怪。

“那你该陪着她呀!”姜慕阳急了,含章被他的咆哮吓一跳,像盯着移液管一样研究了他半晌。

宋公子连着遭遇雌雄双煞的咆哮,要炸毛了:“是她让我滚的……”

姜慕阳回想起去年回家时,母亲神思恍惚,问她怎么了,母亲没说什么,他懒得多问。

晚上隐约听到母亲的哭声,蒙着被子,忍耐很久后哽咽变成崩溃的哭嚎,他该在那时抱紧她。

“老姜,”林含章连喊他三声,她说,“你去看看妹儿,这里有宋公子。”

四月 宋妹宝

世界安静了。一番歇斯底里后,她的耳朵失聪了。

医生给开了三组输液。真不吉利,复试还没开始就“输”,还建议“连输七天”。

护士是新手,宋妹宝左右手都给戳了针,她缩着头窝在输液椅里,哭不出来了。

姜慕阳只买了一份盒饭,全素,妹宝扒拉了几口,吃不下,他倒是风卷残云。

妹宝示意姜慕阳回实验室,林含章的课题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这边不是有医生吗?

姜慕阳将林含章发的信息给妹宝看:“第二轮试验已完成,现在只等宋公子整理数据了。”

第二句:“妹儿怎么个情况?”

妹宝指指耳朵,示意:“小事,别告诉她。”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初中时,邻居家养了对兔子,她每天放学都去喂完兔子再回家,后来生了一窝小兔,有一只玉雪团子一般,邻居见她喜欢,慷慨地送给了她。父亲却不许养,嫌臭,小兔子哪里臭?明明比抽烟喝酒的他香一百倍好吗?父亲趁她不备,夜里将兔子连笼子一起扔出屋,等她找去,只找到空的笼子。

她气得泪不成行,他还好意思笑。当晚她耳朵听不见了,打针治疗了半个月才见好。

她不恨他,真的,也不恨宋江涛。他们只是薄情,像那种内存才10个M的芯片,装不下她多达20T的爱意。

打完第一袋液体,姜慕阳靠着椅子睡着了。膀胱要炸了,妹宝提着输液袋,鬼头鬼脑地找洗手间,姜慕阳跟上来,接过她的输液袋,带她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

得亏是老姜,如果宋江涛陪着,她膀胱憋爆都不好意思去的。

复试前一天,妹宝的左耳恢复了一些。晚上辅导员发来信息,告知面试别紧张,复试组大部分老师她都上过课,问她有什么困难,妹宝听从林含章的建议,没泄露一丝耳疾的信息,怕给导师留下心理脆弱的印象。

复试组里面七名老师,确实认识,都笑吟吟地看着她。

年龄最大的女老师提问,妹宝眼尖,见对方盯着简介里“光耀杯”那行,猜到对方想问相关专业部分,但她刚答两句就被一位男老师打断了,妹宝心里“咯噔”一下,听他说的英语,她敏捷地切换了英语回答,语法什么的忽略不计,主打一个生动活泼。

复试完成后,她都顾不得打听其他人情况,先直奔教学楼,这天也是课题评审的日子。林含章最近心火上升,声音堵在嗓子眼里,发音困难,原定姜慕阳负责发布,但老姜接了个电话,火急火燎地跑了。

现在只剩宋江涛一个,妹宝一万个不放心,她还不了解他?关键时刻总掉链子。

妹宝生怕赶不上时间,眼见路边停着一辆灰扑扑的电瓶车,恰好没锁,不管不顾先骑上再说,等完事了再还到原处。

远远地,妹宝看到宋江涛正指着林含章的脸激动地说着什么,边说边挥舞着手里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林含章每次想说话都被他无礼打断,她脸上失去耐心,杀气腾腾。

宋江涛是出名的好脾气,妹宝不明就里,靠近后听到宋江涛大喊着什么“车!”他步步逼近,林含章不甘示弱近前一步,他的手不慎打到她脸。

林含章当即反击,对他果断锁喉,但两人有身高差,宋江涛也不遑多让,两人掐住对方脖子难分伯仲。过往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大概是小学毕业太久了,快忘记同学打架的美景了。

这时,电瓶车压到被宋江涛扔掉的东西,妹宝定睛一看,沾满了暖宝宝,硬邦邦的,有点像围巾。

林含章意识到她的存在,立马对宋江涛说了句什么,趁他分神,她一个虎扑,两人同时摔倒。

虽不厚道,妹宝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五月 林含章

宋公子带着擦伤的脸上台完成了发布。从始至终气鼓鼓的,像河豚,却给评委留下无可比拟的深刻印象,集合了四人的努力,最终获国家级奖项。

在W大复试区等待时,林含章刻意看了下身旁等候的其他学生,本校学生居多,大多手握国家级奖项。一共三十一名进入复试,录七名。

抽签时她抽到最后一个号。

一脸疲惫的复试组老师没有提关于该课题的任何问题,用流利的英文很直爽地问:“相比其他三科,你的专业分为什么这么低?”

林含章没料想会问这个,关于专业分,她的记忆只留下二十片去痛片。

成绩公布,不意外,她倒数第二。她得尽快收拾好心情,边准备毕业论文答辩,边等各学校调剂名额。

六月 宋江涛

顺利通过毕业论文答辩后,他买了机票去西部一座小城探望保姆。

保姆被辞后回了家乡。第二次联系她时,她的小儿子代为接听的电话,说母亲重病,急需一笔医药费,还说不必大老远来,直接转钱就行。宋江涛坚持要当面将钱交到她手中。

父母敏锐察觉到什么。订机票时,父亲特地来电解释,当年辞退保姆是她偷了家里的钱,早发现了,还不止一次,一直忍到他高考结束。

“知道了。”挂电话后,他呆坐了很久,感觉生命里极其重要的一部分被切掉了,空落落的。

转机的间隙,他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问:“还记得我吗,半年前,你坐我车出了车祸。平台以违规拼车为由开除我!我打算起诉追尾的吉普车司机以及二次撞击的面包车司机,希望能和你联合起诉……”

电话那头委屈诉说这段时间的际遇,宋江涛思绪混乱,推说人在外地,回来再说。

片刻后对方加他好友,发来好几个视频。

天气缘故航班延误,等待时无事可做,他点开视频看了眼。

第一个视频里林含章的脚用力踹到他脸上,鼻血流得吓人。

他想将视频转发给了林含章,让她瞅瞅,他是多么大度的人,饶是如此还替她参加了发布会,可她死活不承认抢救护车,始终狡辩。转发不了,完成课题发布后他就拉黑了她。

第二个视频里,已经脱身了的林含章钻回车里,用围巾缠住他腋窝以下,在一位路人的帮助下将他一点点从损毁的车里拽了出来。

第三个视频是一段马路监控,一辆面包车突然打滑,二次撞击了侧翻的出租车。他们被气浪弹起,在地上滚动着,轻飘飘,如街头碎纸。

他所以为的爆炸声是连环撞击的声音。

那个从面包车里爬出的肇事女司机,被抬上了第一辆救护车。

在一遍又一遍催促登机的喇叭声中,他反复刷着其中一个视频,林含章爬到他面前,扒开他眼前的乱发,说着什么。

画面无声。他却无比清楚听到那句:“宋——江涛!听得见吗!”

还有那句:“爬起来!考试来得及……”

他再次听到那天风的怒吼,想起所有试图掩饰的痛。

尾 声

受台风影响,毕业典礼中途阴云密布大雨倾盆,枉费大家打扮得山青水绿的,即使身穿雨衣打着伞,也一个个淋成发丝贴面,像刚刚顺产出来的。

校长在伞下慷慨陈词,惊雷不时来打一两串浓墨重彩的标点。

优秀毕业生姜慕阳意外缺席。彼时,他正陪同老总在首都考察,途经曾报考的那所名校,他鼻观眼眼观心,不予回首。

课题审核前,老总来电说收到回礼了,知道姜慕阳毕业在即,欢迎他去公司看看,感兴趣的话,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实习岗位,先适应适应,将来可以负责分公司那部分的工作。随后,老总的一句话让他的笑脸僵住:“你母亲应该跟你提过,分公司离我们老家很近的。”

姜慕阳迅速调整情绪,得体地说:“十分荣幸,随时听候您调遣。”当对方说现在方便吗?他毫不犹豫抛下一切。

宋妹宝以复试第三的成绩被H大录取,比获头名的还要开心,她将录取信息转发给了父亲。高二那会儿,父亲总讥讽说亲戚店里摇奶茶的差一个人,没料到她会超水平发挥,从此不用摇奶茶,改摇试管了。

林含章已放弃了其他院校的补录,因为录取专业无法继续做她的“长裤”,她果断选择“二战”。

毕业典礼上,林含章也不怕遭雷劈,在狂雨中拍图发朋友圈:“未来的大考,没有标准答案。面对难题,写下‘解’字,就能得一分。”

乘坐红眼航班赶回参加毕业典礼的宋江涛迅速点了个赞,评论:“√”。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