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欲作为人类最基本的欲望,吃什么,怎么吃,因人而异,但折射出其个性的不同。在《红楼梦》里,曹雪芹花费大量笔墨,写了许多人的食趣、食相与食物,有的仅寥寥数笔,却让读者过目难忘。比如:描写宝钗的嫂子夏金桂,除集中笔墨凸显这位旧家小姐的刁钻尖刻、凶狠泼辣,还特别介绍了她的食趣:“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就这看来似有可无的几笔,便将夏金桂形象,描摹得愈加鲜活丰满。
“你们都吃肉,却叫我啃骨头。”此为世人遭遇工作分配不公,常忿然而言之牢骚语。从中,亦约略可忖度,若让世人在大块肉与肉骨头之间做个选择,大多数庶几会挑选大块肉,而舍弃肉骨头。高超的曹雪芹,却敏锐发现了不喜食肉却嗜啃骨头这世间相对稀缺的食趣,并将此特性寄附在夏金桂这个文学人物身上,以增强其个性特征。
细想世间如夏金桂这般嗜啃骨头者,亦着实不少。行走国内南北城市,俱能见到羊蝎子火锅店,且都食客踊跃。而追根溯源,作为鲁菜的“羊蝎子”,主材是带里脊肉和脊髓的完整羊脊椎骨,整个享用过程,实际上就是个啃骨头的过程。岂料这般北方餐饮店,如今在南方也遍地开花,拥有大批食客,这正揭橥嗜啃骨头者,人数在增加。另外,少时走在大街小巷,常见到一些门脸不大的杂货店,内里售卖的多是烟、酒、糖。20世纪90年代以降,随着武汉精武鸭脖、周黑鸭等饮食企业制作的肉骨类小吃在国内异军突起,现今,这类杂货店的售卖物则多了具有四川麻辣风格的鸭头、鸭脖、鸭掌、鸭翅、鸭锁骨等休闲食品,人们将它们与炒瓜子、鱼皮花生、糖炒板栗、奶枣等炒货和话梅、杏脯、糖冬瓜条等蜜饯,先统称为“电视食品”,继之泛称为“休闲食品”“网红食品”。市井既有如此多的店面,在售卖骨肉相连,实际上是肉少骨多的食物,那世间的“啃骨族”队伍,想必也在不断壮大吧。
安徽有个县级市,叫无为。此地出产一道名吃:板鸭。它与其他地区板鸭制作习用方法存在两点差异:一是鸭坯虽走盐腌工序,但腌渍期较短,需现做现吃。二是增添了以燃烧过的芝麻秸余火灰烬,上撒杉木屑,借底火缓慢燃烧木屑冒出的烟,来对腌渍后的鸭坯进行熏制的过程。故“无为板鸭”又名“无为熏鸭”或“无为熏板鸭”。只是有个奇怪现象,即今日在无为本地或皖省境内,凡挂“无为板鸭店”招牌的铺面,售卖的不仅有熏板鸭肉、鸭膀爪与内脏制品,还同时售卖以熏板鸭工艺制作的烟熏卤鹅肉、鹅膀爪与内脏制品,而且,后者的受欢迎程度,远远超逾前者。在我所居大院的门口,就有爿挂“无为板鸭”店招的窗口,甚至专售烟熏卤鹅肉及卤鹅头、脖、膀、爪,以及卤鹅心、肝、胗、肠等。间或,家里吃饭,来不及做荤菜,只炒了两盘素菜,我便下楼去这家门店选购几样,拎T8dz84cmKMy/RlZ1O9B2B9zpDbPzRP/PsSlXM01/LrY=回佐餐。有次,去买菜,看到一个老汉慢慢走到窗前,隔着玻璃,手指窗内柜台托盘里堆放的熏鹅制品,对守店的小伙子说:“给我斩一节鹅脖。”那店内小伙便套上一次性手套,从托盘里取出连着粗长颈脖的半片鹅,用刀“嘭”地剁下鹅脖,由窗口递出。老汉接了,一欠身子,席地坐在窗口下的水泥台阶上,手攥鹅脖一端,动作缓慢,却聚精会神,甚至,可说是贪婪地啃食起来。其后,我去买熏鹅,又数次看到这位老汉坐在水泥台阶上。偶逢买熏鹅的食客多时,则站在离店面不远的人行道上,津津有味地啃着鹅脖。与卖卤鹅的小伙子熟悉后,出于好奇,有次就多了一句嘴,问他老汉是谁,小伙回答是自己的大伯。可能是觉察到我对老汉嗜啃鹅脖感到新奇,小伙又补说了一句:“我们那里人,都喜欢啃鹅脖、鹅头。”后来,结识了一位无为书法家,他的饮食嗜好确实印证了卖卤鹅小伙的解释。这位书法家朋友偏爱在微信朋友圈晒自己的醇酒美食场面,那照片展示的聚饮酒席碗碟里,总是少不了卤鹅脖、鹅头。其伴图同发的文字,颇似日记,多书录庸常起居,从中时可发现有关啃鹅脖、鹅膀爪、饮酒的快意时光。尤其在炎炎夏日,像“中午,啃一根熏鹅脖子,食一根蒂顶带黄花的脆黄瓜,饮一瓶冰镇啤酒。午睡。”“中午,啃一副鹅膀爪,饮一瓶冰啤酒。后,吃两大片红瓤西瓜。午睡。”或“傍晚,小舅来还书,留饭。各啃一个鹅头加鹅脖,对饮两瓶啤酒。食青椒炒肉丝、蒜泥拌蒸茄子、番茄鸡蛋汤、米饭。后,去三宝家掼蛋,喝绿豆汤。”这样的记述文字,比比皆是,可见啃骨头已然成为其生活常态。
去宁夏、甘肃、陕西等西北地区的城市,多见到小吃摊铺售卖羊头、羊蹄等熟食;去成都、重庆等西南城市,则常看到食品店家售卖卤兔头、麻辣兔头;推算起来,这些食品也都可归入“肉骨餐”吧。一个人口味的形成,包含浓郁的生活地域因素和成长记忆,我理解并尊重不同地方居民的口味与食趣,自诩也算是个胃口包容性强大者,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对于羊头、兔头类食品,实在敬谢不敏。至于羊蹄,却有过讨教。最早知悉这木橛般的东西能食,是少年时去父母的一位朋友家做客,见其家凉台上,放着数枚带毛的羊蹄,显见是羊腿食后的剩余物,问一起游戏的这家孩子,此羊蹄为何不丢弃,答曰能吃,让我感到很新奇。只是,那天在他家午餐,并没吃到羊蹄,颇为失望。后来,去兰州出差,晚上,逛正宁路夜市街,看到一个卖卤羊头、卤羊蹄的熟食摊上,许多食客在饮酒并啃食羊头、羊蹄。其中两位对饮的年轻人,面前桌上,除其他酒菜外,竟摆有堆放满满的两大碟卤羊蹄。于是,我也尝试着要了两只,只见老板将铁锅放到煤气灶头上,点燃蓝色火焰,向锅里放点羊油,从一旁托盘里夹取两只早已卤好的羊蹄,放进锅里,撒些许红椒丝、葱花,再浇半勺卤汤,嗞嗞啦啦一阵乱响,气雾升腾,须臾起锅。老板将红艳艳而颤巍巍的羊蹄,用瓷碟盛装,端到我面前,并奉赠一双塑料手套。我套上手套,径取而食,啃下的是一层胶质浓郁、略带韧劲的薄皮,但满口鲜辣。隔日,与当地朋友谈起昨晚食羊蹄事,他们说,当地人喝辣烧酒,一人啃十数只乃至数十只羊蹄,是常见的事情。于是恍然,西北人的啃食羊蹄,仿佛南方人的吮螺蛳肉、国人的嗑瓜子,兴趣点不在大快朵颐,贪图的实在不过就是那个鲜辣味道罢了。正是基于此种原因,国内各地普遍可见的卤猪头、卤猪蹄,人们不将它们划入“肉骨餐”食品,实在是因为这头、这蹄上的肉多,甚至过于肥腴。
如同读“红楼”,知悉夏金桂“生平最喜啃骨头”一样。阅读历史和文学作品,我们于不经意间,也依稀可窥得某人之食趣,进而推断其是否属于“啃骨族”。
曹操与杨修,这两位东汉末期的风云人物,即使不是啃骨头嗜好者,起码,亦是深识啃骨头趣味的人。这佐证,从那史书中录记的颇为有趣的“鸡肋事件”,便可觑得曹操与刘备争战汉中,进不能胜,退恐人笑。两难之际,适逢下属前来禀请夜间进出军营口令,曹操随口答曰:“鸡肋。”主簿杨修据此令断定魏王已对眼前战局无计可施,近日可能撤军。在《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东晋、南朝宋时史学家裴松之作注,引西晋司马彪《九州春秋》句,描述聪明的杨修向军中众人解释曹操所出口令隐含的潜意识:“修曰:‘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汉中,知王欲还也。’”但后世读者认为,以“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来描述“食鸡肋”的含义,过于强调此举的徒劳无功,不够精准。因为“鸡肋”虽是“无肉”,却非“无味”。倒是元末明初的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将杨修上述那句释语,改作“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以此来形容“食鸡肋”者欲弃难舍的矛盾心理和曹操在关中进退维谷的窘境,最为传神。曹、杨俱是一流文人,从他们创作的诗文可知,他们理解、驾驭语词的能力十分强大,罗贯中的阐释无疑更贴近曹、杨原意。事实上,这“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八字,因精辟摹画出了世间“啃骨族”之追求与真相,亦十足可视作彼辈心声之代言。
苏东坡嗜谈饮食,且食趣广泛,自然不会忽略发表对啃骨头的见识。其流徙惠州,在给老弟苏子由的尺牍中,便阐发了自己的啃骨心得: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虽将终日抉剔脊骨间些微羊肉,仅得铢两而食,夸称如同食蟹螯之快乐。但玩味全篇,尤其是尾句,却可发见东坡书言此通自嘲之语时的真实心情,实不啻是黄连树下吹笛子——苦中作乐。也是,人生已活到了与狗争食的地步,岂复能言真快乐?
至于嗜写美食文字的梁实秋,不属于“啃骨族”,这基本上能够断言。对《吕氏春秋》记载:“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梁实秋曾明确嗤笑:“其实鸡爪一层皮,有什么好吃。”对广东馆子用冬菇、凤爪煨汤,他虽允称“汤算是美味”,但语气间颇不耐烦喝完汤,捞起鸡爪吮,吐出一堆碎骨。承认红烧鹅掌是广东馆子一道大菜,也认可“鹅体积大,掌特肥,经过煨煮之后,膨胀起来格外的厚实”,至于这道大菜味道如何,在梁实秋口中,也仅是感觉其“吃起来就好像不只是一层皮了”。相反,对拌鸭掌这道南北方食客俱喜的佐酒凉菜,他的倾赞之情,溢于言表,而喜爱的重要原因,则缘于拌鸭掌所用的鸭掌,是被庖厨先剔去了掌上的骨头。他以工笔手法,细摹了北方庖厨去除鸭掌上骨头的艰辛,强调“即使把鸭掌煮烂之后再剔亦非易事。而且要剔得干净,不可有一点残留”。出生在北平的梁实秋,还爱食羊头肉,他倾诉抗战期间,人在大后方重庆,思念这款故都风物,痴想了七八年。胜利还乡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窝里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看着他于暗淡油灯下,用雪亮的薄刀,将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的羊角,撒上一些椒盐。梁实秋就托着这盘羊头肉,重新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地把羊头肉放进嘴里,十分满足地解了馋瘾。可见,这仅是嗜食骨头剔得干净的鸭掌和片得飞薄的羊头肉,而不是嗜啃骨肉相连的鸭掌和羊头,所以,梁实秋不能算作“啃骨族”。
异国兄弟
淮扬风味肴馔中,有道名菜,叫三套鸭。此菜是从传统的“套鸭”发展而来,据清代食谱《调鼎集》记载,制作套鸭,是将“肥家鸭去骨,板鸭亦去骨,填入家鸭肚内,蒸极烂,整供”。也就是说,套鸭完全用鸭肉作主料制作,巧妙的是,它选用新鲜鸭肉与盐卤腌制风干的板鸭肉一起蒸,取料思路如同杭州菜中的金银蹄或本帮菜中的腌笃鲜,以收获鲜咸相融的独特滋味。后来,扬州菜馆的厨师别出机杼,沿袭套鸭组合思路,但以当年仔鸽去骨,填入去骨新鲜野鸭腹中;再将这野鸭,填入去骨新鲜雄家鸭腹内,遂制成三套鸭——此程式,犹如跳拉丁舞时,于惯常采用的基本舞步外,增添一些炫目花步,使舞态更为俏皮多姿。而在三套鸭中,纳在最里层的仔鸽,就是“花步”,它的出奇加入,以及烹调方法由套鸭的蒸,改为三套鸭的炖焖,食用时,自外向内,家鸭肥嫩,野鸭鲜香,菜鸽细酥,尽管三套鸭菜名与实不符,但味觉的丰富性却大大超逾套鸭。加之上桌时,品相完整,有型有款,在淮扬菜高档筵席里,该肴常作为头菜,担纲率先登席之任。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商业部饮食服务局、中国烹饪协会、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主持,组织全国各省、自治区、直辖市饮食服务部门的专业人员和名厨师,编写出版了一套《中国名菜谱》,以近二十卷的规模,图文并茂。全书内容力求反映中国传统的和当代的名馔佳肴精华,充分体现中国烹饪的文化、艺术、科学特点。《中国名菜谱·江苏风味》卷的封面,就选取了一帧“三套鸭”成品照片作主图,可见此菜在苏省名厨心目间的尊贵地位。
读捷克作家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的名著《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竟发现了和三套鸭组合思路相仿的“异国兄弟”。阿比西尼亚皇帝海尔·塞拉西访问捷克,借布拉格市内有金刀叉的巴黎饭店,举行盛大午宴。随国王同来的三名阿国御厨,承担了在这临时御膳房烹制阿比西尼亚特色菜的重任。这三位精力充沛、性格开朗、动作敏捷、技艺高超的黑人厨师,煮了几百个鸡蛋,在烤箱里烤了二十只火鸡。然后,将买来的两只已开膛的羚羊,剥皮,取来饭店最大的锅,把一块块黄油铺垫在下面,扔进一把把调料,来煎这两只羚羊。接着,将烤得半生不熟的火鸡和馅儿,填到羚羊肚里,用煮熟的鸡蛋塞满所有空当,继续一块儿烤。此菜烹饪至此尚未终结,最惊人的是,他们又将一头活骆驼牵到饭店门前,宰杀、切腿、剥皮、去骨。运来三车柴火,生起一堆熊熊大火,待明火消失,剩下鲜红滚烫的木炭,方旋转挂骆驼的架子,让驼肉对着炭火,炙烤整头骆驼。等到驼肉快熟时,他们把那两只填满火鸡馅儿的羚羊,塞到骆驼肚里,而火鸡肚里也塞了鱼和煮鸡蛋。漫长的烧烤过程中,厨师们一直撒着特殊调料,边用一把薄荷秆,蘸着啤酒,在里面塞满馅儿的骆驼肚子外面,不停地抹擦着。宴会渐渐进入高潮,“鱼鸡羊驼四套”——我们姑且以此来命名这道阿比西尼亚特色菜,烤成了!阿国御厨将这道特色烤菜,无数次地对劈成两块……于是,每块骆驼肉上,都带了一小块羚羊肉;每块羚羊肉里,都包着一块火鸡肉;而每块火鸡肉里,又有一块鱼和馅儿以及煮鸡蛋。这时,主人、宾客蘸着汁儿进食,香味扑鼻,鲜美无比。
与三套鸭的制作精细、风格雅丽不同,“鱼鸡羊驼四套”取材丰富多样,用料足量铺张,烹饪繁文缛节,毕显官家气派。在塞拉西那天于布拉格巴黎饭店举办的华宴上,此菜是最后一个登席的。“作为阿比西尼亚皇帝一份小小的心意”,它的奢豪、阔大与喧嚣,铸就了其殿后登场的压台实力。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