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生者不鄙

2024-10-09 00:00:00无之
青年文学家 2024年25期

中国人自古就有“切脍”的食俗。

在《鸿门宴》中曾有段文字描写刘邦手下大将樊哙大嚼生猪肘的情形:“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虽寥寥几笔,却将樊哙之生猛、豪壮刻画得淋漓尽致,亦显现古人食生之能。西晋张翰垂涎家乡鲈鱼脍,竟把大司马东曹掾的官职都辞了。到了唐代,食生则更进一步。李白之“红肌花落白雪霏”,杜甫之“脍飞金盘白雪高”,皆可为证。

如今,在我国南方一带仍以生吃蚝、龙虾、鱼片等各类鱼生为嗜,但肉生少有人问津了。几年前,我曾到洱海度假,邂逅白族菜中的肉生,几番冲动,终未敢一尝。那是一道名气颇大的白族美食—肉生蘸水,将猪皮、猪肝、猪胸肌肉、猪头肉等切脍蘸水,白族同胞视之为美味中的美味、顶峰上的顶峰,称此味在以前不可常得,如今生活富裕了,才成为人人可切而啖之的大众美食。他们热情地反复向我推荐,保证我一定会吃得欲罢不能。我几番咬牙跺脚,无奈舌尖和胃拒不配合,信誓旦旦喊着“绝知此‘食’要躬行”的我,只好望“生”却步,拱手作罢。

亚洲人以食生为嗜者,不乏。韩国烧烤店常供应牛肉生,上好的牛肉切成薄片,挤柠檬淋汁,蘸料食用。我曾尝过这道菜,不觉得多么美味,但可以接受,唯价格不菲。早年留学时,曾应邀参加朝鲜族同学的聚餐,见过他们生吃墨斗鱼。把新鲜的墨斗鱼切成细丝,撒上很多辣椒,白白红红的很好看。一箸入口,其腥无比,我赶紧就着一杯饮料灌进肚里,再也没碰第二下。

出乎我意料的是欧洲人之嗜生,丝毫不亚于亚洲人。

在欧洲访学期间,我的室友尼克常吃一种生腌猪板油。一方白花花的板油,抹盐入咸,加适量红辣椒粉提味增色,生腌一段时间后,切条或切丁即食。

每次吃这板油,文质彬彬的尼克便展现出一副贪婪的饿相,迫不及待地两手开弓,撕一口面包,切一块板油,佐以洋葱、酸黄瓜,塞得两腮鼓起,狼吞虎咽,舔嘴咂舌,不时吸吮着手指上的油脂,发出满足、快意的声响。

看他吃得如此忘情,我早已垂涎欲滴,一经他邀请便急不可耐地抓过一条板油,就着面包吃了起来。不料,那板油生且难嚼,又腥又油,又咸又辣,越嚼越觉得反胃欲呕,绝难下咽。我向尼克投去尴尬一笑,扯过几张餐巾纸,捂住了嘴巴。

后来我发现,这款生腌猪板油是深受当地人追捧的一道特色美食,男女老幼皆爱。每个超市都有售卖,在肉食中价格不菲,常常是即售即空。

我们所住的学生公寓楼下有一个家庭小肉店。经营小店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儿子、儿媳有时帮忙。老爷爷负责卖肉,他性格外向,爱说爱笑,善于与顾客打交道,聊天选题快速且准确,打趣逗乐分寸恰好。老奶奶则寡言少语,在一旁打下手,不时被老伴儿与顾客的对话逗得偷偷一乐。

一日中午我去买肉,老爷爷正在午餐,他左一口面包,右一口矿泉水,大咀大嚼,一副吃相实在馋人。为不打扰他进餐,我走向微笑招呼着我的老奶奶。

“孩子,想不想品尝一道美味?”老爷爷隔着柜台把剩下的那半片面包举到我面前。看他那满足的表情,定是什么美味珍馐。

“谢谢您!谢谢!谢谢!我吃过午餐了,谢谢!谢谢!”我打眼一看,才发现那面包片上抹的竟是一层肥瘦相间的生肉馅,顿时惊得连连道谢。

“怎么样?你们中国没有这道美味吧!”老爷爷切下一片面包,拿起一个食用小木铲伸向肉柜。顺着小木铲看去,我又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没错!标签上的确写着:“猪肉馅”。

老爷爷麻利地在面包片上抹上一层厚厚的生猪肉馅,取出橄榄油瓶淋上几滴,又抓来黑胡椒棒磨上浓浓一层,最后撒上一撮盐。

“看啊!就是它!人间美味!”老人家握起拳头,胳膊做出展示肌肉的动作,意思是对身体十分有益,满脸成就、满脸诚恳地把那片面包递向我,“我的独家秘方,请你一定尝尝!”

“我……我真的吃过午餐了!谢谢您!谢谢您!”我连连推辞。

“瞧,你这孩子!我知道你吃过午餐了,只是请你尝尝!尝尝!”

老奶奶也在一旁冲我微笑点头,示意我这确是美味。

我只好接过那片面包,在老夫妇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咬下小小一口。

生肉馅又腥又凉、又辣又咸,嚼起来咯吱作响,实非我口舌所能招架。我下意识想吐,又怕冒犯了两位老人,遂控制住扭曲的面部表情,一咬牙一跺脚,猛地咽了下去。

“怎么样?是不是美味?”老爷爷高兴地笑了。

“是!好吃!谢谢您!”我勉强从牙缝挤出一句感谢,匆匆告辞。

疾步走出肉店不远,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冲向了一旁垃圾桶。

此后,我发现老奶奶和儿子儿媳也酷爱吃老爷爷发明的生肉馅三明治。

我最记忆深刻的一次吃生,是发生在波兰的港口城市格但斯克。

有一年,我去那里旅游,接待我的大哥特意请我在当地一家会员制餐厅品尝野味。进门一眼即知此处不俗,餐厅装饰精美,座无虚席,男客们油头粉面、西装革履,女客们珠翠罗绮、光鲜亮丽。

大哥提前预订的当晚主菜是法式鞑靼牛排。我知道鞑靼牛排是用生牛肉末团成饼状,在肉饼上打上一枚生鸡蛋黄,加入胡椒粉、辣汁等调料搅拌后可直接食用的,但我心里很是排斥,无奈大哥精心安排、盛情难却,只能连声称谢。

谁料,这家野味餐厅的鞑靼牛排是改良版的,把生牛肉末换成了生鹿肉末。侍者优雅、恭敬地把一盘生鹿肉末摆在我面前,倒上一枚生蛋黄,一丝不苟地搅拌起来。

一股闻所未闻的腥气直冲鼻孔,熏得我险些从桌上跳起来。生鸡蛋之腥已难耐受,生鹿肉之腥则更是令人无以招架。

我急忙屏住呼吸,悄悄把椅子往后挪了又挪,头扭过来转过去,佯装欣赏餐厅的装饰。又急中生智,假装口渴接连点了好几杯可乐,一小口“牛排”,一大口可乐,用吃药的方法,生生把一盘改良版的鞑靼牛排灌进了肚里。灌到最后几口,刀叉和可乐杯口都已是腥气熏天。

餐后离开,见门口豪车纷至,顾客盈门,更知此家餐厅是当地极贵、极火爆的美食餐厅,深受大家的追捧。

回到酒店,我频频刷牙漱口,仍觉腥气不减。突感一阵反胃,便飞速跑进了卫生间。

孔子曾言:“失饪,不食。”南宋张栻对此解释说:“失饪,失生熟之节。”许多现代饮食营养专家也都说,吃熟食是人类进化迈出的一大步,是人类有别于动物的主要特征。既是如此,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嗜生呢?

口之于味,不同嗜焉!

正是“不同”二字,让世界不再单一,变得五彩斑斓,乃名拙文“食生者不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