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想敌

2024-10-08 00:00:00赵佳昌
伊犁河 2024年4期

从这两个人始终一前一后的队形来看,我大致能够猜出他们是母子关系。之所以能够注意到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三次经过儿科诊室的门前了。女人的手里捏着挂号单,孩子跟着她进了皮肤科门诊,几分钟后他们又去了骨科门诊,之前是不是还去过其他诊室不好说。女人一脸凝重。男孩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每次经过大厅里那棵发财树时都会用手指弹一下低垂着的叶子。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儿科诊室。

那男孩挺精神的,微胖,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按照惯例,我会先问他哪里不舒服。没等男孩说话,他的母亲先回答了,孩子会偶尔有肚子疼的毛病,总要闹一次肚子才能好。男孩的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眼睛里露出有神的目光。“你现在肚子疼吗,拉肚子吗?”我得到了男孩否定的答案。接下来男孩便嘻嘻哈哈起来,不认真回答我的问话了,带着这个年龄段里特有的不安分。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是绵软的,男孩的笑是绵软的,他的肚子也是绵软的,并未查出有什么问题。

男孩的腹痛和饮食有关,这样的病症再常见不过,只要注意饮食卫生及进食习惯就可以了。我低头写着门诊病历,本以为女人会带着男孩离开。可是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男孩已经冲出屋外,到大厅里独自玩耍去了。我抬起头看着女人,意思是询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她走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跟我说她很担心自己的儿子得了胃癌。我被她突然说出的这两个字惊到了,这叫我不知道如何招架,更不知道如何来回答。

女人的家里开着个不大不小的餐馆,每天的生意都很火爆,导致没有时间照顾孩子。好在家里是开饭店的,男孩只要饿了就会一头扎进后厨,盯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后狼吞虎咽一番,吃饱了就去写作业。关于写作业这件事,男孩的母亲还是满意的,从不需要她操心。只是他天天在后厨吃东西,稍有不适便腹痛,非得闹一次肚子才会好,这让她很担心。她想象着儿子可能是得了消化道里的各种疾病,肠炎、胃炎、胃溃疡都被她一一列举过。她不是医生,全靠用手机在网上搜索。她觉得网上给出的答案不能让她满意,因为这些疾病都被描述得太过轻松了。可是男孩肚子疼起来的时候额头直冒汗,不可能是这么轻松的事情。最后她想到了“胃癌”,这是她认为最为严重的病,每次想起来都让她不寒而栗。

一个强大的对手在她的潜意识里浮出水面。女人对我说别的病还有得救,就怕是这个病,得了就没得救了,想一想就浑身哆嗦。一想到后厨的卫生状况她也浑身哆嗦。“胃癌”让她睡不好觉。她想躲避它,可每当餐馆打烊的时候她就能看见它,它挂在门楣上,面目狰狞,青目獠牙间射过来一支支冷箭。

“胃癌”成了她最大的敌人。她曾经在网上查阅用什么方法来击败它。可是网上的说法五花八门,她看着密密麻麻的所谓专家们的意见,心情如坐过8c54c5d503be3293925b65added9a27159bab1b8a7df7724a6b86d5289cb4a9a山车一样,时而轻松时而紧张。最后她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走进了我的诊室。为了让她放心,我很明确地告诉她男孩得的不是胃癌。但长期不洁净饮食及粗暴式的进食方式是很不利于健康的。这句话里有弦外之音,我希望女人能够严格地管理好后厨,以消除食客们的不安。我帮她成功击退了这个假想敌。然而她在之前进出的那些诊室里又发生了哪些故事,却成为了一个个无法解开的谜。

祖母的突然过世让我有一段时间为家里人的健康担心起来,直到大家都做了体检以后我才放心。如果不这样,我是否和担心自己儿子得了胃癌的那位年轻的母亲一样,也未可知。儿科病房的楼上是心内科。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楼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就会看到殡仪馆的车从医院的后门开进来,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毁损在病魔的手中。疾病作为人类实实在在的敌人,让身为医生的我有着深刻的体会,我见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而当我以病人家属的身份来面对这个问题时,这种体会就又不一样了。

年初的时候,母亲因为胸闷憋气住院,和我猜测的一样,内科的同事给出了“冠心病”的诊断。需要进一步做冠状动脉造影,必要时还得放心脏支架。他向我详细介绍着造影过程中可能发生的不良后果以及放支架时和放支架后可能会有的意外。身为医生,我深知对于一项成熟的医疗技术来说,这些风险发生的几率很低,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还是要逐条告知患者家属的,这是要求。

我对同事说:“我都懂,直接签字吧。”他把纸和笔推到我的面前。我拿起笔以后才发现这支笔的沉重。以前我也和同事们一样,把笔递给患者家属,那支笔也是沉的,更多的是责任的沉重。但现在不一样,它的重是身为家属那种无以名状的痛苦。

事情比我预想的要好,母亲的病还没到非得装心脏支架的程度。母亲坚强,身体不舒服也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来。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才说的。发现疾病是件好事,及早下手,免得它成为真正难缠的对手。

夜晚的病房是安静的,床头灯散发出柔软的光。整个夜晚静得只有母亲轻微的鼾声。液体在输液器里一下一下滴着,它们有序地滴进母亲深色的血管里,每一下似乎都掷地有声。人的一生一定会与疾病相伴,身为医生,我理性地看待这个问题。可当我把角色转回到工作中,我所面对的少数病人和家属却不能如我一样理性。更有甚者,他们会把我看做眼中的敌人。我就如同扎在靶场上的稻草人一样,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按照预想的那样,这个下午应该在安逸和轻松的气氛中度过。这个假期前一天的下午,病房里是安静的。暖阳入窗,孩子们的病情也都平稳。午后阳光的那点余威尚未消散,撩拨出了些许睡意。闭目养神,内心如一汪平静的湖水,静静地等待太阳西落,等待天空中出现点点星光。正享受着这个美好的下午,远处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夹杂其间的是呼喊大夫的声音。呼喊声顿时在病区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被抱着跑进儿科病区的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女孩。她的双眼上翻,脸是铁青色的,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两只拳头紧紧攥着,小小的身子直挺挺像根棍子。不用多说,孩子正在抽搐。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怪兽躲在女孩大脑的深处作祟,并露出了狡黠的目光。女孩家人们的呼喊声如一群洪水猛兽,轰轰的声音在整个病区里回响,一波一波声浪向我逼近,似要将我淹没。

工作多年的我早已对这样的病症了然于心,处置的流程更是流畅自然。我和护士的紧密配合让这个救治过程近乎完美,吸氧,建立静脉通路,一针安定缓缓注入进孩子的体内。两分钟后孩子的身体松弛下来,面色逐渐红润,喉咙里不再发出“咕咕”的声音。她安静地睡着了。孩子的父母也不再大喊大叫,冷静了许多。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怪物是我真正的对手,也是孩子真正的敌人。有没有把握打赢这场战役还不清楚,阶段性的胜利并不能带给人多少希望,因为它的背后有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名字——癫痫。

孩子清醒后的状态还不错,她坐在床上用手指拨弄着玩具恐龙。那是个霸王龙的模型,张着一张血盆大口,怒视前方,似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仇恨。对霸王龙化石进行复原,它的样子本该如此。经过科学推算,它的咬合力惊人。只是现在的它太渺小了,完全成了一个孩子的玩物。

女孩叫小美,神情专注地玩着这只恐龙。小美已经能说简单的汉语了。嘴里嘟囔着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她的父母分别坐在病床的左右两边,一言不发,各自低头玩着手机。看我进来,他们只抬头看一眼,并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又低下头看手机去了。我心里本来准备好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冷却下来。本打算说出口的话也戛然而止。

就在半小时前,这间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从飞进我耳朵里的只言片语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小美的父亲小的时候也有过抽搐,无奈那个年代医疗条件不好,又加上从那之后再也没犯过病,所以这件事就没再被家里人重视。此次小美住院,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次被打开。小美的母亲就像发了疯一样指责丈夫。她坚定地认为小美能有今天都是拜丈夫的不良基因所赐。她的母亲就像一头饿狼一样扑向自己的丈夫,而男人也毫不示弱,两个人互相撕扯谩骂。好在持续时间并不长,也并未产生实质性的伤害,两人在众人的劝说下都平息了怒火。

身为医生,我深知这种疾病的不确定性。它喜怒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起疯来,会把整个儿科病房都弄得地动山摇。小美用手机看动画片的时候再次抽搐。先是听到了她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然后就看到她父亲从病房里跑出来,冲进了我的办公室,大声吼叫着让我快去看看她的孩子。我立刻起身向病房跑去,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了他眼睛里喷出的两股灼热的火焰。如果行动慢一点,那火焰恐要将我吞噬。我的内心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毕竟查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和来医院的时候一样,小美的抽搐是在一剂安定的注入后缓解的。按照此类疾病的特点,这样的病在治疗的初期看不到明显的效果,需要给医生足够的时间。小美刚住院的时候我就跟她的父母这样讲过,他们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整个沟通病情的过程堪称完美。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事情并非我想得那么简单。

在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难以脱身。两双眼睛里窜出了四条火舌,它们将我包围并紧紧缠绕。一股燥热在周围升腾起来。小美父亲的喉结蠕动着,正竭力压制着愤怒的火焰。她的母亲面露凶恶的表情盯着我。她突然伸出手指指着这个穿白大衣的医生,从她的嘴里飞出了“庸医”“全都因为你”“滚出去”等恶毒的语言。它们像飞镖一样把我钉在原地,没有给我丝毫的缓冲时间。在治疗疾病的道路上大家该是同路的伙伴,然而他们不但要抛下我,甚至要把我打入万劫不复之地。隐秘处的那个真正的敌人正在看我们的笑话,此刻它更加猖狂,变得更加难以束缚。

我落笔写下这些故事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街上的汽车数量明显减少。城市的入睡是从车流量的减少开始的。正这样想着,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达轰鸣的声音。一辆黑色轿车灵活地闪过几辆车后从我的眼前驶过,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