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下一句话(外三篇)

2024-10-10 00:00李理
壹读 2024年9期

李理,原名李世明,汉族,云南省永胜县人。曾任丽江市文联主席、《玉龙山》文学杂志主编、丽江市政协文史委主任、《丽江文史资料》执行主编、丽江边屯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边屯文化》杂志主编、云南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理事等职。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丽江边屯文化研究会顾问,云南毛泽东诗词研究会顾问。

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千余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美女岛传奇》,散文集《山野清风》《丽江探奇》《拯救神灵》《来自大香格里拉的情书》《秋天的远行》等。搜集整理的普米族创世纪长诗《帕米茶哩》,初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后由云南人民出版社中英文对照出版,国内外发行。小说《哑巴卖刀》被改编成电视剧。著有长篇电视剧本《茶马古镇》30集(与人合著)。部分作品获省市文学奖。曾主编出版《星海文丛》《星海诗丛》《玉龙雪山文丛》《神奇丽江文丛》等52部。1991年获中国民间文学集成先进工作者奖。1992年、1993年,两度获云南省优秀编辑奖。2007年获“丽江市文化立市突出贡献奖”。2009年获“丽江市第二届宣传文化突出贡献奖”。2017年获“第二届东巴谷杯·边屯文化大奖:特别贡献奖”。

我能成为作家,全因了我的小学老师在桂花树下给我说的一句话。

——题记

我出生在永胜县三川坝兴文乡的童家湾村,那是个东山脚下的小山村,一条小河从村子中间穿过,整个村子掩映在绿色之中,村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背依大青山,面怀三川坝,非常美丽。

我7岁那年,爸爸把我送到了兴文小学,兴文小学就在我们村子的东边,与我们村仅隔着一坝田,相当近。

爸爸把我直接带到了李老师面前,李老师就是我们村的,名叫李春萼,永胜一中高中毕业回来的。本来,那时的高中生已经是凤毛麟角的人才了,别说高中毕业生,就是初中毕业生,国家都一律安排工作,到机关单位当干部,拿工资去了。

而这李老师,因家庭成分是富农,他父亲,过去读书很历害,考了个贡生,村里人都尊称他为“贡爷”。解放前贡爷当过乡里的保长,所以李老师虽然高中毕业了,但还是未被安排工作,仍然回到村里来当农民。因兴文大队小学生多了,老师不够,大队上才决定,让他去小学当民办老师。民办老师是与公办老师相对而言,都是老师,都要一样地教书,可公办老师,教书拿国家工资,吃国家供应的商品粮。而民办老师,却只能由生产队记给工分,到年底参加生产队分粮食,分红。

我记得李老师当时相当年轻,略显瘦长的脸,皮肤白净,留着一头黑亮亮的短发,显得很精神。说话小声小气,很文静。李老师身旁围了一大群小娃娃,都是去报名读书的。爸爸把我牵到李老师面前,李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对我爸爸说:“李大哥,你家这个儿子,个子是还小哩。”

我爸爸说:“个子是还小点,但年纪是够了。”

李老师叫我把右手举起来,从头顶上弯过去,让我用手指摸左边的耳朵,一开始,我很紧张,连摸了两次都摸不着。李老师就说:“摸不着耳朵,还不能读书。”

爸爸说:“他已经7岁了,只是不肯长,看着小的。你给他再摸一次耳朵试试。”

李老师又叫我再摸一次,这次我使劲把头往右偏,右手从头顶上拼命往左摸,终于,中指头轻轻地摸到了左耳朵尖。

李老师说:“勉强可以了,勉强可以了。”就这样,我被验收合格,成了兴文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这学校原先是个寺庙,叫石磷居,但在解放前就被用来做了学校了,就叫石磷居小学。当时的石磷居小学中有几个颇有学问而且思想进步的老师,培养了很多出色的人才,永胜县历史上的第一个民青支部就诞生在我们的石磷居小学。那些有远见卓识的革命者,一心跟着共产党,提着脑袋干革命,解放后都成了区里或是县里的领导干部。所以我们兴文又有着“干部村”的美誉。

解放后,这石磷居小学改成为兴文小学。因为当时我们大队就叫兴文大队,学校也就顺理成章地叫兴文小学了。我的老家,曾经叫过兴文乡、兴文合作社、兴文大队,现在又叫兴文村。不言而喻,这地名是很有学问的人取的,那寓意也是相当的好,以文兴人,以文兴乡,以文兴邦,以文兴国!多么远大的胸怀!

这兴文小学就在我家村子背后的山坡上。原来的寺院,在最高处有一座大殿,是一座高大的楼房,五间两层,楼上楼下全是教室。我们上学时,叫那座楼为后大殿。高大雄伟的后大殿是整个学校的主建筑,其他房子,都从后大殿两侧,顺山就势往下而建。后大殿两旁的两排平房,全是教室,后大殿与两排平房围着的中间,是一大块操场。那是上体育课和全校学生集合的地方,操场西面,是一道很陡的坡,为了使操场保持平坦,这坡上就用石头砌成了一道大挡墙,挡墙两侧各有一条通道。往下走,下面又是一座房子,房子虽然只是一所平房,并不矮,但由于地势的关系,显得很矮小,屋顶只比上面的操场高出一小点。这座房子被称为小大殿,房间很小,全是老师们的办公室。这座房子的后面,又是一道石壁,石壁上有一棵扭曲的大榕树,树根纵横交错地盘结在石壁上,参天的枝叶掩映着小大殿。小大殿再往下走,就是学校的大门。

大门很有气势,大门正上方的墙上,写着“石磷居”三个大字。出得门来,一道宽大的台阶,高高地从正中往下而行。站在学校大门口,我们村的房屋和田野,尽收眼底,视野一片开阔,满眼是村舍和庄稼,美丽如画。

从长长的台阶上走下来,又是一个用石头砌出来的平台,叫做月台。月台前面很高陡,路从两端而下。月台四周全是些老得不知年岁的大树。我们每天上学,都要从田野里的乡间小道上,走到山脚,再沿着山坡上的石台阶,上到月台上,然后经过月台,从长长的石台阶上爬上去,进了大门,还是一直往上爬台阶,只有爬到教室前的操场上,才是平地。放学时反之,离开教室,就一直往下走,一直走到田间小路上,才是平路。

当时,我们学校确实很美丽,学校四周全是高大参天的古树,有用根须包裹着陡崖大石的古榕树,有几人合抱不过来,高耸入云的红椿树,有高大繁茂,四季常青的滇朴等等。除了绿树掩映,更妙的是有一股山溪水,从学校背后的龙宫箐流下来,从学校里穿墙过院,然后又由学校前面的石崖山坡上,潺潺流下。学校就被这些大树掩映着,被清清的溪水流润着,相当地清秀美丽。后来听人说,我们兴文小学风水相当的好,所以出了很多优秀的人才。出了考进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出了县处级、厅局级、省部级的高官等等。

我背着小书包从村子里到学校去读书,每天要往返四趟。早上去,中午回来吃饭,午饭后又去,傍晚放学了又回家来。

我们读小学时的老师,是相当有水平的,而且师德高尚,极富爱心,每天在学校做的作业,都要给我们认真批阅,还要在班上讲解。当时,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不但有学问,而且品行也相当的好,教书特别有耐心。对我们学生非常亲切,满怀关爱。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成绩好的学生。当时,我在班上,个子矮小,貌不出众,又因家里太穷,衣服穿得破旧,尤其是鞋子穿得与众不同,穷气十足。家里没钱给我买新鞋子,又不能让我打着赤脚去上学,妈妈就亲手为我做鞋。妈妈把爸爸穿烂了的胶鞋找来,所有人都叫那种鞋为黄胶鞋,鞋帮是黄帆布做的,那鞋底是橡胶做的,很牢实,一双胶鞋,鞋帮全烂掉了,而鞋底却还完好无损。妈妈找一双被爸爸穿烂了的黄胶鞋,把那穿破了的鞋帮子上的布干干净净地剪掉,把胶鞋底洗出来,妈妈裱布壳,量鞋样,用黑布做成一双鞋帮,然后用麻线缝到那旧的胶鞋底上,一双布帮胶底的新鞋就做好了。鞋子是好了,可由于那胶鞋是爸爸穿的,鞋底很大,那胶鞋底修剪不了,前后四周都留了一圈宽边,还朝上卷着,底宽帮窄,鞋小底大,很难看,我穿着去上学,同学们都对我的鞋指指点点,窃窃讥笑。

有一次,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竟然在下课时,在操场上,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嘲笑我的鞋,他指着我的鞋子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家伙的鞋子,给像个猪槽?可以倒上猪食去喂猪了。哈哈哈哈!”

我窘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那次以后,穷困的尖刀,残酷无情地刺伤了我的人格自尊,从那以后,我不敢说话,不敢正面直视同学,尤其是女同学,看见女同学从对面过来,我能绕就绕开,实在绕不开了,我就低下头,匆匆而过,很有无地自容的窘迫。自卑感沉重地压迫着我幼小的心灵,我总觉得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

当时的老师相当认真,在学校教我们做了课堂作业,还要给我们布置家庭作业。每次的作业,都要不厌其烦的认真批改。当时我们家相当穷,连张桌子也没有,我放学回家做作业,都是扑在一只矮小的板凳上做,我们村子里把那种小板凳叫做扯秧板凳,就是大人在栽秧的季节,放在秧苗田里,坐着扯秧苗的小木凳,有四只瘦长的腿,有一个窄窄的凳面。虽然叫扯秧板凳,但除了扯秧时放到水田里使用外,更多的是在家里坐。我虽然个子矮小,但坐在那小板凳前做作业,还是相当别扭,有时,我就坐在一只草墩上,把小板登架在我的两只膝盖头上,把作业本铺在小板凳面上写作业。

把小板凳架在膝盖上写字,相当费劲,可就是在那么狭窄,别扭的小板凳上,我竟然写出了一个在全校出名的句子。那时我读三年级,有一次李老师给我们布置了语文作业,其中有一道题是用“鲜艳”这个词造一个句。我就在那架在膝盖头上的小板凳上,写了一句:“清晨起来,打开窗户一看,花园里的菊花非常鲜艳。”

我当时,万万没有想到,我造出的这个句子,竟然会让我们的李老师那么高兴,他拿着我那个脏兮兮的作业本,高兴得满脸笑容,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把我夸得不得了。说是这个句造得太好了,高年级的同学都造不出来。

李老师在我们班上表扬了还不算,他还把我的作业本拿到四年级去传阅夸奖。当时,我们兴文小学只是初级小学,也就是最高的年级只到四年级,五年级至六年级就是高小了,要梁官区公所的所在地才有高小。我造了那么一个句子,李老师是真高兴了,他除了在班上表扬,拿到高年级去传阅、夸奖,还在其他老师面前夸奖,还不止一次地在我爸爸面前夸奖,有时还当着全村人的面夸奖我。

我发现,自从那次以后,全班同学看我的目光就有些变了,变得友好可爱了。连一些高年级的同学都对我很客气了。有些女同学看见我,也会对我笑一笑,我也渐渐地敢于抬起头来走路了。

我们家当时既没有花园,也没有菊花,我家的土墙房,连个窗户都没有。我能写出这个句子,全得益于我当时多读了几本课外书。

我爸爸叫李富,我幺爸叫李贵,是我父亲唯一的小弟,按照我们村里的习俗,叔叔都叫“爸”,而且按照排行来,大的叔叔叫“大爸”,二叔叫“二爸”,最小的叔叔叫“幺爸”。我的李贵幺爸,当时非常的年轻英俊,他曾当过兵,后来转业去怒江的福贡县当了小学老师,还当过小学校长。他回家来时,让我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我在一张纸上,把我所学过的字,全写出来。我记得,当时,我费尽心思地写,在那一大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大半篇。李贵幺爸看了以后,表扬我说:“不错,还是认得好些字了。可以学着看些书了。”

第二件事就是李贵幺爸让我看书,先是让我看了几本连环画,《宝葫芦的秘密》《小兵张嘎》等。然后拿了一本砖头样厚的书给我看,那本书叫《苦菜花》,是一部长篇小说。我每天晚饭后做完作业就开始看那本书,有很多字都不认识,幺爸在家时我就问他,他不在家时我就不管了,认不得的字就溜过去了。虽然有很多的字不认识,可看下来,故事的大概意思还是知道的。就那样囫囵吞枣地读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书里的人物、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那以后,我就自己偷偷到叔叔的屋里去找书看。我又看了《烈火金刚》《欧阳海之歌》等。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叔叔拿给我一本更厚的书,叫做《封神演义》,那本书相当难读,封面古朴,全是繁体字,不认识的字太多,但故事却相当吸引人。哪吒的乾坤圈与风火轮、雷阵子吃了师傅的两颗红杏就长出两只风雷翅膀、土行孙的钻地术,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等等,把我吸引得爱不释手,有时候吃着饭都要边吃边看,扒两口饭又看几行字。我读得如痴如醉。读小说成了我苦难的童年中最大的快乐。读过的那些故事也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读小学时的老师,真正的为人师表,除了教我们学习文化知识外,还在生活上给予我们父母般的关爱。每天在下课的时候或者是放中午学的时候,李老师都会给我们班的同学理发。

当时村子里的人剃头都是用一把专用的剃头刀来剃,那剃头刀磨得飞快,把头发用热水洗过,再用毛巾擦干些,便用剃头刀“刷刷刷”,一会便刮得干干净净了。大多数的男子汉都剃光头。这剃光头,大人不怕,而小孩子却怕极了,因为那剃头刀虽然很快,但剃头时还是会很疼,所以小孩子一见剃头匠就会吓得又哭又跑。

而当时的学生,却不剃光头,全都留“东洋头”,剪下面,留上面,顶上的头发也不能太长,留短发的叫平头,留长发的叫偏分,三七分或是二八分。我们的李老师,当时就买了一把发剪,那个亮铮铮的金属推子,朝头上轻轻一推,多长的头发都轻而易举地被剪了下来。不但一点都不痛,而且还相当的舒服。我们班有几十个学生,这个的头理了理那个,我们班的理完了,还帮其他班的学生理,李老师差不多天天都会帮学生理发。每次为我们理发,都是在学校操场边的那棵大桂花树下。

我们学校的操场边,一边有一棵桂花树,两棵桂花树种得很对称,不知何年何月所栽种,我们读小学时,那两棵桂花树已经相当高大了,树干粗大,枝繁叶茂,一派历尽人世沧桑的古老模样。南边一棵是金桂,北边的一棵是银桂,每到秋天桂花盛开,金桂满树金光灿烂,银桂满树银光晃眼。那好闻的桂花香气,充满了整个校园,在学校里走到哪儿都闻到桂花香。那桂花香太浓了,整个学校装不下,还朝外漫溢开去,在学校外面很远的地方都能闻到。桂花开时,我们去上学,有时才走到半路上,一阵风吹过,就能闻到学校的桂花香,深吸一口那好闻的桂花香,我会不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朝学校走去。

李老师常在那棵金桂树下为我们理发。每天午休时,下课的时间比较长,他就在教室外面,操场旁边的那棵古老的大桂花树下,搬一条凳子出来,让学生坐着,为学生披上一件大围裙,把学生从脖子上一直围到膝盖前面。然后,他就围着学生的头前后左右转动着剪头发,剪一阵,又退后几步,偏着头看看,接着又剪,剪完后,用刷子把碎头发刷干净,他一面刷还一面用嘴吹,把我们脖子上的碎头发吹干净,他为我们吹脖子上的碎头发时,脖子痒痒的,特别舒坦,让我们深切地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和幸福。

李老师为我剪过多少次头发,记不清了。有一次,李老师又在桂花树下为我理发,记得那是秋天,那天阳光灿烂,桂花开得满树金黄,香气袭人。我坐在桂花树下的凳子上,李老师为我披上了一大块罩布,他在我头上推几剪,走开几步,偏着头看看,又过来接着推。一阵清风拂过,金色的桂花星星点点落在我的头上、身上,李老师一边为我剪着头发,一边为我吹拂落在头上的桂花。他推好了左边,又偏着头为我推右边,推了几剪子,他一边用手为我轻柔地揩脖子上的头发,一边笑嘻嘻地说:“李世明要为他理个满头,他文才好,以后要当作家的。作家都喜欢留满头。”

照例,一个同学在理发时,其他同学都围在旁边看。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站在旁边看理发的同学,听了李老师的话,都嘻嘻哈哈的又笑又叫:“李世明,文才好,留满头,当作家。”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李老师所说的“满头”是什么样子,但我相信李老师说的一定是好的。

自从那以后,李老师在桂花树下对我说的那句话,就成了神圣的预言,成了点燃我心中理想的圣火,成了我一生之中最吉祥的魔咒。

从那以后,我的语文成绩就好了起来。直到后来,我读了永胜一中的红师班,还是语文成绩特别好,红师班毕业之后,分配到宁蒗县去当小学老师,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小凉山拉鹿河边那个遥远的小山村,开始了我的文学之梦。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我每天晚上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备好第二天要上的新课之后,便在夜深人静之际,就着一盏小油灯,思接千载,神荡八荒,开始一篇又一篇地练习写作。把我的激情挥洒到稿纸上之后,心里觉得很是畅快。写出了初稿,我就一遍又一遍地修改,等自认为改好后,便工工整整地誊写在方格稿纸上,把稿子装进牛皮纸做的大信封,封好口,剪掉牛皮纸信封的右上角,便可以去免费邮寄了。一封又一封的投稿信,开始像鸟儿一样,满载着我美好的希望,飞向四面八方。

当时的社会状况是物质相当贫乏,但社会公德和风气却是极好的。凡是投稿的信,只要在封好后,剪掉信封的右上角,就可以免费邮寄到全国各地。我用一个笔记本,记下了很多报纸和杂志的投稿地址,写好一篇,就急忙投寄出去一篇。稿件一投邮出去后,就天天盼望着消息,万般急切地渴望着能够发表。

当时那些报纸和杂志的编辑也还是负责任的,投出去的稿件,一般在三个月之内就会收到退稿。稿子写了寄出去,又被无情地退回来,我就再写,写好了再投出去,还是被退回来。而且打开退回来的稿件,几乎都会在我的稿子上夹着一个纸条,那是统一打印出来的退稿信。退稿信是统一的,内容也是千篇一律:“李理同志你好!你的来稿收悉,经研究不拟刊用,现退还给你。感谢你对本刊的信任和支持!希望你继续努力。此致敬礼,某某编辑部。”一般在落款的编辑部处,还会盖上一枚红色或是蓝色的公章。

尽管一次又一次的投稿,收到的是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但我还是有些激动。虽然稿子没有发表,但人家编辑老师说了“感谢我的支持!”希望我“继续努力。”编辑部的退稿信,说明我还是很有希望的。于是,把退稿信装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在小凉山那遥远的小山村,置身万赖俱寂的深夜,在昏黄的油灯下,又铺开稿纸,重写新作。

当时,我在宁蒗县宁利公社玉鹿完小的校园里,每当听到乡邮员叮铃叮铃的自行车响,我就会心冲如鼓,脸红耳热,呼吸就会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我天天渴望着好消息,渴望着我的文章发表了的喜信,可我又怕收到的还是退稿。希望与失望交织着,伴我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本校的老师,外校的老师,全公社的老师,都知道我喜欢文学创作,常常在投稿,也知道我一次又一次收到的都是退稿。大多数同事倒也不说什么,我的上级领导宁利公社文教助理员彭瑾老师,是个德才兼备的好领导,他常常赞赏我的刻苦与勤奋,还提拔我当了玉鹿完小的校长。可有那么一两个自视甚高,自以为是的同事,可就幸灾乐祸了。曾在大庭广众之中,不止一次地当面奚落我:“李校长,听说你天天写作,天天投稿,可我把那些报刊杂志上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读完掉了,却从来没有见到你的一个字嘛。”

我当时脸红耳燥,血往头上涌,但我还是撑着硬气告诉他:“你等着,好好看,有一天,你一定会看到我的文章的。”

当时,我一篇又一篇地写,写的都是小说,写好了就急切的一篇又一篇地投寄出去。很快又被一封又一封地退了回来。我在宁蒗县玉鹿完小的几年,投了几十封的稿件,没有一个字发表,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信。在没有尽头的失败中,我有些动摇了,我开始怀疑我的文学才能。我反复琢磨,我的爱好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曾好多次想放弃了。可每当我想放弃之时,我就会想起我在家乡读小学时,李老师在桂花树下给我说的那句话:“李世明要为他理个满头,他文才好,以后要当作家的。文艺家都喜欢留满头。”

我相信我的李老师是不会错的,我相信我是一定能当作家的。于是,将那一摞摞的退稿信装进抽屉,又在改完学生的作业,备好第二天要上的课之后,在昏暗的油灯下,激情地铺开稿纸,开始编织我绚丽的作家之梦。

李老师桂花树下的一句话,激励着我在坎坷的文学之路上砥砺前行。自信是所有成功者的强大动力。我始终相信,我确实是有文学才华的,我自信我一定能成功,所以我义无反顾,我勇往直前。

那一天,成功的那一天,终于来了。那是1981年的秋天,在我收到过很多封的退稿信之后,那个我天天盼望的乡邮员,为我送来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我接到那封大信,觉得有些异样,捧在手里,直觉得沉甸甸的。我有些惶恐,拿着那封大信,急匆匆地走进了我的宿舍。到宿舍里,关上门,我便抖脚抖手地拆那个大信封。大信封拆开了,这回里面装的不再是我的退稿,而是两本崭新的杂志。我气喘心跳地打开那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杂志,在目录上看到了我投出去的小说的题目,也看到了后面赫赫然印着我的名字。

发表了,真的是发表了!我写的文字,终于变成了铅字。我连忙翻到登着我的作品的页码处,一个很大的艺术字的标题,还插了一幅图。

啊,我日思夜想,渴盼了无数日子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我的作品发表了!

我把那本杂志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了。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幸好我当时很年轻,身体健壮,脑神经还经得住巨大喜悦的冲击,没有一下子疯掉。心脏也年轻强健,没有因为巨大的喜悦而心梗。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把两本杂志抱在怀里,闭上了眼睛。狂喜的泪水,禁不住地流在了精瘦的脸上。

尽管,那发表了我小说处女作的杂志,只是丽江地区文联的文学杂志《玉龙山》,但我当时已经是喜出望外了。我的那篇小说叫做《换》,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国的七十年代是计划经济时代,物质相当的贫乏,当时,什么都是统配统分。在一座县城里,饭店只有一至二家。到食馆里买一顿饭吃,除了钱还要用粮票。那些卖肉打菜的人,可不得了,手握勺把子,像有了生杀大权,权力大得很,同样价格的一盘菜,他给多点给少点都行。熟人朋友可多给一些,不熟的人可少给一些,肉菜紧张时,还可以不卖给你。你有钱也买不着吃,风气相当的不好。

我写了一个饭店中专门卖炒肉的“小油肚”,虽然年纪轻轻,但由于在饭店里油水太足,吃出了个小油肚。他欺贫捧富,蛮横霸道出了名。老百姓都相当恨他,可又对他无可奈何。

一天,饭店来了一位穿着一件羊皮褂的汉子,小油肚见那人一副农民模样,穿着简陋,老实巴交,便欺负他,那穿羊皮褂的人买了一碗肉,却只给他打了一个光骨头。那人去跟他理论,小油肚竟蛮横霸道地说:“我就给你骨头了,你要怎样?”

那羊皮褂汉子也不生气,只是平和地笑着说:“小伙子,你是国营饭店的职工,你这样做要不得哩。”

小油肚更加气势汹汹地说:“我就这样了,你要咋样?你不服气,尽管去告老子!”

就在羊皮褂汉子与小油肚争执之时,饭店里进来了一个年轻精干的小伙子,他走到羊皮褂汉子面前轻声地说:“书记,你让我好找。县里等着你回去开会哩。”

这话虽然说得很轻,但饭店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小油肚也听见了。

小油肚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油腔滑调,他赶忙从伙房里端了一盘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炒肉,走到羊皮褂书记面前,低头弯腰,满面笑容地说:“书记,你的菜冷了,我给你换一换。”

那羊皮褂汉子站起来,脸色严峻,语气坚决地说:“菜不用换,倒是你该换一换了。”

就是这么一个短篇小说《换》,改换了我的文学创作屡投不中的命运,结束了我未有穷期的失望,开启了我全新的文学之旅。也可以说,就是这篇《换》,改换了我一生的命运。

自从《换》发表之后,接连又在《边疆文艺》《云南日报》发了几篇作品。那几篇作品,成了我的工作调动通知书,1982年8月,我被调到宁蒗县文化馆去工作。几年后,又调到丽江地区工作,当了《玉龙山》文学杂志的主编,当了丽江市文联主席,那是后话了。

“李世明要为他理个满头,他文才好,将来要当作家的。作家都喜欢留满头。”李老师在兴文小学桂花树下,为我理发时,对我说的这句话,成了我一生中神奇而又吉祥的魔咒!他的话真的应验了,我真的成为了一名作家。

李老师是我一生之中最敬重的老师,我读小学时,他教我,等我又回到兴文小学读附设初中班时,他又是我的老师。兴文小学能够办附设初中班,也因为有李老师这样有水平,有爱心的老师。

李老师当了多年的民办老师之后,终于以自己渊博的学识,丰富的教学经验,公认的教学成果,被转成了公办教师。

如今,李老师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他德高望重的形象,永远铭刻在了我的心中。对李老师,我心中永远充满了感激。

陡峭山路上的砍柴少年

我的初中,是在兴文小学附设初中班读的,两年附设初中班,虽然也读了一些书,背了一些毛主席的语录和毛主席的诗词,但更多的还是干劳动。

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干很多劳动,那是固定的任务。放学回到家,把那小小的装有红宝书的小红包一丢,便背起竹篮,拿一把镰刀去割猪草。那时粮食相当的困难,人都吃不饱,哪来粮食喂猪,而不养猪是不行的,无论如何,每家都得养猪上交给国家,你不养猪,不但国家的上交任务完成不了,全家人也没有肉吃。当时的农业税是相当重的,不但要向国家上交公粮,而且还要上交猪。粮食是由生产队统一去上交了,把国家的公粮上交之后,剩下的粮食,生产队才能按工分给各家各户分配口粮。而要上交给国家的猪,却是由农民各家各户自己去上交。国家有标准,如果你家上交了一头猪给国家,那么可以自己宰杀一头吃。家里养了两头猪,必须要把最大的那头上交给国家,小的那头留下自己家杀了吃。而且上交的猪,最少每头要达到90斤以上,如果达不到90斤那是上交不掉的。每年到了交猪的冬天,梁官供销社食品站的人会先到村子里来验收,那些食品公司的人看了猪,说是可以上交了,到指定的日子,就把猪抬到公社食品站的院子里去过称,如果验猪的人说,重量不够,不能交,就不能抬去上交。那些食品站验猪的人,也只是凭眼睛看看估计重量的,所以不一定完全准确,有时候他们验过,说可以交了的猪,人家把猪抬到食品站去一称,结果重量又达不到90斤,只能自己家又抬回来,再喂一段时间,用米糠和包谷面催催膘,又抬去上交。在猪小的年份,很多人家都会在去交猪的早上,给猪美美地吃一大盆包谷面汤,让猪吃得肚子圆滚滚的,生怕到食品站过称时,不够一斤两斤,又叫抬回来,相当的折腾。如果一家人只有喂出一头猪来,那么,必须把猪宰杀了,把半边上交给国家,自己家只能吃半边。虽然说是半边,其实是大半边,因为宰杀了上交给国家的那半边猪,必须要带猪尾巴,不带猪尾巴,你那半边猪肉是上交不掉的。

我们家可谓是儿多母苦之家了,父母要赡养老人,要抚养我们四个弟兄,吃饭的人多,苦工分的人少,人吃的粮食都不够,而猪又必须要养,所以就找猪草来喂猪。好在“猪吃百样草,只愁你不找,”猪并不挑食,很多鲜嫩的野草野菜都可以割来喂猪。当然,猪草割来,还是要在大铁锅里煮熟了,再拌上米糠、麦麸、豆糠等,用猪食桶提到猪圈里,倒进猪槽中,才给猪去吃。人每天吃三顿饭,猪也每天要喂三顿食。要喂一头猪出来杀肉吃,真不是一般的辛苦。我每天放学回家后,到村外的沟边堤坝、山脚树林之中,割一大篮子猪草回来,才吃晚饭。

晚饭后,因为当时还没有电灯,妈妈相当节约夜晚点灯用的煤油,所以天黑以后,我就和弟弟几个到村子里去找小伙伴们玩,差不多一年四季在村道中玩的都是捉迷藏,分成两派打仗等等。后来长大了,读到很多写关于秋天的草垛的诗文和故事,我少年时也曾在生产队的场坝里的草垛上,翻上滚下,快乐过许多的夜晚,可就是没有看见过那种书中所写的,发生在秋天的草垛上的神秘浪漫的爱情故事。但少年时在秋天草垛上的快乐却是永难忘记的。

除了做家务而外,星期天和假期间,还要干很多生产队的农活。我们村子里的农活,有挖地、锄草、挑粪、犁田、抬石头、割谷子、割麦子、打谷子、打麦子、砍柴等等。在所有农活之中,挑粪是最脏最臭的农活,把那一担担淌着黑色粪水的猪粪或是牛粪,从牲口圈里挑了出来,有时浑身都会被抹上粪水。又脏又臭。那时从猪圈里把一担猪粪挑到田里去,要用称来称的,在村口用大圆木搭一个门框似的架子,拴上一杆大棒子称,称杆上挂着一个沉重的铁称砣,每个人所挑的粪都要挂到那粗大的铁钩子上去称,在这里称过重量,挑到指定的田里去,才能得工分。因为要按重量来记工分,所以每一担粪都尽量多装一些。现在想想,我都不可思议,当时,我一个十来岁的初中生,个子又小,但挑起那臭哄哄的烂粪来,竟然能一担挑80多公斤的重量。因为重量多就工分多,所以每挑一担稀汤烂水,臭气熏天的猪粪,都要拼老命地硬撑,尽量多挑一些,多挣几分工分。用村里人的话说是挑这烂粪,把肋巴骨都压炸了。我个子矮小,与小时候饭吃不饱,挑粪太重,苦活累活干得多,肯定有关系。这猪粪虽然又脏又臭,但这农家肥对庄稼的生长却是特别的好,所以村子里,家家都有几圈农家肥,把那满圈的猪屎视若珍宝。

除了挑粪,我觉得最恐怖的农活便是打麦子了。到了夏天,热烘烘的太阳,把满田满坝的麦子烤成熟了,田野里一片金黄,趁着天气晴朗,全村人会挥镰刀,麻利地把麦子割翻,一排排地铺在田野里,等晒上几个太阳,麦子完全干透了,就全村总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人挑马驮手推车拉,把麦子拉回到生产队的大场坝里,然后就铺在那宽大的场地上,用梿枷去摔打。那梿枷是两根核桃般粗的长木棒,用皮条把端头拴起来,打的人用双手握住一根木棒,把另一根木棒使劲甩起来,重重地打到场地上的麦秸上去,反复捶打,使麦粒脱落在地上。打梿枷还要配对儿摔打,一对一对地打着顺着场坝绕圈子,有时还要一边甩打一边吼叫,很有韵律感。有时,打得不顺溜不协调还会把梿枷的木棒打到别人的头上或是身上去。也许是我个子太矮小的缘故,我觉得那是一种非常恐怖的劳动。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炎炎烈日下打麦场,浑身是汗,那麦子的毫芒被捶打得飞扬起来,刺在汗流浃背的人身上,奇痒难耐。一收工我就会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跑到村子旁边的大水沟去,脱了衣服,跳进水中,拼命地冲洗那浑身的麦芒麦刺麦秸灰,猛洗一通,身子不痒了,才回家吃饭。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农活就是打麦子了。直到多年之后,1989年,我已经在丽江当了群众艺术馆的馆长,我还在我的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大把麦穗,很多人都不解其意,其实我是想让那麦穗提醒我,坐在办公室里做事,是相当轻松幸福的,任何工作的苦与累都没有打麦子那么恐怖与痛苦,让我随时有麦芒在身的感觉,督促我勤劳工作,刻苦奋斗。

在所有的农活之中,我干得最多,最累最苦,但干得最喜欢的是砍柴挖树蔸。我们村虽然坐落在山脚下,但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找烧柴相当的困难。而没有柴烧火煮饭,我们就吃不成饭。所以在我小时候,找柴禾是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田边地角,河边坝埂,山脚石缝,深壑大箐,高岩陡坎,无处不印满了我小时候砍柴挖树蔸的足迹。

记得有一次,我带着二弟李世龙、三弟李世阳,到村子后面的山箐里挖柴。当时,人小,但心却很大。我和弟弟们满怀信心地挖一棵很大的老树蔸,那是一棵很大的苦楝子树,树身被人砍了,只留下一个水桶那么粗的老树蔸,也许是因为那大树蔸在两个大石头之间,地势陡峭狭窄,才没有被人家挖掉。我和弟弟拼命地往树蔸下刨土,总想把那树蔸全挖出来,那样就能劈出很多的柴,多挖些柴,体弱多病的妈妈就不用步履蹒跚地去河边山脚砍刺篷,用破羊皮褂垫着背回来烧火煮饭了。

妈妈去砍那刺篷,双手被刺戳得血糊糊的,背刺篷时,虽然背上垫了一件破羊皮褂,但那刺还是会刺破羊皮褂,把妈妈的背也刺得出血,背一趟刺篷回来,妈妈的整个背上都是一片血糊糊的,我们看了想哭。因烧柴难找,妈妈为了全家的吃饭,便拖着病弱的身子,尽其所能地到河边山脚去挖树根,砍刺篷来烧火做饭。

为了节省烧柴,妈妈除了拼命找柴而外,还几乎天天要刮锅。当时我家的灶房里,砌了一眼老灶台,灶台上架着一口厚重的大铁锅。当时一是技术落后,那铁锅铸得相当厚重,二是我们家没有钱去买轻薄的快锅,所以那锅烧水煮饭相当慢,火在灶洞里烧半天,柴烧了一大堆,锅里的水还热不起来。为了节省柴禾,使锅热得快,妈妈每天都起得很早,她早早地起来,是为了刮锅,刮锅是我们那里的习惯,把那口厚重的大铁锅从大灶台上揭下来,抬到院子里,把铁锅反扣在地上,使锅底朝天,然后用菜刀的背,由顶上往下狠刮,把锅底上那些黑漆漆的烟灰火垢刮干净,使厚重的铁锅变薄,火一烧就热得快。那院子里,妈妈每天刮锅之后的地方,会留下一道黑色的圆圈。那一圈黑色的锅烟灰,圈住了我们小时候贫苦而狭窄的日子,圈住了一家人总也走不出去的困顿、贫寒与艰难。

天还不亮,我们都还睡着,就听到了妈妈在院子里刮锅的声音。“唏刷唏刷……唏刷唏刷……”那刀背摩擦锅底发出的声音,在清新静寂的凌晨显得特别的响亮,格外的刺耳。那是乡村贫寒的院落之中,一首苦难的生活之歌,刺耳、心酸、凄惶而又哀婉。

我们能多找一些柴禾,就让妈妈少受点苦,少流点血,也少流点泪,就是这个信念,使我们狠劲地往树蔸下挖,挖得深到我站在坑里,弟弟在外面已看不见我的头了。我和两个弟弟累到太阳落山,终于把那棵大树蔸挖断了。好大,那个树蔸越往下挖越粗大,那树蔸四周粗大的树根纵横纠结,我们越挖越高兴,把树蔸上的根一条条砍断,树蔸终于倒下来了。好多的柴呀,那树蔸差不多有一丈多长。大树蔸挖出来了,心里像挖了个大宝贝一样高兴。

大树蔸是挖断了,可看看滑到了西山尖上的太阳,我和弟弟们都发愁起来。这么大一棵树蔸,我们怎么才能把它弄回家去呢?树根是被砍断了,粗大的树蔸就那么斜躺在我们拼命刨出来的土坑里,任我们使尽吃奶的力气,它都一丝不动。

我们在那深深的土坑里折腾得精疲力尽了,树蔸纹丝不动,而我们弟兄三个却还是在一个劲地折腾,总想把那粗大的树蔸弄出来。我们弟兄三个,满脸是汗,浑身是土,看着太阳滑到西山背后去了,天色越来越暗,我们的心里越来越着急。

天渐渐黑了,我们急得想哭。

就在我们万般无奈之际,我们那个当生产队长,很少管家的爸爸出现了。要是爸爸像其他人家的爸爸一样,把家里推磨碾米,犁田打坝,砍柴挖树蔸的事都做了,妈妈不那么辛苦,我们也不会那么发急和辛劳。这很少管家的爸爸,天黑了还不见几个儿子回家,便找到这山箐里来了。

看见爸爸来了,我们的胆都壮了起来,觉得有了强大的依靠,什么都不怕了。

爸爸到我们挖断了的大树蔸旁边看了看,从土坑边上滑了下去,他用力把树蔸扶起来,使劲朝深深的土坑上面推。随着粗大树蔸的向上移动,潮湿的泥土稀哩哗啦地直往坑里淌。我们弟兄三个,在土坑上面帮着往上拉。终于,那个我们弟兄三个挖了一天,在深坑里砍断了所有树根的大树蔸,被从深深的土坑里弄了出来。

爸爸从深深的泥坑里爬了上来,他把大树蔸竖起来,斜放到肩膀上,用力一扛,那丈把长的大树蔸离开地面,被横放到了爸爸的肩膀上。爸爸扛着大树蔸,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突然一用劲,把那粗大的树蔸沉重地摔到了地上。

“太重了,扛不动,明天来把它砍断扛算了。”爸爸一边拍打着肩膀上的泥土,一边喘着气说。看着我们弟兄三人累了一天才挖出来的大树蔸,当天弄不回家去,我们心里都有些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走,赶紧回家去了。明天又来拿算了。”爸爸催我们了。

我们把几节树根、一大堆木屑和小挖锄放进篮子里背着,跟着爸爸,依依不舍地离开那棵大树蔸,走出了夜色沉沉的山箐。在黑蒙蒙的夜色之中,摸着山坡小路,回到家里,妈妈看着我们弟兄三人满脸汗水,浑身泥土的样子,心疼无比,赶紧打热水给我们洗脸,接着把在锅里热着给我们的饭菜端出来,叫我们快吃。

第二天,爸爸真的用大斧头去把那棵大树蔸砍成了两段,分两次扛回了家。我们跟着爸爸,把劈下来的那些木屑用篮子全背了回来。

关于砍柴,我的少年时代有太多终生难忘的回忆。有一次,我因为砍柴,差一点就送了小命。

那是我读兴文小学附设初中班的寒假。这个寒假的砍柴,已经不是在村旁、河边砍刺蓬,挖树蔸了,因为村旁河边的大树蔸小树丛,全都被挖光了,连小指拇大的小树枝都找不到一节了,只有到很远的东马场背后的大山上,才能砍到柴了。

虽然东马场背后的大山上,还有茂密的灌木丛林,很好砍柴,可那山路太遥远,而且去砍柴的山,又是别村的山界,严格的说起来,那是去别村的山上偷着砍柴,所以村子里的青壮年就约伴而行,成群上山,以壮胆气。

当时我家和李贵幺爸家,虽然分了家,可还在那所老房子里住,我家住北半边,他家住南半边,在一个院子里生活。李贵幺爸是个相当勤劳的人,他和村子里的男子汉,常常相约了去砍柴。不几天,在那围墙根下就堆起了一大码齐刷刷的青杠树的栗柴,让我们看了眼红。

看着李贵幺爸家那一天比一天堆得高起来的柴码子,我们的心不平静了,我们天天崔逼爸爸去砍柴。爸爸虽然当队长,管队上的事多,管家里的事少,可面临着无柴做饭,全家人都要断炊的危险,他还是同意和李贵幺爸他们一起去砍柴了。

我放了寒假后,就缠着爸爸,要跟他们去南边山上砍柴。可爸爸不答应,总说:“你还小,去南边山砍柴的路太远了,坡陡,路窄,岩子高,你去不安全。”

我央求了几次,李贵幺爸也帮我说情,他给我爸爸说:“让石荣子(我的小名)跟着去试试吧,少挑点。给他锻炼锻炼。”

爸爸同意了,我好高兴。

爸爸为我准备了一根扁担,两根麻绳,一把砍柴刀。妈妈给我准备了一双草鞋,我就跟着大人去南边山砍柴了。因为路远,每天凌晨鸡叫时分,就要起床了。妈妈拖着病弱的身子,早早起来,给我和爸爸热了饭,煨了油茶,吃过早饭,我学着大人的样子,穿上草鞋,把麻绳拴在扁担的两头,把扁担像背宝剑一样歪斜着背在背上,那扁担太长,我个子太矮,就把麻绳朝一头收缩,让扁担的另一头从头顶高高的斜伸出去。还在腰上系上一根麻绳,把磨得铮亮的砍柴刀别在腰上。那样子,有些像古代出征的武士。

“走了!走了!”黑乎乎的村子巷道中,有人在呼喊。只听一阵脚步响,砍柴的人一溜儿出了村口。

三川坝四季分明,冬天,只要是晴朗的早晨,必定有白茫茫的寒霜覆盖田野。

砍柴的人群出了村口,便走上了田野中的小路。“咔喳——咔喳——”,草鞋有节奏地踏在寒霜覆盖的田埂上,在寂静的凌晨,格外的刺耳。砍柴人的脚步声,打破了村子凌晨的静寂。

也许是我少年时穿着草鞋,在深冬的凌晨,从寒霜覆盖的田埂上匆匆踏过,印象太深刻之故,后来在唐诗中读到温庭钧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我会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砍柴去,在冬日凌晨穿着草鞋,从寒霜覆盖的田埂上匆匆赶路的情景,感到相当的亲切。

经过兴文小学那古树参天的校门前面,经过荒凉的沙坝河,经过奇形怪状的土林,砍柴的人上了南边山的羊肠小道,天也就渐渐的亮了。

到了东马场背后的大山上,太阳升起来了。这里离我家的村子已经很远了,远得我们鸡叫时出发,到太阳有一竹竿高了,才能到达这里;那山太高了,高得太阳从山背后爬过来都累得喘气;高得我们可以看见山脚下蓝汪汪的程海。

我们到那里砍柴,并不是砍大树,而只是在那低矮的灌木丛林中,砍那一丛丛的栗木枝,大人挑大树枝砍,每根最多也就是手臂那么粗,而我则专挑那些小树枝砍,只有核桃那么粗。因为是偷砍,怕山下村子里的人发现了上来追赶,所以心急刀快,心贪力大,气喘得像拉风箱,汗淌得像水浇,但无论怎样气喘如牛,汗流浃背,都不敢歇手片刻。偷干的事,速度总是快得惊人的。几乎是一刀就砍下一棵小树来,三下五除二,把枝叶剔了,把尖断了,就是一根好柴,一会儿,一担柴就砍够了,马上捆担子。那柴担子是一头一捆湿柴棒子,扁担捆在柴捆子的中间,握紧扁担,把柴捆子竖起来,立在地上,稳稳当当的。

每个大人都想多挑几根柴,就尽量的把柴担子捆大些,当然,那份量也就相当沉重了,因为那都是些湿得淌水的活树,但这么远的来偷砍一次柴不容易,所以再累都想多挑几根柴回家。而我,当时,在那片低矮的灌林丛林中,放手挥刀,砍柴还是挺用力的,很快就砍了一大堆柴棒子。可我还不会捆柴担子,爸爸把自己的柴担子捆好后,就来帮我捆。那都是些才砍下来的湿柴,水分多,很重,爸爸生怕我挑不动,就一头给我捆了一小捆,而我却嫌太少,要爸爸给我多捆上一些柴。

爸爸说:“得了,你骨头嫩,这湿柴重得很,路又陡,又远。你把这些挑回去就算你狠了。”

捆好柴担子,马上出发。柴担子上了肩,爸爸在我前面,李贵幺爸在我后面,我在他俩的中间,在他俩的前后保护下,我开始了少年时代,第一次从遥远的南山挑柴回家。

开始时,我总觉得我的柴担子不重,因为我只要一想到家里没柴烧火做饭,衣服破烂的妈妈拖着长年病弱的身子去砍刺篷,用破羊皮褂垫着,背回家来做饭,妈妈的背上被那毒刺戳得满背是血的凄惨情景,我就恨不得把满山的树林一担全挑回家里去。

尽管少年豪气冲天,可那山路实在是太陡了,走着走着,肩上的柴担子,就越走越重起来。

我被夹在大人的中间,一溜儿挑着柴担子的队伍,在那陡峭的山林中急步攀行。

那些陡峭山坡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路,连山下的羊群都不会到这么高的山上来放牧,所以要说路,也就只是砍柴人的脚板踩踏出来的,一些七弯八拐的印迹。大人都把那路叫做“野鸡路”,也就是说,那么高远陡峭的山巅上,只有野鸡才会在那些丛林中穿行过。野鸡的脚在陡峭山林中踩踏出来的路,你足可想见那路的狭窄、陡峭与艰险了。

太阳,明亮耀眼地照耀着静寂的山野,那满山翠绿的丛林,在阳光下泛着绿光,有些逼人的眼,热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树叶与茅草腐烂后的气息,砍柴人觉得很好闻。走着走着,“恶错错——恶错错——!”偶有一只野鸡被惊飞起来,野鸡惊慌失措地叫着,飞起来,又在前方的丛林中落了下去。山野又归于沉寂。

那些陡坡,窄路,都算不了什么,整条南边山的艰险砍柴路上,最害怕的是“手扒岩”。几乎所有人,哪怕是村子里最得力最精干的男子汉,一说起砍柴路上的“手扒岩”,都会脸色大变,心惊胆战。

那“手扒岩”,是从一道大崖壁上,踩着一个个脚印似的模糊痕迹,用手扒着崖上的石缝,或是拉着石缝中的树枝、野藤、茅草,一步步朝崖上攀爬,最后到达大崖壁后面的山坡上。这一段险路,猴子爬过要淌眼泪,山鹰飞过都要折翅膀,有多艰险就可想而知了。

砍柴人空着手去时还稍好些,可砍了柴,挑着柴担子攀爬“手扒岩”,那真是像电影中的“飞夺泸定桥”一样凶险。也正是有了“手扒岩”这道天险,山下村子里的人,绝不相信有人能从这样险恶的大崖壁上把柴挑出去,所以才不会有人到这山上来守林护树,我们才有了放胆偷砍丛林的机会。

一根烧柴,把人逼到生死不顾的境地,足可想见,我们村子里烧柴的困难,也让人万分地感叹,穷苦农民生命的无奈与轻贱。

年少的我,第一次跟随父辈去南边山上砍柴,我稚嫩而瘦弱的生命,差一点就葬送在了那凶险的“手扒岩”上。

到了“手扒岩”脚下,爸爸教了我攀爬的方法:“看着我的样子爬,脚一定要踩稳,担子一定要挑稳,手一定要抓牢。”爸爸说完,就挑着他那沉重的大柴担子,爬起了“手扒岩”。

李贵幺爸在我后面也叮咛,鼓劲:“慢慢地爬,不怕,我在你后面哩。”

过“手扒岩”时,还是爸爸在前面爬,李贵幺爸在后面爬,把我护在中间。

我看了看那陡峭的大崖壁,看看挑着沉重的柴担子,慢慢爬到了陡崖中间的爸爸,我鼓起勇气,挑着柴担子,朝那道大陡崖走了过去。

我才到“手扒岩”脚下,就出了险情。我因年少个子小,那挑柴的扁担是大人用的,很长,所以在山路上挑担行走时,为了我的手好掌控担子,就把柴捆子的一头,朝中间移了一段,而扁担就有一节在前面空伸着。而那在柴捆子前面空伸着的扁担,我是无法看到的,所以在我要爬“手扒岩”时,因为高大的陡崖峭壁在右面,所以要把柴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上来,右手才好抓扯崖壁上的树藤和石缝,没料到,我用劲把柴担子一换肩,就出现了险情。

也许是我少年血性,人小豪气大,在把柴担子换肩时,用劲过猛了。“咚”一声闷响,我站不住便跌倒了。原来是空伸在柴捆子前面的那节扁担,在我换肩时,猛地撞在了崖壁上,把我撞得跌倒在了陡坡上。柴担子没有换过肩来,反而卡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在跌倒之际,一只手胡乱抓去,抓住了一蓬石缝中的茅草,而另一只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卡在了我脖子上的柴担子。

“别慌!别慌!赶紧把柴担子丢了,手要抓紧掉。”在我后面保护我的李贵幺爸,看见我被陡崖撞倒了,连忙把柴担子歇在坡上,大声叫着,朝我跑过来。

这时,爸爸正攀爬在陡峭的“手扒岩”上,他已攀爬过半了,在那陡峭的崖壁之上,他手脚并用,正艰难地朝上攀爬。听到李贵幺爸的叫喊,他朝崖下一看,见我跌倒在了陡坡上,连忙大声说:“莫慌、莫慌!赶紧把柴担子甩掉,手要抓稳。”

爸爸一边叫一边加快了速度,他几乎是飞快地攀爬完了“手扒岩”,丢下柴担子,从“手扒岩”上扯藤拉树,像猴子一样飞快地下来。

我被那该死的大崖壁无情地撞倒之后,柴担子卡在我右边的脖子上,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一大蓬枯干的茅草,整个人就那么斜扭在那陡坡上。我的右面是陡峭插天的“手扒岩”,而我的左边,狭窄陡坡之下是万丈深渊。我挣扎在那悬崖之下,深渊之上。李贵幺爸和爸爸的声音我都听见了,可那柴担子死死卡在我的右边脖子上,而我的头和身体却在柴担子的左边,那柴担子怎么也甩不掉。我抓着那蓬山茅草的右手,一用劲,那蓬长在石缝中的茅草,就越来越松,眼看就要被连根拔起来了,茅草根下黑色的泥土,稀哩唰啦的从我的手臂上、身上朝下流淌。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拼命地挣扎,可我越挣扎,越觉得马上就要连人带柴担子全掉进万丈深渊中去了。心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害怕。

李贵幺爸从后面赶到我的旁边,爸爸也火速地从陡崖上滑了下来。他俩把我肩上的柴担子提起来,叫我把头从柴担子下面钻过去。我把头从柴担子下面钻了过去,可右手紧紧抓着的茅草被我一用劲,连根拔了起来。我连人带草,在山土的流淌声中,一下子朝悬崖下滑了下去。爸爸和李贵幺爸,连忙丢了手中的柴担子,一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我在悬崖顶上,被爸爸和幺爸抓住了,而我的那一担柴,却从悬崖上滚了下去。

真是奇怪了,我当时,浑身湿透,满脸满身全是灰土,我没有一丝生命得救了的喜悦,满心里却只有我那一担柴掉下了悬崖的惋惜。真是少年血性刚强,重木柴轻性命了。

爸爸和幺爸,叫我在那狭窄陡峭的山坡上坐下歇一歇。他俩朝刚才柴担子掉落下去的地方去查看。

只听李贵幺爸说:“唉哟,那柴担子倒没有掉到崖子根下去,在那斜坡上卡住了,但太陡了,拿不上来了。”

爸爸也说:“卡是卡在那陡坡上了,但太远了,拿不上来了。算了算了,让他空着回去算了。命没丢就谢天谢地了。”

听了爸爸和幺爸的话,我赶紧到那悬崖边上看了一下。我的那一担柴,从悬崖顶端跌落之后,竟然在陡崖下面两丈多的一面斜坡上卡住了。那斜坡上有些沉积的泥土,柴担子滚到那里后,参差的柴棒子插在了松动的泥土中,一担柴就那么七歪八扭的斜插在了那面陡坡上。离我们站着的崖端,有两丈多远。

这时,因我在“手扒岩”下的跌倒出险,村子里挑着柴在我们后面的人,全停了下来,都到前面来看情况。

他们看了看那跌落到悬崖下两丈开外的柴担子,也都说:“算了,算了。柴不要了,人好好的就好了。小娃娃一个,空着回去得了。”

可我实在舍不得那一担柴。那一担柴,虽然不像大人的那么多,可那都是一些相当直溜的栗木棒子呀,比起病弱的妈妈去砍的那些刺篷来,这担柴不知要好多少倍呀!

我对爸爸说:“爸,我还是想再回去,重新砍一担柴挑回去。这样空着手回去,白来一趟,实在划不着了。”

爸爸粗声大气地说:“砍什么砍,小命保住就不错了。走,空着回去。”

李贵幺爸也劝我空着回去算了。

村子里的长辈也都劝我:“算了,今天就算了,空着回去算了,你还小,以后砍柴的时间还多。”

可我很固执,不管爸爸、幺爸和其他长辈们怎么劝说,我还是要回去再砍一担柴挑回去。

李贵幺爸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见我那么固执,就一个人又走到我的柴担子跌下悬崖的地方,仔细地察看起来。他看了一会,走过来说:“现在再折回去砍柴,时间有些晚了。我看那柴担子也没有散掉,只是距离有些远,我们拿麻绳,拉了试一下。”

他说着,就把自己柴担子上的麻绳解了下来,让柴棒子堆在那坡上。他把两根麻绳连接了起来,然后,又拿出柴刀,去山坡上砍了一根树岔子,他把木岔子削成一个很大的木勾子,拴在麻绳上,朝两丈下方,斜扭着插在陡坡上的柴担子甩了下去。他抖过来,晃过去,用木勾子勾住了我的扁担,拉紧了,一用力,使劲往上拉,爸爸也赶紧过去帮忙,两弟兄一起使劲,硬是把我的那担柴从悬崖下方吊了上来。

我的心爱的那担柴被从悬崖下吊了上来,扁担完好,只是柴担子松动歪扭掉了。爸爸和幺爸,一起把我的柴解开来,重新捆了一回。一担柴又结结实实地捆好了,我好欢喜。

这回爸爸没让我自己挑着柴担子去爬“手扒岩”了。他把我的柴担子挑着攀爬上了“手扒岩”。我跟在爸爸后面,空着攀爬上了“手扒岩”。过了凶险的“手扒岩”,爸爸把我的柴担子交给我,自己去挑他的。

我虽然经历了一次差点丢小命的凶险,可柴担子失而复得,让我特别地高兴。我鼓足力气,挑起我的一担柴,跟着爸爸踏上了陡峭的山路,兴致勃勃地回家。

也许,如今的年轻人,对于我少年时代为了湿漉漉的一担柴,要付出超乎寻常的劳累、艰辛、甚至是性命,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了。但我少年时砍柴的那条陡峭的南山路,在我的生命之中却是异常重要的征程。

拉鹿河边的初恋

1974年的秋天,我被分配到宁蒗县宁利公社玉鹿大队朱家村完小当老师。朱家村坐落在美丽的拉鹿河边,传说有一年涨洪水,一只马鹿被从上游冲了下来,村里人看到后,把马鹿从洪水中拉了上来,得名拉鹿河。这条河从两岸青山逶迤的峡谷中流过,玉鹿大队的几个村子全都错落分布在这拉鹿河的两岸。背依青山,面临河水,如诗如画。

我到朱家村完小后,被安排教五年级,有8个学生,有一个姓温的小男生,是昆明人。我当初很奇怪,一个昆明小孩怎么会来这天荒地远的朱家村上小学?后来我才知道,是随他爸爸来的。他爸村里人都叫他老温,老温个子很高,有些精瘦,轮廓分明的长形脸上戴一副眼镜,满脸的书卷气。原来,老温是个高级工程师,被从昆明下放到小凉山来劳动改造。老温来了,他老婆、两个女儿,还有小儿子,一家人都跟着来了。村里人对这位昆明来的臭老九却是相当的尊重,专门为他们家建盖了一所崭新的木楞房,在正房旁边还建了两间小房子。我到朱家村教书时,老温家已适应村子里的生活了,也像村子里的人家一样种菜养猪了。那年冬天,朱家村的人家都在杀年猪。很多学生家一杀猪,都要来请我们几个老师去吃杀猪饭。

那年,老温家也杀年猪了,来请我们老师去吃杀猪饭。我们到了老温家,一所大木楞房里,有几个房间,中间安了个大火塘。在正房侧边,有两间小木楞房,布置得窗明几净,临窗还安放着一架铮亮的缝纫机。老温一家子都相当的热情,他的老婆生病,回昆明治病去了,老温带着两个女儿和小儿子在朱家村生活。两个女儿,都没有读书了,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这小儿子,在朱家村小学读书。

老温一家子虽然成了朱家村的人,可在生活习惯,衣服穿着方面还是有些不一样,一看就像城里人。尤其是说话,一开口就是昆明腔,改不掉了。

渐渐地与村里人熟悉了,村子里的年轻人也常常会到学校里来玩。我们在星期天,或是农忙时,也会去参加生产队干劳动。老温家的二女儿,当时16岁,读过小学后,就没有再上学了,天天在村子里干农活。全村人都叫她“小胖”。小胖个子不高,脸圆微胖,脸蛋红扑扑的,嘴唇微厚,笑起来很可爱。也许是随父亲从昆明流放到那遥远的小山村,心中充满孤独,她常常会到学校里来找我们玩。也许我们都是异乡人,都从家乡来到遥远的小凉山,有一种共同的漂泊感;也许是我们都很年轻,对未来都有一种美好的向往;所以我们在一起谈天说地,交流很愉快。她常常会来学校里玩,有时会借一本书,有时会学唱一首歌。她还会常常把家里做的好吃的菜给我们送过来。

开初,我也只有把我们的接触看成是很正常的交往。因为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小伙子、小姑娘也都常常到学校来玩。

可后来,她的行为让我强烈地感觉出了异样。有一次,她一个人来到我的宿舍,从挎包里拿出了一双崭新的鞋垫,递给我:“李老师,这是我打给你的。不知合不合脚。”

我说:“不用不用,我鞋垫有的。”

她本来就红扑扑的脸涨得通红,说:“莫看不起嘛,我用手工打的。”

她边说边把鞋垫丢在我的床上就匆匆离开了。

我心狂跳着,拿起那双鞋垫看了看,那是一双用彩线打出来的花鞋垫,图案漂亮,鞋垫结实,板扎。我知道,当时的农村姑娘,都喜欢用这种鞋垫表示爱情。为自己喜欢的人打一双鞋垫,是姑娘们最好的示爱方式,哪怕千针万线,都不嫌累。看着那双崭新的鞋垫,我的脸也烧得厉害。我知道这是“小胖”在向我表示她的情意了。

我的心中有种特殊的感觉,好像有快活,但更多的是紧张。我真不知所措。那以后,她还是会到学校里来玩,但却什么都不说。

一转眼就到了热烈的夏天。

1975年的5月,朱家村靠拉鹿河边的水稻田里开始栽种了。学校放了农忙假,我们几个老师,全部去参加村子里栽秧。

山坡上是满坡苍翠的青松,青松顶上湛蓝的天空中,有几朵新棉花一样的白云在飘过来,荡过去,依依不舍地迷恋着山上的青松,山脚下蜿蜒流淌着美丽的拉鹿河。

拉鹿河清汪汪地流淌着,河两边的柳树,摇荡着翠绿的枝条,在炫耀着夏天的美丽,整条山沟连风都是绿色的。我们在河边的稻田里栽秧,清凉而爽快。一边栽秧,一边有人唱起了山歌:

大田栽秧十二人,

个个都是唱歌人。

老的不唱是君子,

小的不唱枉活人。

大田栽秧秧把稀,

丢了秧把撵秧鸡。

秧鸡撵得嘎嘎叫,

小妹撵得笑嘻嘻。

……

几天见妹见不着,

三顿茶饭像苦药。

有朝一日见到了,

黄莲水儿当蜜喝。

……

在栽秧田里唱的都是触景生情,撩人心弦的情歌,一片歌声,一片欢笑,繁重的农活,在欢歌笑语中变得轻松愉快。

栽秧的水田,离村子比较远,所以村子里的劳动力,男男女女都带了午饭去。时间到晌午了,队长就会大声喊“休息了,吃晌午饭了。”

人们便从秧田里出来,到拉鹿河里把泥手泥脚洗干净,就三五成群,各找地方,河边树下,开始吃午饭。那午饭都是饭团、麦面粑粑等,再加一些酸菜辣子酱等下饭的佐料,不生火了,都冷吃的。那天,我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村里人去栽秧要带午饭,所以就什么吃的都没有带。到吃午饭时,队长发现我没带午饭,叫我跟他一起吃,还有几个热心人都来喊我,叫我跟他们一起吃午饭。

我相当窘迫地撒谎说:“不用不用,我带了的。我自己吃。”我撒谎后,便悄悄地从河边走下去,绕了一会,又从河边上了山坡。我想爬到山坡上那片小松林里去躲着休息。我正在山坡上爬着,有人在后面喊我。我回头一看,“小胖”正跟在我后面爬上来,边爬边朝我招手:“李老师,你等一下。”

我看见她手里提着一个挎包,那里面肯定装着午饭,她是要给我送午饭来的。

我见她在下面喊,越发爬得快起来。她便在后面追着爬。我俩在山坡上越爬越高,她见我不停步,一边爬一边大声地喊。这一喊,让山脚下分散在河边树下吃午饭的人全听见了,全看见了。我越发地感觉到难堪了。可她却毫无顾忌地边朝山上爬,边大声叫喊:“李老师,等等我。”

“小胖”在我后面边追边喊,我越发快速地朝松林里钻。山脚下的年轻人,看着小伙子在前面跑,小姑娘在后面追的青春追逐戏,在嘻嘻哈哈大笑。

我爬到青松林里停下了,她也追到了青松林里。她脸蛋红扑扑的,几丝秀发被汗水贴在了额头上,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跑到我的面前,喘息着说:“你跑什么嘛?我午饭带得多呢。我们两个人都吃不完。”

她边说边把手中的挎包放在了我的面前,也在我旁边的松毛上坐了下来,她把挎包解开来,里面有饭还有麦面粑粑,有腌菜辣酱等等,还有一个军用水壶,装了一壶凉开水。

我说:“你何必这样。我不吃午饭,可以早点回去,我来参加农忙,又不记工分。你可不同,你要一直干到晚上收工才行。”

她说:“我带得多。我昨天听说你们老师也要来参加栽秧,我在准备午饭时,就把你的给准备好了。快吃吧!”

我听着她的话,看着挎包里的午饭,心里确实被感动了,原来她是真的早就为我准备好午饭带来了。更让我感动的是她为了给我送午饭,当着全村栽秧人的面,勇敢地追了我一片山坡。

我俩在那片青翠的松林间,坐在铺满了松毛的地上,听着哗哗的松涛声,闻着舒心畅气的松脂香,吃了一顿终生难忘的山野午餐。我吃着那香喷喷的山野午餐,突然想起了一首山歌:

阿哥要走妹难留,

苦荞粑粑包酥油。

走到半路打开吃,

妹的心肝在里头。

那种来自山野,来自生活,来自真情实感的情歌,在我的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美丽的昆明少女“小胖”,送给我的山野午餐,那是她对我的一片动人的真情,那是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敢,向人们展示的爱情宣言。

那次五月栽秧的山坡追逐之后,我的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我知道小胖是真心喜欢我的,可我的顾虑确实太多。一是她年纪太小,才16岁,我俩谈恋爱,要是让他爸知道了,说不定高个子老温会痛打我一顿。而且她又是个昆明人,将来肯定还要回昆明去,所以我总不敢多接近她。

当然,我不敢过分接触那个痴情的小姑娘,最主要的恐惧还因为我是个农民的儿子,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把我养育大,供我读完了师范,好不容易当上了老师,有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工资,这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如果我因为谈恋爱而遭处分,被开除工职,那我真是丢尽祖宗八代的脸了。所以我对这份让我甜蜜的恋爱却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不敢让这份初恋的真情向纵深发展。春去冬来,我在朱家村当了一年的老师,命运便让我离开了。第二年我被任命为玉鹿完小的校长,离开朱家村,去了玉鹿完小。

在我离开朱家村完小的前两天,小胖来找我。她说:“你要走了,我送你样东西。以后怕是会越走越远了,希望你不要忘了我。”

她微微的偏头一笑,递给我一方手工做成的手帕,上面用红线绣了几个鲜艳夺目的大字“永远革命!”

我耳烫心跳地收下了她的礼物。现在的年轻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可笑,可在当年,几乎所有的爱情都充满了革命的意味,都洋溢着鲜红的色彩,那方手帕我一直珍藏着。

我到玉鹿完小之后,就与小胖很少见面了,但消息还是有的,朱家村完小的张老师到玉鹿完小来,总会告诉我一些老温家的事,后来我听说,他姐回昆明工作了,他弟弟也回昆明去读初中了,而她与她爸却还住在朱家村。

有一天,朱家村完小的张老师告诉我:“老温家要走了。说是老温平反了。全家都要回昆明去了。”

我问:“什么时候走呢?”

张老师说:“听说,明后天就要走了。”

张老师是知道我与小胖的关系的,所以故意告诉我她们家的情况。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五味杂陈。她们全家都能回昆明去了,我为她们家高兴。小胖回到昆明肯定会有一个好前程。可心里也空落落的,这一去,就很难再见到她了。但这些都只是我想想而已,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去朱家村找她,向她道别。

但知道她要走了之后,我在心里还是非常想见她一面的。自从张老师告诉了我她们家要走了之后,我就没有心思上课了。第二天我就从早到晚站在学校的楼栏前,盯着学校前面的公路。玉鹿完小教学楼前面是个大操场,操场边上有一排稀疏的柳树,柳树外面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站在楼栏前,可以对公路上的动静一览无余。

那天等到太阳落山了,我没有见到她们家离开。

第二天,我又一大早就站在学校的楼栏上,盯着操场前面的公路。离别总是在秋季。那时,正逢秋天,田野里的谷子一片金黄,连河边、公路边、操场边的柳树叶子也全黄了,那些金黄透亮的叶子在秋风之中悠悠飘荡,像一群群金色的蝴蝶,在激情地舞动秋天的浪漫。

大约是上午的9点左右,一架马车从村庄角上缓缓地驶过来,那是朱家村生产队的马车,我曾经多次坐过。只见那架马车上,堆架着满满当当的行李。那是她们一家除了房子而外的全部家当了。马车迎面开过来,我看到了熟悉的马车司机,司机旁边坐着高个子老温,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脖子上围着一条驼绒围巾。他身后是高高捆架着的行李。马车一摇一晃地走着,那些车上高高的行李也随着一摇一摆。

我心里着急,这肯定是送老温一家去宁蒗县城的马车了。可怎么不见小胖呢?

我正焦急着,马车缓缓地从球场边上驰过,当马车后半部露出来时,我看见了,在马车的车厢后边,在堆了一大堆行李的上面,小胖高高地坐在一堆柔软的垫子上,她的脸朝着马车的后面,像在看着她度过了少年时代的山沟,她穿了一件红黄相间,格子很宽的上衣,那衣服颜色格外的鲜艳,与秋天的色彩非常的协调。马车一摇一摆地朝前走着,她娇小的身体,在马车后面那高高的行李架上,也随着马车的节奏摇摆着,看上去很舒适。我在楼栏上看着马车缓缓地前行,我看到她的脸了,她也扭头朝学校里看着,心里也许是想看见我。可马车过完了操场前面的那段公路,她也好像没有看见我,她便把头扭过去了。马车在缓缓地前行,一摇一摆,一摇一摆。渐渐地马车越走越远了,我的心也被那马车拉着越走越远,越走越空了。

马车啊马车,就那样摇摇摆摆地在萧瑟的秋风中,从美丽的拉鹿河边拉走了我初恋的情人。那无情的马车摇摆着转过山脚消失了,却永远地驰进了我的心里。

难忘春节买车票

宁蒗县,自古以来,都因地处僻远,大山连绵,交通相当闭塞。1974年,我去宁蒗当小学老师时,全县仅有一条从县城通往永胜县城的公路,那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巨变了。那是宁蒗县与外界连接的大通道,是宁蒗县的交通大动脉,也是宁蒗县经济社会发展的大动脉。从县城到公社,从公社到大队,再从大队到生产队,越往下走,交通就越落后。当时很多公社都不通公路,也没有汽车。离开县城后,要坐一回汽车那是相当稀罕的事了。

我刚到宁蒗教书,很想家。好在当年8月份去,教了一个学期的书,就放寒假了,春节就在寒假中。一放了假,我们从永胜去的同学,全都急着回家,但因学校不同,联系也不便,并不一起走。但我和陈瑛却是每次都一起往返。陈瑛我俩并不是同学,我读永胜一中的红师班,他读丽江师范。我家是童湾村,他家是麦场村,是一起被分到宁蒗县宁利公社才认识和熟悉起来的。我分在宁利公社的玉鹿大队朱家村小学,他分在宁利大队的光明小学。相隔10公里左右。我俩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在一起玩,不是我到他的学校去,就是他来我的学校。每年的寒暑假,都是我俩一起回家和返回学校。

因为小凉山的遥远,因为春节假的快乐,因而给我刻下了永生难忘的关于坐车的记忆。

每年一放寒假,我和陈瑛就邀约着迫不及待地奔向宁蒗县城。我俩收拾好东西,头天晚上就聚在一起,第二天,背着简单的旅行包,急匆匆地步行前往宁蒗县城。从我们的学校到宁蒗县城,有19公里路。要走大半天。但归心似箭,我们走起来,觉得很轻松。到宁蒗县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住旅馆,而是急着去汽车站。我们要买着客车票才能坐车到永胜县城,然后再从县城走路回家。

宁蒗县的汽车站,坐落在县城北面的山坡上,大门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但那院子,随地势形成一个缓坡。院子两边有货车,也有客车。大院子的缓坡尽头,有三间土墙小平房,那是客运售票室。售票室两边各有一道门,中间有一道售票的窗口,那窗口很小,差不多只有一本书那么大。窗口两边的墙皮被人体挤得剥落了,露出坑洼不平的泥土来,连那泥墙都被磨得光滑滑的。那道售票窗口实在太小,小得坐在里面的售票员的脸都只能看见半边,那道窗口又实在是很大,大得能装下千千万万旅行者的希望与梦想。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我和陈瑛长途跋涉,赶到县城,急匆匆便直奔汽车站而去。到了汽车站,那道窄狭、简陋、残破的售票小窗冷冰冰地关闭着。我们的心就冰凉起来。但还是会凑到那窗前去,仔细地看。小窗前的墙上有一块小黑板,上面会写着:今天票已售完,明早7点开售。平时,一般是头天买第二天的车票,春节期间,可提前买三天后的车票。我们在那售票的小窗前失望过后,会马上燃起新的希望,今天的卖完了,就争取早点来买明天的。

我们冲到汽车站弄清楚情况之后,才突然发现,奔波了一天,很累很饿了,便赶快去饭馆吃饭。当时宁蒗县城的街很小,一条南北向的街,全长不过一里,整个县城就有那么几家饭馆。我们吃了饭,就去买住宿票。当时整个宁蒗县城,有一个县政府招待所,有一个国营的东风旅社。我们总会选择住东风旅社,因为东风旅社,一是坐落在电影院旁边,二是离客运站比较近,方便我们买车票和坐车,还有看电影和逛街也方便。我们吃过饭,在东风旅社买了住宿票,把东西放在房间,稍稍休息一下,就会出去逛街。一个山村小学教师,进县城,一年也就那么一两次,所以到县城后,一定要好好逛一逛。当时宁蒗县城,街不长,人不多,商店也不多,从街头逛到街尾也不消多少时间。

逛过大街,到天擦黑时,我们并不回旅社,而是又奔向了客运站。客运站的大门,总是敞开着的。我们到了那宽大的坡院之中,先抬两个石头,放到那售票的小窗口前面的地上,占个位置,然后去房后墙角,四处寻找一些碎木板,断树枝,抱来,放在小窗前。有时我们去得晚,小窗口前面的位置有人占了,便按顺序往后排,但石头和柴禾还是不能少的。宁蒗的冬天相当的寒冷,住在旅社里,盖一床被子都冷得发抖。有时我们为了防冷,会向旅社服务员多要一床被子压冷,旅社只要有空闲的被子,我们多付一点钱,都会给我们的。冬天的夜里,在旷野之中,就足可想见会冷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到客运站,用石头占据了一席之地,找来柴禾之后,并不马上就烧火,因夜越深才越冷,要在那小窗前熬到天亮,那是需要很多柴禾的。等到夜有些深了,我们才烧起火来,围坐在火堆旁,天南地北地瞎聊起来。有时,一起在那里熬夜买车票的人很多,会把柴禾集中起来,慢慢地烧。

夜越来越深了,宽大的院子,整个客运站,整座县城,都被溶进了深深的黑夜之中。夜越来越冷了,寒风不时从院子里扫过,我们虽然围坐在火堆旁边,可那院子太空旷,黑沉沉的夜色之中,那寒风急速地扫过,那小小火堆的火苗被吹得东歪西倒,火灰被吹得四处飞溅,我们冷得浑身打颤。实在冷得受不住了,我们会起身在院子里活动一下,胡乱地跑一跑,跳一跳,这样会稍稍暖和些,但一个漫长的寒夜,总不能一夜不停地跳和跑,活动一阵子,我们又坐到火堆旁边去。我们朝火堆越挤越紧,但无论怎么离火近,都还是冷。大家都说,围着那一堆小火,胸前烤得糊臭,背后冷得发抖。到了下半夜,柴禾烧完了,在茫茫黑夜之中,又不能再去捡柴,火堆便越来越小,火力越来越弱,我们就越来越冷。

寒夜对于被在旷野之中冻着的人,会显得格外的漫长。但无论怎么寒冷刺骨,我们都坚持着,因为只有这样在寒冷的冬夜里彻夜坚守,我们才有可能在明天早上买到车票。希望的力量是不可思议的,信念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我们就是满怀着强烈的希望,凭借着坚定的信念,在客运站的院子里,穿着单薄的衣服,守着一个小火堆,熬过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夜,迎来了那一抺激动人心的曙色。

天亮了,那陪伴了我们一夜的小火堆,只剩下了一堆灰烬。天亮时分会特别的寒冷,但随着天亮,我们心中的希望之火,猛烈地燃烧起来,寒冷算不了什么。我们全离开那堆灰烬,挤到了那道卖票的窗口前面。只要那道书本样大的小窗口一打开,我们坚守了整整一个寒夜的希望就要实现了,只要买到车票,我们所有艰苦卓绝的付出,都有回报了,我们坚持着,拥挤着,企盼着。

随着天越来越亮,来买车票的人越来越多了。天亮了才来的人,都按顺序排在了我们的后面。那小窗口还冷冰冰地关着,而买车票的人却已在寒冷空旷的大院子里排成了一条长龙。

“怎么七点都过了还不开门?”有人大声地吼了一句。

很多人都接着吼了起来:“就是啊,七点过了还不开门?”

一群人吼叫着,有人还一边吼,一边在那紧闭着的小窗口上使劲地敲打起来。我和陈瑛虽然也跟着吼,但却并不是太着急,因为我们排在最前面。无论什么时候开始卖票,只要一卖,我们就能第一个买到。

那小房子里有了响动,那是特别激动人心的声音啊。里面有了动静,就说明那道小窗要打开了。我们下意识地朝墙壁上贴了贴,屏息凝神地盯着那道冷竣傲然的小窗口。

“哐啷”一声,那道卖车票的小窗口,终于在冬天的清晨打开了。排着长队买车票的人群一下子振奋起来。

“我要一张明天到永胜的。”我连忙把脸凑到小窗口前,兴奋无比地朝着里面喊,一边喊一边把钱递了过去。心里想,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第一个买到车票了。

“明天的车票卖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小窗口中传了出来。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哐啷”一声,那道小窗口被关上了。

希望破灭了,彻夜不睡地守在这卖车票的小窗口前,整整一个寒夜的挨冷受冻,辛苦坚守白废了。

“怎么一张票都没有卖就没有了?”我愤怒无比地质问。

“怎么全部都走后门了?”我身边的人在怒骂。

“打死她!”有人愤怒得想打人了。

排着队等候买车票的长龙全都愤怒了。

可不管我们怎么愤怒质问,怎样怒不可遏地谩骂,都无济于事。那道卖票的小窗口,就那么冰冷无情地关闭掉了。

在买车票人群的失望、愤怒、嘈杂的怒骂声中,我实在情绪难于控制,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道冷酷无情的小窗口上。和我一样坚守了一夜,排在前面的几个人,也都愤恨难平,纷纷捡起石头砸向了那道该死的小窗。一切都无济于事。任我们怎样地怒不可遏,权力的威势和体制的冷酷纹丝不动。

几十张车票,全走了后门,活络了关系,舒适了利益,一张车票都不正常卖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和没有任何关系可托,没有任何后门可走的排队族一起,带着满腔的失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那可恨无比,而又离开不了的客运站。

第二天,我们又为一张车票而满怀希望地去彻夜坚守,又去体味人生的希望与无奈……

当时,只要我们去多坚守几次,基本上都还是能在过年前买到客车票,赶上回家过年。

但也有例外,有一年,我们去客运站坚守了一个星期,到了腊月二十八了,还是没有买到车票,而且三天后的车票已经卖完掉了。也就是说,我们在大年三十都无法赶到家了。

我们真是无计可施了,一面每天都跑去车站问一问,有没有人退票,其实,那完全是徒劳,在车票那么金贵的情况下,即使有人因特殊情况去退票,那退了的车票也让售票员拿去做人情了,我们无法买到。明知买不到,我们还是每天都要往客运站跑几趟。同时四处打听,有没有货车去永胜,那心情真是万分焦急了。我真是相信天无绝人之道了。就在腊月二十八号的晚上,我们还真就找到了一辆要去永胜的大货车,而且司机同意给我们搭车。我们真是高兴极了。

那真是一个好心的司机,他叫王志明,是宁蒗县粮食局的司机,专门开着一架大货车拉粮食。因他是永胜程海的人,是老乡,所以对我们特别同情。王师傅叫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去粮食局院子里坐车。

那天晚上,因为回家的车有了着落,我和陈瑛、秦鸿俊三个人,相当高兴,竟到小饭馆里去炒了几个好菜,喝了一回酒。那一夜,我们在旅社里,生怕误了车,睡一会又看看手表,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踏实。天还黑乎乎的,我们就起来洗脸刷牙,匆匆吃过早点,提着旅行包就朝粮食局院子跑去。我们赶到了粮食局院子里,王师傅已准备发车了,还有几个搭车的人也已等在那里了。那货车是出去拉粮食的,去时空着,回来才拉粮食。王师傅叫我们上到车厢里,我们搭车的有五、六个人,全爬到车厢里,把提包放下,就蹲在了车厢之中。

很快王师傅发车了,大货车轰鸣着,在宁蒗县城深冬之夜的黎明前,开出了黑乎乎的粮食局大院。我们高兴异常地蹲在了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货车颠簸得历害,我们蹲在车厢里,手要紧紧地抓着车厢板上的横档才稳得住。任车怎么摇晃颠簸,我们几天来,为回家的车票奔波劳碌的担心,总算放下了。回家过年的欲望能战胜任何的艰难困苦。

小凉山冬天的凌晨又黑又冷,可我们的心里却暖和而明亮。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汽车驶到了何处,天还是黑着,而我们实在蹲不住了,就干脆几个人都坐在了车厢里,互相依靠着取暖。大货车在小凉山的夜色之中越开越快,路越跑越远,我们那股搭到车的喜悦带来的热乎劲,被冬夜凌晨的寒风刮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寒冷,那是一种撕肉刺骨的冷,但我们依然咬牙坚持着。

渐渐地,连绵的群山,显露出了巍峨的轮廓,天亮了。天亮前冷,天亮了,更冷。因为汽车是冒黑在盘山土路上奔驰,天大亮了,我们一看,整个车厢里全是厚厚的灰尘,我们几个搭车的全成了灰人。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我和陈瑛、秦鸿俊相视着大笑起来,我们的头发、眉毛、胡子上全结了冰碴子。任汽车如何颠簸,我们头上脸上的冰碴子都抖不下来,而且越结越厚。看着这副模样,我们摸摸头脸上的冰碴子,觉得我们那穿在身上的两件衣服,好像全被寒风剥光了,好像是赤裸裸地站立在旷野的寒风之中,任寒风的利刃把我们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往下剐,冷彻骨髓,痛彻肺腑。冷得无处可躲,痛得无路可逃。汽车轰鸣着,奔驰在小凉山冬天冻得凝固了一般的山野之中,我们搓搓头发,搓搓脸,更紧地挤在一起,用我们年轻的体温,战胜着小凉山深冬的早晨那罕见的严寒。

人的毅力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能量。我们在那灰尘扑腾的货车上,坚持着颠簸了一天,终于到达了永胜县城。秦鸿俊的家在永胜县城的西街,到县城他就到家了。到永胜县城后,我们谢过王师傅,拍打一通满身的灰尘,提着那几乎被灰尘覆盖得看不清颜色了的旅行包,陈瑛我俩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回三川坝的路。无论经过多少劳碌奔波和寒冷艰辛,回家过年的愿望总算实现了,走进亲切的家门,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妈妈,激动地喊一声“妈!”与亲人团聚的欢乐,让那些异常的艰难都不在话下了。

我们当时要从宁蒗坐一趟客车回永胜,是那般的艰难,艰难得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而现在,从宁蒗到永胜、修建了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到达了。

如今,除了便捷的汽车外,还有了更快捷更舒适的火车、飞机。我们丽江有了火车站、飞机场。在1949年解放前,从丽江到昆明马帮要走18个马站。漫长的旅途中还有江河阻隔,大山凶险,有野兽伤人,有强盗抢劫,一路上都充满了千难万险。解放后,通了汽车,可客车要跑3天。如今,坐飞机从丽江到昆明,只要45分钟。2018年底,开通了高铁列车,从丽江到昆明只要3小时。随着社会的进步,科技的不断发展,地球正越来越小,老百姓的生活范围却越来越大。

交通便捷了,漫长变得短暂了,遥远变得短近了,地球变小了,而人的生活空间却拓展得无边无际了。

昔日的山水阻隔,已经变成了遥远的回忆。回忆过去的艰辛,会使我们格外地珍惜今天的幸福与快乐。

责任编辑:尹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