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对白鹿洞书院的重修与道学思想的复兴

2024-10-09 00:00:00许家星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5期

[摘要] 重修白鹿洞书院是朱熹道学思想的具体实践与展开,朱熹借此以官方力量宣扬周程道学,建立道学思想的根据地,对此后道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意义。朱熹力主周程道学,批判佛老之学与儒门内部王学、苏学,以扭转道学的弱势地位。朱熹复活书院的活动与其弘扬道学的目的紧密结合,他采取了请求朝廷支持、刊刻道学文字、撰写诗文、开展讲学、确定学规等多种形式。朱熹竭力树立周敦颐在理学道统中的开创地位,确立了白鹿洞书院作为道学重镇的意义。

[关键词] 白鹿洞书院; 朱熹;周程道学

[中图分类号] B244.7[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5-0115-09

Zhu Xi’s Reconstruction of Bailudong Academy

and the Revival of Neo-Confucianism

XU Jiaxing

(Center for Studies of Values and Cul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

Abstract:The reconstruction of Bailudong Academy is a concrete practice and unfoldment of Zhu Xi’s Neo-Confucianism. Zhu Xi made use of official power to promote Zhou & Cheng Brother’s Neo-Confucianism and established a base for Neo-Confucianism through the reconstruction, which has profound signific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eo-Confucianism in the future.Zhu Xi approved of Zhou and Cheng Brother’s Neo-Confucianism , and launched a critique of Buddhism and Taoism, as well as the school of Wang Anshi and Su Dongpo, in order to reverse the disadvantaged position of Neo-Confucianism.For the revival of the Bailudong Academy, Zhu Xi took various ways such as requesting the support of the imperial court, printing the texts of Neo-Confucianism, writing poetry and articles, conducting lectures, and determining academy rules. Zhu Xi tried his best to establish Zhou Dunyi’s position as the original master of Neo-Confucianism, which was invisibly helpful to establish the status of the Bailudong Academy as a holy place of Neo-Confucianism.

Key words: Bailudong Academy; Zhu Xi; Zhou and Cheng Brother’s Neo-Confucianism

朱熹于淳熙己亥至辛丑(1179-1181年)就任南康军知军,在地方治理尤其是救灾工作上树立了典范,赢得广泛赞誉。但对朱熹而言,南康之行最大收获却不在此,而在于白鹿洞书院的重建。关于朱熹与白鹿洞书院,学界已有颇多论述,但多从具体教育问题着眼,而甚少将之与朱熹道学思想结合而论。

相关研究涉及白鹿洞书院学规、书院藏书、书院历史、书院对日本和韩国之影响等。如陈戍国、孙思旺:《略论朱熹与白鹿洞书院之关系》,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贾志扬、潘海桃(译):《朱熹与白鹿洞书院的复兴(1179—1181)》,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柴田笃、杜娟译:《〈白鹿洞书院揭示〉与江户儒学》,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柴田笃、简亦精译,《〈白鹿洞书院揭示〉和李退溪》,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邓洪波、吴淡如:《〈白鹿洞学规〉精神与台湾书院的具体实践》,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故本文拟从朱熹振兴道学、高扬道统、形成道学中心的角度对其重建白鹿洞书院之活动及用心作一论述,以彰显朱熹恢复白鹿洞书院对道学复兴的历史意义。

一重修白鹿洞书院与振兴程、张道学

朱熹对白鹿洞书院的重修,不能从一般的教育视角来理解,而应留意其弘扬道学的立场,这是以往研究所忽视而为本文所强调的。下文拟以朱熹对道学的弘扬为中心,结合朱熹重建白鹿洞书院的系列活动,挖掘其活动背后所蕴藏的弘道之心。重建白鹿洞书院就大方面言之,涉及为何重建、如何重建、重建后怎样运行等方面;而重建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宣扬道学思想,为此朱熹采用写作诗歌、记文、上书公文、刊刻选文、书院讲学、建祠立碑等诸种文教形式。

(一)朱熹提出重修白鹿洞书院

朱熹在赴南康之任前,对堙没已久的白鹿洞书院似并无甚印象。直到上任半年多后,他才发现白鹿洞书院旧址,进而查阅史籍,梳理历史,得出白鹿洞书院“合行修立”的结论。朱熹在作为地方政令发布的《白鹿洞牒》中说:

因复慨念庐山一带,老、佛之居以百十计,其废坏无不兴葺。至于儒生旧馆,只此一处……而一废累年,不复振起。吾道之衰,既可悼惧……其庐山白鹿书院合行修立。[1]4584

朱熹认为,白鹿洞书院作为庐山唯一的儒馆,荒废多年无人问津,恰表征着儒道之衰落,也违背了太宗皇帝赐书书院以教化本邦人才之意。由此逻辑,朱熹把兴复白鹿洞书院纳入官方事务,提升了修复书院的政治合法性。在写给朝廷的《申修白鹿洞书院状》中,朱熹表达了类似之意。他首先追溯白鹿洞书院兴废史,指出书院于南唐设立,至北宋受太宗皇帝重视,一直承担儒学教育的角色,后因军学兴起才荒废。周围老佛之居虽也曾遭到毁灭,然皆一一兴复,唯独作为儒学精舍的白鹿洞无人修复,由此意味着作为地方官的朱熹来修建白鹿洞,具有了补偿历史欠债的意义。

正如学者所指出,朱子把白鹿洞书院的荒废归咎于地方官员,认为他们应感到羞耻、担责等,“实际上是一种争论、辩护,是与反对派的一种斗争”。李才栋:《关于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的刍议》,《江西教育学院学刊》1983年第2期。为了减少官方压力,朱熹指出所修建白鹿洞书院规模极小,不过三五间小屋,不会耗费财力。他请求朝廷赐旨修复,以使地方官员能有所遵循而有助于书院的长久存在6c5d152ca31169d8ecd9d54b75a6b4df

(二)《白鹿洞书院记》对程、张道学的推崇

朱熹深知作为有形存在的书院易于毁灭,故特别重视白鹿洞书院记文对重修意义的叙述。他特意请吕祖谦写作《白鹿洞书院记》,并要求记文不能限于交代修复书院经过,尤应阐发该行为所蕴含的意义,以教化学者。吕祖谦的记文前半部分叙述重修经过,下半部分即转入对书院意义的论述。其文曰:

当是时,士皆上质实,下新奇,敦行义而不偷,守训故而不凿……至于河南程氏、横渠张氏,相与倡明正学,然后三代、孔、孟之教始终条理,于是乎可考。熙宁初,明道先生在朝,建白学制、教养、考察、宾兴之法,纲条甚悉。不幸王氏之学方兴,其议遂格……建炎再造……关、洛绪言稍出于毁弃剪灭之余。晚进小生骤闻其语,不知亲师取友以讲求用力之实,躐等陵节,忽近慕远,未能窥程、张之门庭,而先有王氏高自贤圣之病。如是洞之所传习,道之者或鲜矣。然则书院之复,岂苟云哉![2]85-86

记文在三教比较的意义下提出书院修复具有回应佛老挑战的意义,一则宣示重振儒家之道的意志,二则表明接续前贤的举动。记文强调白鹿洞书院作为四大书院之一,在北宋初年兴复文教的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指出北宋儒学崇尚朴实之学,反对新奇之论,重视行为合宜,坚守传统训释,但缺乏根本性的一贯精神。尽管庆历、嘉祐年间涌现了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思想家,但只有二程与横渠之道学

吕祖谦的记文提出张载、二程之学与苏轼、王安石之学相对抗,而并非朱子道统论中最核心的周敦颐与二程之学。盖周敦颐当时影响极微,亦未成学派,自然不足以作为道学力量之代表。此亦从一侧面反映出周程授受乃是朱子精心构造的道统叙述。,才真正倡导阐明了儒家正学,孔孟之教才得以真正凸显。可惜的是,程、张之学受到王安石新学压制,并未能获得主流地位,故希望借助书院的重建,重新接续先儒纯正笃实的学风,开展儒家博约之教。朱熹对此记文颇重视,专门撰写《与东莱论白鹿洞书院记》讨论记文的修改,故该记文在一定程度上凝聚了他们的共识。朱熹对记文提出诸多看法,如建议旧稿“并山而东”改为“东北入庐山下”,今改作“并庐山而东”;“率损其旧十三四”改为“度损其旧七八”,今改作“率损其旧十七八”。又要求补充负责重建的王仲杰等人名,今本补充“乃属军学教授杨君大法、星子县令王君仲杰董其事”。又如旧稿有“当是时士皆上质实,实则入于申商释老而不自知”,今改作“当是时……既有进德之地矣”。此改涉及对北宋初年学术的看法,吕氏旧稿认为北宋初年士风看似推崇朴实,实则流入法家、功利、佛老之学而不自知。朱熹则指出当时士习的问题,“不过章句文义之间,亦有浅陋驳杂之弊”。程、张批评王安石最大缺陷在于“未足以明先王之大道”,故其新法新政必然带来弊病。朱熹也认为王安石之误不在改革,而在于“学不足以知道,而以老释之所谓道者为道,是以改之而其弊反甚于前日耳”。当前学弊在于好新奇而尚章句,但也不能因熙宁、元丰等祸就认为未曾改革之前风俗至善。朱熹指出吕祖谦的旧稿批评王安石“卑忠信而小之”未切中要害。盖忠信与道相较,存在高卑小大之别,今本改作“先有王氏高自圣贤之病”。旧稿有“关洛绪言止盍思所以反之哉”,朱熹认为未能把握二程之学无所不包之意,今改作“关洛绪言稍出于毁弃剪灭之余”,强调南宋对关洛之学的接续。旧稿“政使止于章句文义之间止三代之始终也”今本全删。盖朱子以此等表述抑扬太过,似把三代始终之教限于章句文义,将会带来“尽变秀才而为学究”之病。旧稿提出三代之教“自离经辨志以后,节次有进步处”。今本作“服大学离经辨志之始教,由博而约自下而高”

按:今点校本“大学”加书名号,笔者认为此处“大学”是指学术机构,而非书名,故不加。,当是受朱子影响而改。此外,旧稿“自有此山以来”“与日月参光者”等皆被删除。另,旧稿还曾引明道《请修学校尊师儒取士劄子》,朱熹认为引完劄子说后,当补充以下说法:

不幸其说不试而王氏得政,知俗学不知道之弊,而不知其学未足以知道……建炎中兴,程氏之言复出,学者又不考其始终本末之序,而争为妄意躐等之说以相高……而用力于程、张之所议者以会其极。 [1]1499-1500

朱熹意在主张程、张之学,贬抑王安石新学。指出明道之说极好而未能有机会实行,王氏当政痛恨俗学不知道,但不知自家之说其实亦未能知道,反而以佛老掺杂周孔,其所采取的教育措施,带来的后果更加混乱。南宋以来,二程弟子并未能领会二程之教,而流于躐等之学,风俗还不如宋仁宗、英宗时,更不用说发明先王之道。朱熹号召学者应在继承书院过去优良学风的基础上,进一步用力于程、张之学,由此以达于道。朱子的修改意见今本多有采纳,其修改无非表达两个意思:在批判新学的过程中高扬程、张之学,批评南渡以来程门后学无人接续二程之学,反陷入空虚妄自尊大之病,表达了对二程后学的不满。相较于牒文和申请,记文主张程、张道学的立场非常鲜明。目睹士子沉溺佛老,朱熹强调记文要坚定体现对佛老的批判,如他在写给吕祖谦的书信中言:“今日得蕲州寄来《王信伯集》并语录,读之骇人,此洞记所为作也。” [1]1497王信伯曾从学伊川,朱熹批判其颇有禅学之风。朱熹对吕祖谦修改后的记文颇为满意,赞赏它文辞精练而义理正确,“记文定本辞约义正,三复叹仰”,[1]1500认为记文不仅把重修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更主要的是发明了以程、张之学为主的为学之序,必将有益于广大学子。

(三)以诗赋表达对儒道之弘扬

朱熹是著名的诗人,善于通过诗歌来表达其弘扬儒学之道的感情与意愿。尽管他曾发誓戒诗,然在此两年间,却破戒写作大量诗歌,通过对白鹿洞书院的描述以抒发光大儒道之愿。他在淳熙六年(1179年)冬《寻白鹿洞故址爱其幽邃议复兴建感叹有作》中言:“学馆空废址,鸣弦息遗歌。我来劝相余,杖策搴绿萝……发教逮纲纪,喟然心靡它……一朝谢尘浊,归哉硕人薖。”[1]469-470面对荒废的白鹿洞遗址,朱熹感慨甚多,盖白鹿洞书院的兴废实象征儒道兴衰,“废址”即意味着“弦息”。次年三月书院落成之际,朱熹作《白鹿洞赋》抒发喜悦之情及接续弘扬儒学道统的意志。其赋曰:

谓此前修之逸迹,复关我圣之宏抚……谅昔人之乐此,羌异世而同符,伟章甫之峨峨,抱遗经而来集。岂颛眺听之为娱,实觊宫墙之可入。愧余修之不敏,何子望之能给?矧道体之亡穷,又岂一言而可缉……曰明诚其两进,抑敬义其偕立。允莘挚之所怀,谨巷颜之攸执。彼青紫之势荣,亦何心乎俛拾?[1]221

朱熹自称洞主,在给丞相王淮书中表达了甘为洞主的心愿,可惜官方并未批准其申请。朱熹认为白鹿洞的复兴应接续前修,重振圣学。学者将在此读经论道,以入圣门。他既提到“道体之亡穷”,赞誉圣道广大无限,又提出“明诚两进、敬义偕立”的工夫论,最后表达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的精神,鼓励学者安贫乐道,鄙弃功名利禄。朱熹此时有不少诗表达了类似思想。《次卜掌书落成白鹿佳句》言:“重营旧馆喜初成,要共群贤听鹿鸣。三爵何妨奠苹藻,一编讵敢议明诚?深源定自闲中得,妙用元从乐处生。莫问无穷庵外事,此心聊与此山盟。”[1]473-474该诗表达出对白鹿洞落成的欣喜之情,展望未来与群贤在此共同研经论道的情景,表示不敢妄议明诚工夫的谦虚,指出修养工夫所获得的为学之乐,最后倾诉寄身白鹿、心与山盟的专心治学弘道之愿。此中妙用之乐乃是儒教名教之乐,而非所谓功名之乐,也非佛老空虚、成仙之乐。“多少个中名教乐,莫谈空谛莫求仙”,[1]474体现了朱熹排斥佛老的立场。朱熹《游白鹿洞熹得谢字赋呈元范伯起之才三兄并示诸同游者》则表达复兴此洞,请求敕额、赐书,归隐于此的心愿:“自非贤邑宰,谁复此精舍?会当求敕赐,毕愿老耕稼。”[1]470而《读诸友游山诗卷不容尽和和首尾两篇》同样提出与诸生相聚于此讲学的愿望:“要与青衿时散帙,闲临碧涧共观澜。”[1]481《奉同尤延之提举庐山杂咏十四篇》之首《白鹿洞书院》言:“弦歌独不嗣,山水无辉光……雅歌有余韵,绝学何能忘!”[1]483表明如不能继承孔孟之绝学,发扬圣道,则此山水将丧失其灵魂光彩。最后离别庐山所作《山北纪行十二章》,朱熹以十二首诗表达对南康军两年经历的总结,首章言“尽彼岩壑胜,满兹仁知心”[1]490,表达了他以儒家仁义之道教化民众的抱负。然所抱仁知之心,却因庐山胜景多为佛老宫观所包围而受到打击,故朱子特别表达了对佛老的批评。第八首则讽刺了对太平兴国宫的祭祀崇拜:“山水诚乃奇,云谁究终始?昙远亦何人?神君岂其鬼?东西妄采获,诬谄共恢诡。百世踵谬讹,彝伦日颓圮。”[1]492朱熹认为这么奇妙的山水,可惜充满了佛老气息。有慧远附会儒道的佛教,有唐明皇推崇所谓九天使者而建立的天平兴国宫,简直是以鬼为神。这种虚妄不经之说,反而得到上下推崇,百代不衰,儒家人伦之道因此日渐颓败。朝廷一方面对太平兴国宫赐宫额神号等表示支持,一方面任由白鹿洞书院废败而不理,朱熹对此极为痛心。第九首表达了朱熹的悲愤之情:“以兹游览富,翻令怀抱伤。谁哉可告语?举俗昏且狂。乾坤有真心,日月垂休光。茫茫宇宙内,此柄孰主张?”[1]492朱熹痛斥佛老异端充盈,玷污大好山水,令人心痛。习俗如此,举世陷入昏沉癫狂状态而无人反省,但天地自有其真诚无妄之心,就茫茫宇宙而言,谁来主张儒家之道?此实内含了朱子的自我担当。

(四)采用祝文、策问、讲义、刻文等表达道学道统思想

道统思想可谓道学之核心论题,朱熹对此极为用心,他对白鹿洞书院的系列活动即蕴含了他的道统思想。如庚子(1180年)三月十八日举行白鹿洞落成释菜礼,朱熹撰《白鹿洞成告先圣文》言:“幸以诸生得奉诏条,颛以布宣教化为职……将率同志讲学其间,意庶几乎先圣先师之传。”[1]4037指出自己承担宣扬教化之职,当此重修白鹿洞之际,将带领同志讲学其中,希望能传承先圣先师之传,报答太宗皇帝之训导。他又撰《白鹿洞成告先师文》,赞颜回“发扬圣蕴,垂教无穷”,孟子“命世修业,克绍圣传”,表彰颜子、孟子力传道统。朱子所出《白鹿书堂策问》则聚焦于儒学道统之辨。他说:

孔子殁,七十子丧。杨、墨之徒出。孟子明孔子之道以正之,而后其说不得肆千有余年。诸生皆诵说孔子,而独荀卿、杨雄、王通、韩愈号为以道鸣者,然于孟子或非之,或自比焉,或无称焉……本朝儒学最盛,自欧阳氏、王氏、苏氏,皆以其学行于朝廷,而胡氏、程氏亦以其学传之学者。然王、苏本出于欧阳,而其末有大不同者。胡氏、孙氏亦不相容于当时,而程氏尤不合于王与苏也。是其于孔子之道,孰得孰失,岂亦无有可论者耶……后世又有佛、老之说,其于杨、墨之说同耶?异耶?[1]3579

此问几乎是儒学道统简史,再次表明了朱子推崇二程道学,抵抗王学、苏学的一贯立场。他首先指出孔子之后,孟子辟杨墨而传孔子之道,后世则以荀子、扬雄、王通、韩愈为儒家代表,但他们对孟子态度并不同,究竟何者为正?其次,就北宋而言,儒学兴盛,门派众多,朝廷之学则主庐陵欧阳修、临川王安石及三苏蜀学,相对的胡瑗、二程之学则行于民间,传于学者。且程氏之学与王学、苏学皆极不合,究竟何者才合乎孔子之道呢?朱熹显然意欲通过辨析道统方式来宣扬二程之学。

朱熹还以地方官身份在白鹿洞书院讲学,其所讲内容以濂溪《太极图说》、二程所重四书为主,体现了传播周程道学的意愿。书院落成当天,朱子即讲《中庸》首章《或问》。《答吕伯恭》言:“十八日已入院开讲,以落其成矣。讲义只是《中庸》首章《或问》中语。”[1]1502曹彦约《昌谷集》载朱子为南康守,所讲自《中庸》《大学章句》之外,另有《太极讲义》。朱熹郡学所讲仍以《大学》《论语》等为主,且朱熹还邀请陆九渊讲《论语》义利之辨,朱熹对其所讲大为赞赏,刻讲义于堂。四书之外,朱熹颇重周敦颐的《太极图》。

朱熹于书院、郡学有意识选择道学家作品加以刊刻,涉及周敦颐、邵雍、二程、张载、胡寅、吕祖谦、陆九渊、张栻等人,此举意在使道学思想深入人心,潜化学人。朱子把邵雍《诫子孙》及两诗刻于白鹿洞书堂,赞扬该文“格言心画,模范一世”,对后人具有深刻教化意义。朱子还把伊川与方元宷之帖刻于书院,该帖强调应由经以入圣道,批评时人读经流于文字训诂,阐明了道学对经典的态度。朱熹还在郡学刊刻周敦颐著作五种及胡寅《叙古千文》、苏辙《直节堂记》,而张载《横渠集》则由隆兴黄商伯刊刻。朱熹还刊刻了东莱、南轩、象山之记文、讲义,使得白鹿洞书院成为两宋道学群体精神贯注所在。

朱熹奋力争取白鹿洞书院的官学地位,发出“白鹿几时同正员”之感慨,其提升白鹿洞书院的用意在于提升书院所承载的道学精神。在辛丑(1181年)任期结束而尚未离任的三月末,朱熹于《缴纳南康任满合奏禀事件状》第四条(又名《乞白鹿洞书院状》)提出“乞赐白鹿洞书院勅额”,及乞颁“皇帝御书石经及国子监九经注疏”。朱熹首先指出白鹿洞具有悠久的官学化历史,曾得太宗、真宗皇帝关注,以表明重修白鹿洞具有政治上的正当性。进而指出周边佛老庙观重修兴盛,白鹿洞处于佛老文化的包围中,既显示了儒门淡薄之景象,也代表了儒学对佛老的抗击,而儒学作为礼义教化之道,构成化民成俗之根本,具有不可替代之价值。他请求敕额“白鹿洞书院”,赐给国子监摹写“御书石经,及印版本《九经疏》《论语》《孟子》等书”[1]757。认为此敕额、赐书对白鹿洞书院及儒学的发展将具有深远意义。朱熹争取朝廷对白鹿洞书院的认可,体现了他的深谋远虑。

学者曾讨论朱子兴复白鹿洞书院的动机是将其官学化,以获得政治的教化权力。此说不无所见。参张劲松:《朱子兴复白鹿洞书院动机之辨析——兼及宋朝书院官学化的问题》,载《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然学界似乎过于看重理学与政治的关联,而忽视了其批判、疏离的一面。有学者认为朱子于白鹿洞书院阐发其理想主义与政治主张,参陈戍国、孙思旺:《略论朱熹与白鹿洞书院之关系》,载《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4期。朱熹重修白鹿洞书院的举措,当即遭到时人反对和讥笑。但他不为所动,再三申请,如于去职之年十一月所上《辛丑延和奏札》七中再次提出敕额之请:“然窃意有司所以不能无疑于臣之请,固未必皆如讥笑者之言,殆必以为州县已有学校,不必更为烦费耳。”[1]653他指出如果缺乏敕额和赐书,书院将遭流俗轻视而无法久存。朱熹站在佛老与儒学之道正邪对立的高度,强调兴复书院事关正邪之辨,事关儒家礼义之教与异端鬼教之争,根本上是三纲五常与无父无君之争。面对老佛之宫遍布天下、咄咄逼人之势,儒者不能无动于衷。就现状言,代表儒家教育的学校,一郡县仅有一所,小县甚至一所都无。在此情况下,增设一所具有悠久历史、得到先王重视的儒家书院,又有何不可?朝廷即于此月同意了朱熹的申请。朱熹对白鹿洞官方地位的争取,实际潜藏着对二程道学官方地位的争取,盖白鹿洞的为学宗旨是以二程道学为宗旨的。当然,为避免麻烦,朱熹在申请中从未提及二程道学,其意则见诸吕祖谦记文及朱子在书院之活动。

朱熹积极通过立祠、塑像、祭祀等有形方式来对儒家贤圣加以宣扬推崇,以实际行动表彰体现儒家之道的典范人格,提出“配享只当论传道”的道统思想。朱熹对此方面极在意,己亥(1179年)四月到任之初即表彰司马暠、司马延义、熊仁赡之孝行,义门洪氏之累世义居,寡妇陈氏之守节;表彰陶侃、陶渊明、李常、刘涣、刘恕,建立五贤祠,并请尤袤撰写记文。朱熹又为陶侃、李常、刘涣、熊孝子等撰写祠文或墓文,阐发他们所体现的儒家忠孝仁义诸德。朱熹还直接表达了对圣道的自觉继承,初来南康即撰告圣文以明心迹,《南康谒先圣文》言学习圣师多年,今来南康一展所学,祈求先圣护佑其完成治民任务。“惟先圣先师之灵实诱其衷,使幸不获罪于其民,而蚤遂归田,以终故业。”[1]4037朱熹判定是否有资格配享圣人的唯一根据即是否传道。据此而论,颜曾思孟即当配享。他说:“孟子配享,乃荆公请之。配享只当论传道,合以颜子、曾子、子思、孟子配。”[3]2294他认为孟子之后,周濂溪再次接续道统,且濂溪曾经任职南康,故在此树立濂溪祠像具有非同一般的紧迫意义。为此,他请张栻撰写《南康军新立濂溪祠记》。该文从治与道的立场批评了五霸功利之习、异端空虚之学;赞扬濂溪崛起,以太极阴阳之说论证性善,阐明孔孟之道;褒扬二程接续濂溪之学,进一步推扩之,消除功利与空虚之说;批评南康前此未曾立祠纪念濂溪,盛赞朱子建祠之举把握了化民易俗的政教之本。朱熹对此记非常重视,请人摹写并刻石。他本人也撰写《奉安濓溪先生祠文》表彰濂溪的传道贡献。正是居于以传道定配享的立场,朱熹曾提议孔鲤从祀而未成功,此恐涉及孔鲤是否有传道之功的分歧。朱熹批评某些地方官员未遵循朝廷已废除的对王安石的祭祀。

“熹又按行下释奠行事仪引三献官诣舒王神位前一节,系政和间所定,后来靖康年中,已有指挥追贬王安石爵秩,停罢配享。讫今来上件仪注尚仍旧文,窃虑州县奉行,反致疑惑,亦合申明改正。”《朱文公文集》,第931页。他也强烈反对祭祀佛老,认为是毫无道理之陋俗,主张祭祀山川之神。

关于书院塑像,朱熹有新看法。他提出不应塑造孔子像,只是空殿即可,或者塑孔子像坐于地上,不满塑像高高在上而陈设各色祭祀用具于地。盖古人席地而坐,故饮食放在地上便利。今塑像高高在上,反不合情理。朱熹晚年专门写作《跪坐拜说》阐明此事。

朱熹深知南康之任不过是其人生的短暂驿站,但他希望一手重建的白鹿洞书院能长久存续,成为理学重镇。为此,他殚精竭虑,对白鹿洞书院师资、生源、图书、财源等悉心筹划,全力将之建成一个具有持久影响力的理学道场。关于师资,朱子聘请杨日新为堂长。对书院藏书,朱子多方设法,或向朝廷申请,或接受学者赠书,或向友朋、官员求书。为避免书院闲置,他提出招层次较高的举人入洞学习的设想。关于书院的物产,朱子极为关注,他发布《洞学榜》,强调书院藏书、财产皆不应被骚扰侵占。朱子对白鹿洞田产很关心,即便在离开书院后,仍关注书院田产等。

关于朱熹对此的投入,尚存一“疑案”有待考索,即朱熹在浙东常平茶盐使的任上挪用了30万缗款给白鹿洞书院置购田产。李才栋、邓洪波对此早已表示困惑。

以上从不同方面归纳叙述了朱熹对白鹿洞书院的具体经营,而每一活动后面皆多少体现了朱熹传承道学、提升道学影响的良苦用心。

二朱熹对濂溪道学开山之推崇

朱熹对白鹿洞书院的重建,意在传扬道学。曾定居此地且被朱熹视为道学宗主的周敦颐,自然成为他表彰推崇的中心。他主张对孔子祭祀以颜、孟配,濂溪祠堂则以二程配,象征了濂溪在道学中的首要地位,体现了朱熹对周程授受道统谱系的高度认同。濂溪道学地位的推崇与提升,是朱熹道统论的最大特色和关键所在。而这一问题也历来是道学史上的争议之处。朱熹在南康这一濂溪曾任职和晚年安息之所,通过建祠、诗歌、记文等诸方式对濂溪的弘扬,正足为朱熹对濂溪态度之证明。

(一)朱熹以诗歌表达对濂溪的推崇

朱熹《白鹿讲会次卜丈韵》言,“霁月光风更别传”[1]474,“别传”似意味着濂溪对道统的又一次开启,然尚未进入官学系统而获得普遍认可。朱熹期待以濂溪之学为主的白鹿洞书院能早日获得官方认可,变随员为正员。《读诸友游山诗卷不容尽和和首尾两篇》言:“青牛底处有行迹,白鹿几时同正员?”[1]482《再用前韵示诸同游》表示愿放下官职,学习易学,在白鹿洞传濂溪之学:“舒忧正得琴三叠,玩意惟凭《易》一编。误落尘中乖夙尚,却思洞里付真传。”[1]474又《次周师温游书堂韵兼简坐上诸同志》赞濂溪后裔能传濂溪心印:“同来况有濂溪裔,心印相传尽未疏。”[1]4976作为朱子南康之行总结的《山北纪行》第八、九章痛斥佛老异端之说充盈庐山,玷污了大好山水,提出“茫茫宇宙内,此柄孰主张”[1]492,引出濂溪对儒家道统的开辟。接着第十章言:“北度石塘桥,西访濓溪宅。乔木无遗株,虚堂唯四壁。竦瞻德容睟,跪荐寒流碧。幸矣有斯人,浑沦再开辟。”[1]492认为代表儒学道统的就是寓居于此的周濂溪。濂溪故宅破败,意味着濂溪的价值并未得到认同,濂溪之道处于被忽视状态,但这并不妨碍朱熹对他的景仰,在朱熹看来,正是因为幸运地诞生了濂溪,才使得几处于断灭的儒道重新得以延续,展现其新的光芒。“浑沦再开辟”高度赞誉濂溪再造儒学之道的贡献。第十一章言:“平生劳仰止,今日登此堂。愿以图象意,质之巾几傍。先生寂无言,贱子涕泗滂。神听傥不遗,惠我思无疆。”[1]492朱熹表达登濂溪之堂的感慨,隐含自任传承濂溪之学意味。朱熹拜濂溪遗像,感激流涕,无限景仰,并因刘清之的请求讲说《太极图》。应该说,这两首诗充分流露了朱熹仰慕濂溪、继承其学、推崇其道之思想。朱熹专门写作《书濂溪光风霁月亭》记叙参与之人物、过程:

淳熙八年,岁在辛丑,夏四月六日,后学朱熹……敬再拜于濂溪先生书堂下。惟先生承天畀,系道统,所以建端垂绪,启佑于我后之人者,厥初罔不在斯堂,用咸叹慕低回弗忍去。熹乃复出所诵说先生《太极图》,赞其义以晓众。[1]3984

他特别表彰周敦颐“承天畀,系道统”的道统开创地位,赞誉濂溪对道统的接续与重启对后人具有莫大贡献。其太极道统论,发端于此堂,故令人徘徊不忍去。朱子化用司马迁《孔子世家》对孔子赞语而表达对濂溪之同感。

(二)通过对濂溪著作的刊刻、濂溪祠堂的记文表达对濂溪传道之推崇

朱熹于南康积极搜集濂溪著作,濂溪曾孙周直卿送来《爱莲说》和《拙赋》,朱子将濂溪立像于石,刊刻其《太极图》《通书》《爱莲说》,并于淳熙己亥(1179年)八月作《书濂溪先生爱莲说后》《书濂溪先生拙赋后》交代经过。己亥正月朱子作《书徽州婺源县周子通书板本后》,主要反思此前误用“以‘濂’之为字,为出于先生所自制”说,而“实先生故里之本号”。

《朱文公文集》卷81,第3840页。但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六月的《濂溪先生事实记》认为“濂溪”得名是因溪水清寒而取,与同年正月所记时间似颠倒。是年五月朱子作《再定太极通书后序》,论濂溪学之重要:

盖先生之学之奥,其可以象告者,莫备于《太极》之一图。若《通书》之言,盖皆所以发明其蕴,而《诚》《动静》《理性命》等章为尤著。程氏之书,亦皆祖述其意……至于道学之微,有诸君子所不及知者,则又一以程氏及其门人之言为正。[1]3652-3653

朱熹首先强调《太极图》与《通书》的主辅关系,认为《通书》用来发明《太极图说》,且《通书》文本也存在篇章校正等问题,批评流行的《通书》为主而《太极图》作为末章附着于后的版本安排,导致了对《太极图》的轻视。其次指出周程授受在思想上的关联,认为二程之书“祖述其意”,而周敦颐的道学思想,则应根据二程学派来作出正确理解。朱子还澄清了有关濂溪的行事和濂溪命名之说等。

在己亥任职前后数年,朱熹密集写作大量关于濂溪的学记、祠堂记,反复表彰周程授受。淳熙四年(1177年)春,朱熹作《江州重建濂溪先生书堂记》,描述自己因二程之学而读濂溪书,甚想亲自来庐山探访遗迹,赞扬濂溪之学是得于天而传诸人:“窃原先生之道所以得于天而传诸人者。”[1]3739淳熙五年(1178年)十月,朱熹作《袁州州学三先生祠记》,指出周程之学是即事穷理、修己治人之学,希望将濂溪二程列入孔庙从祀,如此则三先生之祠将遍及天下,彰显朝廷尊儒重道之意,盖周程之学乃道之所在。“使三先生之祠遍天下,而圣朝尊儒重道之意垂于无穷。”[1]3744朱子到任三月后,即撰《濂溪先生事实记》。他于庚子(1180年)六月作《又祭张敬夫殿撰文》,提出周程之传是对孔孟之道的再次接续,同时批评周程后学并未能接续周程之学(包括对濂溪之子的不满),自己与张栻才是周程之学的传承者,以此表达对张栻去世所意味的吾道之穷的无比伤痛。

“自孔孟之云远,圣学绝而莫继。得周翁与程子,道乃抗而不坠。然微言之辍响,今未及乎百岁。士各私其所闻,已不胜其乖异。嗟惟我之与兄,吻志同而心契。”《朱文公文集》卷87,第4075页。四个月后,朱子又撰《隆兴府学濂溪先生祠记》,认为濂溪发明圣道,传于二程,流传天下,学者由此方知何为圣贤之学,故濂溪具有继往开来之大功。“及先生出,始发明之,以传于程氏,而其流遂及于天下。天下之学者于是始知圣贤之所以相传之实,乃出于此,而有以用其力焉。此先生之教,所以继往圣,开来学,而大有功于斯世也。”[1]3748淳熙八年(1181年)八月,朱熹撰《徽州婺源县学三先生祠记》,他开始认为濂溪与婺源并无关联,且濂溪也未获得天下祭祀之身份,故婺源似乎并无理由为濂溪立祠。但周师清等则认为,濂溪学自天成,实有诸己,合乎圣学授受,得儒家道统而传于二程,遍布天下,建祠纪念濂溪是为了瞻仰濂溪,以为效法之典型。朱熹指出,濂溪《图》《书》之学看似高深,实则简易,不过是讲学穷理,胜私复性。在政治上不过复礼兴乐、养民刑治而已。故与其瞻仰其容貌,不如研读其书阐明宗旨而反身力行,如此方能传周程之学。

诸君独不观诸濂溪之图与其书乎?虽其简古渊深,未易究测,然其大指,则不过语诸学者讲学致思,以穷天地万物之理,而胜其私以复焉。其施则善始于家而达之天下,其具则复古礼、变今乐,政以养民而刑以肃之也……则曷若遂读其书、求其指,以反诸身而力行之乎?[1]3760-3761

此后,绍熙四年(1193年)朱熹撰《邵州州学濂溪先生祠记》继续表彰濂溪道统之传:“窃独惟念先生之学,实得孔孟不传之绪,以授河南二程先生而道以大明。然自再传之后,则或仅得其仿佛,或遂失其本真,而不可以若是其班矣。乃更辟堂东一室,特祀先生,以致区区尊严道统之意。”[1]3803认为周程授受意味着儒道重现光明,批评二程弟子丧失其传,不能与濂溪同处一堂。为表示对道统的尊崇敬畏,专门辟房间祭祀濂溪。在朱熹看来,濂溪即道之化身,道统所在。即此可见,朱熹对濂溪道统地位的推崇,对周程授受是坚信不疑的。

三道学思想之实践

重修白鹿洞书院是朱熹道学思想的重要实践和展开,他为努力将白鹿洞书院建为道学基地付出了极大努力。朱熹特别注重白鹿洞书院获得朝廷认可,其表面理由是为了恢复白鹿洞作为官学的历史,在佛老宫观遍布的庐山延续儒学香火,抗争佛老之学。更深层原因是欲确立以周、程、张为代表的道学主体地位。彼时居于朝廷之学的王学与苏学影响甚大,而二程道学处境堪忧。如朱熹《黄州州学二程先生祠记》言:“若程夫子则其事业湮郁,既不得以表于当年;文词平淡,又不足以夸于后世。独其道学之妙,有不可诬者,而又非知德者莫能知之,此其遗迹所以不能无显晦之殊,亦其理势之宜然也。”[1]3797二程道学虽绵延至南宋,但发展并无起色,在朱子看来,原因主要有两个:就内因言,是承担传承之任的二程门下未能真正继承二程之学,导致二程之学未能获得应有地位。朱熹对此颇为不满,屡加批评,

如朱子言二程之学,“然一传之门人,则已皆失其真矣。”《朱子语类》卷93,第2356页。如在《中庸章句序》中,朱熹直接把二程弟子排斥出传道系统。外因则是外在的打压。无论是二程创立道学时,还是终朱熹一生,道学常处于被打压状态,如程颐被列入“奸党”,朱熹晚年遭到庆元党禁,所持道学被打成伪学。故朱熹的一生即是在重塑道学、为道学抗争中度过的。虽然,就当世而言,朱熹道学在政治上可谓失败,但就其所念兹在兹的道学理论而言,在精密性、体系性等方面却获得重大突破,奠定了后世道学蓬勃发展而终于跃居主流的思想基础。

由此而观朱熹对白鹿洞书院的诸多筹划,显然是有意将破败而无人问津的白鹿洞书院建设为一个道学中心。无论就当时还是后世来看,朱熹的努力都是极为成功的。白鹿洞书院兴复的一个特殊之处在于,它是朱熹以官员身份重建的体现官方意志的书院,这与朱熹个人所建造的寒泉精舍等大不相同。这也使得他在白鹿洞书院的诸多举措获得更大关注,产生了一种久远影响。朱子深知此意,故他反复要求朝廷赐额、赐书。他有意将濂溪、程子说及《白鹿洞书院记》刊刻,以求行诸久远,对后世产生影响。特别是朱熹所撰写的凝聚道学理念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极好地传播了道学思想,对后世书院教育产生了重大影响。首先,朱熹不满意官学所设学规,认为此学规并非当初胡瑗所定,而是蔡京改易了的,不合义理。其次,朱熹认为其所定于白鹿洞的当是“教条”而非学规。“乡来南康《白鹿学规》,却是教条,不是官司约束。”

关于究竟是“揭示”“教条”“学规”,有不同表述。《朱子全书》本作《白鹿洞书院揭示》(《朱文公文集》卷74,第3586页),并在校勘中指出淳熙本、浙本作“学规”。也有称其为“教条”者。[3]2654此白鹿教条基于人的自我教化展开,而非强制规矩,是对人之为学的一种提醒和揭示,故《答詹帅书》又称其为“《白鹿堂揭示》” [1]1206。朱子的《揭示》(或《学规》)的宗旨是阐发圣贤之学: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反对流行的科举之学,批判记览、词章、功名利禄之学。“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1b2bfea97ea80a2f6da15bbf7b18abe7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 [1]3587朱熹的《揭示》是一个内在体系:先列五常为本的人伦五教之目,次列学问思辨行的为学之序,又列两条修身之要,又列一条义利之辨以为处事之要,最后列两条接物之要。可见此揭示所有内容皆本之于经,尤其是四书,突出其学是圣贤之学、人伦之学、经典之学、穷理之学、修身之学、应事之学,融道学思想与道德实践、知行为一体,突出义利之辨。这个圣贤之学实质即周程道学,针对流行于科举之学的王学与苏学。

再就朱熹南康时文字来看,他反复提及“道学”“道统”“道体”“吾党”等词,体现出对道学发展的极度关切。此等用语不仅大量见诸对周程之表彰,且见诸与友朋之书信。如庚子《答吕季克》言:“道学不明,异端竞起。”[1]2076道学与异端处于对立状态,士子虽有意于学而无法挣脱世俗风气影响,在儒学兴盛的宋代,唯有周程道学才继承了孔孟之学,才有能力击退异端之说。其他苏、王等学反而是混于异端。对道学人物的去世,朱熹表现出极度惋惜与悲伤,如对陆九龄、张栻、吕祖谦等的去世均表痛惜,以“吾道不幸”“吾党甚孤”等表述之,如《答傅子渊》言:“荆州云亡,忽忽岁晚。比又得青田教授陆兄之讣,吾道不幸,乃至于此!每一念之,痛恨无穷。”[1]2556此痛惜不仅是个人友情,更多是对道学凋落的痛心,是从复兴道学之公共事业而言。朱熹对道学这一“吾党甚孤”的现状颇为担心,己亥《与方耕道》言“方念正论衰息,吾党甚孤”[1]4762。他对郑景明去世也非常难受,认为是老天对“吾党”的打击,《答黄直卿》言:“何天无意于斯世,而偏祸吾党如此之酷?痛哉!痛哉!”[1]4645朱熹认为南轩去世是对“吾道”的重大打击,希望黄榦能承担传道之任。“南轩云亡,吾道益孤,朋友亦难得十分可指拟者,所望于贤者不轻。” [1]4645吕祖谦去世,朱熹撰《祭吕伯恭著作文》言:“天降割于斯文,何其酷耶!往岁已夺吾敬夫,今者伯恭胡为又至于不淑耶!道学将谁使之振……吾道之衰,乃至此耶?”[1]4080-4081视此为对道学复兴事业的重大打击。

朱熹这两年的政治活动,实建立在正心诚意、民胞物与的思想之上。在给皇帝诏书中,他反复提及正心诚意之学。《庚子应诏封事》继续宣扬其一贯的正心说,言“若夫治军省赋以为恤民之本,则又在夫人君正其心术以立纪纲而已矣”[1]581。正心要求君心做到公平正大,无党无偏,亲贤远佞。朱熹还直接批评君王讨厌正心诚意之说不妥:“治天下当以正心诚意为本……比年以来,乃闻道路之言,妄谓陛下恶闻正心诚意之说,臣下当进对者,至相告戒,以为讳忌。”[1]588朱熹坚持正心诚意为治国之本,认为讨厌正心诚意之说,甚至以为忌讳而不提的思想,不仅有损君王之德,而且会给国家舆论导向带来混乱,不利于国治。这种忌讳,反映的恰是对道学的厌恶,故朱子竭力抗争。他在次年《辛丑延和奏札》中继续指出君王未能做到德崇业广,天下治理,根本在君心未能做到十六字心传所言之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循天理而去人欲。他要求君王“正其心、诚其意于堂阼之上”,使此心廓然大公,公正无私,指出“去年应诏言事,皆以明理正心之说陈于陛下之前”[1]641-642,但可惜未能产生效果,故本次重新提出,希望君王能做到“深察天理,以公圣心”[1]642。

朱熹在处理南康政事时具体实践了横渠《西铭》的民胞物与思想,保护弱者,惩治豪强。有一公家子弟,在闹市骑马几乎踩死一小孩。朱子令吏员押送公家子弟至军院,由知录负责处理。但其后知录未做处理,却报告已经依法处理,朱子发现后,将犯人及官员一并处置。刘清之对此颇不满,认为伤人者乃是人家子弟。朱子则认为此是关涉人命之大事,必须惩处,这是地方官员执行朝廷法律、除暴安良职责所在。为此,朱熹特意于告别时讲解《西铭》民胞物与思想:“后某罢,诸公相饯于白鹿,某为极口说《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一段。今人为秀才者,便主张秀才……其所陷溺一至于此!”

贺孙闻之先生云:“因出谒回,即使吏杖之谯楼下,方始交割。”道夫。人杰录云:“因说刘子澄好言家世,曰:‘某在南康时,有一子弟骑马损人家小儿,某讯而禁之,子澄以为不然。某因讲《西铭》“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吾兄弟颠连而无告者也”。君子之为政,且要主张这一等人,遂痛责之。’大概人不可有偏倚处。”《朱子语类》卷一百六,第2641页。[3]2641认为官吏既应坚守公平之心,又应对天下人民一视同仁,充满关爱,为民伸张正义,切不可有所偏私而使法律沦为维护利益集团之工具。

白鹿洞书院可谓朱熹道学思想的一次重要实践,他以地方长官的身份,名正言顺开展道学推广工作,推崇周程道学,培养道学人才,刊刻道学书籍,播撒道学种子,推出道学教条,使得白鹿洞书院不仅获得形体上的重建,而且获得精神上的新生,一跃而为道学的中心,成为千年不熄的理学道场。今天的白鹿洞书院,四周环绕着释、道、耶等教,可谓得天独厚。吾人应该创造性继承朱子重修白鹿洞书院所体现的道学思想,在与其他宗教开展文明对话与交流的过程中,推进道学的包容性和创新性,以焕发白鹿洞书院的活力与生机,使之成为儒学传承和文明互鉴的重要基地。

[参考文献]

[1]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朱子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2] 吕祖谦.东莱吕太史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

[3]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