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春秋

2024-10-08 00:00:00曾秀华
伊犁河 2024年4期

夏·虫鸟

虽非繁华之境,楼宇寥寥,但黎明的第一抹光线并不眷顾我的菜园——外围商业区垄断了那如鸡雏破壳般的鹅黄色温柔天光。

在此之后的三四个小时里,邻家丑陋的铁皮凉亭也如鬼畜般将阳光剪辑成为又滥又长的“弹幕”,将它的华盖、罗马柱、吊兰花盆、植物藤蔓、歪斜木椅等剪影一一弹射在小院里。如此,我也只能望“阳”兴叹。既不可能关闭其“弹幕”功能,又不能跳入现实进行“强拆”——虽然那本就是一处极不押韵的违规建筑,是趁我外出时临时搭建的——于是只能在南阳台上简单望一眼平铺楼宇的金箔般的晨光。好在我并不需要像瑜伽或哈他舞者那样需要通过拜日式开启一天的身体觉知,否则只好在冥想中去感受那毫无质感的阳光了。

那天清晨,我一如往常向小菜园望去,突然发现一只小喜鹊在园中觅食,真是不请自来的小小园丁啊。那小鸟自带几分喜气,娇俏的细长尾羽总在不断向大地致敬。瞧啊,它发现了一只虫子,尖细的喙轻轻一叩便将其拿下,略略仰脖便吞了下去,感觉甚为丝滑。接着,它又轻跳了一下,曳步如流水,进入了西红柿、辣椒、茄子那悦目的阴翳里。接下来的时间,那里简直成了它独自的舞台,中央、前部、后部,寻觅着,啄食着,黑水晶似的小眼睛时刻狡猾地观察着周边。没有猫也没有狗在那儿,只有它自己。是啊,它愉快极了。我未敢稍动,生怕惊动它的狩猎,并暗自祈祷它天天能来。

正是呢,蔬菜短暂的一生总伴随着虫族荣枯。土壤中应该有蛴螬、地老虎、金针虫之属,因为每次播下的叶菜发芽时还是整整齐齐的,淡绿色茎秆上顶着水嫩嫩的袖珍叶芽,然而不过几天便参差不齐了,好似受到惊吓又缩回了土里。当然不是,是地下虫族坐而果腹了。

由于这些隐藏的“强盗”很难照面,也只能眼不见为净。而那些自鸣得意横行空中的小强盗们就难以让人“滥用”精神胜利法了。“小黑飞”“小白飞”专门吸食植物汁液,让油绿的叶片萎黄枯瘦,而在植株死亡之前,它们早已扑向下一个受害者了。

最傲娇的还要数蚜虫,它们专攻植物顶芽。有人说那是雌虫乘风而来落在枝叶上繁衍的,也有人说蚂蚁是蚜虫的搬运工兼保镖,它们的拿手好戏就是把蚜虫当奶牛养,将蚜虫运上蔬菜,甚至攻击或者吃掉蚜虫的天敌们,目的就是每天爬上爬下采集蚜虫分泌的糖分而大快朵颐。

说到蚂蚁,它们还真的是胆大妄为而又令人敬佩的小个子——至少我菜园里这窝蚂蚁是这样的。它们先是在院子西北角安家落户。菜园逐步开发后,它们发现那里居然是一处水源——那里安装了水阀方便浇灌蔬菜——于是就搬到了远离水源、较为温暖干燥的东南角的一处石板下。是不是很聪明?当菜园里的蔬菜小有模样时,蚂蚁们就敲锣打鼓进入了白热化的丰收季,天天都在过狂欢节。它们以植物枝秆、藤蔓为起落坪、高架桥和高速路,开启了自由劫夺的高光时刻。菜叶上总能见到它们的身影,丝瓜还在开花时就差点要因蚂蚁而潦倒死去。当无耻的行径被发现时,蚂蚁甚至会站在那儿张牙舞爪,像是在宣誓对脚下这棵菜的主权。

当我在院中走动或者劳作时,它们往往会跟踪而来,围绕着我的鞋子跃跃欲试,晃动着大黑脑袋,像是在发出一系列威吓指令。有一天,我正在院中为绿植换盆土,它们竟然成群结队跑来,围着园艺工具“研究”了一番,发现它们并无威胁,这才解除警戒,悻悻离去。

不过很快,蚂蚁们的告别式就进入倒计时了。一个小视频介绍了杀灭蚂蚁的大招,居然只需要将白糖、小苏打、洗衣粉按一定比例混合稀释后,对蚂蚁出没的场所来一场无死角地喷洒,就能让其彻底消失。喷洒几日后观察果然没有了蚂蚁的踪影,盘踞菜园两年的蚂蚁小妖们就此销声匿迹。

可空中飞虫和地下蠕虫仍在肆虐,小喜鹊的到来不啻为福音。这个小家伙从那以后就成了小菜园的常客,我也尽量不去打扰它。只要它在,我就退避三舍,直到它离开。

阳光下,它忙碌着,植株在它身上投下友爱的阴凉。

我猛然间顿悟,其实不管你住在哪里,阳光都在那里,都在给万物以刚刚好的照拂。而在这个位于河流次生林河湾的小城,已经有越来越多生灵驻留。

也许,世上并无偏远之境,在大自然与人类协调得刚刚好的位置,我们都将各得其所;反之,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物都将遭遇无差别打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秋·丰饶

天渐渐凉了,早晨的一场细雨虽不大却昭告了秋雨的威力。夏的背影愈发淡远。院子里最后的秋葵、瓠子和丝瓜生长缓慢,步入晚景。季节与植物自有契约,虽人力不能涉。

秋葵是六月间种下的,一窝两粒种子,三米多的垄,两垄,后来长出了十九株。

这十九株秋葵应做十九仙姝才对。先时为幼童期便已乖觉地擎着碧圆的叶儿嵯峨起来,天越热越肯长,不足一月,便亭亭如盖,茎秆粗壮。它们绿中呈紫,蒲扇般的叶片上,红色的茎蔓涂抹开去,充满野性的生机。绯红渐变色的花朵螺旋状短暂开过后便寂灭了,然而好戏才刚刚开始。蔫灭的花朵恰似手帕一般向内卷去,如同婴儿帽扣在那里。帽子里,那玉石般的果实正在慢慢孕育。成型后的果实呈六棱形状,就像顽皮的娃娃,有了力气后便将那婴儿帽死命抵开去,直至掉落在地上,露出细长如古剑的尖端,直指天空。好一个漂亮的亮剑过程。

红秋葵上屉蒸煮后还是会变成绿色,出锅后,浇上事先调好的料汁就可一饱口福了。烹饪方式虽简单,却能获得不错的口感,因为它们依然完好无损,原有的汁液一点也没有损失。有时候我会将秋葵与花生芽拌在一起,瓷白的花生芽鲜脆可口,青绿的秋葵软糯丝缠,令齿颊生香。

出门几日回来,有几只秋葵长成了木荚状,剥开,几排黑米种子落入手心,约定了下一个种植季。然而,不知何故这却成了我的一厢情愿。翌年,撒下的秋葵种子并没有发芽,哪怕是再饱满的种子都没有,寂寂无声的它们就这样成为了泥土的一部分。

于是想起一部名为《种子战争》的纪录片,心中便有些惊惧,不会是就连秋葵这样的蔬菜也被人类重写了基因序列,被断了繁衍的能力,这还真是令人细思极恐。要知道,植物是可以自我繁殖和产出的,种下的种子来年收获时就会有新的种子产生。可是,这样往复循环的话,商人就没办法依靠简单地售卖种子赚钱了。而早在两百年前,种子制造商便出现了,顾名思义,“种子制造商”便是制造种子的商人。

一颗种子的产量、果实的颗粒大小、抗干旱能力以及抗害虫能力,这些可以衡量种子质量的指标,已经可以人为地去控制。种子大战已在悄无声息中拉开序幕,可以想见,一旦种子只能产出结果,不能产出新种子,那也就意味着你只能去通过购买的方式去获得种子了。而这样的种子一旦被人为地控制和垄断,那就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灾难。

不过,还是不要太灰心吧,毕竟,小菜园里还有别的蔬菜在生长。对啊,植物是地球上最古老、最为丰富的生命形式之一,它们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发展出了惊人的生存和适应能力。了解和尊重植物的智慧,有助于人类更好地保护和维护自然生态。城市中的小菜园不啻为邮票大小的生态园,植物在这里尽天年,广繁育。

那年夏季,菜园只种了一窝丝瓜,是嬢嬢从市场上买回来的瓜苗,弱不经风的几片毛绒叶子,像是别家的小孩长在角落里。哪里知道,那个最西面的角落却是未来得到阳光最多的地方,当豆角和豌豆也都不幸中途夭亡后,丝瓜却葳蕤起来,占尽小菜园风光。

它先是将豆角架悉数占领,然后又在周围的铁篱笆上攀爬,再向东逶迤迎接太阳,又成功从空中越过菜垄间的条石步道,往黄瓜架而去,从黄瓜架来到阳台的雨棚下。当它幼嫩的尖端碰到灼热的雨棚栏杆时,才停下了摸索的触手。雨棚在夏天产生温室效应,将其中的金属支架晒得发烫,充满汁液的丝瓜藤在这里不得不断腕,但还是结了几个漂亮肥大的瓜仔。

即使到了深秋,丝瓜依然在奋力将更多的子嗣带到阳光下。阳光,是啊,阳光是多么令植物狂喜啊。在秋雨间隙的日子里,天气晴朗可喜,那丰美的阳光厚厚地照射下来,温暖着所有植物,你几乎都能听见它们在愉快地窃窃私语:“拥抱我吧,我最亲爱的爱人。我用我的生命追逐着你,为你奉献我所有的生命。”

瓠子瓜并不是太讨喜的瓜菜,它以丰产闻名,只要水到位,它的生长根本停不下来。从夏入秋,它以汹涌澎湃之势涌上铁篱笆,像一径浅绿色的水流泄向公共绿地,毫不停歇地开着花结着果。从藤到叶,一律胖大憨拙,连结的果实口感也是胖胖绵绵的,有点像冬瓜,但却没有冬瓜的唇齿生香。一棵瓠子瓜苗让我收获了差不多四十只瓠子,最多的一次采收是八只,自家小院所产,拿来制肥终究有些不忍,便拿来切片焯水冷冻,以备应付冬天的菜荒。

菜园生活第一年,嬢嬢帮忙种下了韭菜、辣椒、西红柿、黄瓜、丝瓜、瓠子、豌豆、菜豆、上海青和油麦菜。许是因为地生,一些植物没有活过青春期就枯萎了。辣椒僵苗,黄瓜和茄子在结了第一批果实后就一蹶不振,叶子打蔫发黄,之后就连茎秆也僵直干枯了。后来陆续补种了油白菜、苋菜和秋葵,收获颇丰。头一年的生地,能有这样的表现着实令人宽慰。

初时,院子里还满是石头瓦块砖头,用了十多天才清理了个七七八八。生地瘠薄,又掺入牛羊粪,但只要一浇水土壤就板结。到了秋季,土壤中竟然发现了蚯蚓,那就像诺亚放出鸽子带回的新鲜橄榄枝一样令人欣喜。

冬·风云

小时候,母亲总是将家里的菜园打整得有模有样,各色蔬菜都长得极水灵,很是丰足,足够供养一家八口。有年春天,母亲突发奇想在靠西面的矮墙根上洒了些格桑花种,因其种子形似燕麦,我们都习惯叫它燕麦花,颜色有粉色、紫色、蓝色和白色,花型轻盈简约,灵性而自然,与阳光和细棉布有着同样朴素却又能抚慰人心的气场。

一天清晨,母亲解下围裙搭在矮墙上,兀自立于花间。那片格桑花恰好将花影斜印在斑驳的矮墙上,轻轻晃动着,四下里静悄悄的,无风,亦无飞鸟,一切都如人生刚开始的模样。然而,那静定的一刻却只有短短一瞬,因为恰在此时我推开门走进去与母亲四目相对,平静与美好就此荡漾开去。母亲恍若梦醒一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拧转身去在地里拔了几个萝卜就慌忙走开了。后来屡屡想起都不免有些懊悔,在那个明媚之晨,母亲有那么一刻开了小差,走神了,开启了绝不同于她平素生活中的神游时刻,她是忆起了豆蔻年华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全都怪我一不小心打乱了那方寸时光的四角,让母亲重又跌入忙碌的现实生活。这也让我对母亲有了一种新的认识,原来,永远不会被打垮的母亲虽然表面风风火火,内心却有一方自己的花园,一份源自小女儿的雅趣与天真。

这份天真让我对浪漫写下了最初的定义。我天生热爱美好,以至于一位评论家对我的写作开出了类似“这是一个在万物中发现美好的灵魂”这样的评价。时隔多年,原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话语方向。有了这样的人生铺陈,我在有了自己的一小爿田园后,又怎么会放弃让美味在这里发源的机会?

于是,小菜园成为我笔耕之余的另一张稿纸,这稿纸任我涂抹构画,收获着来自阳光与泥土的馈赠。小菜园除了蔬菜,还曾侥幸存活了一株覆盆子。说是侥幸存活一点也不夸张,原本是姐姐让人去苗圃里挖回来的,可是由于东邻在院中自搭的凉棚遮蔽了阳光,在历经了骤冷骤热的四月和五月,种下的二十多株覆盆子,最后就只有一株活下来,极慢地发育着,以打开手掌挨戒尺的模样委屈地生长着。极短的日照令这棵覆盆子长得极其柔弱,却在八月间结出了几簇漂亮的果实,引来鸟儿啄食,倒也成就了一时的热闹。

因地处北方,花卉绿植都养在阳台的花盆里,但光线不济,花儿们都显得有些萎顿,所以一待冬天过去,就搬出来放在步道石两旁让它们尽沐天恩。可是到了炎热的夏季却还得搬回阴凉的室内,来来回回,上下台阶,别说盆花,连我自己都不自觉地犹豫起来,慢慢地怠惰着,以至于最终放弃。

后来,又在园门靠近步道的西缘种了几株蓝色鸢尾。就是梵高画笔下那种颜色的鸢尾,第二年早春,蓝鸢尾如同报春花一般欣欣然抽出花箭,形同美人甩出的精巧水袖。叶片也努力地拥抱阳光,看上去更像是美人了。开花时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在这座小城里,鸢尾花并不鲜见。有很多,不下五种品类,成片地生长着,成为同月季、蔷薇一样的同格式街景,我却稀罕地种在了自家菜园里。

隔天午后,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趁我不在家中,拔下秾丽的蓝鸢尾花头当腊笔,在石墙上留下涂鸦后逃去无踪,残破的花朵与花骨朵凌乱地丢了一地。如果仅仅是拨了花朵倒也罢了,到第二天午后我才发现,那是将其整株拔起又强行摁回去的荼毒。根残茎断令那几株翩若彩蝶的花中美人就此香消玉殒,潦草收场,结束了与我生命的交集。

春秋季节,园中能为花卉绿植提供荫蔽的,是在后门外与邻楼相距三米的空间内搭建的一个带遮阳棚的晒台,差不多有四平方米,南面挂竹帘,光照强时可做遮光帘。但我却忽略了可怕的温室效应。那晒台夹在两楼之间,紧抵卧室南墙,夏季高温时,除了能为卧室提供些许阴凉外,根本不能将花草放置其中,否则会被活活烤死,更不用说一年更胜一年的反常的夏季高温……

于是又有了小花园的初步构想。菜园外有一处公共绿地,那所谓的绿地不知是人工草坪还是自己挣扎长出的野草,反正是深深浅浅不甚周正,更像是一块撂荒地。工人时常忘记给这片“绿地”浇水,致使荒草更荒,优胜劣汰,最后将那最结实的野草保留了下来。看着别家菜园外的公共绿地已经种上了花卉苗木,而自家门前这块绿地却越来越难看,便自云南买了些蔷薇种苗回来,将紧挨菜园的荒草刨开来,种了下去。

由于仅仅是刨掉荒草直接栽种的,种下时也仅仅是浇了定苗水,对其能不能活全无把握。不想种下五株,竟活了三株。那三株蔷薇发出新枝,最东面的一株于第二年率先开起花来。红色,重瓣,长在蛮荒的野草丛中,还真是有些惊艳。于是就想着等秋季一定要把这荒地整理出来,全都种上蔷薇,让这里成为一个小小的蔷薇园。

然而,我的蔷薇园构想还没实施,东邻便趁无人时跑来刨土种下了一株葡萄树。虽然小区明文规定不得占用公共绿地种植果蔬,可是东邻就是能鼻孔朝天地在一段时间之后又在那抢占之地上用水泥和条石铺了一条扎眼的步道。那株绽放的蔷薇被生生压在了国界一样的步道之下。也就是说,邻家男男女女日后可以大大方方踱步过来看这株葡萄,而漠视那里正对进去是我的私人领地。

铺条石那天,我原本在写作,面对这种光天化日下的强占行径,我的血液一下子被拉到了冰点。看他们一副自得意满的样子,我放下手中的活,想出去和他们理论一番,可是走到门口又犹豫了。自己一介女流,平时并未和这家人打过交道,只知道他们喜欢大声喧哗,大人小孩都是如此,还喜欢将烟火气也弄得与噪音无二。烧烤时,他们麇集在丑陋的铁皮凉棚里,肆无忌惮地大声笑闹,那场面和失火一般。去和这样的一家人说理,委实张不开口,想了想,还是打了电话让物业的人出面调停。

物业的人闻讯,果然过来阻止,申明公共绿地只能栽花种草,东邻竟然强辩道:“别家都在这么干,我们为什么就不能?”事实上,小区里那时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家,大家只是在自家门前的公共绿地栽花种草以利美化,并无抢占来种供食用的瓜果蔬菜。也许是怕得罪人,物业人员一听到这样针锋相对的反驳立刻就闭了嘴,不再说话。我在屋里听得真切,也只好作罢。

嬢嬢知道后颇有些忿忿,后来拿来苹果树种下,以灭其人蚕食鲸吞的构想。然而挖开中间的草坪却是困难的,那下面,野草的根与生地纠缠成团,拌有石块戈壁,栽下的苹果树苗终未能成活。

春·万物

后来,家中生变,我花在菜园的时间变少了,菜园的光景也渐渐寥落。先是大姐病故,后来是父亲离世。

我原不懂得如何栽培蔬菜,那时候经常打电话向大姐讨教,即便是在病榻上,大姐都爱和我唠一唠瓜菜的事,然而大姐却始终未曾看到小菜园的风致就黯然离去了。在那之前,大姐曾在伊犁河南岸一处农家大院里生活。院子里的菜园很大,比母亲的菜园要大一倍多。那个农家大院坐北朝南,房屋式样和布局令人怀想到童年和父母一起生活的老屋。屋里被大姐打整得窗明几净,屋外最多见的是农具。平素唯有蜂儿蝶儿前来相扰,俱都沾染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倒也正合大姐的心意。在她看来,冬季住楼房,夏季住平房,还能吃上放心的瓜菜,幸福人生莫过于此!

院南有近一亩菜园供大姐忙碌,院北养着鸡鸭鹅兔。连接大门与屋子的是由瓜菜与葡萄藤蔓相接的长廊,恬淡闲适。廊上有桌有椅,桌上摆着水果,桌下铁皮桶里浸着黄瓜、西瓜、脆甜瓜。

那时候,我们姐妹几个时常约着去大姐的菜园里摘菜。每次去,大姐都要做一桌农家菜款待我们,有鸡有鱼有最鲜嫩的蔬菜。大姐的厨艺本就承袭自母亲,吃着吃着就恍若回到了昔日那张一家八口的红漆八仙桌前,回到了那个昭示着血脉相连的时刻,话题便多了童年的回忆,在聊天时愉快地互相打趣。

由于紧挨着院墙还长着年代古早的苹果树和杏树,瓜菜们往往会攀援上树,将花骨朵送进树丛深处,又将一只只吸吮了日月精华、样样占尽先机的瓜儿们一只只垂挂下来。要想把它们采摘到手,就得费一番功夫了。于是,有人站在树下指点,有人踩在枝头采摘,嘻嘻哈哈的,成全了一段欢乐时光。发现瓜菜的人会着急地埋怨,采摘的人却像是故意要显示自己本领高强,身手并不输于孩童时期的敏捷,还顽皮地变换身形,追捉游鱼一样将那狡童般的瓜儿揽入怀中。

令我暗自欢喜的还要数老杏树下的秋千架,每次去了我都要在那里盘桓一回,倒也不求像孩童那样高高荡起,只是坐在那儿看一会儿流云,想一回心事。忽想起多年前令母亲静定的那个“太阳花时刻”,那是一段仅仅属于母亲的美丽时刻。那一刻,阳光是温柔的,大地是温柔的,就连母亲温柔的笑容也都是面向自己内心的吧。那么大姐呢?她的内心却始终苦痛。

相比起母亲,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好了很多,最起码像我们这种家庭出生的女人不必再像男人那样靠力气养家,以一滴汗水要跌成八瓣的那种努力驱策着自己不断向前。然而,新问题却出现了。对于大姐来说,情感上的不如意造就了她身心双困的“自我反噬”,这也为她的健康埋下了诸多隐患。特别是最后的几年,她大概鲜少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吧。

在大姐被疾病夺去生命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她癌症复发已有两年。加上那两年,城与城之间时常不相来往,遑论烟火人家。我们那时只是奇怪大姐为何突然消瘦,而她总是含蓄地笑一笑,说自己过着简单健康的生活,所以我们都以为她是因为追求轻质健康改变了饮食所致,那些所谓的养生之道在吃喝上禁忌多极了,而膳食的不平衡却令她的身体每况愈下。

大姐身故一年五个月后,父亲也撒手去了。在父亲临终那几个月,一种强大如洪水的改变也正悄然发生着,覆盖了我生命的角角落落。我实在没有太多精力照管小菜园,嬢嬢便接管了过去。

不仅菜园,由于疏于管理,就连家里的盆栽也一盆接一盆地寥落下去,直至死去,几乎到了“团灭”的边缘。那些在最初的逃避心态唆使下发展起来的多肉植物袖珍园也渐渐荒灭了。

那时,为了逃避接二连三的打击,我依然保持着对大自然对植物的热情,但那种热情却是“内卷”而病态的,那就是将自己框囿于一方寓所,用极端精致的方式照顾那些传说来自于荒漠区域的植物,也许这正是我在那个时期焦虑不安心态的一种外化与投射吧——希望能通过种植在极端生存环境下的植物来缓解内心的崩溃。观音莲、神想曲、琉璃殿、京之华锦、碧玉莲、黑兔耳、白凤、方鳞绿塔,光听名字就足够治愈了。这些名目繁多的多肉植物最擅长收集来自天空的水分与瘠薄沙地里的养份,为了储存足够多的食粮,它们努力让自己胖胖圆圆矮矮的,以确保生存的几率。种植它们还有专门的花盆、盆土、肥料、铺面石以及各种工具。多肉植物让原本就喜欢寓物于情的国人找到了被需要的归属感。而现在看来,形形色色的多肉植物更像是不死的“木乃伊”,任人栽植与装扮,它们乖觉、安静,与嘈杂可怕的现实生活形成了巨大反差。

一连几个月我都是这样度过的,种了喜阳的莲座和不喜阳的十二卷,一批又一批。而当我重新找回自己回归生活的本真时,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那时,妹妹也和大姐一样癌病复发,对我几乎又是当头棒喝。然而妹妹却是不同的,她的积极乐观让我感动。妹妹在电话里说,这样的年辰,家里还是不要留要死不活的植物,于是我开始清理残局,植物们的和我的……

在城市拥有一爿田园,令人心神向往,但天降甘霖也可能需要忍受泥泞——美好之事虽非都具有两面性,但有了心理预期总好过事后的幡然悔悟。辛劳之后无所得那只是一种表象,毕竟,放下一切,以赤子之心全然投入与植物的对话原本就是一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