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中叶以来,随着常州今文学的复兴,今古之争再次成为学术与思想领域的焦点问题。章太炎借助其对《左传》的诠释,对康有为及保皇党人所依据的《公羊传》进行了全面的批判。不仅如此,章太炎还上溯到刘逢禄为代表的常州学术,甚至对今文家所尊奉的孔子,亦肆意贬抑。透过这种批评,章太炎的《左传》学最后标榜回到杜预,从而背离了清初以来驳正杜预的主流倾向。不难发现,章太炎的《春秋》学,表面上通过对康有为诠释《公羊传》的批评,发挥了《左传》中的思想,其实充满了基于党派意识的门户之见。
[关键词] 《春秋》;章太炎;杜预;康有为;刘逢禄
[中图分类号] B259.2[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5-0017-09
Back to Du Yu
—on Zhang Taiyan’s Study of Chun Qi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Two Confucian School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ZENG Yi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200092, China)
Abstract:Since the middle of the Qing Dynasty, with the revival of Changzhou School, the dispute between modern and ancient classics has once again become the focus of academic and intellectual fields. With his interpretation of Zuo Zhuan, Zhang Taiyan comprehensively criticized Gongyang Zhuan, which Kang Youwei and the royalists relied on. Moreover, Zhang Taiyan also went back to Changzhou academic represented by Liu Fenglu, and even disparaged Confucius who was revered by the scholars of the modern classics. Through this criticism, Zhang Taiyan’s study of Zuo Zhuan finally claimed to return to Du Yu, thus deviating from the mainstream tendency of refuting Du Yu since the early Qing Dynasty. 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Zhang Taiyan’s study of Chun Qiu played out the thoughts in Zuo Zhuan by criticizing Kang Youwei’s interpretation of Gongyang Zhuan on the surface, but in fact was full of sectarianism based on party consciousness.
Key words: Chun Qiu; Zhang Taiyan; Du Yu; Kang Youwei; Liu Fenglu
章太炎治学,其门径不同于今文学者。光绪十六年(1890年),太炎入杭州诂经精舍读书,为俞樾弟子,后又问学于谭献、高学治、黄以周、孙诒让等。此后,太炎却热衷于政治,而与康党中人颇相过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康有为开“强学会”,太炎入会,其后任《时务报》撰述,投身变法;变法失败后,他先后流亡我国台湾、日本;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剪辫发,立志革命。此后,太炎遂与康党殊途而别归矣。
太炎一生学术之宗旨,早年激烈诋孔,至晚年,则绝口不谈诋孔。虽然,太炎主张国粹的宗旨终始未变,盖其有“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1]3之故。近人支伟成论其学曰:
余杭章太炎先生炳麟,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旁逮子史,并多阐发,而于小学为尤精……中年以后,究心佛典……既游日本,兼涉西藉,更能融会新知,贯通旧学,所得日益闳肆……是先生之学,固度越清儒矣。惟生居浙东,颇究心明清掌故,盛倡种族革命,其影响于近世学术思想者至巨。既叙勋民国,允推当代大师。[2]1
此论太炎学术之大略。钱穆则总结其学术有四,曰:
太炎之学,可分四支柱:一为其西湖诂经精舍俞樾荫甫所授之《小学》;一为其在上海狱中所诵之佛经;一为其革命排满从事政治活动,而连带牵及之历代治乱人物贤奸等史学理论;一为其反对康有为之保皇变法,而同时主张古文经学以与康氏之今文经学相对抗。[3]340
其中,太炎早在肄业于诂经精舍时,即从事于《左氏》之学,此为其全部学术之根柢。其相关著述有《春秋左传读》九卷、《春秋左传读叙录》一卷、《刘子政左氏说》一卷、《春秋左氏疑义答问》五卷、《驳箴膏肓评》一册。
一早年诋孔
章太炎治《春秋》,颇与其师俞樾异趣,且门户之见极深。终太炎一生,皆以诋呵常州今文学为己任。盖太炎之《春秋》学,纯以宗《左氏》为主,而极贬《公羊》《穀梁》二传;而于二传中,又稍扬《穀梁》,而深抑《公羊》。基于上述考虑,太炎大概采取两条学术路径:其一,视《春秋》为史,至贬孔子为史家而后已;其二,明《左氏》为传《春秋》,而多驳刘逢禄之说。
盖今文家以孔子为教主,为素王,而太炎乃卑孔子为史家,谓“孔子即史家宗主”[4]192,“仲尼,良史也”[5]432,“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既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6]100。其先,刘逢禄欲抑《左氏》,而以丘明为良史,今太炎亦用其术,乃屈孔为良史,且常以孔、左相提并论。
不仅如此,太炎甚至卑孔子为匠师,犹鲁班之属。其曰:
是则孔子者,学校诸生所尊礼,犹匠师之奉鲁班,缝人之奉轩辕,胥吏之奉萧何,各尊其师,思慕反本,本不以神祇灵鬼事之。[7]201
诚若是说,则孔子之为圣人,不过出于后儒之推尊耳。太炎曰:
孔子之在周末,与夷、惠等夷耳。孟、荀之徒,曷尝不竭情称颂?然皆以为百世之英、人伦之杰,与尧、舜、文、武伯仲,未尝侪之圜丘、清庙之伦也。及燕、齐怪迂之士,兴于东海,说经者多以巫道相糅,故《洪范》,旧志之一篇耳,犹相与抵掌树颊,广为抽绎。伏生开其源,仲舒衍其流。是时适用少君、文成、五利之徒,而仲舒亦以推验火灾,救旱止雨,与之校胜。以经典为巫师豫记之流,而更曲传《春秋》,云为汉氏制法,以媚人主,而棼政纪。昏主不达,以为孔子果玄帝之子,真人尸解之伦……夫仲舒之托于孔子,犹宫崇、张道陵之托于老聃,今之倡孔教者,又规摹仲舒而为之矣。[7]201-202
太炎以为,孔子虽为人伦之英杰,若非伏生、董子等后儒的假托推崇,当无此神圣地位。
太炎乃论孔子之功有四,“盖孔子所以为中国斗杓者,在制历史,布文籍,振学术,平阶级而已”[7]202,“孔子于中国,为保民开化之宗,不为教主”[7]203。可见,太炎纯粹以世俗之眼光看待孔子,其旨则在攻康有为的孔教学说。太炎或以此为真实的孔子,然其说流弊所及,不免使“孔子遂大失其价值,一时群言,多攻孔子矣”[8]。
太炎贬孔子为史家,则孔子所作《春秋》亦不过“史”而已,不得称为“经”。太炎不仅反对神化《春秋》,至于整个“六经”,他亦以为本无神圣内涵,犹如战国时其他称经的古书,如《墨经》《道经》《容经》之类。对此,汪荣祖认为,太炎对今文家的批评,尤其是不遗余力攻击康有为的孔教主张,正是基于这种对“经”的世俗化理解,而反对任何神化“经”的做法。就此而言,太炎完全赞同章学诚“六经皆史”之说。
太炎又曰:
民国以来,始知信太史,盖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春秋》本史书,故尽汉世之说经者,终不如太史公为明白。观《十二诸侯年表序》,则知孔子观周,本以事实辅翼鲁史,而非以剟定鲁史之书。又知《左氏春秋》,本即孔子史记,虽谓经出鲁史、传出孔子可也。[6]429
据此,太炎甚至以孔子《春秋》为《鲁春秋》之“传”。
虽然,孔子《春秋》毕竟与通常史书不同。太炎认为,《春秋》乃“义经而体史”,其义则经,其体则史,故《春秋》就其义而言,犹得称为经。太炎又以为,“以《春秋》为史耶?则沈约、魏收所不为。坚指以为经耶?则吴广之帛书、张角之五斗米道也”[9]20,据此,太炎殆以《春秋》在经、史之间耳。
因此,公羊家视《春秋》为“经”,从而种种神化《春秋》的说法,太炎一概拒斥之。譬如,公羊家素有“孔子为汉制法”之说,《春秋》“哀十四年,西狩获麟”,何注云:“孔子仰推天命,俯察时变,却观未来,豫解无穷,知汉当继大乱之后,故作拨乱之法以授之。”[10]719此两汉儒者之旧说,即视《春秋》为孔子制法之书,且多杂以谶纬家神秘之语。然孔子虽不预为汉作《春秋》,而《春秋》见尊于两汉,亦不当若太炎一般偏狭,仅视为惩恶劝善之书。
太炎又以《公羊》比于义和团之妖妄。其《菿汉微言》云:
《明堂大道录》流为张翰风之《风后握奇经》,《公羊》《齐诗》流为康长素之《孔子改制考》。翰风为义和团之先师,长素虽与相反,而妖妄则同。若探其原,则董仲舒、翼奉亦义和团之远祖矣。[11]50
盖太炎门户之见极深,其于公羊家数千年旧说习论,莫不欲一一摧破之。如东汉范升以《左氏》师徒授受不明,太炎则曰:
经师传授之迹,征诸《史记》《别录》《七略》《汉书》,事不悉具,则举其一为征。《左氏》授受,翔实如此,戴宏妄言,无验如彼,校练情伪,断可识矣。[12]816
太炎不独力主《左氏》师徒授受之确,又反诬《公羊》授受之妄言无验,可谓悍勇之极。
唐、宋以后,又有以经、史分别《公羊》与《左氏》之说者,而太炎非之曰:
古者经史本非异业,荀勖之分四部,不学无术,明哲所讥。(案:唐、宋以来,《春秋》为经、《左氏》为史之说,强以经史分涂,不悟荀勖以前,未有此别……)孔子《春秋》,丘明作《传》,复有《国语》《世本》。……汉初遭秦灭学,书籍散亡,重以董生专固,废斥诸子,学官既立,所见惟有六艺,以平易近人之简书,而比之于天声帝谓,固其所也。然经典传记,亦不竟分为二。至于成、哀,长夜向明,固知《春秋》之书犹夫史耳。[12]797
《春秋》之为经,自汉以降,素无疑义。公羊家分别经、史之说,盖欲贬《左氏》为史耳,若刘、贾、颍、杜之徒,则以《左氏》解经,欲成立其为传也。至章太炎,则径以《春秋》为史,若是,则《左氏》为史,固不失为《春秋》之传,且较之《公》《穀》记事之短,更足为良史矣。
自公羊家视之,孔子既为素王,而不得为真王,则《春秋》所以为“刑书”者,盖借“一字褒贬”之书法以行治世之权。然太炎以为,《论语》亦著褒贬之法,实不必独赖于《春秋》。太炎曰:
且孔子作《春秋》,本以和布当世事状,寄文于鲁,其实主道齐桓、晋文五伯之事。五伯之事,散在本国乘载,非鲁史所能具。为是博征诸书,贯穿其文,以形于《传》,谓之属辞比事。虽有赴告不具于《经》,与其改官、定赋、制军诸大典法,足以法戒后王而不可越书于鲁史者,则无嫌于阙文,然后无害凡例。其褒贬挹损,亦箸焉。《经》《传》相依,年事相系,故为百世史官宗主。苟意不主事,而偏矜褒贬者,《论语》可以箸之,安赖《春秋》?[13]418
考《春秋》中所载褒贬之辞,非止于凡人所谓誉美或讥刺之言,实据鲁以行王法也。故其褒者,或称字,或晋爵,或褒以大国,正王者之赏善;其贬者,或黜其爵,或诛其身,或绝其国,则王者之罚恶也。是以《春秋》之褒贬,非处士横议可比,乃王者行权之辞。可见,太炎实不通《公羊》,或欲迷《公羊》义耶?且太炎抬高《论语》,诚今人流俗论调之滥觞耳,致使今日治孔子者,莫不以为舍《论语》而弗由径矣。
且《春秋》若徒视为“史”,则失之太简,而不免有“断烂朝报”之讥。故太炎以《左氏》详于记事,而为《春秋》之传。诚若是,则《左传》之价值自然高于《春秋》,如是孔子竟屈于丘明,乃至于不能与丘明相颉颃矣。
《春秋》既为史,则《公羊》《穀梁》之价值亦当由此着眼,然其记事颇疏略,故其作为“传”的地位自然远不若《左传》矣。太炎可谓“湛靖有谋”,足为刘歆之亚也。
至是,不独《春秋》为史,三传亦为史矣。然以史而论,太炎又谓三传形成之次序,《左传》为最早,《穀梁》次之,《公羊》最晚。盖《公羊》之书本为先出,且立于博士,而《穀梁》稍迟,虽尝立博士,然不久长。若《左氏》,实最晚出,其间亦两度得立博士,然旋即废止,且其真伪素为博士所疑。此说本已成定谳,然太炎必欲翻转之,乃搜寻先秦古书与《左氏》同者,以证《左氏》之真;又据三传文字异同,以明《左氏》之先出。
太炎以为,《左传》之见于《新书》者,凡八事;《左传》之见于《史记》者,凡十六事,足见《左传》之真。此说颇为今日学者所主,且论之亦夥。其事固不谬,然若因以证成《左氏》非刘歆所伪,则似未必然;至其欲以证成《左氏》先于二传,则更难成立。
太炎曰:
寻桓谭《新论》以为《左氏》传世后百余年,鲁穀梁赤为《春秋》,又有齐人公羊高缘经作传。郑起《废疾》,以穀梁为近孔子,公羊六国时人,传有先后。由今推之,穀梁子上接尸佼,下授荀卿,盖与孟子、淳于髡辈同时……疑高盖尝入秦,或在博士诸生之列……然则《穀梁》在六国,《公羊》起于秦末,为得其情。[12]816-817
桓谭以《左氏》先出,而后百余年,《穀梁》《公羊》乃继其后,则太炎之论,亦不过推衍其说也。
太炎又据《公羊》“君亲无将,将而诛焉”之语,颇为秦博士与汉臣所引用,又谓《公羊》“伯于阳”为古文“公子阳生”之隶变,遂定《公羊》成于秦末。然《公羊》多出公羊氏一门家传,至景帝时乃著于竹帛,若世世口说则不得有此隶变,唯著于竹帛而有此文字之讹,则可证《公羊》成书或迟至秦末,然质诸其口说之形成,则当早于此时矣。
太炎又曰:
穀梁后于左氏百有余年,公羊又在其后,其所作《传》,大事同于《左氏》者什有一、二,其余则异,义例乃尽不同,正以铎椒采摭不尽,故二家传以口说也。[14]256
太炎盖以《公》《穀》之尚口说,以其不能尽观《左氏》故也。
又曰:
《穀梁》只误其事,《公羊》并妄改《经》。如襄公二十五年《经》“郑公孙夏帅师伐陈”。《公羊》妄改为“公孙囆”。乃不知公孙囆于十九年先卒,王尝赐之大路也……《穀梁》亦有改《经》者,顾反依《左氏传》文。如“矢鱼”作“观鱼”,“卫俘”作“卫宝”,“大卤”作“大原”是。大氐铎椒节钞《左氏》,有《传》无《经》,不录凡例书法,穀梁子偶见数事,信之甚笃,遽以改《经》,是亦贤者之过,然于本事无失也。《公羊》于“观鱼”“卫宝”“大原”皆同穀梁《经》,则由未见《古经》真本,亦并未见铎氏书,唯依《穀梁》为主耳。其奋笔擅改者,则《穀梁》所不为矣。[14]340-341
太炎盖以《公》《穀》同于《左氏》者,则谓《公》《穀》成书在后;至于《公》《穀》不同于《左氏》者,则为《公》《穀》妄改。凡此,皆出于太炎门户好尚之见。
诸如此类,足见太炎之论,实颇出于其门户意气之争,且多臆测之辞,较诸其所批评的康有为,其武断亦不稍逊焉。
关于太炎的门户之见,梁启超尝有论曰:
虽然,炳麟谨守家法之结习甚深,故门户之见,时不能免,如治小学排斥钟鼎文龟甲文,治经学排斥“今文派”,其言常不免过当。而对于思想解放之勇决,炳麟或不逮今文家也。[15]78-79
近人钱穆虽谓太炎“不免蹈门户之嫌”,然犹谅其意,以为今文家所激故也。其曰:
太炎论经学,仅谓六经皆史,说经所以存古,非所以适今。过崇前圣,推为万能,则适为桎梏。亦值并世今文家言方张,激而主古文,时若不免蹈门户之嫌,然后世当谅其意也。今论太炎之精神,其在史学乎![16]25-26
盖太炎之学,就经学而论,实颇出门户之见;若就史学而言,殆由此而转出现代史学,其功可谓非细也。
太炎订孔,亦有其现实关怀的考虑,即视孔子为中国衰弱之祸本。其《訄书·订孔》引译了日人远藤隆吉的话:
孔子之出于支那,实支那之祸本也。夫差第《韶》《武》,制为邦者四代,非守旧也。处于人表,至岩高,后生自以瞻望弗及,神葆其言,革一义,若有刑戮,则守旧自此始。故更八十世而无进取者,咎亡于孔氏。祸本成,其胙尽矣。[17]132
其意殆以孔子太过伟大,遂成中国守旧之风,不思进取,此近代中国所以落后于西方也。
太炎《订孔》又引日人白河次郎之语云:
从横家持君主政体,所谓压制主义也。老庄派持民主政体,所谓自由主义也。孔氏旁皇二者间,以合意干系为名,以权力干系为实,此儒术所以能为奸雄利器。使百姓日用而不知,则又不如从横家明言压制也。[17]133-134
盖太炎以为,儒家折中民主与专制之间,其害有甚于纵横家之君主专制学说。
诸如此论,中国近世启蒙思想莫不扬波于后,然追本溯源,实太炎的偏执有以启之也。
关于太炎之订孔,王汎森认为尚有两种现实考虑:
其一,因康有为欲立孔教,遂激而诋孔。对此,太炎晚年尝谓,“庄子所以连孔子要加抨击,也因战国时学者托于孔子的很多,不如把孔子也驳斥,免得他们借孔子作护符”[18]54。因此,当时以孔子为护符者,正是康有为及其孔教支持者,此殆太炎订孔之用心所在。1922年,太炎《答柳翼谋书》自谓“深恶长素孔教之说,遂至激而诋孔”。可见,太炎所论,亦多属有为之言。
其二,晚清诸子学兴起,太炎承染其风,乃信诸子书所载孔子事迹为“真孔子”。然诸子书中的孔子形象,多涉轻薄之辞,然太炎过信其说,借以否定儒家眼中的孔子。观其所撰《诸子学略说》,其中揶揄孔子所用材料,几乎皆取自诸子书。
二终始非康
甲午以后,太炎积极参与政治,一度加入康有为发起的上海“强学会”,投身于维新运动。1897年,太炎被聘为《时务报》撰述,曾发表《论亚洲宜自为唇齿》《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等文,宣扬变法。虽然,太炎与康门中人,时因政见与学术的不同,而常相龃龉。盖康门上下颇尊乃师康有为,甚至目为圣人,而太炎尤不能耐,甚至毁康门为教匪,遂相斗殴。太炎因辞别《时务报》,而门户之见益深,至欲撰《〈新学伪经考〉驳议》,以攻康有为。不过,此时太炎在政治上似尚未与维新党真正决裂。
戊戌间,太炎被聘为《昌言报》主笔,撰文支持变法。变法失败,太炎遁亡日本,犹与康门相过从,“与尊清者游”。其时所撰文字,如《祭维新六贤文》《答学案》等,尚袒护维新党如故。其后,太炎因梁启超而结识孙中山,乃托身革命旗下,遂与康党渐行渐远矣。庚子间,唐才常组织“自立军”,欲谋勤王,拥戴光绪帝复位,而太炎力主排满,且断辫以明革命之志。自此,太炎与康门最终决裂,且常撰文以讥毁康有为及其门人。
1903年,太炎因《苏报》案入狱。出狱后,遂赴日本,参加同盟会,继任《民报》主笔,主持《民报》与梁启超《新民丛报4dBN76BpXT7Efiaq4iBzzg==》之论战。此时,太炎不仅在学术上攻驳康有为的今文学,而且在政治上亦抨击其改良保皇的思想。
太炎治《春秋》,一言以蔽之,不过宣扬其排满思想而已。其后参加革命,组织光复会,亦出于此种思想的激发。至其攻驳康有为乃至整个常州今文学,亦不过因彼等倡言“满汉大同”,而违背其排满主张的缘故。
太炎尝论顾栋高的《春秋》学曰:
(顾氏)似是而非,最足惑人者,在尊君抑臣之说,每于弑君诸狱,谓《传》注归罪于君者为助乱。盖自托《春秋》惧乱臣贼子之义,不知纲举而目始张,源清而流始洁,非先正君父,终不能遏乱贼之逆谋也。明君在上,正身率下,刑政具举,则乱臣贼子自惧而不敢发矣。苟任君父之失道,而徒于已弑之后,明书乱贼之名,虽笔如日月,何足使乱贼心惧哉?[12]855
《春秋》大义,本不过诛讨乱臣贼子而已。虽然,三传中皆有罪君之辞,而顾氏犹有不慊之意。然太炎徒据正己正人之说,而独罪君之失道,则失《春秋》之旨远矣。要言之,太炎殆不过欲推此以论证革命的合法性而已。
1903年,太炎撰《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其中有曰:
长素足下,读《与南北美洲诸华商书》,谓中国只可立宪,不能革命,援引今古,洒洒万言。呜呼长素,何乐而为是耶?热中于复辟以后之赐环,而先为是龃龉不了之语,以耸东胡群兽之听,冀万一可以解免。非致书商人,致书于满人也!夫以一时之富贵,冒万亿不韪而不辞,舞词弄札,眩惑天下,使贱儒元恶为之则已矣;尊称圣人,自谓教主,而犹为是妄言,在己则脂韦突梯以佞满人已耳,而天下之受其蛊惑者,乃较诸出于贱儒元恶之口为尤甚![19]176
又曰:
种种缪戾,由其高官厚禄之性,素已养成,由是引犬羊为同种,奉豭尾为鸿宝。向之崇拜《公羊》,诵法《繁露》,以为一字一句,皆神圣不可侵犯者,今则并其所谓复九世之仇,而亦议之……而必为满洲谋其帝王万世、祈天永命之计,何长素之无人心,一至于是也![19]178
盖庚子以降,康有为犹主保皇,且撰《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答南北美洲诸华侨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等书,谓“中国只可立宪,不能革命”。其实,康氏之说实颇有理据,辛亥革命后的社会政治现实也多证明其说,然观太炎此书,不过逞其利口,炫其文辞,而厚诬康氏之人品,以为康氏倡导保皇之说,不过出于“高官厚禄之性”耳。当时革命党人常以道德相高,颇以此攻毁康氏。至数年后,太炎与孙中山竞事倾轧,党同伐异,俱以丑诋对方为事,而道德之面具亦不复存矣。
然太炎之言革命,究与孙中山不同,其内容实不出“排满”二字。1901年,太炎尝撰《正仇满论》以攻梁启超《中国积弱溯源论》,以为革命即驱逐满人也。案,儒家素主夷夏之辨,而以公羊家为甚。然公羊家论夷夏关系,本有二义:其一,夷夏种族不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须抟聚诸夏以抗拒夷狄;其二,诸夏在文明上优于夷狄,故夷狄可进于诸夏,而诸夏亦可退为夷狄,纯以礼义为进退标准。故就人类之理想而言,终将无分地域、种族而趋于大同矣。后世儒家,因政治现实的逼迫,常不过偏取一义而已。至两宋时,辽、金、元相继勃兴,中原危弱,故不得不严夷夏之辨。直至清人入关,而以少数种族陵制汉人,遂有泯除满汉畛域之见。道咸以降,时当西夷侵逼,则满汉自当携手攘外,孰谓非宜哉?故常州诸贤,至于康氏,莫不主“满汉大同”之说矣。
庚子之后,清朝廷已不孚天下之望,则两百年的民族仇恨至此乃激为排满巨浪矣,故晚清革命思想莫不以民族主义相号召。时势如此,学说亦不得不随之而变,亦属自然。故太炎极论民族主义的正当性,“民族主义,自太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潜在,远至今日,乃始发达,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盖以民族主义出于人之本性;又谓满洲人与历史上的诸越、五胡不同,彼终归化于汉人,自可与汉人视为同族,而满洲三百年统治,始终陵制汉人,焉可以一族视之?并且,“今日固为民族主义之时代,而可溷殽满、汉以同熏莸于一器哉”?[19]173-174太炎以民族主义合于现代思想,观乎今日民族国家之现状,不可谓非特识耶!
公羊家以文明作为区分夷夏的标准,其目的在于以中国为治理的中心,由内而外,逐渐将夷狄纳入自己的教化范围,如是而达到天下大同。然至晚清之时,国人日渐意识到西方文明的发达,而数千年礼乐之邦的中国反沦为“新夷狄”,故此时康有为主张变法,目的则在于引进西法。然在保守派看来,此乃“以夷变夏”;不过,按照康氏的公羊学说,犹属于“以夏变夷”。并且,庚子以后,康氏甚至称西方的种种制度和观念,亦未必超出了孔子学说的籓篱,则中国遵用西法,犹不离于孔子之道也。
至于革命党人,多浸染于西洋文明,其所以主张排满,而不取康氏的大同学说,实以革命为当务之急的缘故。因此,辛亥革命后不久,太炎即致书留日的满洲学生,其中这样说道:
贵政府一时倾覆,君等满族,亦是中国人民,农商之业,任所欲为,选举之权,一切平等,优游共和政体之中,其乐何似?我汉人天性和平,主持人道,既无屠杀人种族之心,又无横分阶级之制,域中尚有蒙古、回部、西藏诸人,既皆等视,何独薄遇满人哉?[20]520
革命前,太炎排满最烈,可谓不遗余力,然一俟革命功成,即放弃旧日的排满主张。可见,对太炎而言,“排满”只不过是手段而已。不独太炎,当时革命党人亦多有此种意识,因此,革命后的新政府主张“五族共和”,即出于此种觉悟。
太炎非毁康氏者,尚有一端,即其孔教思想。1897年,太炎被梁启超聘为《时务报》撰述,已不甚慊康门的孔教主张。1913年,康氏归国,旋即发起孔教运动,太炎乃撰《驳建立孔教议》,以驳其说。其中有曰:
近世有倡孔教会者,余窃訾其怪妄。宗教至鄙,有太古愚民行之……逮及衰周,孔、老命世,老子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孔子亦不语神怪,未能事鬼……中国果未有宗教也……今人猥见耶稣、路德之法,渐入域中,乃欲建树孔教以相抗衡,是犹素无创痍,无故灼以成瘢,乃徒师其鄙劣,而未有以相君也……是则孔子者,学校诸生所尊礼,犹匠师之奉鲁班,缝人之奉轩辕,胥吏之奉萧何,各尊其师,思慕反本,本不以神祇灵鬼事之……今以世人拜谒孔子,谓孔子为教主,是则轩辕、鲁班、萧何亦居然各为教主矣……盖尝论之,孔子之在周末,与夷、惠等夷耳……昏主不达,以为孔子果玄帝之子,真人尸解之伦……孔教本非前世所有,则今者固无所废;莫之废,则亦无所建立矣。[7]200-203
其实,太炎此论颇为偏隘。盖是时孔教之势焰滔天,太炎宜不无嫉视康氏之情。然太炎欲攻孔教,竟不惜贬夷孔子,以为犹轩辕、鲁班、萧何之属而已。
盖太炎少康氏十岁,然自其初涉经学,即毕生与康氏为敌。钱穆尝论两人思想之异同曰:
康极恢奇,而太炎则守平实。故康欲上攀孔子为教主,称长素;而太炎所慕则在晚明遗老,有意乎亭林之为人,而号太炎。然康主保王,太炎则力呼革命。康唱为变法,太炎又谆谆期循俗焉。[16]29
余英时则曰:
撇开学术造诣的深浅不谈,只从思想上的影响来看,清末的康、章并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清初的顾炎武与黄宗羲,中叶的戴震与章学诚那种“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局面。[21]114
在余氏看来,康、章并立,犹清初的顾、黄与后来的戴、章,可谓“双峰并峙,二水分流”,是论尚不失公允。
三追贬常州之学
太炎因党见而攻讦康有为,遂在学术上又追论常州今文学之弊,以为不过上承桐城文士之遗习而已。其在《检论·清儒》中云:
夫经说尚朴质,而文辞贵优衍;其分涂,自然也。文士既以媐荡自喜,又耻不习经典。于是有常州今文之学,务为瑰意眇辞,以便文士。[22]484-485
太炎盖以治古文学者为经儒,而谓桐城、阳湖至常州今文学乃一脉相承,不过文士之学而已。诚若是说,清代今古之争,则似经儒与文士的习尚不同所致。
又云:
及江永、戴震起徽州,徽州于江南为高原,其民勤苦善治生,故求学深邃,言直核而无温藉,不便文士。震始入四库馆,诸儒皆震竦之,愿敛衽为弟子。天下视文士渐轻。文士与经儒始交恶。[22]484
可见,太炎抱党见之私,乃丑诋常州今文学竟至如此耶!
刘师培之说略同,谓刘逢禄、宋翔凤“合文章、经训为一途”,则亦贬今文学乃文士所习尚也。诚若此言,至于龚、魏讥切时政,亦犹文士好放言谠论有以致之耳。
1891-1896年,太炎尚为诂经精舍生徒,即撰《春秋左传读》一书,凡九卷,八百余条,共五十余万言,其意则在订正刘逢禄之失。据太炎《自定年谱》,是时太炎已分别古今文师说,而“专慕刘子骏,刻印自言私淑”[23]5。1896年,康有为过杭州,以《新学伪经考》示俞樾。其后,俞樾笑谓太炎曰:“尔自言私淑刘子骏。是子专与刘氏为敌,正如冰炭矣。”[23]5 盖刘逢禄为清代公羊学之大宗,晚清今古之争愈炽,而双方种种忿争,大半可溯源于逢禄之创获。太炎既为革命派理论家,深知欲攻康有为,必先捣其巢穴,此太炎所以攻逢禄也。
其《左传读》一书,不独驳刘,且有补杜之意,“麟素以杜预《集解》多弃旧文,尝作《左传读》,征引曾子申以来至于贾、服旧注。任重道远,粗有就绪,犹未成书”[12]856。盖乾嘉学者多议杜预注《左氏》之失,而太炎殆承其绪余而已。
逢禄攻《左氏》之书有三,即《箴膏肓评》《左氏春秋考证》及《后证》。其中,《后证》一书具列古书论《左氏》之文,如《史记》《汉书》《后汉书》《说文解字序》《经典释文》等,欲否定《左氏》为《春秋》之传。1902年,太炎撰《后证砭》一卷,又名《春秋左传读叙录》。是书之旨,则在论《左传》确为《春秋》之传,而非出于刘歆之伪窜,即“称‘传’之有据,授受之不妄”。
此外,太炎尚撰有《左氏春秋考证砭》《驳箴膏肓评》。其中,《驳箴膏肓评》撰于1902年,而《左氏春秋考证砭》未刊,今尚未见其手稿。
三书总叙云:
乃因刘氏三书,《驳箴膏肓评》以申郑说,《砭左氏春秋考证》以明《传》意,《砭后证》以明称“传”之有据,授受之不妄。[12]856
又,《春秋左传读叙录》序云:
懿《左氏》《公羊》之衅,起于邵公。其作《膏肓》,犹以发露短长为趣。及刘逢禄,本《左氏》不传《春秋》之说,谓条例皆子骏所窜入,授受皆子骏所构造,箸《左氏春秋考证》及《箴膏肓评》,自申其说。彼其摘发同异,盗憎主人。诸所驳难,散在《读》中。昔丹徒柳宾叔驳《穀梁废疾申何》,则逢禄之说瓦解。然《穀梁》见攻者止于文义之间,《左氏》乃在其书与师法之真伪……先因逢禄《考证》订其得失,以为《叙录》,箸于左方。[12]758-759
显然,太炎此三书俱针对逢禄三书而撰,而以宗《左氏》为旨。
此外,太炎尚有《刘子政左氏说》一卷,发表于1908年。是书辑录《说苑》《新序》《列女传》所举《左氏》事义六七十条,以为刘向兼综《穀梁》《左氏》之证,颇有发明。太炎又有其他文章与书札,如《与刘师培书》《驳皮锡瑞三书》,其中颇有论及《春秋》的文字。
太炎攻申受,不独抉其经学之失,且又多就其政治立场着眼,曰:“起于刘逢禄辈,世仕满洲,有拥戴虏酋之志,而张大公羊以陈符命。”[24]259案,逢禄于《春秋公羊何氏释例》一书中,进吴、楚为中国,太炎乃据《左氏》以驳之,曰:“盖《春秋》有贬诸夏以同夷狄者,未有进夷狄以同诸夏者。杞用夷礼,则示贬爵之文。若如斯义,满洲岂有可进之律。”[24]255 盖公羊家本有夷夏进退之旨,逢禄之说,虽或不无逢迎满人之嫌,然就经义本身而论,实不相违,则太炎所论,亦大半出于党见也。
四晚年归宗杜预
清人治《左氏》的态度,大多采取补正杜预《左传》注乃至纠弹杜氏的立场,唯太炎以“宗杜”为其学术大旨。1930年,太炎撰成《春秋左氏疑义答问》,自称“为三十年精力所聚之书,向之繁言碎辞,一切芟薙,独存此四万言而已”[25]355。1933年,弟子吴承仕、钱玄同初刻此书于北平,即《章氏丛书续编》本。越十年,薛氏崇礼堂再刻于成都。其弟子黄侃谓此书“上甄曾、吴、孙、贾、太史之微义,下取贾、服、杜预之所长,要使因史修《经》、论事作《传》之旨由之昭晰”,甚至以汉末郑玄赞《周礼》相况[14]342。黄氏推挹乃师之书,竟至如此耶?
盖清人治《左传》,多宗东汉贾逵、服虔,太炎初时亦然,然至晚年,乃以宗杜为旨矣。太炎尝曰:
余少时治《左氏春秋》,颇主刘、贾、许、颍以排杜氏,卒之娄施攻伐,杜之守犹完,而为刘、贾、许、颍者自败。晚岁为《春秋疑义答问》,颇右杜氏,于经义始条达矣。[9]4
仆治此经近四十年,始虽知《公羊》之妄,乃于《左氏》大义犹宗刘、贾。后在日本东京,燕闲无事,仰屋以思,乃悟刘、贾诸公,欲通其道,犹多附会《公羊》,心甚少之。亟寻杜氏《释例》,文直辞质,以为六代以来,重杜氏而屏刘、贾,盖亦有因。独其矫枉过正之论,不可为法。因欲改定《释例》,而未能也。[25]357
可见,太炎晚年宗杜,实以刘歆、贾逵诸汉师有“附会《公羊》”之失也。盖汉人治《左氏》,颇取《公羊》说,而杜预“专修丘明之传”以解《春秋》,而《左氏》之门户至此乃完。终太炎一生,嫉《公羊》如仇雠,则其晚年舍汉师而宗杜,抑或出于此欤?
杜预成立《左氏》为《春秋》之传,关键在于建立《左氏》解经的凡例,此其所以作《春秋释例》也。因此,《左氏》之古字古言,则“汉师尚矣”,诚非杜预所及;至于条例,太炎以为“必依杜氏”。对此,太炎曰:
盖刘、贾诸公欲通其道,不得不以辞比傅,所作条例,遂多支离。杜氏于古字古言,不逮汉师甚远,独其谓“《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实非刘、贾、许、颍所逮,终之子干父蛊,禹修鲧功,所以伸其难遂之怀,成其未竟之绪,非以相伐也。其间亦有未能甄明者……有自用过当者……要之,杜君《释例》,视刘、贾、许、颍为审谛,其于吴起、荀卿、贾傅之说,苦未能攀取尔。[14]258-259
自太炎视之,汉人言例,多支离之病,而杜氏《释例》,“视刘、贾、许、颍为审谛”,此其所以宗杜也。
又,杜预之前,《左氏》学者多效《公》《穀》,而为《左氏》增设条例,至于时月日例,亦颇有效之者。案,时月日之例,《左氏》本无所取,唯于卿丧与日食二者,以为犹有义例存焉。太炎则据杜预之说,亦论时月日例之非,称刘、贾之徒,“溺于《公羊》《穀梁》之说,横为《左氏》造日月褒贬之例”[14]310。此又太炎宗杜之一端。
不过,太炎虽持《左氏》立场,然亦有不慊于《左氏》之处:
问:《五经异义》:“《春秋公羊》说:妾子立为君,母得称夫人。故上堂称妾,屈于適;下堂称夫人,尊于国家。”《古春秋左氏》说:“成风得立为夫人,母以子贵,礼也。”《穀梁传》说:“鲁僖公立妾母成风为夫人,入宗庙,是子而爵母也;以妾为妻,非礼也。”三者孰正?
按:春秋鲁秉周礼,虽尊妾母,必待適母死亡始行之,故哀姜诛然后尊成风,出姜归然后尊敬嬴,齐姜薨然后尊定姒。襄公本无適妃,故昭公直尊其母齐归。若適、妾并尊,上堂称妾,下堂称夫人,于鲁无有。左氏家所说,亦非《传》之正义,自以《穀梁》为正。然《春秋》不讥者,是时诸侯之国,闺门无礼。齐桓公有三夫人,郑文公有夫人芈氏、姜氏;其次以妾为妻,如晋献公以骊姬为夫人,宋平公以嬖人弃为夫人;鲁皆无有。哀公欲立公子荆之母,宗人衅夏犹持之。既立,遂为国人所恶,则在《春秋》后矣。至適母不在,以妾母为夫人,人子私情,有不得已,但祔姑而不敢配食于君,以干正適,亦可以无讥矣。故于“君氏卒”首示其礼,以为正则,其后虽有小失,不尽讥也。若夫诸侯不再娶,于《经》无文,孟子、仲子,则其事也。[14]310-311
《公羊》《左氏》俱主张“母以子贵”,独《穀梁》以为非礼。其后,刘逢禄于此亦主《穀梁》说,而太炎亦不取《左氏》,似以《穀梁》说为正。然太炎谓《春秋》无讥“母以子贵”者,而有嘲“上堂称妾,下堂称夫人”之语,则似犹不慊于《公羊》说也。
虽然,太炎亦有取于刘歆、贾逵而非杜预者:
问:庄公《经》“纪季以酅入于齐”。《公羊》谓“不名”为“贤”,引鲁子说“请后五庙以存姑姊妹”。贾侍中谓纪季之属,“《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而杜反从《公羊》,谓“齐欲灭纪,故季以邑入齐为附庸。先祀不废,社稷有奉,故书字贵之”。今所无解者,正在书字尔。
按:诸侯之弟,蔡季、许叔、纪季,三皆称字。“蔡季自陈归于蔡”,《传》称“蔡人嘉之”。“许叔入于许”,《传》无嘉文。“纪季以酅入于齐”,与许叔之“入于许”,事正相反矣,安得更云“嘉之”?贾谓“纪季不能兄弟同心以存国,乃背兄归雠,书以讥之”。此正论也。存五庙,为附庸,先祀不废,其说本无根据,以后书“纪叔姬归于酅”,故以臆言之。夫以伯姬之葬,尚赖齐侯,谓其得存先祀,此必不然之数也。刘、贾谓“纪季以酅奔齐,不言叛,不能专酅也”。杜《释例》谓“纪侯不能下齐,以与纪季,季非叛也”。据《经》《传》,“纪季以酅入于齐”,在庄三年;“纪侯不能下齐,以与纪季”,于是“大去其国”,在庄四年。杜颠倒其事以雪季之叛迹,是岂其实乎?纪虽无腆,上有王室婚姻之援,次有鲁君同好之救,季能与兄戮力,以王之宠灵,鲁之军旅,交相扶助,纪未必遂亡;而苟偷失志,以酅入齐,国既中判,外援亦惰,使天王不能为言,鲁君次滑,次且不进,而纪侯终以不能自存者,皆纪季为之。推利害之端兆,征废兴之所至,其事有甚于孙林父、华亥者,但以其为齐威所迫,屈身蛾伏,非为戎首,故不言叛尔。称“纪季”无贬辞者,背兄为可讥,威迫为可愍,故依其常录,无所黜削。《春秋》之君、大夫,临难苟免者多,纪侯“大去其国”,亦违君死社稷之义;“州公如曹”,复其比也。纪侯无贬文,于季复何足论?然严论国纲,季之可责者固在也。[14]316
庄公三年,“纪季以酅入于齐”。《公羊》贤纪季能存宗庙社稷,而杜注反取《公羊》义,谓“齐欲灭纪,故季以邑入齐为附庸,先祀不废,社稷有奉,故书字贵之”,此诚可怪者。疑杜氏当魏晋鼎革之际,曹氏让国而食邑陈留,故以纪季入齐事比之。至于刘、贾诸儒,则无此顾虑,乃直斥纪季为叛。太炎以《公羊》为臆说,本无根据,而杜氏反从之,亦违事实也。
五结语
章太炎作为晚清最重要的《左传》学者,同时又是革命党人的主要理论家,早年颇与康党中人相过往,然而,由于其在政治上与康党的决裂,随之在学术与思想上对康有为的公羊学展开了批判,并且上溯到康氏思想的源头,而追毁刘逢禄为代表的常州今文学,甚至对于今文家尊奉的孔子,亦不惜肆意贬抑,视为史家、匠师之流。基于此种意图,太炎的《左氏》学也背离了清初以来驳正杜预的主流倾向,而效仿杜氏的故智,摒斥贾逵、服虔折中《公羊》说以治《左氏》的路径。可见,太炎的种种学术见解,大半非平允之论,而颇系其政治上的党见有以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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