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风雪

2024-10-10 00:00冯文超
飞天 2024年10期

以前给沿线工区送菜的只有司机老肖一个人,他开车早出晚归,满载出去,空车回来,一千多里路,很是辛苦。每次回来,一松开方向盘,就觉得卸下了千斤重担,疲惫得如虚脱了一样,想好好睡一大觉。他自己曾跟别人叫苦,说挣这两个钱可真不容易。一大早,当大家都在被窝里甜甜酣睡时,大门口的电动收缩门还紧闭着,上边的小红灯恪尽职守地在漆黑的夜色中一闪一闪,里边像燃着火苗似的,这时老肖已经发动好车,鸣笛叫门。一瞬间,那辆大冰熊保温车就忽地一下冲上了青藏公路。好熟悉的长带子一样的路啊!夜幕中黑黢黢的,老肖觉得这条长带子是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这里是他工作的主场。冷风阵阵袭来,打得车玻璃发出阵阵啸音,仿佛老朋友在给他打招呼,远远地,黎明的一点晶亮好像流淌下来的鲜奶一样白,已在熟悉的昆仑群峰顶上显现出来,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又一次艰难的历程开始了。一千多里路,跑到唐古拉,再放空车回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干的这活真有点像是西西弗斯每天推巨石到山顶,再看着巨石滚下来。但不同的是,他干的工作不是那种徒劳,而是实实在在地给每个工点送菜、卸菜,这关系到大家吃饱肚子的问题,人是铁,饭是钢,这个活可是重要呢!老肖送菜,把冰熊的温度掌握得很好,菜新鲜得像刚从温室里采摘下一样,那黄瓜顶着小黄花,滴着露水,从来没有烂的。而老肖最舒心自得的事,就是看着工点的炊事员喜滋滋地往菜架上码菜的那股满意劲儿。老肖叼着烟,欣赏着,心里很自得,觉得这就是一个优秀司机的本事。

老肖个儿不高,结结实实,也许是多年开车的缘故,练就了两只眼睛分外有神,只是微凸,可能是这里海拔高、缺氧,又常年开车聚精会神用眼造成的。他车开得好,是单位里有名的老车帮子,但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有点力不从心了。打个报告退休吧!可领导欣赏他的技术,让他再干一年,他就答应了。同行知道后,就半开玩笑地提醒他,老肖,你再干一年,可别挂在墙上!这话是丑,但道理不丑。这条路,有人暗地里叫死亡之路,好多司机出过事,有的残了肢体,有的翻下公路深沟,和车共存亡了。同事的话,让老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后来想着远在上海打工的女儿,丫头租房打工,真不容易,总盼望有套自己的小巢,可哪有那么容易,那地方寸土寸金。当爹的心疼女儿,拼老命也得帮一把,为了她,再挣几年钱吧!跑这条长线,除了工资外还有点补助,为了这个,老肖咬着牙撑着再干一年,想着同行告诫的话,他车也开得愈发小心翼翼了。

领导也曾考虑给老肖配个助手,因为这条线走昆仑、上唐古拉,一路深山峡谷,戈壁荒滩,除了漫天风雪和野兽,还有一些别的意外因素,这不,身边坐着的这个小伙子就是刚来的。初见面,老肖不满意他,觉得这小家伙白白净净,长相很娘,没点爷们气。小伙子刚来报到那天,老肖正在洗车,把那辆老伙计冷藏车冲洗得干干净净,真像蹲在那儿的刚从水里爬出来湿淋淋的一头大白鲸,很是可爱,他自得地站在那儿观赏一阵,就去司机班,嘱咐刚来的小伙子把驾驶室里收拾一下。等他回来时,路上碰到一个工友,说恭喜你,给你配了个女助手,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呀!

什么女的?

听驾驶室里有声音,就是个女的呀!

扯球什么蛋!他骂了一句,心里也觉得这细声细气的白净小伙子将来能不能在这险恶环境中担起这副担子来。

这小伙子,名叫马飞勇,名字倒挺大气的,刚从东北一家铁路职校毕业,招聘到这青藏天路上来,刚来时,觉得一切都新鲜,天高地阔,哇塞!哇塞!叫个不停。雪山、草滩,奔跑的野牛藏羚羊,都收进他的手机相册里,出现在微信朋友圈里,配上文字,向他的朋友们炫耀。他第一次跟老肖送菜,奔驰在雪花飞舞的天路上,有点自信心爆棚。他的微信名叫小马奔腾,奔吧!很快高原反应就找他来了,他脑袋有点耷拉了,老肖有点幸灾乐祸地给他吸上氧气,吃几粒抗缺氧的红景天胶囊。到工区卸完菜,老肖抽烟、休息,小马到底年轻,扛得住,跑进年轻人的宿舍,嘻嘻哈哈地一起说笑,有几个小伙子姑娘还是和他一起分过来的职校同学。他们托他带东西,他都记着,下次买来带给他们。

到底是年轻,不知江湖险恶。看他揽这些事时,老肖皱着眉头斜睨着他,很是反感。本来,在这样险恶环境里跑车,老肖的做人规则就是把菜送到,然后安全回去,工资拿到手,生命第一,这就是最高境界。闲事别揽,弄不好,好心没好报,他是有过教训的。曾经一次送菜到工区,一个车间领导热情邀老肖到房间里坐,倒了茶,递了一支芙蓉王好烟,然后命令似的说,老肖,下次给我捎箱红牛来。老肖一听,当时就觉得不对,我送菜,你要一箱高档饮料干什么?这位领导吩咐,别和菜一起放伙房,单独给我送过来。老肖一怔,但领导没单独给钱,反而写在菜单上。老肖明白,这是占大家的菜金,饮料自己喝,多吃多占,这是腐败!工人们如果知道老肖这样干,会怎么想?认为他和这个头儿同流合污,所以他立即顶了回去,打着哈哈说,我司机只管送菜,不捎东西。领导瞥了他一眼,也没说啥。本想这事就过去了,顶多对方不高兴。没想到,一天这个工点就反映老肖送的菜有烂的,显然是老肖工作不用心。怎么会出现烂菜的事?老肖第一反应就是没给人带红牛饮料而被人挖坑设套了。他想找段领导大吵一场,把红牛的事兜出来,但转念一想,就看了菜单,问,什么菜烂了?对方说是笋子。青笋会烂?老肖就问,送的菜里有菠菜、韭菜,这些易烂的菜都没烂,怎么有着外表硬皮的青笋会烂?大家一听是有理,这事真跟老肖没关系,也许是装菜人没把好关,也可能是有人故意下套?最后不了了之了。老肖也没深究,他知道大家都在一起混,搞太僵了也不好。

以后,老肖就多了心眼,立了规律,坚决不给谁单独带东西,哪怕一根针也不行。而这个小马一来,他就把这些送菜手续都撂给这小伙子了,签单子什么的,都是这个年轻人的事,自己只管开车,别人说起想捎带点私货,他就说,找小马吧,他是我的领导,我是司机,只管开车。小马毕竟年轻,傻乎乎的没经验,回宿舍也顾不上休息,满街市给人家买东西带过去,乐此不疲。老肖冷眼看着。想着,你小子带吧!受累不说,早晚好心没好报,尝到苦头,你年轻,不知道这生活里的弯弯绕绕。终于有一次,他看见小马把一大袋子东西哗啦地撂到驾驶室后座边时,老肖爆发了,吼道,你觉得你热心帮忙,其实是傻逼!

这样难听的一骂,小伙子变得摸不着北了。听老肖絮絮叨叨地教训,小马辩解说工区的人休假才能回家,这昆仑大深山沟里,没有小卖部,买点烟什么的,叫我帮忙,可以呀!这次一个女孩子让我买冬奥会的冰墩墩,我跑了好多商店才买到。他说着,把那个吉祥物还掏出来,是个胖乎乎的女孩造型,挺可爱,炫耀着给老肖看,这更叫老肖上火,说了句,你小子,走着瞧吧!

可这趟趟带东西倒也没出事。老肖觉得奇怪,有人问他,跟新来的这个小伙子配合得怎么样?他叹气,没共同语言呀!两代人,有代沟,但后来一次大风雪天遇野牦牛挡道的惊险经历,让两人的心又靠近了一些。

那天雪下得很大,远望这条青藏公路变得白茫茫有些臃肿,和白茫茫的远山连到一起,天地皆白,来往汽车呼呼地轧过来轧过去,路上都是污脏飞溅的黑雪泥,这种天气得格外注意,老肖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掌握着车速。车,终于驶过这段难走的山地,来到平坦的可可西里大草滩。可前面路中间,出现一个黑黢黢的东西,老肖心里急跳了几下,踩住了刹车慢行。

小马眼睛好,看清是一头硕大的野牦牛,立在湿淋淋的路中间,睁着酒杯大的红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鼻孔里喷着道道白气……

小马要开车门,看着小伙子鲁莽的劲儿,老肖低声吼着,你干什么?

我下去轰走它。

别冲动,惹了它,它要玩命,要拿犄角顶人的。

小马觉得很好玩,嘿嘿笑起来。老肖锐利的眼光瞪他一眼,呵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家伙像个小坦克,冲过来一顶,我们的驾驶室就瘪了,你的命还有吗?

小马也紧张了,那怎么办?

老肖盯着野牛说,我吸引着它,你悄悄打开门,趴到车底下。

小马像受了侮辱,脸涨红了,肖师傅,你太瞧不起人了。

好小子!不是娘们!老肖挺满意他,咱们和它干。

就这样对峙了一小会儿,小马有些焦急。老肖说,现在车不能动,一动它被激怒就撞过来了。这样,我把车喇叭开到最大,看能吓走它不。

看着老肖,像斗牛士一样,瞪着眼睛,身子前倾,猛然把喇叭按到最高点,嘟嘟嘟!小马觉得耳膜都快要震破了,眼前那个威风凛凛、气势汹汹、野性十足、不可一世的“黑大爷”果然服软了,猛地窜下路边的草滩跑远了。小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肖师傅,真有你的!小马竖起大拇指,真心地给老肖点赞。

老肖吐口气,唉,我吓得沟子都有点松了!接着教训他,小伙子,跑这条路什么事都能碰到,我们是拿命在干这个活,挣这个钱。果然,第二天返回时,又碰到一件更要命的事。这个过程使老肖对小马给沿线工人趟趟带“私货”也缄口不语,不再唠叨了。本来空车跑了一百多里,速度快,照这跑法,晚上就到家了,可进入昆仑狭窄山谷时,发现前面堵车了,说是前面发生了雪崩,山体又滑坡,雪和山石严严实实压满了很长的一段路面,据说得抢修几天才能开通,天哪!眼看着车一辆辆排成大队,挤在山谷里,冷风幸灾乐祸地在车顶打着唿哨。遇到这种事,再火爆猴急脾气的人也没办法,老肖以前经常遇到。他往后座上一仰,对小马苦笑着说,小伙子,熬着吧!眼看着夜幕降临,荒无人烟的山谷里更冷,雪花也凑热闹飘起来了。俩人扯着一件大衣盖着,为节省燃油,不开暖气。熬过一夜,第二天又是一整天,小马受不住了,跳出驾驶室,跑到公路下边沟里蹲着,捡起石头砸石头,发泄着烦闷,年轻人就是有精力。老肖看着,突然有人喊,师傅。扭头见是一位端着水杯的同行,向他讨点水,说是喝剩的茶叶根也行。真是弹尽粮绝了吗!老肖给他倒满了水,想着自己的水也快没了,多亏小马带了两瓶可乐。过一会儿,那师傅拿了块饼子,递进驾驶室,说是资源共享。

听说还得一天一夜才能通车,吃的喝的都没有了,小马对老肖说,前面不远是嘎让工区,我去找点吃的来。老肖说,这路挺远的,遇到野狼怎么办?小伙子说,没事,我带着铁锨,我先找到铁路,顺着铁路走,手机有信号了就打电话给调度员。看着小马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老肖长长吸了口气,觉得没有其他办法,眼看着这个年轻人扛着铁锨,披着茫茫雪花去寻找铁路了。老肖突然觉得这个孩子还真不是孬种。

比想象的时间要短,小马就回来了,后边跟着穿铁路工作服的几个年轻人,抬着一个蛇皮袋子,里边是馒头和矿泉水。小马得意地表白,说找到铁路,顺着走找到工区了!嘿,手机也打通了,把这些吃的喝的分给别的司机,最后,他拿出个保温饭盒,递给老肖,里边是热腾腾的飘着油花的西红柿鸡蛋汤。老肖捧在手里,热在心里。跟小马来的那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打趣,嗨,不用去市里,在这大山里看车展呀!当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去时,还扭头喊,小马,下次送菜时给我带两条烟,上次带的抽完了。小马答应着,老肖这回没吭声。再次出车时,小马把更大的一个包撂到驾驶后座上,老肖没说话,慢慢启动了车,忠实的大冰熊又缓慢行驶在漫长的天路上。上次堵车后,小马在朋友圈又发照片又写说明,老肖不以为然,心想张扬什么呢!这些事都正常,记住,别唱高调,保住命,把工资拿到手才是硬道理。小马辩道,让大家知道下,增强点理解吗!朋友圈转发出去,客户端都转登了。还有几个女大学生要求加我为好友呢!

年轻人,图虚荣,图热闹,就是这。老肖愤愤地想。

老肖当然世故得多,他没提前退休,有人就问他为啥?他直接回答,我为了挣点钱!这样一说,别人都闭嘴了。如果说,是领导让我干的,那就会有人说三道四,就你能,离开你不行吗?

天气愈来愈冷,昆仑、唐古拉像个大冷库,道路上经常结冰,前车轧过去,冰凌翘起,很快又冻成冰溜子,千奇百怪,坑坑洼洼,像是藏着不少魔鬼,专门要害你似的,有的地方玻璃一样光滑的冰面,专找人的麻烦,让人冒冷汗,不小心就会滑到路旁深沟里去。司机管这路叫大包路,看着那冰包一个接一个,叫人把心悬起来,而夏天,冰一融化,又成了海绵路,稀松,车轧上去,那么大的车轱辘都能整个陷进去,有什么办法?这一带是高海拔冻土区,内地平展展的路,可以放开跑,相比之下,这里开车像是在登天。好不容易送完菜,车空了,可以回返了,但暴雪还是不停,故意找麻烦。老肖开着车,直觉告诉他,任何一趟都比不上这次让他提着心。昆仑山深处有个道观,有的司机经常偷偷去烧香求平安,老肖不去,他觉得这一行不讲迷信,司机室原本挂着几个祈求平安的吉祥物,车一开,晃晃悠悠的,很显眼。小马收拾卫生时都摘走了,年轻人更不信。可这次,感觉不好,雪下得越来越大,天地混沌,白茫茫一片,凭经验,老肖预感到可能要来一场大暴雪,他准备到前边的铁路工点,把车开进去,歇一宿看看天气情况再说,可是没等到工点,就出事了!

前面是一大片镜面冰,好光啊!亮得能照出车影,这种地方最危险,老肖慢慢控制着车速,慢点,慢点,这种地方,他总结的十二字:逐渐降挡、提前减速、轻点刹车,可现在这口诀似乎不太管用了!是高寒缺氧,大脑混沌不够用了吗?不好,车身怎么突然横过来了,方向盘上的手立刻变得汗渍渍的,他又轻踩刹车,可是没有用,觉得车子一点点向后滑去,这一带是峡口,路边是深谷,几十丈深,嶙峭怪石,车卸完菜后变轻了,压不住,只是往下打坠滑动,已经滑下了几尺距离,小马也不知所措,他还是个孩子,没见过这场面,脸色煞白,呆住了。老肖吼道,小马,快下车!

小马拗道,我不下!

老肖眼睛喷火,开车门!

小马这孩子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打开车门跳了出去,一股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听到外边传来一声悲惨惊叫,是摔坏了吗?老肖想,不管咋说,他就是摔伤了也能保住命了!车身继续滑动着,向着死亡之谷,老肖觉得裤裆里湿湿的、凉凉的,身上汗津津的,每个毛孔都炸开一样,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瘫坐着,也格外平静了,觉得车和他一块摔下山谷,给自己这么多年的司机经历画了句号,他和车会在深谷里变成一个雪地里的燃烧的大火球,然后是黑色灰烬……

时间凝固了一样,老肖突然清醒了,觉得车不动了,冥冥之中真有神灵显现吗?是幻觉吗?车门还是大开着,刺骨的冷风往驾驶室里灌,他慢慢摸索着下了车,是的,车还在公路上,后尾已经有些悬空,看着叫人冒冷汗,可是,车竟然神奇地停住了,真是老天照应吗?小马呢?这孩子呢?哦,看见了,他怎么了?在车轮边躺着,蜷着身子,身上的棉工作服不见了,露着红色绒里衣,小伙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去扶他,突然看见车后轮下塞着小马的棉工作服,旁边还有撒落的一片沙子,他明白了,是这小家伙脱下工作服,飞快塞住了下滑的后车轮,又把路边的防滑沙子撒了一片……由于这里高寒缺氧,他动作过激,心脏剧烈跳动,受不了,躺倒了。他救了车,也救了老肖。好样的!

老肖连忙从驾驶室拽出大衣,盖在小马身上,又抱出氧气瓶,给小马吸氧,又把丹参滴丸喂进他嘴里,给他灌几口矿泉水,慢慢地,小马缓过来了,他艰难地喃喃道,肖师傅,我们还活着?

是,我们还活着!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到处都是迷茫朦胧的白……这俩人,一老一少,裹着大衣紧紧依偎在路边,车开不上来了,已经打电话给调度,这深山峡谷,手机信号时有时无,谢天谢地,终于给值班调度打通了,现在是等救援车,也给附近的工点打了电话,他们也会派人来。漆黑的夜,狂雪、寒风,昆仑峡谷的夜晚真冷啊!钻骨缝的冷,应该是世界最冷的地方!那种感觉,叫人想叫、想跳……远处,好像有低低的什么野兽的声音,更是增加了恐怖气氛。

呼啸的风,纷飞的雪,棉大衣很快就沉甸甸地落满了雪,而且变得一张纸般不能抵寒。雪雾中,没有过路车出现,如果救援短时间不来,也许这公路边会出现一老一少两个冰雕。小马咬着嘴唇,想说个笑话,但他听到老肖的抽泣声,吃了一惊,肖师傅,怎么了,一会儿救援的人就来了。老肖哽咽着,我开了一辈子车,没出过事,这回……

小马看着老肖淌出结成冰的鼻涕,心里满是怜悯,就劝他,肖师傅,我们胜利了!你看,我俩活着,车也没掉下去,这不挺好吗!小马倒是很乐观。

老肖不语了,他渐渐悟出,在这鬼路上开车,技术再高,可也应付不了突发事件,因为这里的气候不按常理出牌。今天还好,没挂到墙上。他长长吐了口气。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感觉良好,这是要命的活儿,如谁以后再夸他是老车帮子,技术好,他会瞪眼睛,这好那好,活着就好!

小伙子摆弄一下手机,突然欢喜地叫起来,有信号了!肖师傅,你玩游戏吧,保卫萝卜,好玩得很。老肖说,什么萝卜白菜,快再给工区打电话。可手机又被冻黑屏了,联系又断了,俩人沉默了,眼望风雪嘶吼中时隐时现的巨大的山影,他们知道,会有人来救援,现在唯一的是咬紧牙和寒冷死磕。小马还哼起歌来:

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长

通往天堂的路太难

终于盼来啊这条天路

像巨龙飞在高原上

……

别唱了,听着难受!老肖喝断了他。

半小时后,后方传来车喇叭声,接着有灯光射过来,接着手灯一闪一闪,有人喊他们的名字。这是附近铁路工点的工人。他们把老肖和小马抬上了车,他们的胳膊腿都冻得伸不展了,老肖胡子眉毛上满是冰花,像圣诞老人,小马淌出的鼻涕也冻成灰白条。老肖凄惨地对这些工人们说,你们再有一小时不来,我和小马就挂在墙上了。工人们和他俩都很熟,哈哈笑着说放心,你们死不了!说着递过滚烫的保温饭盒……

回家后,俩人都冻伤了,咳嗽不止,发烧,诊断为肺气肿,住院了。生活在高原上的人知道,得了这个病可是很危险,领导和工友都去探望,派专人一直守在病房里,几星期后,小马先出院了。到底是年轻,扛得过去。接着,老肖也出院了。有人认为,这次老肖没挂在墙上,算是幸运,该打退休报告了,可老肖没有打,他接到黄浦江边的女儿发来的微信,说她跟同学们介绍自己的爸爸在天路上开车好多年,同学说,好厉害!哦,可爱的女儿!老肖思忖良久,现在退休,等于是退缩,会被人瞧不起,天不按常理出牌,人也要发挥出极限应对突发事件,经过这么多危险,他在总结,琢磨出开车除了技术,最重要的是心态,心态一定要好,遇到危险才能应对,自己还需要修炼,吃亏长经验,这样,自己还会是个被人翘大拇指的硬邦邦的老车帮子。通过这几次出车,看出小马这合作伙伴不错,俩人也结下了生死担当,同心协力,就能把这活儿干好。

他对小马调侃,知道了吧!跟我出车,就是闯生死关。

我不怕!小马嘻嘻一笑。

你还年轻,没结婚!

我争取最近泡上一个女孩子。

你小子够坏的。

嘻嘻嘻。

这天凌晨,大冰熊又和往常一样冲出工务段的大门,飞驰在青藏公路上,这一老一少组合又一起出车送菜了。昨晚装车时,小马又照例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塞进驾驶室后座,这次内容加大了,里边不光有烟糖水果还有沿线工人的快递件什么的,老肖装作没看见。小马告诉老肖,那个让老肖带红牛饮料的领导,也偷偷找过小马,让他帮忙带食品,也不是自己掏腰包,而是写在订菜单上的,占工人的菜金,小马也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听说这个领导最近出事了,被免去了职务,原因是有人举报他,一个是对职工福利多贪多占,另外还收受民工头的贿赂,帮助虚报民工工资,还查出他还有其他违规违法行为……

小马在用手机放歌:

这是一条熟悉的路

走过了多少寂寞辛苦

当年离家时记下殷殷双目

在梦里我想着忍不住不哭

就是这条回家的路

……

这歌在两人心中有共鸣,久久回旋着。

黎明前的漆黑夜幕中,大冰熊奔驰在铺满冰雪的天路上,车灯亮得耀眼如启明星,而尾灯也红漾漾的,可爱如昆仑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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