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整栋房子都被雾霾笼罩着,我只看到屋内的电灯泡亮着。这点微弱的光照在餐桌上,空空的。我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客厅弥漫着烟草的气味。我妈受不了这种气味,她住到另一栋公寓楼。
以前,我也住在这里,不同的是这里还是一片村庄,一个叫毛村的地方。现在是毛村路和一个叫“龙泉苑”的小区。我妈喜欢这个命名,它比毛村洋气得多。
我认识的王好,原来住在章镇老街,后来搬到了这里。我们在章镇的一个建筑工地帮人看场子认识的。我妈也认识王好,他经常在楼下大声喊我:“毛细,毛细,下来,下来!”我懒得理他。他继续在楼下提高分贝喊我:“毛细!毛细!下来!”我推开窗户骂他:“王好,王好,我日你表妹。”
王好的表妹叫顾小佳,是他介绍我认识的女友,所以我和王好是狗皮袜子的关系。
今天,他又站在楼下,这次没有喊我。他给我发短信说:“你妈在楼下。”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回复说:“我现在下楼。”我下楼去小区内的超市买烟。
雾霾在逐渐散去,太阳毫无生气,散发着冷冷的光。小区门前的毛村路可以直接通到章镇老街。王好说:“我们去章镇吧。”去章镇?早上出门还有点冷,他穿着一件松垮的灰色夹克,像个套子把他整个人装了进去。他干瘦的身材与我的肥胖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我们并肩走在路上,引来了许多人回头,他们也许是看我,也许是看他。
“毛细,我们去章镇干点什么呢?”他问我。
我每次跟他出门,他都没想好要干什么,我已经习以为常。我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顶多又说了一句貌似正确的废话。
“我们去爬鹅毛山吧。”
鹅毛山是座土丘,算不上真正的山,它是大冶湖畔隆起的一块高地。在我们去往章镇老街的反方向。他是故意为难我这个胖子吧。我们去爬山,好吧,我答应你。
“最好叫上顾小佳。”我说。
顾小佳是他表妹,和他住在一栋楼上,我妈不喜欢她,并故意丑化她,说她生有一副巫婆的面相:尖薄的下巴和鹰钩鼻。
“顾表妹忙着哩。”
“你跟她打电话吧,也许不忙。”
“你打电话给她吧。”
沿途的建筑工地,嘈杂声和飞扬的尘土见证下,我灰头土脸了好几年。想起自己现在的状态,真不想联系顾小佳。她刚丢掉工作,心情也不爽吧。住在龙泉苑小区的拆迁户,其实手里没钱,只有那几套安置房,孤立在原野上。
“今天就算了,天气不大好。”其实是我没钱。
“我给她发短信。”他又改变了想法。
顾小佳是个怕出汗的人,一出汗,狐臭味就加重,混着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像雾霾一样笼罩着我。
我们来到大冶湖畔,雾霾散去,我的心情从刚才的顾虑中缓解。我们一路聊各自的想法,对于我们来说,吃在碗里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顾表妹啊,回信息了。”他说。
“她怎么说的?”
“没空。”
这仿佛一盆凉水浇在我滚烫的心上。
我为什么要见一个满身狐臭的女人?我努力寻找理由让自己相信。美貌?智慧还是妖娆?它均不能治愈我内心的自卑。我爸死后,我便活在我妈的阴影里。没空?我不信。王好,你继续编吧。
事实上,我跟不上他的趟,他的得意,在他的背影里,他走在前头,没有回头看过我一次,他跟我说话时也不回头看我。我走累了,在路边休息,他还继续走,直到听不见他说什么,我才向前走。鹅毛山上密不透风的樟树,只听到鸟声,不见鸟。我走在一条土路上了。显然,有人在我之前已经来过。但这条路上,古老的时间仿佛静止,路上落满了去年的树叶。
“毛细,你在哪里?”蜿蜒的山路,我听到王好喊我。
我已累得满头大汗,心跳扑通,没有回答他。他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毛细”。我吹了一声口哨,回应我不满的情绪。一个踉跄,我差点摔倒了,就干脆在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坐了下来,我不想动了,脚趾有点痛。这个鬼地方,遮天蔽日。我背靠着树干歇一下,让他焦急等我吧。
清凉的风吹在脸上,我很快睡着了。我做了一个白日梦,我在鹅毛山变成了一只山鸡,追逐着一群蝴蝶飞,蝴蝶围着飘舞的树叶飞,蝴蝶不一会儿变成了蚂蚱,活蹦乱跳,我追赶着它们跑。不知过了多久,我换掉身上的羽毛,但没有变成凤凰,我彻底成了一只土鸡。蚂蚱在我跟前肆无忌惮地蹦跶,无视我的存在。当我去啄食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成蝴蝶飞了。我扑腾了几下,始终没有飞起来,羽毛掉了一地,并很快腐烂,最后成了一只秃毛鸡。
我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一群蝴蝶中,被它们戏弄和嘲笑,最后,它们弃我而去。我呆如木鸡,本质上我还是一只鸡,而未成为一只鸟。
阳光从树叶漏下来,光斑在地上晃动,像一只只蝴蝶围着我飞舞。哦,相比鹅毛山上的香樟树庞大的枝干,我肥胖的身体根本不值一提。王好,他在哪?我大声喊王好的名字,没有回音。大概是正午,王好不知所踪,他可能扔下我先下山了。我从小在这里玩,掏鸟窝,捅蜂窝,这些都是小时候玩的把戏。
走出樟树林,视野马上开阔,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一条渔政船在巡游。王好不知鬼混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在戏耍我吧?我跟他打电话,竟然关机。好吧,祝他和我一样做个好梦。
当我回到龙泉苑小区大门,见王好正从牛肉面馆出来,我的肚子立马咕咕在响。他用右手抹了抹嘴巴,显然刚吃完饭。他一个躲闪装作没看见,我更生气。我对他吼道:“王好,算你狠。”
他却若无其事说:“你休息好了吧。”
“滚吧,以后别烦我了。”
“顾表妹回信了,晚上一起吃饭,她请我们。”
“我信你个鬼,你陪你表妹吃吧。”
王好嘻嘻说:“真的不去?”
“不去。”
傍晚时分,王好又在楼下喊我:“毛细,顾小佳叫你下楼。”我躺在沙发上,六楼的窗外,只有天空,我不想看到他那张尖嘴猴腮的嘴脸。
“毛细,我表妹在楼下等你。”任他怎么喊,我假装不在家。
“毛细,下楼!”他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住的这栋楼和周围的几栋楼的住户,都是毛村人,他们也认得我。
我拉开纱窗,照往常一样狠狠骂了他一句:“我日你表妹!”但是当我看到楼下果然站着的是顾小佳时,我羞愧死了。王好又在喊:“今晚你得请我表妹吃小龙虾。”我只好灰溜溜地下楼。
顾小佳见我也没多说什么,她今天穿着牛仔裤,上身是白衬衫,一副休闲的穿着。她说:“毛细,想吃点什么?”这话应该是我问她的。
我说:“我请你去镇上吃麻辣烫吧。”之前,我们一起在章镇街上吃过,她很喜欢吃川味,还喜欢喝本地产的廉价汽水。
顾小佳表示同意,但王好说:“今晚来点高档货,去龙虾馆吃顿好的。”
我心里虽有不爽,但碍于情面,我对他们慷慨说:“晚上的消费算我的。”
顾小佳说:“你最近彩票中奖了?”
“比彩票中奖的事情还要大得多。王好说。
“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她问。
“交了一个新的女朋友。”王好说。
我呸。我说:“你回来刷完牙再来吃饭吧。”
“晚餐少吃点,对身体有益。”他又在损我。他无非是想在顾小佳面前给自己争回一些面子,找自己的存在感。顾小佳根本不在意我们之间的斗嘴,她在一旁剥着龙虾,手上沾着油,她不喜欢戴一次性塑料手套,用她的话来说,这叫原生态,干嘛要多此一举。她吃相大大咧咧,与她那副纤弱的身体显得不太相称。太瘦了,如果把他们两个人叠加在一起,还是个瘦子,你们信吗?事实就是如此,我妈形容她是个纸人,身体随时被风吹走。
我不这么看。我喜欢她的率性,她不在乎我的肥胖,她吻我的时候总是踮着脚,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胸膛,用她的头撞击我两下,嘻嘻说:“蛮有弹性的。”我很少约她,我怕我妈知道我们私下的交往,她也很少约我,她同样担心被我妈知晓我们的交往。但王好不管这些,他讨厌我的懦弱,每次,他故意到我家楼下喊我。
王好吃饱后提前离开,他喜欢玩桌球。顾小佳还在吃,连话也懒得跟我说。我想不明白她吃那么多,为什么还是那么瘦。我看着她低着头不停地吃,我故意哼哼了两声,又咳嗽了一声,她连头也不抬。我问:“顾小佳,还需要什么主食?”我的意思很明显,催她吃快点。她却不紧不慢说:“再来一份油焖龙虾吧。”
“我想去章镇看戏。”我说。
“看戏?哪来的戏呢。”她抬头,满嘴油腻看我。
“章镇广场的吹拉弹唱,很热闹的。”
她不喜欢那种地方,闹哄哄的戏台下,许多人围在一起,至于听了什么,唱了什么,都不重要。过年过节,章镇唱戏,我必去。戏耍和把戏,假戏真做,人生如戏,我入戏太深。
顾小佳把剩下的油焖龙虾打了包。
夜晚的章镇广场却显得格外安静,零散的几个人在那里散步。
顾小佳问我:“唱戏的人呢?”
“等一会儿,他们会来的。”
我们坐在排椅上,顾小佳打开打包盒又吃了起来,我无聊地哼了几句楚剧《杀狗惊妻》的台词:
想当年在楚国曾把君奉,官封我下大夫职也非轻。只因为我的娘时常有病,因此上辞了官打柴为生。奉老娘送茶饭问热问暖,做儿女怎能忘娘的恩情。
唱完时发现我们周围都是人,他们在听我的唱戏。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拉起顾小佳要走,顾小佳却说:“唱得很好,干嘛急着走呢。”
“是呀,唱得挺好,再唱一段吧。”有人说。
顾小佳也跟着起哄说:“唱一段!唱一段!”
我接着又唱了《杀狗惊妻》的片段,而且是女声唱法。围观的人惊呼我的唱腔如此委婉柔和,悲腔哀怨。我真的唱得好吗?我是跟着电视学的。我妈不喜欢我像女人那样变声唱腔,她骂我不男不女,尽说我一些难听的话。
我想说说我妈,唉,她的广场舞跳得很扭捏,她曾信心满满地告诉我,自己还是领舞呢。
当他们继续高呼再来一段,我却像一条丧家之犬拽着顾小佳灰溜溜逃离。
顾小佳惊呼说:“没想到你戏唱得好。”
我问:“你懂戏吗?”
她若有所思,说:“懂一些吧。”但我从未听她谈过看戏的事。
“《杀狗惊妻》我还会用秦腔唱出来。”我在她面前显摆。
她说:“你唱给我听吧。”
我又唱了一遍。顾小佳说我的嗓音像一条雄浑的黄河涛声,带着泥沙。高亢,磁性而沙哑,好听。
我问:“真的吗?”
“真的好听。”
我得意地笑了。我以后不打算在章镇广场唱,会被我妈骂的。我说:“我以后唱给你一个人听。”
她说:“为什么?”
“因为你夸我。”我又一次得意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我告诉她鹅毛山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时间一起去玩。
她不喜欢爬山。
星期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客厅弥漫着烟草的气味。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今天我要去看我妈,从这栋楼到小区的另一栋楼,只需要几分钟,竟然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她。她很少给我打电话,今天一早她给我打电话问:“顾小佳没来找你?”
我说:“没有。”
她还是不放心,又问:“你去找顾小佳没有?”她的语气充满着质疑和不安。
“没有。”我的答复有气无力,显示自己的不耐烦。
所以,我决定去我妈那里看看,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我刚下楼,就碰见王好,他又提起我和她表妹的事。我没闲心跟他说这些扯淡的事,我说:“我去找我妈。”
“我看见她挎着小包出门了。”
今天的天气不错,王好问我想去哪里。我说:“上楼,什么地方也不去。”
王好说:“章镇举办风筝节,去看看吧。”夏天快来了,还搞什么风筝节,颠三倒四嘛。我不信他的话。
“有什么事直说吧。”
“他娘的,太无聊了,我准备出趟远门。”
有谁比我更无聊的吗?我每天除了睡觉吃饭还是吃饭睡觉,我还要跟一个无聊的王好说无聊的话。我说:“可别叫我去,我忙着。”
“叫上你?做梦吧,我跟我表妹一起。”他提高嗓门气我,我根本不在乎他怎么说,他说过的话没几句是真的。
“好啊,给我带礼物回来。”
王好笑着说:“这事还没最后确定。”
“好梦成真吧。”
“也许在章镇能碰上我表妹。”
我不想跟他去章镇。
楼下的香樟树有几棵已经枯死,移栽来的一排桂花树恣意妄为地疯长。
我忘了关电视,戏曲节目的唱声还在房子里回荡……
门铃这时响了,透过猫眼看到我妈站在门外。她有家里的钥匙,但她每次来都习惯按门铃,她知道我在家。
开门后,我妈的脸色一沉,把电视机关了,说:“整天待在家里能屙出金子?”她早就看不惯我像一个女人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穿着墨绿的短袖,下身穿的是白色的棉麻裤子,肩挎小包,皮带外露,这是什么风格的穿着?太不搭配。
自从我爸去世后,应该说自从她搬到拆迁安置小区后,她彻底改变了生活方式。她喜欢健身和喝茶,特别是花茶,她现在很少吃肉,她注重保养自己。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但皱纹依旧可见。
我回了她一句:“我想出一趟远门。”我觉得王好说得对,确实太无聊了。待在章镇,没事可做。
我妈说:“没钱。”
“没钱我也要出趟门。”
“是不是顾小佳那只狐狸精的主意?”
“我一个人。”
她瞪眼看着我,说:“真的吗?我倒要看看。”
她不信我,她的高跟鞋咚咚咚地敲在地板上,她走进每个房间看了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她说:“没人来过?”
其实,她心中早有了答案。像我这样生活简单的人,除了自己的卧室,我连她以前住过的房间都没有进去。
“没有。”
她才算满意。她要去三亚玩,跟团的那种,她特别强调是“老年旅游团”,不想跟我扯上关系。我妈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怎么成老年了呢。
我问:“去几天?”
“一周时间。”
我想这对我来说,意味着有了真正放飞的空间。其实,她哪有时间看我,她来看我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她每次来看我,我像一个小偷一样被她审问,我从小便屈从于她的威严。
她出门交代我的事,让我拿本子写下,她不放心我。我都记下了。一是去她住的公寓楼每天开窗,隔天打扫卫生;二是不能跟顾小佳私下来往;三是运动减肥。我一一点头答应。好吧,我都记下了这些被她禁止的事。
我妈还言犹未尽,她说:“我会打视频电话给你。”
而我忘了问她,什么时候出发去三亚。
我给她打电话,语音提示关机。
下午,我正在沙发上睡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谁?”我大声质问。
“是我和顾表妹。”
我开门时,看见他们提着菜和水果。“你们这是?”我心头一惊。
“晚上一起在你家做饭。”王好说。
王好的嗅觉像条狗的鼻子,他还知道上午我妈去市里做了头发,烫成了卷发,她顺便染了发,乌黑乌黑的。
“你妈和一个老头一起出发的。”他笑着说。
“那不是我妈,你别胡诌了。”
“有人开车把你妈接走了。”他把事情说得有板有眼,那个老头戴着眼镜,一头的白发,明显染过。
我依旧不信。我瞧了顾小佳,她事不关己,玩游戏。我故意“哼哼”了两声,问:“顾小佳,你看到了什么?”
顾小佳说:“我一直低头看手机,没看见。”
整个下午,我们各做各的事,我在看电视,王好刷手机视频,顾小佳玩手机游戏。
实在太没意思了,顾小佳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她对我说:“你真是一个木头,你不能做一件好玩的事吗?”
好玩的事?我想了想,还有好玩的事吗。我想起来,王好不是说过,出一趟远门吗?像我妈那样出趟远门,可我没有多余的钱。我问:“你们有钱吗?”
他们看着我,摇摇头,失望极了。
“你有吗?”王好问我。
我也摇了摇头说:“我妈管着钱。”
哎,我望向窗外,那片厂区还没有完工,去工厂上班变得遥遥无期。
王好站起来伸着懒腰说:“我饿了。”
顾小佳说:“我去摘菜洗菜吧。”
王好说:“晚饭谁做菜呢?”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会洗菜的人通常也会做菜的,我和王好同时看了看顾小佳。我说:“我洗碗吧。”
顾小佳说:“今晚我做炖菜。”
果然,晚饭就是这么做的,白菜、苕皮、土豆、豆腐和胖鱼头一锅炖,他们买菜时便想好了。晚上还有啤酒和卤好的小龙虾。这顿晚餐,是天下最好吃的晚餐,我和王好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饭后,她出乎意料地包揽所有的累活,洗碗、清洁地板和收拾厨房,这是我第二天醒来看到的情形。我和王好喝多了,他睡在我家的沙发上还没有醒来。
“喂,王好!”我摇醒了他。
他猛地坐起来,说:“我表妹呢?”
“你还在白日梦吧,这是第二天了。”
“我表妹昨晚回去了?”他满脸疑惑看我。
我不想回答这么白痴的问题。我嫌弃地说:“你以后不要留宿我家,满屋子都是脚臭味。”
他故意在客厅走来走去,皱了皱鼻子,煞有其事地说:“没错,是有味,不过是香水的气味。”
“那是你表妹的狐臭味。”
他哈哈大笑。
接下来几天,王好跟我计划一起出行的事。他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我总以没钱的理由拒绝他。再说,我跟你王好出行也没新鲜感。王好对我的话不感到意外,在他的软磨硬泡下,我同意了另一种并不被顾小佳看好的出行方案——去黄村,这是大冶湖北岸的一个半岛的渔村,前些年被一个外地人承包下来做民宿。
我们都没有去过黄村。尽管它离章镇不远,步行的话需要一个小时,开车不到二十分钟。房子建在湖边的一个土丘上,看上去有些年代感的房子是清末民初留下的。
“去看看也好。”顾小佳无比伤感地说。
她的伤感来自出行的目的地,无非就是一个旧村,跟她住过的村庄没什么两样。但顾小佳临时改变了想法,她打算在黄村小住两天。所以,出门前,我和王好都带了换洗的衣服。
我们坐车出发了。沿途都是已拆迁的村子,王家里、金枝窝和铁铺垴,被一片围栏圈住,工地上一片寂静。王好说:“我家以前的房子正好在路边的位置。”
“我家在前面一点,铁铺垴这个地名彻底消失了。”顾小佳说。
毛村何尝不是,许多有意思的地名在消失,一些新的地名产生,如某某小区,某某路和某某厂区。而黄村是我依旧能在百度地图上找到的地名。
“我还等着去新厂上班呢。”王好说。
“你呢。”顾小佳问我。
“我还没想好。”
“他马上会过上有钱人的生活。”王好一脸坏笑说。
“瞎扯什么呢。”
“你以后再不用待在章镇了。”王好说。
顾小佳问我:“真的吗?”
我不知道这事从何说起,我妈认识了一位年迈的男人,西装革履,看上去很有钱,我没见过,他们的黄昏恋我本应该祝福,但我对他仍旧一无所知。他是否像王好说的那样有钱,我不了解,万一他是个骗子呢,骗钱骗色的事,在网络短视频经常刷到。万一被骗上当呢,我妈的一世英名怎么办?我家的那点安置费也不多,骗就骗吧。
我摇摇头说:“鬼知道。”
“万一呢?”顾小佳追问。
“等着我妈上当受骗吧。”
王好哈哈大笑,我则是巨大的沉默。
车行到黄村,并非有我们期待的热闹的景象,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站在牌楼下,他们是这里的保安,无所事事,东张西望。他们见我们进来,便问:“住店,还是就餐?”他们向我们极力推荐田园休闲体验,我们选择了农耕渔猎的体验方式。王好说:“回乡种田摸鱼来了,这苦还没受够吗?”他显然不满,好在顾小佳说:“先看看再说吧。”
入住下来后,我们需要自己做饭,自己去田园摘菜,也可以自己垂钓或乘船去大冶湖的内湖捕鱼。王好喜欢垂钓,我喜欢在屋里发呆,顾小佳喜欢到处闲逛。
王好给我分配了任务,炒菜做饭交给了我。
当天,王好租了渔具,钓了几条新鲜的鲫鱼,这池塘的鱼真多,很容易上钩,他决定第二天去内湖垂钓野生鱼。傍晚,顾小佳从田园里摘回了苋菜、韭菜和青椒。晚上做了几个小菜,干煸鲫鱼、爆炒青椒(配韭菜)和清炒苋菜。顾小佳夸我的厨艺深藏不露,其实是从网上短视频现学现做的。
“你连碗一起洗了吧。”她笑着说。
这苦行僧般的生活,我在家没做过。吃完饭,我们在村子转了转,昏暗的巷陌中,我们像穿越在旧时光的暗流里,窗户没有亮灯,没有狗叫,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深深的恐惧感随时砸向我们,顾小佳紧抓着我的手不放,她手心的汗粘着我。当我们走到一处青石板的台阶时,月亮仿佛自上而下倾斜下来,也像盐一样碎碎地散在台阶上。我好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虫鸣在唱,蝙蝠夜翔。往上走,是建于道光元年的岳王庙,绿苔黛瓦,在月光下,隐去历史的忧郁和焦虑……
月亮是一面镜子,照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蓝蓝的光。曾经的少年,在某个月夜里,像今夜这样坐在青石板上,对着月亮发呆和冥想。在月光的夏晚,少年还可以在水里,和水牛一起享受湖水带来的清凉。
“走吧。”顾小佳说。
我抬头看了看远处,湖边有几盏渔火,那不是渔船,是游船。湖风吹来,我意识到自己在村庄的最高处,从这里看四周,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
第二天醒来,王好一早就去内湖垂钓,顾小佳让我陪她去岳王庙。六月的天气变脸很快,出门时阳光普照,来到岳王庙时,已倾盆大雨。这栋二进四合院是徽派建筑,经过修缮,青砖被雨水侵蚀的痕迹长了苔藓。房子里散发出的潮湿霉味,仿佛是一百多年前的气味,那时的乡土和情怀在这栋房子始终萦绕。岳王庙在南方注重宗族谱系的乡村非常罕见,宗祠则是族人情感彼此慰藉的存在。
在我的曾经的毛村,没有岳王庙。
顾小佳对此饶有兴趣。我不时地问她一些关于岳王的问题,岳王像前跪着的四个矮人是谁(她只知道秦桧夫妇)?为什么黄村会建岳王庙?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问了村里的一些老人,没有人知道。《章镇志》略微记载了黄村的由来和岳王庙的重建时间。顾小佳跟我讲起她的村庄铁铺垴的由来,竟然与她的祖先铁匠的手艺有关,她的祖先三百年前在那块土地上安营扎寨,打制铁器,繁衍生息。也许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段史说或民间故事。
她问我:“毛村没有这样的传说?”
“也许有吧。”我一时讲不出来。
大概是有的,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淹没在时间里。
我们很虔诚地上香跪拜,屋里的霉味随着檀香的飘散慢慢退去。
岳王庙里又来了人,大概也是游人,他们走进来,很快又走出去。从岳王庙出来,天已放晴。顾小佳说:“我打算在黄村多住几日。”
顾小佳从师专毕业后,短暂地在村小做过代课老师,后来学校合并,她便失去了工作。
我说:“好啊。”
“你呢?”她问我。
我说:“王好会待下去吗?”
“我问你呢。”
“会吧。”
“这里看起来不错。”
“你也喜欢?”
“不待在哪里都一样。”
“你真是无趣。”她似乎生气了。
“和你待在一起不一样。”我马上补充说。
“有什么不一样?”
“因为你很不一样。”我有些敷衍,但顾小佳喜欢我这么说。
“说说我的不一样吧。”
我只好列数了她的许多优点:见识多、阳光、大方、善良、漂亮……即便是与她不大沾边的词我都派上了用场。
“你喜欢重口味啊?”她若有所指,先笑了。
我们一起待久了,我似乎闻不到她身上的狐臭。
中午,王好打电话说他不打算回来吃饭,还在钓鱼,他今天运气不好,只钓了几条小鱼。
下午,我和顾小佳来到民俗园,这里是各种民间手艺人展示手艺的地方,陶器制作、皮影、泥塑、布艺、土法酿醋、小磨豆腐等,这些店面没有开业。有一家便利店和金牛牛肉面馆还在开业。我们进去要了两碗汤面,味道不错,牛肉很少几片,汤味很足。顾小佳说:“我还想去戏台看看。”戏台在民俗园外头的广场上。面馆老板告诉我们,晚上戏台将放映露天电影,这消息令顾小佳很高兴,她打算看看戏台后,回去美美睡一觉,她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我这个大胖子跟着她,真有点吃不消。戏台是一个土台,土台上只有几根粗大的被火熏过的圆木竖立,显然是被一场大火烤过,土台周围用青砖垒砌固定,上面长着狗尾草和藤蔓。荒凉和残败不堪。不大的广场铺着砖块,大概可以坐下几十人。戏台的周边是低矮的青砖和土坯房。
下午的太阳炙烤着,广场上没有人,看不到一点晚上要放电影的迹象。
直到有两个保安拿着白色的幕布出现在戏台上,我的心终于放下来。幕布固定在戏台的两根圆木上,我问保安:“晚上放什么电影?”
他问我们:“想看什么电影?”
居然可以自己点单,是真的吗,我心中窃喜。“有《梁山伯和祝英台》吗?”
“有。”我还得知这电影竟是黄梅戏唱腔,对我这个戏迷来说,是意外惊喜。保安告诉我,这是他们每周的例行工作,哪怕是没有一个观众。有时候,只有保安和放映员在看。
我说:“今晚至少我们会来的。”
“今晚听说可能会停电,也许是一会儿。”他像在开玩笑。
回到住处,王好已经回来,他坐在堂屋的沙发上看电视,没有理我们。我问他:“钓了几条鱼?”
他沮丧着脸说:“都放生了。”
“放生了?”
“放生了。”
晚饭时间,我不想做饭。王好躺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堂屋没有开灯。我和顾小佳离开时,电视还在播放广告。
我们又在那家金牛牛肉面馆吃了面。来到广场,已摆了两排小板凳,有两个工作人员在议论黄村的事。
“这活见鬼的地方,越来越没人气。”
“唉,工钱几个月没发了。”
“晚上经常停电,又是欠电费了吧。”
“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唉。”
……
电影准时在晚上八点钟开始,天已黑,果然没几个人。《梁祝》开始放映时,又有人离开。电影在放,唱词:
万丈情丝寸寸碎,
尚有何颜对故人。
一场好梦匆匆醒,
心已碎,
意难伸,
从此不到钱塘路,怕见鸳鸯对对飞……
忽然停电,一片漆黑的广场,没人惊叫,我们陷于沉默,很无奈。此时,广场剩下来的人也只有我和顾小佳。天地一隅,空空如也。我们还久坐在那里,等待来电。放映员说:“今晚不会来电了。”
路上我给顾小佳唱了一段《梁祝》: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呀!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朝思量,暮思量,自别长亭岁月长。卧病在床君知否?满天星斗夜初凉,夜初凉。
何时你再上我家门?
将来有命终相见,无命今生不相逢。只有向草桥镇上认新坟。
……
顾小佳说:“好悲凉。”
漆黑的乡村巷陌,今夜的湖风吹来阵阵鱼腥味,黑色笼罩了所有声音。
两天后,王好觉得黄村太无聊,他不想在黄村继续待下去。而顾小佳还想在这里多待几天,我在左右为难中答应几天后和王好一起来接她。对王好来说,只是图个新鲜,他喜欢嘈杂的生活,在这里待下去,他会闷出病来。如果顾小佳和我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被我妈知道,她会怎么想。
中午回到章镇,我请他吃的湘菜:水煮肉片和剁椒鱼头。他简直像一只饿狗,等他吃饱喝足,他又恢复了从前在章镇对我的那副德行。他龇牙说:“我表妹对你还好吧?”他那副轻浮的样子,很是可笑。
他说:“我是为了你才去的黄村,可我的车,我的时间,也有成本……”
他想的什么,我知道。我今天请他吃饭,不是扯平了吗。还有,我在黄村每天做饭洗碗也是为了他,他却认为我是在给顾小佳舔狗。
“我没钱。”我说。
“没钱也行,你得答应为我做件事。”
我说:“你说吧。”
他诡秘一笑,说:“我们一起跟踪你妈。”
“你有毛病吧。”
“我发现了她的问题。”
“你是不是早就跟踪了我妈?”
“只是偶尔遇见她。”
“你有什么目的?”
“我好奇而已。”
“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我的钱呢,给我钱吧。”
我把一百元钱塞给他,说:“我小看了你。”
他却说:“我更小看你,你等着后悔吧。”
回到家,茶几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尘,我妈没有来过。我重新把客厅擦洗了一遍。整个下午,我从网上下载了昨晚的电影《梁祝》,我反复哼唱黄梅戏的唱腔,竟一点困意也没有。我想起王好对我说的话,不由得心里发慌。
王好为什么要提出跟踪我妈?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决定跟踪王好,他家住在我家的后楼,从我家北边的窗户可以看到他进出单元的大门。
白天除了吃饭,接连几天,我都看着楼下发呆,王好凭空消失了一般,我没见他出门。这更加深了我的疑惑,难道他趁着夜色离开了章镇?我决定主动出击。
小区里遛人的狗、玩耍的孩子、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热闹非凡。我坐在排椅上,等待王好的出现。他不是说过我妈喜欢跳广场舞吗。他一定会经常出现在这里。没有等来王好,却等来了顾小佳。她没有责怪我不去接她,她说:“我昨天自己回来的,过两天还要去。”
“你见王好了吗?”我问。
“没有。”
“他去哪里了呢?”
“你找他有事?”
“没有。”
“你妈回来了吗?”
“没有。”
“你妈乐不思蜀啊。”她暗示我,也许我妈暂时不会回来。
我该找个事做,不能再等了。她从黄村带来消息,黄村正在搞旅游开发,需要水电工、保安、文案策划和文员。
“我合适?”
“我看合适。”
然后我们一起笑了。
小区广场今晚灯火明亮,一群中年大妈在那里跳广场舞。
顾小佳说:“熟人太多了,太显眼了。”
也许是她待在黄村,习惯了那种静谧,没人打扰的地方。我说:“去春香茶馆坐坐吧。”
它是章镇唯一的茶馆,去喝茶的人也不多,我们要了一个小包坐下来,点了一壶龙泉白茶。她对茶也有自己的见解,龙泉白茶黄绿清亮,滋味清淡回甘。她从茶谈开去,她谈及去年春天在韦源口青岗山采茶的经历,云雾萦绕的青岗山上,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她从山上滑下来,崴了脚踝。新鲜的茶青别在腰间的布袋里,竟然没有撒出来。顾小佳以前是不喝茶的,经历这次之后,她还在青岗山学会了初制茶,先将茶青萎凋、作青、摇青、揉捻完茶后干燥。
“这次去黄村也有收获。”她感概说。
“你打算在黄村住下来?”我问。
“目前就这样吧。”
又过了几天,我妈回来了。她过几天又要出门一趟,她来去匆忙。
她仍然像以前那样审问的语气问我:“你这段时间干吗了?”
“跟王好一起钓鱼。”我答。
“王好?他去了省城吧?”她比我更清楚王好的消息,我却不知。
“前段时间,我们在一起。”
“顾小佳也在?”
“没有。”我撒谎说。
“晚上我们一起去章镇吃饭。”
我好久没有跟我妈一起吃饭,我问:“有什么事吗?”
“让你见一个人。”
我已猜出今晚所见之人。我问她:“是不是跟你一起团游那个人?”
她没否认。她说:“王好说的吧?”
“我看见的。”
果然如王好所说,我妈有了相好的人。我心里五味杂陈,以后,我的事也该自己做主。晚餐,我没去,这是我对我妈的无声抗拒。随后,我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我决定去黄村找顾小佳,打算去黄村住一段时间。于是我把我妈回了章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她哈哈哈大笑,说:“好嘛。”。
“你在取笑我吗?”
“不,最好带上我一起,直接给你妈一个惊喜吧。”她一本正经地说。
此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我妈打来的,问:“你在哪里?”
“我和顾小佳在一起。”我直接这么说,我妈这回没有生气,这个结果让我们感到意外。
“我要出趟门,也许很快回来。”
“哦。”挂完电话,我还未缓过神来。
顾小佳问:“怎么啦?”
“我妈又要出门了。”
“你妈恋爱了。”
“好像是吧。”
晚上,我约顾小佳在民俗园的龙虾馆吃饭,小龙虾的各种做法,都是她的最爱。她吃小龙虾的模样,我都想笑。她这种吃相,我妈见了又会加上第三条理由:吃相难看。她不戴塑料手套,满手和嘴巴的油腻,衣袖都弄脏了,她并不在意这些。桌上堆满了龙虾壳,她也不收拾,她只顾吃,很认真地吃。吃完,她用餐纸抹了抹嘴,说:“嗯,这家馆子味道不错。”
然后,我们来到戏台,广场有很多人,孩子和老人,年轻人不多,他们在跳广场舞。广场舞像蒲公英一样到处飘散,生根发芽。
“这里太吵了。”顾小佳说。
“我们换一个地方。”
“去哪里?”
“去湖边走走。”
湖风吹散了顾小佳身上的体味,又吹来了鱼腥的气味。顾小佳今天穿的花裙子,像水边盛开的白莲花,在微光里,在太阳能灯的映照下,轻盈着步伐,回头又看我。她说:“你给我唱一段黄梅戏吧。”
我唱了《天仙配》的选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绽笑颜/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
湖堤路上,我边走边唱,辽远属于我们。
我忽然想起王好,好久没见他了,于是问:“王好在干吗呢?”
“他去省城了。”
“省城?他出门玩去了?”
“他去学烘焙手艺。”
“王好骗你的吧。”但顾小佳告诉我,王好打算在黄村开一家烘焙店。
“相信他一定会干成的。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陷入巨大的沉默里。
顾小佳说:“你还记得初中同学黄子星吗?”
我摇摇头,说:“没印象。”
“他是黄村人,前些天我遇见了他,他帮我推荐了一份在黄村的工作。”
她成了黄村乡村旅游宣传大使,每天负责视频号和公众号推广黄村的吃喝玩乐。还给自己拍照,发在微博上。顾小佳问我:“你觉得如何?”
“什么?”我装着没听清。
“我啊,我的自拍照。”
“好看,好看。”
“虚伪。”
“我是你的粉丝。”她才信了。
她正为黄村拍个MV,她写好了歌词,让我用黄梅戏的唱腔唱出来。但她的坚持,我不好拒绝。我说:“我的形象会让你的平台掉粉的。”
接着,她带我参观了黄村,包括牌坊、祠堂、药王庙和正在修复的戏台。顾小佳对黄村的介绍如数家珍,令我刮目相看。
我在黄村的取景、试唱很顺利,我只试唱了一次,第二遍成型,顾小佳夸赞我完美极了,我得到五百元的报酬。
她坚信黄村很快会给大家带来新的变化。她好像胖了一点,笑起来竟有浅浅的酒窝。
顾小佳又说:“王好学成归来,你们可以一起干。”
我说:“我会半途而废。”其实是我对王好没有信心。
我妈又出门了。我跟她打电话,才知道她不在章镇,她去了北海。我说:“我也想出门一趟。”
“旅游?”
“不,我想学门手艺。”像王好那样。
“手艺?还需要学什么手艺?”在她脑海里,我在职校读的专业就是手艺。
“我想学茶艺。”想起顾小佳喜欢喝茶,但在我妈看来就是不务正业。
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顾小佳的主意吧。”
即便我给我妈再多的解释,她不相信我。
“要钱没有!”我妈气急败坏地挂了电话。
我只能憎恨自己。之前,我想去章镇健身房锻炼减肥,但在我妈看来,花钱减肥,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说跟她一起跳广场舞也可以减肥,晨跑吧,在小区,在街上,也能减肥,干吗要花钱减肥呢。
接下来,我花了三个月节食和运动。每天晨跑,从小区跑到鹅毛山,再爬山,一个来回,效果很明显,我减了体重。用顾小佳的话说,我换了一副皮囊,重新做回了人。
然后,我给我妈打电话分享我的减肥快乐时,电话那头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喂、喂”几声,我没说话,便挂断了电话。我很错愕。我给我妈发去短信:妈,什么时候回来?却没有回音。
秋天来时,气温下降也不明显。王好回来后在黄村开了一家烘焙店。他惊讶于我的变化,他以为我大病一场,吃惊地问我:“毛细,你在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开玩笑说:“人穷志短,饿瘦了。”
“你没病吧。”
“你才有病呢。”
然后我们相视大笑。
他的烘焙店正在招兵买马,他让我过去帮他。在黄村,大多时间是空闲的,他负责做面包烘焙,我做收银员和导购。周末两天会忙些,闲的时候,我和顾小佳在网上帮他直播带货,生意勉强可以维持。后来,王好在章镇建立了便利店代销的经营模式,烘焙店的生意慢慢扩散到章镇周边的小区便利店,不久他把章镇代销的那部分生意包给了我。
这样,我有了自己的事情做。王好的烘焙店又扩大了规模,招了员工。我赚钱后买了一辆面包车送货,黄村的面包,在章镇慢慢有了口碑,我跟他建立起了可靠的供销关系。
我已经半年没见我妈,期间我给她打电话,接通后,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总在电话里“喂喂喂”,然后挂掉,后来干脆不接我电话。
王好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开始担心我妈的人身安全。
王好煞有其事地帮我分析了最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我妈被人控制了。
王好在章镇见过和我们曾经一起的那个糟老头,那个男的是外地人,说着江北口音,喜欢遛鸟,他是章镇唯一穿黑马褂的遛鸟人。
在章镇,有爱好遛鸟的老人不多。早上是遛鸟的时间,我只要看到遛鸟人,便问:“大爷,你的鸟真好看,是什么品种?”
“画眉。”
我同样的话又问了另一位大爷,他的回答同样是“画眉”。画眉是最平常的鸟,除了眼圈是白的,全身羽毛形态像毛雀。
时间一久,章镇的养鸟人也认识了我。我开始打听那个穿黑马褂的遛鸟人,有人见过他,但从不跟他来往。
不久,王好给我带来消息,那个遛鸟的老头,人称老冯,住在供销社留下来的那排平房里。我找到他时,说明来意,但他却说:“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联系了。”
我不信,我说:“为什么我妈的手机在你那里?”
“那是我给她办的手机卡,我也找她。”
再问他,他不想多说,干脆关门不理,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我跟王好联系,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看他是否有好的办法。王好说:“报警吧。”
“以什么事由报警?”
“以他偷了你妈的手机的理由报警。”
警察小柯来了解情况,他恶人先告状,反说我扰乱他的正常生活。仅凭一张手机卡并不能证明他偷了我妈的手机。小柯警官警告我们说,再瞎胡闹下去,一起被传唤到派出所。
寻找我妈的事,已在章镇人人皆知。后来又有好多人向我报告我妈的线索,要么纯属娱乐扯淡,要么是道听途说。我更大的苦恼随之而来,各种流言蜚语裹挟着我,一度影响我在章镇的面包配送生意。王好心里着急,他对我近来的工作很是不满。
我想,我妈不见我,一定有原因的。
有人给我提供关于我妈的线索,他在庙儿嘴的尼姑庵见过我妈。也有人说,他在江北见过我妈。江北的范围太大,我怎么找她?我妈不信佛,她怎么会出现在尼姑庵?
一天,我送完货,决定去庙儿嘴的尼姑庵一趟,它离黄村不远。黄村的黄塔和尼姑庵都建于康熙年间,黄氏从阳新县搬至这里安居乐业,建塔纪念,黄塔后于太平天国运动被毁。尼姑庵在金山的东南脚下,大冶湖畔,门前有条没有名字的小河流过,大冶湖经过这条小河流到了长江。
我从手机找出我妈的照片给她看,她一眼就认出是这个人。因为我妈每次敬香完,都要给功德钱,令她印象深刻。
我问:“我妈来敬香的时间固定吗?”
“不固定。”
“她一个人来?”
“是的。”
这么来说,我妈还在章镇。回去的路上,我去黄村找顾小佳商量我妈的事。顾小佳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龙泉苑小区也有老人被骗,警察也在找我妈。
这些人都是我妈的舞伴,令我心头一惊,我妈可能是跑路了。
“既然她常去庙儿嘴的尼姑庵,一定住在附近。”顾小佳说。
“附近?附近的村庄是黄村,其他村子在搞拆迁。”
顾小佳的话提醒了我,我妈会不会就在黄村?可是我从没有见过她。来这里游玩的人,大都是城里人,除了过节和周末两天喧闹一些,其他时间游人很少。我让顾小佳帮我去打听了解一下黄村的住宿情况,有没有我妈这个人。黄村也就百十户人家,细数得过来,除去老旧失修的和正在修葺的房子,也就四五十户吧。
她在刻意躲着我。
黄村的戏台修缮好了,江北的戏班过来唱戏,我约她晚上一起看戏。她摇摇头说:“我是工作人员,还有好多事要做。”
王好不在烘焙店,他在黄村广场布置今晚的卖场。见到他时,他已摆好了桌子。商家都在占据有利的位置,等待观众的来临。他看我一脸沮丧,说:“顾小佳呢?”
“她忙着。”我垂头丧气。
“我给顾表妹打电话吧。”
王好立马给顾小佳打去电话,但从他的表情看,估计是被拒了。他尴尬地笑了。
晚上,因为王好要摆摊搞品鉴活动,看完戏后,才能吃饭。晚上的戏目是黄梅戏经典剧目《天仙配》,而我的心事全然不在戏里。
结束后,我和王好在烧烤店喝酒,冷风往衣领里灌。空空荡荡的黄村,我们两个人坐店外,猜拳喝酒。
“烘焙店我不想做了。”他说。
烘焙店产品是由我配送的,生意好坏我知道,我可以赚到钱,他的生意也不会差的。
“你想到有更好的事做了?”我问。
“开发章镇的土特产。”
我细想了一遍章镇有什么,然后说:“挖地三尺,我也没想起有什么宝贝来。”
他笑呵呵说:“章镇的腊鱼、腊肉、鱼丸、粉蒸肉,还有豉、霉豆渣、干豆角和榨油坊,用古法纯手工的工艺制作,还可以为游客带来身心体验。”说到得意之处,自己独自喝了一杯。
“烘焙店怎么办?”我问。
“交给你来做啊。”他不置可否。
我笑着说:“你喝多了。”
寒风吹彻的夜晚,我们都有了醉态,互相吹牛皮,在黄村没有一个人听到,但我依稀记得王好说过的话,他要在三年把土特产店加盟到三十家,把营业额做到三千万。那一晚,我们都吐了一地。
不久后,王好果然在黄村租了门面搞起了自己的工坊,还招聘了十来个人帮他干活。榨油坊、豆制品作坊和腊鱼罐头作坊的建立,吸引了游客流量,很受欢迎。我在他的建议下,在章镇老街开了第一家黄村土特产经销加盟店。
接着,顾小佳辞职加盟他的公司,成为公司宣传员和烘焙店负责人。烘焙店也搞成了开放式的体验店,顾客也可以亲手做自己心仪的面包。王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为他高兴。
这些乡村味道,是我的喜欢。我小的时候,我妈也做这些的乡村腊味,我好久没吃她做的饭。我妈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我又去过一次庙儿嘴的尼姑庵,她很久没去过那里。我去过派出所报告我妈失踪的事,但警察说我妈没有失踪,不予立案。
从冬天到了夏天,关于我妈的消息依旧真假难辨。
不久,老冯被警察小柯带走,我妈便出现在章镇,她穿着一件多皱的确良衬衫出现在我的店里,我顿然不知所措,已没了我之前心中急切想见的感觉。我甚至对她有些漠然和别扭。
最终还是我妈先说的话:“我连累了你。”
她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多了,脸颊有了浅浅的暗斑,头发也长长了。她的形象像是在毛村下地干活的模样。
“你去哪里了?妈。”我很难过。
“我住在尼姑庵。”
“你怎么那么狠心?”
“我没有办完自己的事。”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但我真的没办法。”
“你到底怎么了?”
“这不关我的事,我被人利用了,我的钱没了。”
我妈在店里哭,自责自己太相信他人,落了这副下场。接着她哭声更大,骂起那个负心的男人,连她也骗。经过她的一番折腾,店里的生意今天提前打了烊。
晚上,我妈给我做的霉豆渣和豆豉蒸鱼干,很好吃。
几天后,我找到王好,我想让我妈去他的工坊上班。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安顿好我妈后,我的心忽然像失去了什么。她的归来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有一天,一个陌生的戴口罩的中年人来到我的门店,他开口便说:“你妈欠我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恶狠狠说:“这是她写下的欠条。”
他在我眼前晃了晃这张纸片,我算是看清了,其实并不是欠条,最多算是一张说明条吧。
“我妈不欠你钱,她也是受害者。”
“这字据是你妈留下的。”
“这不是欠条。”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要么给钱,要么让我见她。”他发怒地拍打我的柜台。
我警告他说:“你走,不要影响我做买卖了。”
他竟然坐在椅子上,不走了。围观的人不算很多,但章镇这条街上,买过我家土特产的人不少。有人认出了这个戴口罩的中年男人,他是老章,整天在街头混生活,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做。那人说:“老章,你还欠我钱呢。”
老章故意装着不认识他,说:“你一定认错了人。”
那人说:“你烧成灰,我也记得你。”
对这种无理之人,我只好置之不理。
接下来的几天,他准时在我开门的时候来到店里,我警告他多次无果后,选择了报警。警察小柯认识他。他在章镇派出所挂着号,属于重点管理人员,即所谓帮扶。警察小柯了解情况后轻描淡写说了句:“他敢惹事,来找我。”
“我这不是遇到事了吗?”
警察小柯看了看我,问:“伤到你没有?”
“他已经影响到我做生意。”
“你们之间是经济纠纷,不是我的管辖。”
老章嬉皮笑脸说:“我什么也没做。”
警察小柯对老章吼道:“你还待在这里想干嘛?滚!”
老章从门槛挪了挪屁股,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嗷”的一声,伸了个懒腰,很无奈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小柯又警告他说:“你不要在章镇闹事,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老章灰溜溜地走了。
我妈在王好的工坊上了一段时间班,但我很少见她,即便是我去工坊拿货,也没跟她打招呼。关于老章上门找她的事,我没有跟她聊过。我妈的这身松松垮垮的工服,把她整个身体都套了进去,她戴着白口罩。她不叫住我,我都认不出她,她的身材有点胖了。
我来到王好的办公室,顾小佳和王好正在讨论平台直播带货的事。见我进来,王好邀我一起参与讨论,我对直播带货没有兴趣,在我看来,它要么是审美的享受,要是审丑的难受。顾小佳盯着我看,好像我哪里不对劲似的,她一惊一乍地说:“你太适合做直播带货了!”
“因为我的胖吗?”
“不,你胃口好。”她睁着大大的眼睛。
“你没病吧,顾小佳?”
“我想好好看看你……嗯,合适,太合适了。”
王好也觉得我合适,建议我试一试。我连忙摆手说:“我不合适,但我想到一个人合适。”
“谁?”他们几乎同时说。
“我妈。”其实我是随口说的推辞。
我们互相看了看,心里彼此打量了下对方,顾小佳把目光投给了王好。王好没有看她,他低着头,忽然站起来说:“我也觉得合适。”
我妈对新事物的接受并不抗拒,搬来章镇这两年,她的生活圈和观念发生了很多改变。
王好对我说:“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我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想必他们也不会同意我的说法的。现在看来,我却自找了麻烦。
从王好办公室出来已是黄昏,黄村的变化很大,巷陌重新被修整,被毁的黄塔也重建了,环绕着灯带,它是黄村黑夜里最明亮的部分。我使劲地“喂”了一声,浓密的樟树叶里飞出几只鸟。我不由感叹:“我还能记住乡愁吗?”
顾小佳说:“我信。”
我不大确定,可毛村已经拆迁,再也回不去。我不禁问:“如果有一天,黄村也拆了呢?”
她瞪大眼睛看了我,说:“不会吧,这么好的村子,为什么要拆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随便问问,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够说清楚的。“万一拆了呢。”
“我没有想过。”
一天,来了两个陌生人把我的店铺砸了。这种明目张胆的打砸,让人气愤。警察小柯来了解情况,登记了损失,下载了监控视频,说:“后续有结果,我会通知你。”我怀疑这事跟老章有关。他竟然上门大喊冤枉,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他竟然一屁股在店门口坐下来,开始撒泼打诨,以为我拿他没办法。我端来一盆洗手水浇到门口。他跳起来,骂我:“王八蛋,你这是要断子绝孙的。”
我又往水泥地上冲了一盆水,说:“你滚远点,越远越好。”并且,我随手又拿一根拖把高高举起,老章见我这等架势,以为我要动手打他。他站了起来,大声喊叫:“打人啦,杀人啦。”围观的人多了,老章更加放肆地大呼大叫,他是要把脏水泼在我身上。这个癞皮狗,我不打算纵容他。我顾不了自己的形象,拿着拖把追着他满大街跑,他摔了一跤,鼻青脸肿。我被警察小柯传唤到派出所,还赔偿了他的医疗费和误工费。
上次我的店铺被砸的事依旧没有进展,小柯说有消息会通知我。
王好终于把直播的团队建立了起来,我妈试镜那天,工坊的人都在观摩,王好要求所有人都要提出意见。顾小佳负责文案策划和技术,我妈竟然是主播。我临时充当了场务。我妈是主动要求加入的,顾小佳没有理由拒绝。
我妈的试镜表现不错,她一口章镇普通话都把大家逗得哄堂大笑。她把命题小作文搞成了段子,她的自黑和自夸,都很幽默,再加上一段老年舞姿,氛围感十足。这哪里是带货啊,简直是一场单口相声的演绎。她不讲工坊产品,只讲民俗和这些特产的由来和传说,田野志和史话。我问顾小佳:“这脚本是你写的吧?”
“完美!”王好说。
我妈尽管工作很卖力,粉丝增加了不少,带货却没什么大的起色。
一天,老章又来找我,不是为了那张所谓欠条的事,而是想要代理工坊的产品。我对老章的话将信将疑,我问他:“你有本钱吗?”
他嘿嘿一笑,说:“这也不要多少本钱嘛。”
想开我这样的小店,房租加货款也得三五万元吧。我看了看他,说:“章镇只开一家店。”
“你可以把店转让给我。”
他真是想得美,我说:“你这是要明抢吗?”
他又嘿嘿一笑说:“你可以考虑后再答复我。”
“你这是威胁我吗?”
老章又拿出几张所谓的欠条,他说:“这些欠条加起来有十来万吧,我只是代收账的。”
“你再讹我,我会报警。”
“白纸黑字,你没法抵赖的。”
“你可别找我的事,她没有跑路,你也可以去法院起诉我妈。”
老章接着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穿黑马褂的遛鸟老头老冯被抓了。
“活该。”我说。
原来我妈一直跟着老冯做事,那段时间,她帮老冯儿子的公司揽储和记账,经她手的钱有好几百万。这些盖有公司财务章的收条都是她办理的,这不关我妈的事。
“你想想再回复我。”
老章走后,我坐在店里发呆。直到警察小柯的到来,我才缓过神来,他带来的消息是上回那两个砸店的人被抓了。
我关心的是那个提笼架鸟的老冯是不是真如老章所说那样。我向小柯打听了案情的进展,小柯只说:“快结案了。”
“我妈呢?她会有事吗?”
“你等消息吧。”
又过了几天,老章又来店里。他从包里拿出一份纸质文件递给我说:“合同,你看看吧。”
这次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尽管我的语气很冷:“我答应你。”这让老章有点不相信自己。老章很激动,他一字一句地把合同念出来。
老章用那张收条字据换了我整个店面的转让费和货物,我早料定老章会这么干的。
签完字,我问老章:“其他的收条呢?”
他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散发出尿骚味。
“那些是老冯的欠条,跟这张收条不一样。”
他竟然用老冯的欠条要挟我欺骗我。我警告他说:“我会报警的。”
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我等着派出所的传唤。”
不久,龙泉苑小区有个年轻人跳楼死了,被民间借贷的催收人逼死了,这件事把老章卷了进去。他被关押后,小柯找到我取证,是不是我也遇到此类的胁迫,我说:“过去的事,不想再说了。”
小柯说:“你不打算要回店面吗?”
我说:“不打算了。”
小柯告诉我,我妈与老冯的非法集资案没有关系,这是令我高兴的。当我把消息告诉她时,仿佛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很平静地说:“我已知道。”
她也许已看淡这些事,也许内心还在挣扎,有人继续诋毁她,更有甚者造谣说我妈不知廉耻,勾引老冯,栽赃骗钱。
这些事,好在已经结束,我妈终于可以回龙泉苑小区,再不用躲躲闪闪。
星期三中午,顾小佳约我在黄村吃饭,因为黄子星想见我。
我使劲地回忆关于过去的黄子星的印象,顾小佳所说的那个又黑又矮的小个子,脑海里一片空白,我随便应付她说:“是那个英语很好的同学吧。”顾小佳说:“对,他英语不错。”
“他后来考上了大学?”
“没有,初中毕业后,他去了广州,后来自己做起了外贸生意。”
“哦。他见我干吗呢?”
“要回你门店的事,他也许能帮到你。”
“我不打算要了。”
她很生气,说:“你疯了吧,为什么不要?”
“见面再说吧。”
在黄村的凤翔楼饭店,我见到了黄子星,他穿着很休闲,上身休闲西服,下身牛仔裤,打底衫是圆领的白T恤。我真的对他没印象,他皮肤黝黑,短发显得很精干。他开玩笑说:“跟非洲人做生意,他们常常误把我当成了自己人。”聊天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
黄子星是黄村人,他想在家乡投资兴业。
我问:“考虑好项目了吗?”
黄子星说:“正在考虑。”
顾小佳说:“黄村的水上娱乐项目。”
“真是大手笔啊。”他的计划完全征服了我。
我给黄子星端茶倒酒,笑容相向,也许还真有几回合作。顾小佳不停地嘘寒问暖,看到他们的举止亲密,我都不好意思坐在这里。好不容易熬到酒局结束,顾小佳提出去章镇的春香茶馆喝茶。
启程时正好接到小柯的电话,他让我去一趟派出所,我以为又是关于我妈的事,没想到是关于门店的事。
我的门店要回到自己的手里了。
“感谢人民警察。”感动话差点被我喊成口号。
太阳依旧照在大冶湖上,金波灿灿,晌午的风捎带鱼腥的气味,柳条在摆动,它似乎想挣脱什么,仿佛又有东西在缠绕着它。
我刚和顾小佳在电话里吵完架,来到湖堤上散心。原因是黄子星投资了王好的公司后,我妈被辞退了,这让我妈的心情非常低落。而顾小佳给出的解释是一个犯罪嫌疑人混在直播团队里,有损公司形象。
令我不解的是顾小佳的如此绝情。我找到王好,他已经不是公司的控股方,现在的决策都是黄子星作出的。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顾小佳的决定。
蝉鸣划破了空气,又被微风重新弥合。
我想吼,对着荡漾的湖水吼。
随后,我下水游泳,仰面看天气,仿佛自己是一条鱼……始终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妈搬回了龙泉苑小区,她回到了店里帮我打理生意。随后,我跟王好的合作也遇到了麻烦,他把烘焙店的生意转让给了顾小佳,其实背后的投资人还是黄子星,顾小佳组建自己的销售队伍,不再需要我代销送货。
我只好把重心放在门店的经营上。
王好解释说:“我遇到了资金周转困难。”
他投资了大冶湖的水上娱乐项目,正在开工建设,遭到环保和水利部门的叫停。我问:“这个项目不是黄子星投资的吗?”
他很气愤地说:“我被他算计了,说好的投资全没了。”
他情绪低落,想喝酒,我陪他在章镇一家小龙虾大排档喝酒,他聊到顾小佳和黄子星的事,他问我:“你和我表妹处得怎样了?”他似乎话中有话,我说:“随缘吧。”
王好呷了一口啤酒说:“好像没听你唱戏了,你给我唱一段黄梅戏吧。”
我心不在焉地唱了几句《梁祝》。
我完全不在状态,他安慰我说:“改天,我约我表妹和你一起坐坐。”
“你忙自己的事要紧,我没事的。”
又过了半月,正是进入夏天最热的天气,顾小佳来章镇找我。我闻到她身上香水混合身体的一种淡淡的狐臭,她脸上的粉底被湿热的天气弄花了。
顾小佳口头告知我,工坊的所有产品即日起不再给我供货,这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我本想跟顾小佳说说我们之间的事,但她转身走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对我态度的忽然变化,让我不知所措。
回到家,我妈问我:“你怎么了?”
“我见了顾小佳。”
她不再问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后来,我的门店转型卖一些调味品和农副产品干货,我妈也算有了事做。
处理完我和顾小佳的那些事情后,我生了一场病。几天来,我昏昏沉沉的,我妈把炒热的荞麦壳装在枕套里,枕在我头下,她说可以帮我祛病。
清晨的雨把天空越洗越脏,灰蒙蒙的色素更重了。楼下的香樟树被雨洗后的绿,像房子里那棵塑料花的叶子一样逼真。这绵绵的雨,让我的心情更糟。我开始自艾自怨,莫名地摔了桌上的烟灰缸,发脾气,神情恍惚。她为我感到难过,对我绝望的眼神迫使我更加沉重。我不喜欢下楼,这雨一直下着,自从我生病那天起,我的手机再没有响过,我渴望有人在楼下喊我,像过去那样喊。我向楼下望去,打伞的人,从不仰望天空。所以,王好和顾小佳不会出现。
我从窗前走到床前,发冷的身体在颤抖,我躺下后,听到像生锈的铁敲击地面的声音,“嗡、嗡嗡嗡”的刺耳声。我侧身看了看房间,钟表的滴答声,窗外的雨滴声,来自地板的叮咚声,以及卫生间下水的声音,这些声音已凝固在我的脑海里。我望着天花板,楼上的声音,跟昨晚的声音太不一样了。昨晚是急促的“啊,啊,啊”的声音,此时是争吵的声音,摔碎东西的声音。这声音又像是从隔壁的房间发出的。
我睡了一会儿,身体像悬在空中一样,醒来时仿佛又被重重摔在床上。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几天,我的病依旧不见好转,我妈带我去章镇卫生院。大夫给我做了检查,量体温、血压、抽血化验和尿检。结果出来后,没有什么大碍。大夫说,头晕是因为心理紧张,环境因素引起的。大夫给我开了两副中药,调养肝脾。我妈说,这是闲出来的病。
王好知道我病了,他打来电话说:“你是心病吧。”
“你才是心病。”
“你想见我表妹吗?”
他的话让我停顿了几秒,我在不停地咳嗽。他该听得出来,我是真病了。
“她和我一起在春香茶馆,你来吧。”他又说。
我挂掉电话后,没有马上出发,我在想,王好和顾小佳怎么会在茶馆呢。
我刮掉胡须,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我的病加重了我的体重。我讨厌自己的肥胖,躺在家里的这半个月,似乎又回到从前的状态。
章镇的老街上,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今天走在街上的人换成了我和他们,晴天成了雨天。春香茶馆今天格外人多,原来是章镇商会筹办的茶话会在这里举办。王好招手示意我,我看到黄子星、顾小佳在一起。他们看到我了,脸上表情很木然。我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来,王好随即过来,他问我:“怎么不过去坐?”
我自嘲说:“他们好像不欢迎我。”
“怎么会呢。”
王好叫来了顾小佳和黄子星,我有些尴尬。顾小佳问:“毛细,怎么病了?”她跟没事似的。
我说:“已没什么大碍。”
她说:“你在喝中药?”我的衣服被煎熬的中药气味熏过很多遍。
我点了点头。
黄子星说:“得了什么病呀?”
我不想回答他。
王好觉察到我的不快,便问我:“毛细,是不是有了新的打算?”
我摇了摇头,说:“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要出门一趟。”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黄子星提议一起吃章镇的名吃胖鱼头。我没有去,我要回家熬药。临别时,我跟王好说:“鹅毛山上的香樟树又长高不少,有空的话,我们去爬爬山吧。”
他看了看我,说:“是该去爬爬山了。”
我的身体康复得不错,大约半年后,我去了黄村一趟。村里的游人很少,商家还在使劲地吆喝着,努力叫卖。我经过各家门店时,他们以为我是游客,不停地给我介绍地方小吃和土特产,听完他们的推介后,我摆摆手,说:“我是本地人。”他们听见我的口音很失望。
当我走到烘焙店时,我停了下来,店员热情地招呼我。我好久没来这里了,换了店员,她不认识我。我买了一块无糖面包,尝了尝,还是以前的味道。我问她:“近来生意如何?”店员笑着说:“今天卖出的第一单。”我再往前走,来到王好从前的作坊,那里冷冷清清,有两三个人在闲聊,他们有人认出了我。
“好久没见你了,毛细。”
我点头跟她打招呼,我忘记了这个中年妇女的名字。她又问起我妈的近况,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说:“她好久没跳广场舞了。”
我这样回答,她很满意,不再问了。
寒风呼呼作响,已是深冬,这也是黄村的旅游淡季。这次我没见到顾小佳,当然也没见到黄子星。我本想问问他们的,那个中年妇女却向我打听黄子星的情况。
“顾小佳不是和黄子星一起吗?”
“顾小佳也好久没来了。”
“怎么了?”我问。
“不知道。”她答。
此时,黄村开始下雪。我拨打王好的电话,接通后,我问起顾小佳的近况,他一直没听清我在说什么,我很是着急,说:“黄村,鹅毛大雪。”
他说:“鹅毛山,大雪?”
我说:“不,鹅毛大雪。”
他说:“鹅毛山。”
我大声说:“鹅毛大雪!”
他说:“哦,知道了。”
挂完电话,我真想骂人,但我没有。迎着风雪,我声嘶力竭吼了几句《梁祝》的台词。秦腔?楚剧?还是说唱?随便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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