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梁启超:少年胡适文学观的初步养成

2024-10-09 00:00:00罗先海袁旸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5期

[摘要] 循着胡适日记、书信、少时创作及回忆录等文献资料,可以发现梁启超著述及文章在少年胡适文学观生成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胡适秉承“实用文学观”,把文学创作视为“新民”工具,从社会教化角度进行价值评判,渴望效仿梁启超借言论影响世道人心;为使文章达到开启民智的效果,胡适则学梁启超让读者跟其思想走,在创作中积极贯彻“读者本位意识”,使文章最大限度发挥社会效应;依托当时形成的特定集体阅读机制,梁启超的文章及思想也促成了胡适“少年气质”的养成,帮助少年胡适开启新的学术眼界。

[关键词] 胡适;梁启超;文学观;读者本位

[中图分类号] I206.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5-0101-07

Reading Articles by Liang Qichao: The Initial Formation

of Juvenile Hu Shih’s View of Literature

LUO Xianhai1 , YUAN Yang2

(1.The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410082, China;

2.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410082, China)

Abstract:Following the diaries, letters, youthful creations and memoirs of Hu Shih, we can find that Liang Qichao’s writings and articles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rocess of generating juvenile Hu Shih’s view of literature. Hu Shih adhered to the “practical view of literature”, regarded literary creation as a tool for “new people”, made value judgmen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indoctrination, and aspired to follow Liang Qichao’s example of influencing people’s hearts through words; in order to achieve the effect of opening people’s minds, Hu Shih followed Liang Qichao’s example, guiding readers to follow his thoughts, and actively implementing the “reader-oriented consciousness” in his creation, so as to maximize the social effect of his articles; relying on the formation of a specific collective reading mechanism at that time, Liang Qichao’s articles and his thoughts also contribu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Hu Shih’s “juvenile temperament” ,which helped him to open new academic horizons.

Key words: Hu Shih; Liang Qichao; view of Literature; reader-oriented

20世纪初,少年胡适从安徽绩溪前往上海求学,适逢当时整个思想文化领域气象峥嵘。此间胡适经历思想激变,从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长成自命“新人物”的独立少年。胡适早期文学观亦在思想激变过程中随之形塑,而梁启超著述与文章恰在少年胡适文学观的养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以往研究或聚焦胡适与梁启超后期交游考证,或关注某一领域二人学术思想承续发展,较少关注到梁启超在少年胡适文学观动态生成过程中的影响。事实上,从胡适留下的日记、书信、少时创作及回忆录等文献资料中,可以窥得这一影响的存在,少年胡适对梁启超的阅读也变得有迹可循。

一实用文学观:文学是新民的工具

现今留存的少年胡适文学创作大多发表于《旬报》(简称《旬报》),其中《本报之大纪念》可视为胡适当时文学观念的集中表达。通过这篇纪念《旬报》创刊两周年的文章,胡适明晰了自己办报进行文学创作之目的——醒世和开通民智,倡导实用文学观。胡适开门见山,袒露心迹:“这二年以来,我们一班做报的人,也不知说了多少话,也不知写了几百万的字,在我们做报的人,辛苦呢,也不敢说,但是这一片醒世的婆心,开通民智的妄想,自己扪心自问,到也狠对得起列位看官了。”[1]74少年胡适等人呕心沥血,两年辛苦,坚持办报,不为名利,全为教化民众。接着胡适又对读者提出两点期许:其一,“希望列位能够实行本报的话”[1]74,把报中的要求落实于行动,要“干些有益的事业,把那从前种种无益的举动,什么拜佛哪!求神哪!缠足哪!还有种种的迷信,都一概改去”[1]74-75。胡适号召读者不能把《旬报》当作茶前酒后的消遣读物,而是积极从自身做起,力争革除陈腐的思想顽疾,做一个真正的新国民。其二,“希望列位看官帮助我们这个报,达我们的目的”[1]75。胡适希望《旬报》不仅能影响订阅的读者,更“要使全国的人,个个尽明白事理,个个尽痛改从前恶俗,个个都晓得爱我们的祖国”[1]75。能看报的读书人终究是少数,故胡适呼吁读者中的热心志士,可多开几个演说会,向大众演说报纸之理,让不看报的人也能获得同样的知识。这种以开通民智为宗旨的实用文学观,与梁启超所传递的“新民”思想一脉相承。胡适自述对“新民”思想的理解是“要改造中国的民族,要把这老大的病夫民族改造成一个新鲜活泼的民族”[2]59。这和他对《旬报》读者的期盼——“从新做一个完完全全的人,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国民,大家齐来,造一个完完全全的祖国”[1]75如出一辙。胡适是亲历梁启超新思想洗礼的少年,得到办报机会时,“新民”说也成为其文学创作的出发点。甚至在不惑之年忆少时岁月,胡适仍清晰记得梁启超《新民说》带给无数少年的震荡与感动,“他在那时代(我那时读的是他在壬寅癸卯做的文字)主张最激烈,态度最鲜明,感人的力量也最深刻”[2]60。从梁启超文字的热情读者到彼时创作的独立作者,少年胡适主动接近思想之炬,承担传递火种之责。

除集中阐释文学创作思想的《本报之大纪念》外,“实用文学观”还融贯于少年胡适的具体创作实践中。梁启超“新民”思想激活了少年胡适的创作空间,如《旬报》发表胡适首篇文章《地理学》,开篇即希望读者能“做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一定要晓得天下的大势、各国的内情、各色人种的强弱兴亡、各国物产的多少、商务的盛衰”[3]485。然后从说地球、地球的行动、论地球上的分界三章展开论述,向读者普及地理学知识。随着后期创作逐渐成熟,除此类科普文外,胡适还积极品评时事新闻,反思陈腐落后的社会风尚,宣传新的社会观念。《论家庭教育》一文中,胡适认为中国几万万同胞无知无识,根源在于没有家庭教育,而家庭教育中最重要的因素便是母亲,故而胡适指出改良家庭教育的第一步,便是要广开女学堂,让更多女子得到教育的机会。甚至在给母亲的信中,胡适也多次表示,希望未婚妻江冬秀能读书:“儿甚愿其暇日能时时用功,稍稍练习,在吾家有诸侄可以问字,在岳家有其母可以问字,即此已足。”[4]14此外,胡适还创作了《论毁除神佛》《真如岛》《姚烈士传》《世界第一女杰贞德传》《中国爱国女杰王昭君传》等人物传记和小说,借此宣扬无神论、爱国主义、女性独立自强等新思想。

“实用文学观”同样还融贯于少年胡适的文学鉴赏活动中。在《藏晖室笔记之一·小说丛话》里,胡适认定《红楼梦》不是家庭小说,也不是社会小说,而是一部政治小说。胡适从小说主角的表字入手解读,“曰政,曰王,曰赦,曰刑,曰史,曰礼。为政而权操于内,故其妇曰王,其姪亦曰王。外赦而内刑,言不相孚也。史之为言已成陈迹也,李之为言礼也、理也。刑足以破家,即足以亡国,作者之意深矣”[5]97。荣、宁二府走向衰败确为小说整体情节走向,与清末腐朽专制社会有相似命运,但仅据人名谐音推测小说为现实政治之隐喻,未免有穿凿附会之嫌,而这恰可能源自胡适实用文学观的预设。基于大观园内纷纭复杂生活做出的判断,本可以承接多元维度的引申和解读,而胡适则坚持选择以“政治”为阐释中心,认为《红楼梦》蕴含着作者深刻的教化意图,这与梁启超大为提倡的“政治小说”可能也不无关系。梁氏毕生创作的唯一一部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就是一部典型的政治小说,该书绪言宣称:“兹编之作,专欲发表区区政见,以就正于爱国达识之君子。”[6]7可见在梁启超看来,小说成为了发表政见的喉舌、引人深省的寓言和传递思想的媒介。

胡适还在较为私密的日记中流露出强烈的“实用文学观”。1906年四月初八胡适记有“予幼嗜小说,惟家居未得新小说,惟看中国旧小说,故受害滋深,今日脑神经中种种劣根性皆此之由”[7]23。反之,新小说则包含新智识、新学术,故他规定自己“所看除新智识之小说,亦不得看也”[7]23。从这段自省文字可见,少年胡适已能自觉将所读小说分为新旧两类,相较于之前在家乡对小说来者不拒的痴迷态度已有很大进步。但他把“旧小说”和“脑中劣根性”直接挂钩,把“新智识之小说”列为例外,认为其能传播新的思想和学术观念,这种判断显然是结合社会效应来衡量文学作品。而这恰和梁启超所倡导“小说界革命”的内在精神不无关联,早在写作《变法通议》时,梁启超便把旧小说算在旧学之内,认为它们“诲盗诲淫,不出二者,故天下之风气,鱼烂于此间而莫或知”[8]66。作《译印政治小说序》时,梁启超仍觉得旧小说“述英雄则规画《水浒》,道男女则步武《红楼》,综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9]680。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梁启超进一步指出国民思想深受旧小说影响,旧小说是“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状元、宰相之思想”“佳人才子之思想”“江湖盗贼之思想”“妖巫狐鬼之思想”[10]51等皆来自小说,中国社会也由此产生种种恶状。总之,中国衰弱不振,旧小说该当首罪。梁启超基于实际社会效果对旧小说进行否定,经过此番宣染后,“尽力贬毁旧小说”之观念亦深深影响了少年胡适这辈人。

赴美留学期间,在广泛阅读西方文学作品、接触新质文学思潮后,胡适对“实用文学观”有了自觉反思,认为自己十六七岁时曾宣称“不作无关世道之文字”乃是“知其一不知其二”[11]192。文学语言本身的优美也是一种重要价值,他开始认识到文学之优劣不能仅以“济用”与否来衡量,文学可分为两类,“有所为而为之者”和“无所为而为之者”[11]189-190。胡适虽已意识到少年时的局限,但因少时养成的观念根深蒂固,之后仍未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倾向。和梅光迪讨论新文学主张时,胡适就认为“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11]364,还举了不少他认为“有功于世道人心”之例子,如《水浒传》《儒林外史》等白话小说,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人,当时首屈一指的作家易卜生(Ibsen)、萧伯纳(Shaw)、梅脱林(Maeterlinck)等。当落实到具体文学实践时,胡适还是会不自觉地从社会实用层面衡量文学作品价值。

在传媒形态日渐丰富的民国,胡适对“实用文学观”的贯彻也呈现多样化态势。1922年,高梦旦、王云五等多位友人力劝胡适不要办报,认为相比著书和当教授,办报乃最下策,担心他会做“梁任公之续”[12]428。而胡适仍坚信言论工作的社会价值,不把文字单纯视作学术或文艺创作之载体,对梁氏的言论工作持赞赏态度,认为其吃亏在于放弃言论事业转而去做总长,并暗下决心,“我可以打定主意不做官,但我不能放弃我的言论的冲动”[12]428。此后胡适虽穿行于政治和学术之间,但渴望效仿梁氏借言论影响世道人心的热忱基本未变,胡适办报、演说、任驻美大使等诸多行为,皆可视为其早年养成之实用文学观的具体实践。经过梁、胡二人接力倡导,这种实用文学观不仅在启蒙成为迫切需要的年代轮番掀起新的社会思潮,也成为新文学讲求“致用”的重要思想资源。

二创作态度:读者本位意识

为达到开启民智的效果,胡适也向梁启超学习,要读者跟着他的思想走,在实际创作中融贯“读者本位意识”,使文章最大限度发挥其社会效应。充满读者感染力的“梁氏之笔”一直为胡适所赞赏,1912年11月11日,胡适在日记里写道:“使无梁氏之笔,虽有百十孙中山、黄克强,岂能成功如此之速耶!近人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时’,此二语惟梁氏可以当之无愧。”[7]220由此可见,胡适由衷钦佩梁启超文字对群众启蒙、社会革命的重大意义。胡适还在《四十自述》中详细分析了梁启超的文风,“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2]58-59。这些“读的人”中,自然包括少年胡适,甚至“在二十五年后重读,还感觉到他的魔力”[2]61。因此,胡适后来制订中学国文教学计划时,还建议中学生读古文从梁启超作品开始,“第一学年,专读近人的文章,自梁任公到章太炎,都可选读”[12]718。梁启超文字简单易懂且充满感染力,适合帮助中学生培养阅读兴趣。梁启超逝世后,胡适还在悼念挽联中称赞他为“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许,中国新民”[13]529。可见,胡适对梁启超颇为崇敬,亦深受其思想和文字洗礼。值得注意的是,少年胡适在阅读梁启超之初就并未如当时一般中学生,止于对文字的感性鉴赏,沦为严复所谓“头脑单简之少年”[14]645。胡适如影子追光,渴望如梁氏一般,借文字与大众读者互动,有意塑造启蒙者的自我形象。正是在梁启超文章及思想濡染下,胡适创作时的读者本位意识逐渐形成。

胡适的文风较为平实浅近,其创作中的“读者本位意识”与梁启超极具感染力的文风相异,体现为一种时刻和读者对话的行文意识。胡适作文不仅注重思想观念的表达,还非常关心读者是否容易接受,处处为读者着想,“我抱定一个宗旨,做文字必须要叫人懂得,所以我从来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浅显”[2]71。纵观胡适《旬报》所刊文章,几乎每篇都会出现多次对读者的指称,如“诸君呀”“列位呀”“你们”“兄弟们”等,以引起读者注意。此外,胡适还惯用设问,如科普文《说雨》在问答之间就串联起行文的逻辑线索。文章开头先提问读者:“原来这雨是从地上来的。为什么呢?”[15]491然后用生活中常见的锅盖凝结汽水的现象进行解释,以帮助读者理解。既然雨的形成是单纯气象问题,针对很多人求雨,能求得雨的行为,“这又是什么缘故呢?”[15]492胡适认为求雨之时,空气受了许多人的熏蒸之气,又被锣鼓声音所震动,自然要下雨。这个解释在今天看来有悖科学常理,毕竟当时撰文的少年,只是受过清末民初中学教育的学生。但胡适行文过程以多个设问相连接,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文字虽平实,读来倒也生动有趣。

为贯彻“读者本位意识”,胡适彼时还采用白话文作为写作载体。虽然《旬报》办刊期间不同主笔观念并非完全一致,首任主笔傅熊湘离开后,曾出现过文言增加超过白话的局面,但胡适接手《旬报》后立即重刊白话。胡适认为采用白话文写作,有利于使读者接受,扩大启蒙范围,毕竟《旬报》是为“传布于小学校之青年国民”[2]69。在《四十自述》中胡适曾回述:“我知道这一年多的训练给了我自己绝大的好处。白话文从此成了我的一种工具。七八年之后,这件工具使我能够在中国文学革命的运动里做一个开路的工人。”[2]77胡适认为少年时期的白话文训练,与后来的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实有密切关联。《旬报》全刊白话不仅是少年胡适“读者本位意识”的自觉实践,还让他比同辈精英学人更早更熟练地掌握白话文,他的白话和文言写作习得几乎齐头并进,不存在两种文体生硬转化的情况。赴美留学后,胡适的英、德、拉丁等语言也得到专业训练,这种新旧、中西语言文化的碰撞,也赋予他独特的语言感觉,为他几年之后成为“文学革命”的开路者奠定了基础。

少年胡适为贯彻“读者本位意识”而采用白话写作,并非现代意义上作者和读者的平等对话,而是士人对民众自上而下的启蒙,是便于大众接受新思想的手段。胡适在1906年四月初八的日记中[7]23清晰记录了对白话和文言的看法,他反思看小说让自己“看浅易文言,久成习惯,今日看高等之艰深国文,辄不能卒读”。对此,胡适“原恶果以溯恶因,吾痛恨,吾切齿而痛恨”,并规定“此后除星期日及假期外,不得看小说。惟此等日,亦有限制:看小说之时限,不得逾三小时”。当时胡适仍怀传统古文为尊、白话为末之观念,称白话文是“浅易文言”,而古文则是“高等之艰深国文”,两者在其心中高下立见。胡适这种看法本质上还是梁启超文学改良观的延续,潜意识里流露出的价值认定,仍是文言高雅艰深而白话则低俗浅易。故梁启超“文学革命”论提倡俗语文体,“小说界革命”号召用白话翻译并创作新小说,“诗界革命”却要求保留文言,延续“旧风格”。在梁启超的鼓动下,白话文大举渗入文学领地,甚至可达到与文言文平分秋色之局面,但“文学改良”观也为文言和白话的使用划清了界限,两者之间的鸿沟并未消弭。为满足大众接受新思想的需要,白话可以作为传播新思想的有力工具,而知识分子读书治学的正统,还得以高等艰深之国文为主。受梁启超和传统士人观念影响,少年胡适会在日记中检讨反省,为自己嗜好浅易白话小说以致文言阅读水平下降,深感悔恨和焦虑。

对于这种“分而治之”的读者本位意识,胡适在美国“受了七年的民主洗礼之后,至少在理智的层面上已改变了‘我们’士大夫轻视‘他们’老百姓的传统心理。正由于这一改变他才毫不迟疑地要以白话文学来代替古典文学,使通俗文化有骎骎乎凌驾士大夫文化之上的趋势”[16]32-33。实践层面,胡适则开始有意识地融合“我们”与“他们”,让白话进入文言最后盘踞的“韵文”领域,逐渐产生区别于梁启超一派白话观念的新质。这种已然改变的“读者本位意识”,在大众传媒渐兴和读者主动地位增强的民国初期,焕发出巨大能量,“给胡适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正面回馈”[17]145。罗志田曾从思想史的层面入手,指出胡适白话文运动最大的拥护群体是“民国初年那些介于上层读书人和不识字者之间的边缘知识青年”[17]143。他们的中、西学训练都不算系统,但又初通文墨且能读报纸杂志,因科举废除而不能走仕进之路,缺乏在城市立足谋生的本领,却又怀揣着被社会承认的高度期望。胡适以读者为本的平实浅易文风,恰能适应这一边缘知识青年群体的阅读和理解需要。胡适还不时鼓励,“学习白话文就根本不需要什么进学校拜老师的”[18]328,“我们只要有勇气,我们就可以使用它了”[18]325。所以当《文学改良刍议》经由《新青年》杂志传播和发酵,胡适还未归国,就已成为舆论宠儿和学界新星。

三少年气质:精神底色的培养

从胡适的文学创作可窥梁启超文章对其实用文学观和读者本位意识的影响,但阅读不是单向度对知识和思想的获取,还体现为一种精神底色的培养。依托当时形成的特定集体阅读机制,梁启超文章对胡适“少年气质”的养成促进甚大。告别孤儿寡母艰难隐忍的乡间生活,原本文绉绉的“穈先生”来到上海求学后获得自由的成长空间,当与梁启超文章及思想接触并产生“化学反应”后,愈发显出其“率性”的一面。胡适反叛的少年天性在家乡时就曾有显露,如他自诩无神论者,提议外甥砚香和同行长工“把这几个烂泥菩萨拆下来抛到毛厕里去”[2]47,也乐于和同龄孩子一起“掷铜钱”。但只要天性稍加显露,就会被严格的母亲压制,恰如胡适所言:“吾母虽爱余,而督责綦严,有过失未尝宽假。每日黎明,吾母即令起坐,每为余道吾父行实,勉以毋忝所生。吾少时稍有所异于群儿,未尝非吾母所赐也。”[7]329甚至几十年后回忆母亲,“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就吓住了”[2]36。正因母亲长期严苛管束,加之家族女性长辈对身为幼子的他百般怜爱,胡适初抵沪,羞怯如女子,见人辄面红耳赤,百般拘束。而在沪求学数年间,尤其是集体阅读梁启超的经历,终让胡适“前此少时所受妇人之影响,至是脱除几尽”[7]329。少年胡适上海求学时呈现出的坦率自信的青年形象,和初抵沪时几乎判若两人,为他日后成为留美学生中的佼佼者打下了基础。

胡适初次接触梁启超文章及思想,或源于其二哥推荐。初入上海,因国文功底出色,胡适被破格升班,首次作业便是作“经义”,题目为“原日本之所由强”。当时还未“开笔”的儿童胡适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处入手,二哥便装了一大篮参考书让他带回学堂翻看,其中就有壬寅《新民丛报汇编》。胡适后来提及梁启超对他影响最大的两篇文章——《新民说》和《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就刊载于1902年的《新民丛报》。这是梁启超提倡“破坏”和“革命”最激烈之时,他是社会舆论骄子,彼时曾掀起一阵思想热潮,成为诸如胡适二哥等城市青年倾慕的学术和思想偶像。经二哥推荐,此前只接触过传统经学教育的胡适便开始阅读梁启超。对一个初从徽州乡下独闯上海的十二岁孩子来说,那些新思潮带给他的震撼程度,令人难以想象。胡适曾回忆:“这时代是梁先生的文章最有势力的时代,他虽不曾明白提倡种族革命,却在一班少年人的脑海里种下了不少革命种子。”[2]55胡适此后热衷公共事务,和学校教务长起冲突,短短几年便三次转学,这与梁启超文章及思想埋下的“革命种子”不无关系。

偶然间,梅溪学堂同学王言借来邹容的《革命军》,胡适一班人传观后“都很受感动”;但借来的书要还,“所以我们到了晚上,等舍监查夜过去之后,偷偷起来点着蜡烛,轮流抄了一本《革命军》”[2]55。在这种集体阅读氛围中,胡适及其同学逐渐长成自命“新人物”的少年。日俄战争时期,上海发生多起俄人伤害中国百姓的事件,胡适和同学们一起读《时报》短评,都恨极上海道袁海观的懦弱不作为,于是联合写了匿名长信去痛骂。毕业时,梅溪学堂推荐胡适、王言、郑璋和张在贞去上海道衙门考试,但前三位都不肯投到官厅参加考试而直接离开了学堂。“这些事后追忆或不无夸饰,然而很好地传达出悬浮于家庭和社会之间的学生们,在堪称‘知行合一’的乌托邦式集体生活中,那种昂扬、自信、欢愉的状态。”[19]这种集体阅读氛围滋养了胡适原本自由反叛的少年天性,他们一群年少同伴因受了梁启超文章及思想濡染,在开明宽松的学校里,努力践行自由民主的理想社会准则,纵使悖离体制、放弃个人机会也义无反顾。“昂扬、自信、欢愉”的状态成为融贯胡适一生的精神底色。

进入澄衷学堂后,胡适在新派国文教师杨千里指导下,又和小组同学一起集体阅读梁启超,胡适说:“我们在那个时代读这样的文字,没有一个人不受他的震荡感动的。”[2]60胡适回忆梁启超时,所用口吻也是“我们”,明显带有当时集体阅读的濡染痕迹。胡适还组织“阅书社”,积极创造集体阅读和讨论的环境。后来低年级同学发起“讲书会”,亦热情邀请胡适作为代表参与。这种集体阅读模式有别于传统书斋个人阅读,不囿于私人空间小趣味,而是通过某部作品自觉和更多同龄个体建立有效连接。胡适在美留学时曾回忆:“吾入澄衷学堂以后,始稍稍得朋友之乐。居澄衷之第二年,已敢结会演说,是为投身社会之始。”[7]329因在澄衷学堂接受过大量新学洗礼,胡适参与公共事务的勇气大增,演说的自信心也大为增强,他曾回述:“我在澄衷一年半,看了一些课外的书籍。”[2]58这些课外书就包括梁启超的著述文章和严复的《群己权界论》。后来胡适读到姚烈士的遗书后颇为感动,决定支持留日归国学生创办公立的大学并积极投考,风潮过后还参与筹建中国新公学,这些事件都可视为少年胡适积极寻求和外界建立联系的尝试。

昂扬自信的少年气质亦促使贫家子弟胡适开始打开学术眼界。他曾自言:“《新民说》诸篇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彻底相信中国之外还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也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之外中国还有学术思想。”[2]61在梁启超文章影响下,少年胡适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亦暗自埋下奔赴远方求学的种子。1908年致母亲的信中,胡适恳求以学业为重并推迟结婚日期,言辞间流露出留学想法,并向母亲保证“即儿将来得有机会可以出洋,亦断不敢背吾母私出外洋不来归娶”[20]9。而此时胡适家境异常艰难,家中顶梁柱二哥“性情变了,一个拘谨的人变成了放浪的人;他的费用变大了,精力又不能贯注到店事,店中所托的人又不很可靠,所以店业一年不如一年”[2]87,以至于胡适因没钱住校舍,只能寄居在竞业旬报社里,靠办报每月十元的编辑费过活,甚至母亲都需要他寄钱赡养。家中破产之际,母亲来信劝胡适回乡完婚,他以学业为由拒绝,实则因“我知道家中没有余钱给我办婚事,我也没有钱养家”[2]87。然纵使家业败落,生活拮据,胡适求学热情丝毫未减,叶德真对此曾有回忆:“半夜时分,胡适坐在书桌前,在一盏煤油灯下,一手翻着书,一手挟着一根强盗牌的香烟不时吸着,额上微露着青筋,全神贯注。” [21]15强盗牌香烟是为夜晚读书提振精神之用,胡适读书写稿会一直持续到深夜,这种读书求学精神曾令叶德真颇为羞愧,决定以后只要看到楼上胡适的灯还亮着,就告诉自己不能先睡。家庭遭遇的变故和个人境遇的困窘,也反向促使少年胡适加倍努力,最终登上前往美国留学的邮轮。

胡适赴美留学后渐生白话文思想,交流讨论中却时常招致同辈好友反对,其中以梅光迪为甚。胡适坚信能将国语改造成白话文,不仅没有因梅光迪反对打消探讨白话文改革的初心,反而“因为他的反驳,我不能不细细想过我自己的立场”[22]104。胡适的确从与友朋的交流论辩中吸取诸多有益的改革设想。1915年9月20日,胡适在转学哥伦比亚大学的火车上,作诗《戏和叔永再赠诗,却寄绮城诸友》,前两句为“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11]232,首次提出文学革命的具体方案。其后梅光迪致信胡适,赞成其所言中国文学的问题在于有文而无质,但却反对胡适所提方案,认为“诗之文字(poetic diction)与文之文字(prose diction)自有诗文以来,(无论中西,)已分道而驰”[22]106,所以诗文应是截然两途,建议胡适改良诗之文字,就要专注于诗中探求。任鸿隽也写信表示赞成梅光迪,胡适“觉得自己很孤立,但我终觉得他们两人的说法都不能使我心服”[22]106。而后胡适坚持探求,在1916年二到三月,终于“思想上起了一个根本的新觉悟”[22]108,便兴奋地写信给梅光迪,阐述宋元白话文学的重要价值。这一次梅光迪稍退一步,赞成胡适文学革命当从民间文学入手的想法。胡适对于梅光迪的肯定亦颇感高兴,记了两段很长的日记梳理已有见解,并表示“我觉得我已从中国文学演变的历史上寻得了中国文学问题的解决方案,所以我更自信这条路是不错的”[22]111,甚至还作一首《沁园春·誓诗》大放豪言:“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22]111之后胡适批评任鸿隽“言”和“载”字的使用,认为不当乱用意义确定的死字。梅光迪写信为任氏打抱不平,胡适便作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话游戏诗,活灵活现地描摹梅光迪生气的神态,语气戏谑,惹得梅光迪更为生气。此后胡适便勤于作白话诗,用行动为自己辩护,他曾事后回忆:“后来他们的坚决反对,也许是我当时少年意气太盛,叫朋友难堪,反引起他们的反感来了,就使他们不能平心静气的考虑我的历史见解,就使他们走上了反对的路上去。但是因为他们的反驳,我才有实地试验白话诗的决心。”[22]126当遭遇梅光迪等同辈好友坚决反对时,胡适亦从未动摇最初想法,昂扬自信的少年气质反而更盛,偏要证明“作诗如作文”的方案可以实践,于是“文学革命”的倡议就在胡适被老友“逼上梁山”后诞生了。

归国前夕,胡适对于将要在祖国扮演的社会角色有了清晰认知,他在《非留学篇》中曾说:“吾国今日所处,为旧文明与新文明过渡之时代。”[23]7中西新旧两文明,相隔如汪洋大海,留学即“过渡之舟楫也”。这位以过渡之舟楫自喻的青年,回国后亦始终坚守初心,怀揣为祖国再造文明的梦想,用新的观点和批判精神重审文学和周遭世界,坚信“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见诸实际之理想”[11]68。从昂扬自信的少年气质一路走来,回国之际的留美青年胡适终于扛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

四结语

在少年胡适文学观生成过程中,梁启超著述及文章扮演了重要角色。受梁启超“新民说”、政治小说创作、小说界革命等思想影响,胡适渐生实用文学观,把文学创作视为“新民”工具,从社会教化角度进行价值评判。为使文章达到开启民智的效果,胡适则学梁启超让读者跟其思虑走,在创作中积极贯彻“读者本位意识”,文风浅易平实、近乎白话。赴美求学后,胡适逐渐产生区别于梁启超一派白话观念的新质,促使白话进入文言最后盘踞的韵文领域,在大众传媒渐兴、读者主动地位增强的民国初年,给胡适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正面回馈。依托特定的集体阅读机制,梁启超著述也促成了胡适“少年气质”的养成,“昂扬、自信、欢愉”的状态成为融贯胡适一生的精神底色。留学期间的胡适又形成了区别于梁启超“文学改良”的新质,将文学由“精神革命”向“形式革命”推进,成为大众熟知的学术新星。当然,梁启超的影响也可能掺有胡适后见之明的自我塑造,如胡适在《四十自述》中未提及早年酷爱的林译小说,而是选择清晰勾勒与梁启超文章的影响关系;与周氏兄弟等其他新文学人物相比,他也似乎更为热衷提及梁启超的影响,这可能与胡适对自身在新文学中不同的身份定位相关。

循着胡适日记提供的线索可以发现,不仅是梁启超的著述和文章,胡适早年的其他阅读经历,也很可能与他未来的思考连缀成或显或隐的细线,留下诸多值得探寻的空间。如胡适很早就表现出对传记文的偏好,他在《竞业旬报》上创作了不少人物传记,包括《姚烈士传》《世界第一女杰贞德传》《中国爱国女杰王昭君传》等;还热心为《爱国童子传》写读书札记,留学期间和好友许怡荪的通信中也反复提及《富兰克林传》。早年这些创作和阅读与他此后的传记文学观是否有联系?它们又是如何影响胡适传记文学观生成的?再如胡适从小痴迷小说,在家乡私塾教育时期接触到的主要是旧小说,上海新学时期读了许多新小说,日记中多次记载购买、阅读林译小说,留学时大量接触外文小说,这些类型各异的阅读资源如何为他日后的白话文学观输送养料?他自身的小说观又如何发生转向?这些由“阅读”牵涉出来的有趣议题还未得到hB3uhMdptPRiz8BceIn1DAUGnjmJKv/Unf7qFQ95eOM=学界的充分关注,仍存有广阔的发掘和研究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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