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二题

2024-10-08 00:00:00程建华
伊犁河 2024年4期

三乱子

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三乱子或是老天爷打盹时的产物。

四姨在村部旁边开了个小店,卖些油盐酱醋、茶瓶脸盆等日用品。四姨长得水灵,惹得村里一帮闲汉有事没事总往小店跑。

那时我念一年级,中午散学,一阵风就往四姨小店跑,身后播土扬尘,像尾巴似的跟着一群小伙伴。众人大呼小叫,声震树梢。四姨远远听见了,起身便往外轰那帮闲汉,大声说:“走吧,走吧,我要回家吃饭了。”闲汉们啊哈啊哈伸着懒腰,眼睛盯着四姨,不情不愿往外走。四姨抬脚踢踢柜角的一个人,说:“嘿,三乱子,么事还不走?”

阳光正紧,三乱子就这么闯进了我的记忆。三乱子头发蓬乱,枯如秋草,黑黢黢的脸,似乎从未洗过,日头下泛着油彩。两只眼睛倒光亮,盯着我们滴溜溜乱转。

三乱子撑起瘦长身子,半靠在柜台上,咧开爬满绒毛的嘴巴,嘻嘻说道:“嗯,真困。”他满嘴整齐的白牙,笑得惬意。四姨笑骂道:“你不是喜欢在村后牛栏里困觉嘛,今儿么事跑这来了?”三乱子爬起来,吧嗒着一双黑脚丫往外走,一边挠头一边说:“这儿热闹嘛!”“你个蛆钻的三乱子,困觉也要找热闹地儿。”四姨骂着,一扇扇上了门板,锁门牵着我走了。

四姨不久就嫁到县城去了,村庄的往事或许在她遥远的记忆中早已渐渐褪尽了颜色吧!

只是此后再看见三乱子,果然都在一些热闹的地儿。

过年了,村里耍龙灯,几乎每场灯会皆离不开三乱子风风火火的身影。陪衬大龙的灯火有好几十盏,鲤鱼灯、兔子灯、蛤蟆灯、蝴蝶灯、荷花灯、元宝灯……盏盏要人扛,三乱子那双又脏又瘦的手一成不变地举着人见人嫌的蛤蟆灯,咧着嘴,泥鳅一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那欢天喜地的模样比头扎黄绸、舒眉展眼的“龙头”还兴奋。

村上时有红白喜事,锣鼓一响,三乱子到得比哪个都早,到了也不乱言语,红事就自告奋勇放鞭炮,炸得自个儿灰头土脸,一只眼睛却斜瞅着大门,见新郎出来了,撇下鞭炮,抢上前,哈着腰,满脸堆笑,手舞足蹈,开口便唱:“大红门帘七尺长,一对金钩挂两旁。中有游龙来戏水,来年生个状元郎。”新郎红光满面,听得高兴,随手扔来一包烟,三乱子跳起来,宝贝也似接了,三两下扯开封口,抽身找个墙角倚着,迎着太阳,一支接一支吸烟。别人吸烟,吸进嘴里,又吐出来,享受的是个过程。他不一样,大拇指和食指死死掐住烟屁股,眯着眼,恶狠狠地吸一大口,一股脑儿噙在口腔,闭嘴,鼓腮,仰头,像烟囱一样,将两道浓雾从鼻孔里徐徐喷出,直喷得头顶烟笼雾罩,云山云海,旁边若无人,便打着哈欠信手弹飞烟头,脏兮兮的手伸进怀里一阵抠挠,抽出手来在鼻子底下使劲嗅嗅,长吁一声,满足诡异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溢满黑乎乎的脸颊。

遇上白事,三乱子更是常客,堂厅里唢呐一片响,孝子贤孙头裹白布,VxBGxIEaIwg0pDzZ6vHHAw==趴在地上痛哭哀号,三乱子偷偷把双眼揉得通红,戚戚蹲在一旁烧纸,不时抬头四下瞟瞟。夜渐深了,帮忙的邻居散了,儿女哭累了,打着瞌睡候在灯下守夜,三乱子靠在墙角,精神振作。儿女们终于捱不住了,派人去厨房做来宵夜,大口吃起来,吃到一半,偶一抬头,灯光下见三乱子睁着牛蛋似的大眼睛,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着实吓自己一跳,赶紧吩咐厨房再盛一碗来。厨房端来一大蓝边碗面条,上头卧着两个黄灿灿的油煎鸡蛋。三乱子一把夺过,捧在手里,“呼噜呼噜”、风卷残云地吃个底朝天,末了抬起油腻腻的衣袖擦擦嘴巴,“额——”,满意地打了个长长的饱嗝。三乱子吃饱喝足,却不见离开,就那么直愣愣坐着,陪着,直到天亮了亡人上山。婶娘们在背后摇着头叹息:“唉,孬虽孬,倒也仁义。”

三乱子偶尔也去学校,烈日里站在窗外头,一双黑黢黢的手扒在窗沿上,张着嘴,笑盈盈地听老师讲课,似乎那些个唐诗宋词都听得明白。教室里很快骚动起来,同学们暗暗捂着嘴笑。老师不干了,挥起教鞭,隔着窗子轰撵三乱子:“快走,捣什么乱?”三乱子“嗷”一声跑了,边跑边喊:“不及汪浑(伦)送我情,不及汪浑(伦)送我情……”教室里终于像火药遇着火星,“轰”一声炸了。老师手里的教鞭僵停在半空,无奈地抖了抖肩膀。

我始终不晓得三乱子的真实年龄和名字,随后漫长的数十年,直到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蛟河村,也从未见人过问。村庄日益喧嚣,偷鸡摸狗、偷人养汉、养儿不孝的事儿时有发生,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一个个打了鸡血般期盼着剧情的纵深发展。至于三乱子,仿佛只是村庄烈日下的一粒尘埃,或有,或无,和众人八竿子也打不着。

我最后一次看见三乱子,是在妈的葬礼上。妈为人和善,撒手西去时正是盛年,满庄的人哀叹不已,来帮忙时皆不说话,空气沉闷得马上要大雨倾盆似的。我从外地回来奔丧,跌坐在屋檐下抱头啜泣,朦胧间,隐约有个人影走近,絮絮叨叨地说话:“寿命是老天爷掌管的,哪个都没得法子。莫难过了,哭多了要得病的。”我抬头看看,却是三乱子,多年不见,他完全变了模样。头顶光秃秃的,像抛荒已久的山地;眼睛蒙了层灰,死鱼般凸着;上下门牙掉得馨尽,残破的城门一样洞开着;锅底似的脸上,密密麻麻栽满了深浅不一的胡茬。

三乱子凑在我边上,似在对我说话,又似喃喃自语,他那双无神的眼睛像山边的云一样飘忽不定。我心里忽然漾过一阵暖,紧忙弯腰,捡起拖在地上的半截烂布带子,递给三乱子:“来,系好。人多,莫给你踩摔了。”三乱子慌忙接过,胡乱缠在腰上,努力地对我笑了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那天三乱子吃过午饭就走了,走时佝着背,腰弯得像只大虾,枯枝败叶在村头的秋风里打着转儿,三乱子破衣烂衫的趔趄身影就这样渐渐走远了。

失去妈的凄苦,网一样紧紧勒缚着我,三乱子的来去,哪能让我有过多的留意?多年来,三乱子幽灵一样在村里出没,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就撞见了呢!

妈去世后,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故乡像一种不敢触碰的隐痛,凭其深埋在心底,虽然自己也明白,这样的疏离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游戏。

直到两年后的一个腊月,和姐闲聊时才再次听说了三乱子。姐在村上办了个小型服装加工厂,说来说去皆是办厂的艰难,姐说:“就连三乱子都常来烦我。”

“三乱子还是那个样子吧?”我漫不经心地问。

“死啦,死半年啦!”姐叹一声。

“么样死的?”我心里一颤。“饿死的呗,常年有一餐没一餐的,饿出了胃癌,死在个小树林里,好多天才被发现。”

“有天清早,刚开厂门,三乱子就一头闯进来找我要吃的,不给,就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大姐地哀求,说饿,几天没吃了。最后给了他十块钱才走。唉!靠我一个人的十块钱,又有么用?”姐还在叹息。

我有些坐不住了,眼前一片混沌。三乱子从少年到中年的身影像儿时看过的露天电影,忽在我记忆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我起身推开窗户,远处的山顶覆盖着白雪,天宇澄澈,阳光温暖,几缕白云轻轻漾过,村庄一片祥和,祥和得如同三乱子从未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家和伯

城西十里,两排杨柳夹了条黄土的村道,一条瘦弱的小河,傍着村道,缓缓东流,二三十户土砖瓦房的人家,参差不齐地挤在道边,这就是程庄了。

1986年初春,父亲请了家和伯来犁田。当时畈上绿草如茵,篱前蜂飞蝶舞,家和伯精神抖擞地扶着犁把,嘴里“驾……吁……”地吆喝着铿锵有力的号子,挥鞭将大水牛赶得飞跑。

中午,我用瓷碗给家和伯盛饭。家和伯双手背在屁股后面,眼珠瞪得像庙里的金刚,唾沫横飞地吼道:“你家没得吃呀?用屁眼大的碗盛饭?”我吓得两腿发抖,赶紧换个淘米的瓦钵,盛满了,端到他老茧遍布、簸箕一样的手里。

家和伯这才熄了怒火,鼻孔里重重“哼”了声,接过瓦钵,就着面前的蒜炒腊肉,三扒两口便吃得精光。我赶紧又给他盛了一钵。那天中午,家和伯共吃了四大钵饭后,才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牵着牛又下田了。

这年,家和伯已整整六十岁了,但发黑如墨,精神矍铄,满村的人没一个说他老的,他自己也从不言老。

婶娘给家和伯生了一女两男。大女儿出生时,家和伯正扛着犁杖从田间回家。刚到屋角,接生婆低眉顺眼地说道:“家和伢,恭喜你得了个千金。”家和伯愣了片刻,仰头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继而卸了肩上犁杖,狠命摔在地上,冲屋里大骂:“操,没卵用的婆娘,头胎就生个赔钱货。”接生婆瞅了眼断成两截的犁杖,扭身落荒而逃。屋里的婶娘臊得面红耳赤,终日以泪洗面。

家和伯憋着满肚子闷气干了一年活儿,其间没少在家里摔摔打打。婶娘自觉理亏,处处只是忍让着他。但家和伯心头的那团怒火却一日旺似一日,就差没点燃房子将一家人烧成灰烬了。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天。秋后,接生婆站在田埂上,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喊:“程家和,快,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家和伯听了,怔了怔,将手中犁把一扔,也不顾满脚泥巴,拔腿就往家跑。

家和伯一层层打开襁褓,盯着儿子的小鸡鸡左看右看,欢喜不尽,回头对接生婆说:“李奶,让您费心了。快,煮八个荷包蛋,你和我老婆一人四个。”李奶乐呵呵地去了灶旁,家和伯又撵上去,说:“李奶,多放红糖啊!”婶娘头上系了红洋巾,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第二个儿子出生后,家和伯的精神头儿更旺了。

夏天,东方欲晓,静谧的村庄还笼罩在一片晨曦中,家和伯那孔武有力的吆喝声却像晨露洒遍了田畈。西山日暮,庄上的汉子们已收工半晌了,可家和伯中气十足的呐喊声仍像夜风般回荡在皎洁的月色下。

村尾大枫树下,纳凉的双根伯挠着后脑勺,纳闷地问:“家和,你个狗日的,不晓得累啊?”家和伯正牵着牛,啪哒着赤脚从月色下走过,闻言,狠狠“啐”了一口,回头喊道:“双根,你只晓得偷懒享福,算个么卵男人?”双根伯气得摇了一宿的蒲扇。

干活不累的家和伯,将两个儿子都送到学校念书去了,女儿没送,留在家里帮婶娘拔草锄田。家和伯说:“女伢迟早要嫁人,念书有个么卵用?”

可俩儿子宁愿锄一天的草或挖一天的地,也不愿去学校多待片刻,初中还没熬到头,哥俩坚决不念了。家和伯无奈,应了小儿子的请求,送他去学开车。大儿子说:“父,我只想跟你犁田。”家和伯倒想得通,一心教大儿子犁田耕地。

日出日落,光阴荏苒。女儿出嫁后,俩儿子也大了。家和伯为俩儿子盖了房子娶了老婆,虽说儿子媳妇都分开另过了,但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客客气气的。

风波出在俩儿子都有了孩子之后。

不出几年,大儿子一口气生了两个男伢,这下把家和伯给美的,那张大嘴笑得差点没咧到耳朵后面去,逢人就夸:“嗨,我家老大可真能耐,连生两个儿子不费力气。”大儿子一家过得风生水起,小儿子就相形见绌了。小儿子结婚四年,憋足了劲儿,才生了个细脚伶仃的女伢。

家和伯的态度明显有变了。

农忙时节,家和伯牵着牛,扛着耙,起早贪黑给大儿子犁田耕地,忙得不亦乐乎。小儿媳偷偷来找婶娘,红着脸说:“妈,我家田里实在忙不过来了,想请您去烧餐饭。”婶娘二话没说,系上围裙就出了门。走到半路,却被家和伯黑着脸给喊住了:“去她家做么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有么出息?莫去。”婶娘不敢违拗,抹着眼睛回家了。小儿媳望着家和伯扬长而去的背影,满嘴牙齿都咬碎了。

家和伯有事没事只往大儿子家跑,去了也不空手,不是拎了鱼肉豆腐,就是提了油条包子,大老远就声如洪钟地喊:“大孙子,小孙子,快看爷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隔壁的小孙女听见喊声也来了,眼巴巴盯着爷的手里。家和伯一瞪眼:“小丫头片子,看什么看?”孙女哭着跑回家,扑进妈的怀里哭得泪雨纷飞。家和伯才不管那哭成一团的母女俩,只顾和俩孙子嬉笑玩闹。

婶娘趁家和伯高兴时,柔声劝道:“你这么偏心,你总有老的时候吧?老了就靠大儿子一家养啊?”家和伯头也不抬:“老了我还能犁田耕地,怕么事?”

家和伯真没吹牛,他七十岁那年春上,一场疟疾袭击了程庄,乡亲们一个个抽风打摆子似的都病倒了。家和伯也发起了高烧,但次日一早,星辰刚散,他便抖着缰绳牵牛下田了。俄而,只听他那阵阵倔强的吆喝声像锐利的刺刀一样划破了村庄的晨空。太阳才爬出山尖,出了头大汗的家和伯站在村头仰天大笑道:“我没病了,疟疾鬼被我赶跑了。”村人闻言,莫不惊骇。

家和伯凭一身正气战胜了疟疾鬼,可婶娘却远没他那么硬朗。婶娘一病不起,挺了半年,终是死了。家和伯开口闭口使唤了一辈子婶娘,婶娘突然没了,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家和伯似乎在一夜间变了模样,那牵牛走在村道上的身影就日渐佝偻了。

年后,家和伯正低头勾背牵牛走着,一辆摩托车突然疾驰而来,将他撞得飞了出去。

家和伯撞折了左腿,出院后,打了石膏,在大儿子家养了半年,但此后走道就一跛一瘸了。跛了腿的家和伯只能眼巴巴站在田埂上,羡慕地看着双根伯慢腾腾地挥鞭赶牛,自己却暗自叹息了。

随后几年,两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大儿媳说:“父,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您欢喜吗?”家和伯一颗白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欢喜着哩!”大儿媳叹了口气,又说:“唉,就是这大学的开销太大了,一年好几万呢!”大儿媳说着,夸张地比划了个手势。

家和伯饱经世故,当然明白其中含义,一咬牙,从箱底翻出张存折,说:“我就这三万块钱了,迟早要给你们,先拿去用吧!”大儿媳眉开眼笑接了,说:“父,今后您就吃住在这,这钱我先给您存着。”家和伯倍感欣慰,颔首微笑。

七十八岁那年,家和伯前列腺犯了病,小便时常来不及,不是尿在堂厅,就是尿在厨房。满屋的骚臭味点燃了大儿媳积蓄已久的怒火。她揪住男人吼道:“老头就你这一根独苗啊?凭么事就我一家养老?”

的确,家和伯还有个小儿子,可小儿媳妇当初咬碎的牙齿至今还漏着风呢,一家子恨老头还来不及,怎会照料他呢?

家和伯像只瘪肚的皮球,被俩儿子烦躁地踢来踢去。最后,那没上过一天学的大女儿回来了,女儿端茶倒水,洗洗涮涮,伺候了老父一年。家和伯还不糊涂,叹息道:“大丫头,当初我要是生三个女伢,那该多好呀!”大女儿笑道:“真要那样,我妈早被你掐死了。”家和伯“嘿嘿”笑了,笑得满脸老泪。

第二年秋收,大女儿回了趟家。午后,双根伯突然慌慌张张跑来,对大儿媳说:“你父在老屋门前摔倒了,我扶他躺床上了,快去看看吧!”大儿媳眼睛盯着电视,撇撇嘴道:“我忙呢,一会他儿子回来去看吧!”

大儿子踏月牵牛回来了,等他来到家和伯床前时,却见老父张着大嘴,浑身僵硬,已死去多时了……

多年过去了,程庄秋天的田贩上只剩下收割机枯燥沉闷的嘶鸣,家和伯犁田耕地的吆喝声早已成了村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