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爆的狮子座(外一题)

2024-10-10 00:00阿微木依萝
飞天 2024年10期

火爆的狮子座

只有她拼了命地不想上学,跟她相比,我几次给老师写“不上学申请书”不值一提。她游说父母不要送她去学校,最后威胁他们如果坚持这么做的结果只能是钱财打了水漂,等于受了打劫。这一招很见效,我们家本身也穷得叮当响,不过,本着父母的职责和义务,父母还是坚持了一下,把她送到了学校门口:民族中学的大门口。那时候她读初二,深秋时分,天气凉得像一颗光头,很适合一个人做出最冷静和坚决的选择,学期马上结束,眼看就要升读。第二天下午她就从学校逃跑回来了,从学校的深秋一直跑到了山上父母家里的深秋,像个水泥工人那样,扛着许多行李,到家后,行李一秒钟就扔到了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院子里还是几块石头堆积的一块平头石包上。父母惊愕,一时没准备好骂她的话,就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未成年要饭人闯入我家的院子。这是我父母第一次表现出了“一条心”的样子,目光和心同时关注着一件事。她抬眼瞟了一下我们,不先说话,但已经胸有成竹,为了渲染她即将要诉的苦,她把先前的笑容一把抹掉,脸色沉下,做出无比悲痛的模样。垂头丧气,让人看了也不想去上学了。

上学肯定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没有之一。上了八年的学,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她质问父母,难道世界上只有读书这条路了吗?世界那么大,可以搬砖,可以种地,可以放牧,做什么不能活下去?要知道所有的人,有人喜欢读书,有人就不喜欢,她就不能不喜欢吗?这“屎”书非读不可吗?(她用‘屎’去形容,觉得自己每天读书读得像吃屎那么难受)。如果非要读,她敢一百分肯定自己读是读不好了,也实在读不进去,干脆就请父母大人给她的脑袋上面凿开一个洞,把书本全部直接塞进去吧,只有这么一个方法了,否则她无能为力。为了上这样的学(说到这一处,她声泪俱下,表演力极强,都快把我们也说哽咽了:父母伸了伸脖子),读那些莫名其妙的天书,她已经忍耐了八年,八年呐,她的成绩一直在中等偏下,而现在,一直偏下,都偏到踩底,偏到面子都挂不住了。而她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一个人读书读得一点面子都没有了,那这个书还有没有必要读?她的质问非常有力量。

这就让人为难了。继续让她读,又怕她读疯,不让她读,这年龄大也不大、小又不小,出去打工没人要,放在眼前又讨人厌。父母面面相觑,不得办法。最后,仍然是这位坚决不上学的女壮士从石包上站起来拍了拍她的大腿,扫了扫屁股上的灰尘,安慰道,放心吧,不读书也饿不死人的。

说到做到,翻过春节,也就是第二年春天,和我当初十六岁出门打工那样,她也在这个年纪出门了,而且比我当年还稍微小半岁的样子,十五岁多一点。把行李包中的书本全部挖出来丢在家里,装进去几件旧衣服,闹闹哄哄地跟着我去了外地。那时候外地有很多小作坊,基本上都是“手上活路”,农村人将这种不用什么技术的活儿称为“大眼活儿”,也就是看一遍就会做的意思。确实也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跟着一些老太太,两眼盯准了她们,跟着学,学不会也学。她一个年轻小女娃,倒是学得很认真,学做玻璃相框组装,手脚麻利,工资计件,倒确实没有饿死她,并且还添了些新衣裳。她一辈子喜欢打扮,爱漂亮衣服和美食,喜欢长得帅气的明星,喜欢看三个以上的帅男人喜欢同一个姑娘。乍一看觉得她很幼稚,实际上她很聪明,而且对未来的规划向来比我明晰。她可从没有想过要给工厂当一辈子小帮手。她想的是如何攒钱赚钱,方便实现她的老板梦。最让她喜欢的职业是在某江边湖畔开一家非常文艺的客栈,每日鸟语花香,清风习习,摆放一些书籍给别人去读,她只负责在客栈二楼看江水的那边,看四季山色,看月升日落。满肚子幻想,可最终没有一个实现。婚后从事玉雕行业,每天摆摊做生意,开客栈的理想遥远,身材越来越胖,饭量越来越大,颜值越来越低,低到面子也快挂不住了。她再也不能舒舒服服地、恣意地,像从前对待父母那样对待命运给她的一系列暴击,对命运的咆哮是无用的,命运端坐高处,无声无形,从不搭理任何人。如今她风风火火挂在嘴巴上的是减肥口号,或者,是不减肥的口号。但不管咋样,她倒也确实当上了老板娘。脾气暴躁,甚至偶尔不讲道理,偶尔也不太聪明,可从不管顾这些,潦潦草草的,也似乎活出了一片快活。

婚后的日子是她自己的。那是她的另一种生活内容,与我们没有多少关系的内容。我最怀念的是那些一起漂泊的日子,那是属于我们两个的窘迫日子,是可以留到老年之后一起感叹的经历。流落在异乡的我们两个,经常被“穷”字敲打脑门儿,动不动就吃了上顿没下顿,身无分文,彼此画饼充饥,走路无精打采,相依为命。当然那是我们身材最好的时期,根本不用担心吃什么东西会长胖,因为压根儿吃不饱。

有一天晚上,半夜肚子饿,忍无可忍,我们一骨碌爬起来,决定出门去薅菜。那时候浙江的野外全是田地,当时地里铺满了他们那个地方的蔬菜,白天去地里散步时有意无意地观察了很多长势挺好的、反正也叫不出名字的本地菜,长得像萝卜又不是萝卜,到现在我也叫不出这个菜的姓名,总之那天晚上我们就冲着那些奇异的菜去了。可是走错了路。灯光不明也不敢打开手机电筒,一顿瞎走,走到了陌生人的坟地。发现是坟地后,吓得险些尿裤子,但即便如此害怕,可见饿也是饿得很凶,如此慌乱之中,仍然随手随地拔了一棵菜就跑,回来一看,收获还不小呢,各自都拔了一棵,而且品种还不一样,等于凭空得了两个菜。连夜炒着吃了,感觉把陌生人的魂魄也炒着吃了,反正夜里做梦,梦见有什么东西追我们,跑也跑不动,飞也飞不走,睡眠糟糕,累了一夜。为了打消恐惧,第二天她非要再去现场看一看那座坟,非要看得令自己不害怕了才行。于是我们第二天去看了,那不过就是个小房子,好像也挺穷的,屋檐都塌了一边,门口杂草丛生,幸亏我们两个贼夜间屁滚尿流从这儿过了一遍,好歹帮忙把门口那些草压扁了,仿佛锄了一遍。偷菜还觉得自己偷出来一点功德,就这样,看过坟地之后,确实没有再做噩梦了。

怀有老板梦想的她,后来在夜市中摆地摊卖拖鞋,十五元进货十八元卖,赚那么三块钱作为将来开客栈的资本。熬夜,这是她的长项,经常熬夜到十二点钟收摊睡觉,第二天一早,六点钟,又去小作坊上班。那时候她称自己为“熬鹰小能手”。

当时租住的房子是七楼顶上的阁楼,没有厨房,没有卧室,就一个偏顶小房间加一个卫生间,一进门的过道边是一块水泥台子,在那个地方放一台电饭锅煮饭吃,只能煮饭不能炒菜,因为烟雾出不去,贴着地板的一个小窗户只能算作这个房间的鼻孔,而不是窗户,它不具备排烟作用。整栋房子没有电梯,吃水要到楼底下买桶装水。我身高一米五五,她身高一米五,我们可以一人扛一桶水上七楼。为了掩饰贫穷,保留一点面子,我们当时用的就是身高“优势”,坚持跟房东租这间房子而不是听从房东的另一个建议,租旁边正常的房间,我们说我们的个头很符合住这样的阁楼,整个浙江省都没有比这个房间更适合我们住的了。房东欣然答应,以八十元一个月的租金,把房子交给了我们。为何我三番五次在文章中提到这个阁楼,实在是因为,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没有哪一间房子像它那样执着,总是把我们的脑壳撞出很多包块,前包未消后包又起,这些包,不在她脑壳儿上就在我脑壳上。不管有多小心,住在阁楼,就要准备脑袋够硬,够耐撞,忍得住头晕眼花。

现在回头去看,那就是我们满脑袋大包小包的青春形象。主要是她的青春形象。她从不后悔不上学这件事,在她看来,那也是满脑袋大包小包的、令人毛躁的道路。

她活得任性,火爆,贵在选择之后,懒得去后悔。

哦,我们那时候也经常吵架,经常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往来。

悲观的理想主义者

对我辍学这件事,父亲是后来才感到愧疚的,他自己大概已经忘记了,在我少年期的某天下午,有雨水在屋檐上滴落,我倚靠在门框边,听他在那儿说,我上学给他造成的压力太大,就算我考上了中学,他也供不起,反正我最多也就读个初中毕业,再往上就别想了。这件事我印象深刻,并且在那一天之后我开始放弃上大学的念想。大概是在发现我突然写起小说之后,他觉得当初我应该多读一点书,最起码读到高中,可能会比现在混得更好。他用“混”字来形容作家这个行业。也许他是对的,作家这个队伍之中,的确有许多混日子的人,混得好的,写得一手烂文章,混得不好的,有可能手里藏着惊世之作,不可仔细描述。并非我不看重或者贬低这个行业,相反,一直以来,我认为真正热爱写作的人骨子里都有许多理想主义和天真,我愿意跟这样一些人成为灵魂至交,觉得这些人多少还算是明白人,具备了某些聪明才智,也具备了某些神经质,可以静下来思考和讲述以及站起来打闹。

一开始我父亲并不特别赞成我写作,尤其在看到为了某些题材的构思发呆或突然一惊一乍,他就瘆得慌,旁敲侧击试探我的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一个疯子和一个作家的区别可能就在于,疯子把乱七八糟的话说给了每一个路人,而作家则躲起来把乱七八糟的话理顺了写给众人。

好歹我后来还是勉强当上了作家,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准的话,要按照我父亲的标准,那么我算是当成了作家。在一个农民家庭是值得炫耀的,所以在很多场合,根本也没有人关心他家里到底出没出作家,他都主动告诉别人,我是这个家里的“星星”。目前为止,我这个小学生已经出了九本书并且抱回去一个全国四大奖项之一——骏马奖。这些他认为光宗耀祖的奖杯让他放在了重要位置上供着,按照他的理想,他要将它“孵化”出一个更大的奖项来,就像老母鸡孵蛋,需要一个引窝蛋,用前面的“蛋”引后面的蛋。我不知道这个滑稽的行为是不是已经引起了别人的不适和嘲笑,并且将他的这种宣传动机视为得意忘形,反正他就一厢情愿坚决地那么做了,就好像我不是当上了作家,而是当上了某个地方的省委书记。而我的希望则是,他在宣传我的时候不要当着我的面,那实在是一种无以言说的尴尬。在我们那个山区,很多人根本也搞不清作家是什么。那时候他多少是带着很多骄傲的,如果我后来不突然批评他过去(年轻时候)那些荒唐行为的话,我们可以是一对比较能聊得来的父女。

我父亲的才智一直高于母亲,情感的丰富可能也高于母亲,因此,由于他和母亲的感情冷淡,造成了婚姻生活仿佛建立在废墟上,他年轻时候被什么人喜欢以及他非常悲伤地喜欢某个女的,最后不得不分手之类,我都一清二楚。而关于这个,我从来不去责备他是否对母亲和婚姻忠诚,我认为感情是比较私密的个人自由,可能是个人最高的自由,只要他自己可以承担后果并且不因此而毁灭,什么人又有资格说三道四和进行评点呢?我支持他去爱,如果他有能力处理自己的家庭,结束和诞生新的生活,我就支持他争取幸福,可是显然他没有那样的条件和时机,那时候他只能在不死不活的婚姻生活里挣扎。我母亲呢,她没有过高的感情热度,却也一定有她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一个机密,是我同样不能深说的话题。他们各有苦情。所以在很早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明白了,人类的自由是被绳索牵扯的,就包括在母体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被脐带牵着才能活命,这也就是为何造成了我最后成为一个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到底、但骨子里却满是悲观情绪的极其矛盾的人。我有多乐观,就有多悲观,我有多争气,同样就有多不争气,我给父母带去多少荣耀,就同样会给他们带去多少麻烦,我一辈子是个听话的小孩,也一辈子干着叛逆的事儿,他们给我指导的路,我都会上前走一段,走一段之后又突然不走了。

无论见识和胸怀,父亲都高于母亲,但这属于我个人的看法。她也从来不认为我父亲身上还具备什么优点。

我辍学之后在社会上流浪了二十年,即便这期间我也结婚又离婚,从单身到拥有家庭,又从拥有家庭到单身,一系列变故,仿佛在生涯里飘荡的毛毛草,拥有和失去,都让我感到一种妥帖的悲壮感。是的,我从来不认为自己获得了幸福,并且可以获得幸福。拖着一只行李箱子在大大小小的城市,拉拉杂杂的街巷寻找糊口的工作,好像才是我的宿命,而且这一生仿佛都逃不开那种流浪途径中的风声。是的,流浪是有风声的,周而复始,微微弱弱,脑海中无时无刻不被那些风声敲响。在我小时候上学的路上,风吹松林,带着草植物的香气,但那特别遥远了,最初的风声的味道已经变了,要说幸福,可能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人情苦楚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一生所寻找的,就是能够和我在这样一条道路上听到微微弱弱风声的人,当我在晴朗的夜空下抬头望天,他不会问我是不是脖颈发酸,而是问我,是否看到这一天的晚空中半个月亮的脸,以及白云深处潜藏着苍翠的松林。

当然并不是说,我一点儿斗志都没有,要堕落成一个毫无追求的人,或者成为一个变态的完美主义者。我尽量平淡地生活,接受很多挫折和悲哀,我深信,一个人从泥潭中站起来的样子,多少具备了一点英雄主义的气概。

最初我选择在出生地周围的小县城谋生,胆子还比较小,不敢去大的城市。而且刚刚从山区下到城市的我还闹出了不少笑话。第一次去公共澡堂洗澡,抱着一套衣服进去,以为里面是单独的隔间,结果全是赤裸裸的女人,老少皆有,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她们滑溜溜的凹凸的身体,说说笑笑无比自然地站在一片水的烟雾中,我觉得我的眼珠子都要爆出来,看得很慌张很尴尬。她们一眼就知道我是某个山垰垰来的小土包子,对我一顿嘲笑之后喊我大胆地脱衣服,其中一个更是带着我妈妈那种严厉的口吻,都是女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倔强地说自己搞错了,其实我只需要洗个头,没必要跑这儿来洗头,我是走错了地方。于是在门口那个水龙头上,我顶着她们的一片笑声,狠狠地洗了个头,抱着衣服又回了宿舍。而最使我难堪的是,根本搞不清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不会看,也不会区分人行道和斑马线,这些东西都是交警把我从车流中拖到人行道上进行现场普及的。这是我初入社会撞到的两个“奇景”,一个是女性开化的身体,一个是秩序的道路。这两样东西对我而言是一种预示,人在社会之中,立身立足的两大思想和根本条件。我在一些散文里写过关于澡堂子和道路遭遇的事情,实在是印象深刻。

胆子大了一些之后,我逐渐往远一点的地方走(还是没有出省),走得小心翼翼,我伯父当年交代: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特别小心,按照他们交代,赶路途中,绝不沾别人给的食物,不轻信别人的话,不接受无端的帮助,自己有目标和去向,如果遇到不认识的道路和麻烦就去找警察叔叔。靠着这些嘱咐,我还确实没有被什么人拐骗过,在当年,少年出门是很危险的。我自己一个人爬火车,因为瘦,也因为年纪小,身手敏捷,那时候的绿皮火车每个小站都要停一下,人满为患,我的行李就是个帆布包,几件衣服加一本新华字典(那是我的常备读物,为了认字以及学习一些比较难的字词,我有读字典的习惯),挺大的一个双肩包,里面也塞满了一些零食和水,经常在火车一声鸣笛后,我就把它甩到后背,并且下端用绳子绑在腰上,免得爬火车的时候甩来甩去不好操作。我从不需要窗口里面的人伸手拉我,只需他们给我留出一个差不多的小缝隙,就能翻进去。爬火车的人很多都需要上车补票,之所以选择从窗口翻进去,而不是走正门检票,大多也是穷,身无分文,又胆战心惊不得不借助火车出去找工作,有时候查票能查到我,有时候不能。这些技能都是途中萍水相逢的人告诉我的,要活下去,就不要讲究和顾及那么多,面子算什么?尤其是那些半道上搭车卖农产品(煮熟的玉米棒子和烧土豆之类)的小商贩,大多是一些中年妇女,社会生存能力强悍,她们教我如何爬火车如何逃票,到了车厢里,遇到查票的时辰,我就跟她们一起钻到座位底下藏起来,有时候也藏在卫生间不出来,她们把我看作自己的孩子,告诫我,假设查票的时候查到我了,有钱就给,没钱,就低头求情(百般宽慰我,这一招很管用,一定要常用和演好)。我这辈子求情的话,只在火车上使用过,并且每次使用都见效,有时候乘务员会主动给我垫付,在这个时候我内心很愧疚,觉得不该爬火车和逃票,可身无分文的时候又太多,导致我的愧疚一次一次表现得仿佛更加厚颜无耻。

伯父还有一句比较文学的话是,世上好酒千千万万,醉了多少少年郎。他现在已经死啦,恐怕也不会有几个人觉得这些话有什么稀罕。伯父是有几分文艺气息的,自私和小气的成分也有,火烧火燎的脾气,尤其在喝醉了之后,跟我父亲打架打到天亮。我现在偶尔也爱喝几杯,有时候觉得不是在喝酒,纯粹就是在喝一种茫茫记忆,最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喝醉了会撒酒疯,这是最近刚发现的,要不是有人给我拍了酒后视频,我都不知道我是这样的我。喝醉后我闹着要去死,给别人发各种遗言,歇斯底里,毫无体面,第二天总是还活着,并完全不记得干了什么,砸坏很多东西,手机屏幕至今已更换好几个。

浙江和广东是我待得最久的两个地方。曾一度差点儿在某些城市定居。为了下决心定居,我还在某些发表的文章个人简介里多情地加上一句:现定居某某城市。我用“定居”二字稳固信心。可是后来,我没有定居在外面的某些城市,仍然选择回故乡州府买了一套小房子。反倒是如今,我不敢再说自己会“定居”在何处了。人活了半世才明白,时间对我们的作用,以及世间对我们的作用,无非是一条长长的路途和经过,恐怕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定居。如果人有魂灵,坟墓也是多余的。

从事写作之后,我极少出门,有时候的确会让人以为我是个无业游民,疑点肯定在于为何我没有饿死。如果没有人了解我的职业,他们就可能怀疑我是个女贼。

当作家对我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再出门了。只需要一个房间就可以把我所有的生活装载起来,是上天赐予我的福分。而实现这些的条件在于,我付出了二十二年的辛劳漂泊和不计其数的委屈。险些露宿街头的情景我也有过,在浙江某个城市的傍晚我抵达那里,昏昏的天色,人们仿佛酒足饭饱,而我饥肠辘辘刚从火车上蓬头垢面地下来,没有住客店的钱和吃饭的钱,没有工作地点,完全被什么东西抛弃在一个陌生地方,必须在三个小时之内找到一家包吃住的作坊成为他们的员工,这样才可以暂时解决温饱。那个傍晚差点儿就错失了工作机会,女老板非常犹豫要不要多招一个员工,可见她当时的针织作坊效益并不乐观。但是最后,一定是我的落魄把她的心软化了。这是我喜欢浙江姑娘的一个原因,满含包容和情分。

但是当作家最大的坏处可能也是不出门(我这里说的不出门,不代表是双脚的行动,而是一些思想的深浅和远近),这意味着在房间里的生活的局限性,思想的消磨和考验。而这些,在不久之前,我还很固执地捍卫“不出门是对的”这条道理。我现在不这么看了。当作家的另一个好处在于会时不时推翻旧的自我,建立新的自我,规范和升华一个接近健全的灵魂。有时感觉一个脑袋都不够用,必须多长几个。学习如何生活,其实就是学习如何写作,很多时候有人去开一场一场的讲座,有人觉得他们好像掌握了真正的技能,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技能,只是一部分人活得更细腻,懂得在生活中挑拣艺术的成分,他们在分享这些经验的时候重新获取经验。

要是一直不出门,那多半就是缺乏脚力和悟性。一头驴子每天围着磨盘转圈,还以为自己行了几万里路。显然是不对的。问题是,如果不围着磨盘转圈,那就一步路都没有前进了,因为作为一头驴子,人们是不可能让他走上另一条不推磨的道路。这就是文学,这就是作家的宿命。他们都蒙着眼睛拖着磨盘,给人推磨,但又不能不假想自己所行的道路的深远,不得不幻想高空和明月。无非就是在深渊中练习飞翔,而痛苦在于,明知道自己没有翅膀。要是没有翅膀就不做飞翔的梦,那将是更痛苦的事情。

我的困境在于,我很想出去走一走,甚至如果有这么一种幸福的际遇,那我愿意一走了之,这是相当刺激的,就好像我妈把我生了一遍,命运又把我另生了一遍,让我重新开始,不再出现于熟悉的朋友当中。我这是在打比方,我在形容一种荒诞的可能现象。我的意思是,写作就是冲开自己内心一道一道的防线,从熟悉之地到陌生之境,甚至六亲寡淡,孤独无涯,不仅仅是内心的防线,还有更多的阻碍,最后幸运地抵达某个未知,又在那里探索到新大陆重新启程,这才是有意义的写作。问题是我没有这种条件,也可以理解为,我的房间并不特别舒适,写作需要提供的周边环境过于嘈杂,影响创作。这个事情要怎么说才能好听一点儿呢?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父亲认为写作就是编故事,瞎编也是编,谎言拯救世界,但事实又是,谎言不能拯救世界。我总不能在作家这个行业中,活得像个败家子儿。那样是不行的。有时候我必须和驴子一样,在没有找到摆脱推磨这个宿命之前,没有找到属于我的翅膀,便只能韬光养晦,一圈一圈地推磨,加深万里道路。

我还必须跟过去的生活和解,跟我的父母亲人重新建立更牢靠的亲情,事实上这是最难做到的。一个人只要还顾及个人的感受,所谓的和谐共处就是悖论。当我们开始回忆,矛盾就来了,当我跟回忆里的事物忏悔,低头跟每一颗童年时期踩死的蚂蚁认错,悲伤就填满心灵,就会活不下去。

中年人有很多难题需要解决,年轻的时候我们对自己的要求和对他人的要求都不会过于深重,中年以后,突然认了死理,明白了人生是单行道,各种生活的矛盾在人与人之间产生,价值判断,误解和偏见,要么选择容忍要么选择过滤,选择过滤,分歧就产生了,孤独也就产生了,这种难题如果不是身为一个作家,她将难以抵抗摧残,但如果身为一个作家,则又时刻受着摧残。世界上不会有人完全理解你,包括亲人。假设当你选择结束一段过去的生活,尤其是结束某些关系,跟过去的人说再见,要重新面对和再次建立新的生活,他们就会劝你放弃这种念头,他们坚信另一种生活更冒险,并且抛开过去的生活和人情,就像干了一件缺德事儿,这是不对的。他们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只觉得你过得还可以,所有人都在接受“还可以”的生活,为什么你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能。既然所有人都在接受,都在平静的日子里重复着相似的内容,为什么我不能。我曾经在某个小说里写过,一个人千万不要习惯孤独和漂泊,千万不可太要强太有个性,这些随便坚持一样,你都不会对生活妥协。过得好的人和过得不好的人,幸运和不幸运的人,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今天早上我突然来了兴致,祈祷世界上有人可以理解我,就像祈祷今天晚上下雨的天空中等一会儿冒出半个月亮的脸。刚祈祷完的结果却是:算了,随便吧。

而这时候我站在阳台,秋天深得像一口古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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