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要问小时候我最喜欢和着迷的颜色是什么,那一定是红色。如果要问小时候我最为好奇和羡慕的是哪一种人,那一定是新郎和新娘。如果要问小时候我最喜欢看、最期待看的场景是什么,那一定是人家迎娶新娘。
不提亲戚家有人结婚,就是村里有人结婚,也一定从开始坚持到结束,每次必到,如同看大戏一样,从敲锣打鼓热场到演员谢幕,一场不落。当然,如果是自己亲戚家有人要结婚,那个激动劲儿自是不必说,从知道这个消息就开始掰着指头算,然后度日如年般地挨着,终于等到这一天,换去那已经成泥色的衣服,打扮得像过年一般出发了。
迎娶新娘十分讲究仪式,其中,颜色是比较重要的一项,红色是它的主色调。我们民族是一个崇尚红色的民族,认为红色有驱邪逐疫的功能,红色象征着喜庆、热烈、热情、美好、幸福、平安等。在中国传统节日中到处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古时的皇族格外推崇红色,因为红色象征着特权与富足。普通人的服饰则以灰、黑、蓝等色为主,但是在建筑上,窗框、门框等处需要勾勒轮廓的部分总是用红色来装饰,因为红色象征着富贵与吉祥。可见,红色是中国人心中最完美的色彩。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人们在结婚时会如此偏爱红色了。
新房里到处都是红的,尤其是和床相关的一切。红漆刷的床、红帐子、红被子、红床单、红衣服、红枕头。另外,茶具和其他家具也基本是红的。与刚才的红集中在新房略有不同,从新房到正屋,再到室外;从新郎新娘身上到主人身上,再到一些在这个特殊日子有特殊意义的物件上,也都有红色的影子。而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有一个红色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那就是贴在窗户上的红纸。也许有人会问,窗户上的红纸有什么稀罕的。是的,窗户上的红纸没什么稀罕。可是,红纸里面的东西很稀罕。因为那里面有一个红包,而且那红包不是人人都可以拿的,它属于第一个撕掉窗户上红纸的那个人。谁是这个幸运的人呢?那就看谁能在新娘进门的瞬间扯掉红纸,拿到红包,所以抢这个红包有些技术难度。因为有难度,所以对那个红包渴望的孩子往往仅止于渴望。那么热闹,谁愿意为一个红包,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去等候呢?更何况这个红包往往专属于主家近亲的孩子。
有多热闹呢?人多!亲戚基本来全了,和一户人家相关的家庭,二三十户总是有的,尤其是小孩子,更是如过年过节一样聚集。一户平时只有几口人的家里一下子聚集了几十号人甚至上百号人,你想能不热闹?声杂!人在一起自然就要说话,于是就有了小孩子的嬉闹声、婴儿的哭闹声、大人们的交谈声、主家忙着寻找相关人的呼喊声,还有不可缺少的音乐声。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些有着各种新式装备的农村乐团出现,乐器基本就是唢呐、二胡、鼓、锣这些传统乐器,唱歌、跳舞自然也是没有的。但那“咚咚……锵锵……咣咣……当当……”已经足够热闹了,也足够刺激孩子们那一根根快乐的神经了。
突然,人群开始骚动,犹如湖面突然起了一阵风,涟漪轻漾、波浪起扬。紧接着就是鞭炮齐鸣,炸开了乡村宁静的生活,炸开了这一块喧嚣的空间。这时有人喊:“新娘来了!”人们便伸长了脖子,一致向某一个方向移动,那样子颇有些像农夫喂鸭子的情景。从新娘下车后到新房短暂的百十步,虽没有红地毯,却是新娘初次在众人面前正式登场,自是众亲戚和乡邻们评头论足的重点内容。害羞的新娘扭扭捏捏地下车,虽然是早就向往,但还是在新郎的半挽半拽之下才缓步走向新房,这点矜持还是颇得大家认可的。
“这个新娘挺文静的,不像张家的新娘,昂首阔步的。”
“河西李家的新娘,一路小跑,把新郎都扔到后面了,真是不懂事!”
“最离谱的是王家的那个新娘……”
“听说是为了彩礼的事两家闹得不愉快,何必呢!争来争去,伤了感情,动了真气。”
在众人的注视下,在飞上天的礼花声中,在成功撕下窗户纸的孩子高兴的叫嚷声中,新娘走进了新房。对于孩子们而言,新娘刚才的惊鸿一瞥彻底勾起了他们的兴趣,于是他们就拥到新房门前要喜糖。门一打开,男孩子就一拥而入,有的手伸到新郎、新娘面前要糖,这可是主要任务。有的则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东看看,西望望,这个摸摸,那个碰碰,还有几个斯文地坐在沙发上,调皮的则半个屁股坐在床上,用手往下按床垫,仿佛那里隐藏了什么秘密。那个新奇劲儿让人忍俊不禁,而那些女孩子则只是倚在门外,可怜巴巴、眼馋地向里看。这时,新娘会招呼她们也进来坐,有的女孩子则摇摇头,新娘自不会勉强,有的女孩子犹豫一下便趁机进来,但即使进来也是胆怯,如同误入其他领地的小鹿一样,把手半伸出来,略侧着身子,低着头羞涩地轻声说:“糖!”新郎和新娘递给她们一些糖,她们拿了糖就会像惊着的小鹿一样飞也似的跑出新房。人一到外面,立刻呼喊:“我看到新娘了……我要到糖了……新房真漂亮……新娘像仙女一样,她让我进去的……咯咯咯……”
新娘在众人面前正式亮相的时间是晚宴之时,这在整个结婚仪式中属于最重要的环节。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无论是男人还是妇人,也无论是亲戚还是主人,都充满了期待。大人期待,因为他们是参与者;孩子期待,是因为热闹。
新婚之夜的喧闹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最感到无趣和疑惑的是婚礼之后再见新娘,新娘犹如仙女降落凡尘。换掉盛装,摘掉头饰之后的新娘和普通的女子毫无差别。那个撑起孩子们对未来婚礼美好遐想的人,她的前后变化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切的真实性。我们便也在这似真似幻的疑惑中继续着我们的生命行程。在这行程中也继续不断欣赏着、审视着新娘和她们的婚礼。当然,也伴随着孩子们在过家家游戏中把这诸多目睹的结婚流程简化、创新地演练。
二
过家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过家家的搭档自然也没有假戏真做的缘分。我是等所有玩伴都已经成家,有的甚至有了孩子之后才恍然明白,我得给自己找个归宿的。而这时的我沮丧地发现身边甚至是几丈之内却是一无所有,我才有些明白,原来那美丽的新娘是要用心寻找的啊!可是,谁才是属于我的新娘呢?小时候认为这个秘密是“我知道,天不知道”,现在才发现真实情况是“天知道,我不知道”。于是,“过尽千帆皆不是……肠断白苹洲”,这是一个怎样仓皇的过程啊!那时,大龄未婚的现象还没有如今这么普遍,但我还是提前品尝到了其中的复杂滋味,家人的唠叨、同事的议论、朋友的关切,让我渐渐对那曾经百般期待的迎娶新娘的场景失去了原来的感觉。它自然还是那么轻盈、美好,但因为它成为一个任务而变得有些沉重、模糊。这再次证明了一个真理,任何一件事只要让它成为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它就一定让你索然无趣,爱情和婚姻自然也不例外。当我们的爱情为婚姻而遇见,当我们的婚姻为了世俗的礼法而缔结,它们就变得陌生、了无情趣了。
寻找伴侣的这个过程,美好的情境莫过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然而很多人可能没那么幸运。如果把他们的这个过程比成农夫种田,可以用一个成语形象地概括为广种薄收。大范围播种,每个种子都施肥、锄草,精心呵护、培养,可最后发现大部分自己曾寄予厚望的禾苗都因为虫病、多雨、旱灾,或者自己锄草误割而一个个提前退场。好不容易最后剩下的那几根苗长得越来越粗、越来越高,眼看收获在即,稍微打个盹儿,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田鼠,或者天上下来几只鸟雀把那长得最好的给糟蹋了。或者更不幸的是那些平时见面笑嘻嘻的邻居背后下个黑手,把最后那几根给收了。最后,你只能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愣神发呆。运气没有背到家的仔细寻找,还会发现一棵平时没怎么注意的庄稼,虽然长得差强人意,但最后它成了你唯一的收获。运气背的只能等下一季节,继续这样的故事。当然,大多数时候善于培育的人终归收获的概率会大一些,而懒于经营的,歉收则是常态了。结果就是,前者脱单了,后者因为情商较低只能一直徘徊于婚姻的殿堂之外,有的则渐渐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
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认为成家立业至关重要。所以,婚姻问题在中国首先是家庭问题,然后是社会问题,最后才是个人问题。这些问题在如今大龄未婚者泛滥的年代里就催生了征婚这个新兴产业。当年走千家踏万家的“媒婆”借助先进的网络媒体资源摇身一变为网络媒体达人。在大龄未婚这个问题上,我更倾向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以,淡定而超然的心态对于时下浮躁的大龄未婚问题无疑是一剂良方。红新娘,红是一个美好的开头,但如果仓促地为了结婚而结婚,又怎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呢?
结婚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首先是它的神秘性和不可预测性。古代的新娘只有在进入洞房后,新郎才能揭开面纱。由娘家到婆家的这一路上,虽然新郎和新娘近在咫尺,但只能隔着那厚厚的轿帘和红盖头而无法一睹芳容,这种悬念可谓是设置到了极致。打开红盖头后的那一瞬间谜底揭开了,不过好与不好都是确定好的了,无法更改。如今的年轻人当然不必受如此煎熬了,然而如果把这段独特的经历拉长时间一看,似乎也差不多,在没有确定另一半的时候,自己脑海里都会根据看的爱情小说、爱情电视剧定制最迷人的另一半。男生的理想对象是诸如长发飘飘、柳叶眉、樱桃小嘴,要求再高的则是小鸟依人、红袖添香,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女生的理想对象是诸如身材高大、白衣白裤、肌肉强壮、冷酷俊俏、家产过亿,还能对自己百般迁就等。之后,人们就会按照自己理想的目标去寻找,但是预设得再美好,但总归不是最后的结局,爱情从来是一场猜得到开头却无法猜出结尾的悬念剧。所以,当经历千情万劫,在爱恨情仇的汪洋大海里身心俱疲时,这时再回想之前的经历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切都已经注定,给时间和机会只不过是让你们折腾一下,反正怎么折腾,你的新娘就在那里,你改不了,也换不了。总而言之,不到最后走入婚姻殿堂的那一刻,你永远无法确定谁才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我不知道儿时那一对对穿红披彩的新人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过这样的苦恼和思考,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切并非如我儿时所看见的那般祥和、快乐。不过无论我带着怎样的思考,我还得一步步跨入礼法的圆圈,就这样,我和我的新娘即将走入新婚的殿堂。
回顾我四十余年的人生,我结婚的时候正是我人生的最低谷。蜗居在一所乡村中学七年之久,每月千余元的工资基本入不敷出,加上年轻不知持家,呼朋唤友,胡吃海喝,那时一帮玩得好的同事基本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月光族”。当时背后有父母撑着,父母也从没有要求我把工资上交,所以真是“少年不识钱滋味”。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紧接着,就是要迎娶新娘,此时已是捉襟见肘,囊空如洗。但是,结婚总归是花钱的,总不能空手套新娘吧!亲戚、朋友该借的都借了,不该借的也借了,好不容易凑齐了最低限度的款项。我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迎娶了我的红新娘。可想而知,那时我的心情是怎样的百味杂陈。愁滋味算是尝了,有时候心里想,结个婚怎么就这么难啊!儿时看人家那喜宴上笑盈盈的、甜滋滋的,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一道苦拼盘,一道跨不过的坎儿呢?那红色在我的眼前飘扬,有时触手可及,有时又显得虚无缥缈。在这最痛苦的过程中,母亲一直陪着我,东拼西凑,受了很多委屈。还有妻子,一直不离不弃。我生命中两个伟大的女人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了我巨大的支撑,支撑着我最终携着新娘的手步入我营建的新家—学校的宿舍,让我新婚的那抹红多了一些温暖。那天,我不再是那个惦记着喜糖和红纸的小男孩,而是成为一位给一群孩子发喜糖的新郎,我对那满屋子的红有着别样的感受。喜悦自是无须言说的,但更多的是考虑明天的生活,以及明天的明天。当明天的朝阳升起,君王就要早朝,因为他的国家有太多的蓝图需要他去筹划。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我们看到走出新房,卸下盛装的新人觉得他们与常人无异的原因吧!是啊,如果一直活在天上、活在红色里,那是会把自己活成傻子的,只有自降凡尘,穿上生活的青色布,未来才会活得红红火火,才能真正过到天上去。
三
多年来,我参加了好多对新人的婚礼。作为过来人,婚礼对我来说早已失去了吸引力,反倒有时作为进入围城中的一员,我是以一种揶揄的态度看待这些即将进入围城的年轻男女。随着时代的变化,人们的婚礼是越来越新潮,越来越隆重:动辄数万元搭就的舞台,五光十色的灯光效果,主持人煽情的表演。这些繁华和热闹让观礼者的我们不由得连连咋舌,一旁的妻子更是抱怨我们当年婚礼的寒酸,她忘记台上结婚的人和我们的孩子差不多年龄了,这已经是两代人的区别,根本不具备可比性。但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比性。比如,婚礼中的一个环节是相通的,那就是老丈人把自己的女儿交给女婿,女婿当众发誓要对妻子好。我记得当年结婚,妻子上轿之时,老丈人把妻子交到我手上时也说过一句让我铭记终生的话:“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话未说完,老丈人已经泪流满面。我说:“您放心,一定的!”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正式的交接环节,没有任何人要求,但在那样的场合,妻子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父亲和丈夫发自肺腑、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么一番对话,甚至除了他们两人都没有其他人听到。但我还是深深地把这个诺言记在心中。或许是那新婚的红火为我扫除了霉运,结婚那年的年底,我就接到教研员的通知,告诉我实验初中要把我借调去。第二年年初,我从农村初中调到实验初中。几年后,我又从苏北跑到苏南闯天下,实现人生的三连跳。数年之后,我在这天堂之地重新构建了属于我们的新家。我真正做到用自己的才能和勤奋让我的新娘、我的孩子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兑现了自己给自己许下的诺言。是啊!我怎么能辜负一位老父亲的信赖呢?何况我现在也是一位女儿的父亲!多年以后,我也将用同样的方式,亲手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那时的我自然也希望得到对方一个承诺。同样,我有理由相信在走上红地毯的新人之间,以及新人和对方亲人之间也一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诺言,甚至有的还会形诸白纸黑字,只是不知道这些诺言有多少会被记得和兑现。如果有的话,那么无论他们当初结婚时是多么简陋、寒酸,他们都是值得祝福的。
我们的祖辈因受三纲五常的束缚,很少敢于奢谈恋爱,婚姻只是一种责任,一种对家族繁衍的责任。所以在结婚这一日,用红讨个彩头,在婚姻、恋爱、生活的开始之际祈祷一个幸福的开头。然而,今天的人们却略有不同,文明进步了,可以自由恋爱了,挣脱了世俗礼法、清规戒律束缚的人们,真正地放飞自我,一个个览遍繁华。哀莫大于心死,不够严肃,甚至是游戏感情的态度最终把自己变成一堆爱情的废墟,所有的精气神儿都已随那一场场看似游戏,而实质是渗入骨髓的恋爱葬送了。最终看似婚姻的质量有了保证,实际上是无形预支了未来的幸福,这就有了婚姻成了恋爱的坟墓的说法。所以,婚姻的形式并不重要,有没有爱才重要。爱由心生,所以,那满屋子的红,包含了中国人对婚姻、家庭幸福慎重而炽热的祝愿。如今,看着年轻人的婚礼越来越西化,红色渐渐从婚礼上褪去,我的心中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遗憾和担忧。因为我知道,在我们的民族血液里,红是不能缺少的,这是一种文化的基因,更是一种爱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