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手和苏杜白

2024-10-08 00:00:00乔土
伊犁河 2024年4期

谢一手

霞城的中医诊所少说也有几十家,要说最负盛名的还得是谢一手。

谢一手的中医诊所设在霞城东关。他医术精湛,不使奸诈,很受人称道。他尤其拿手的是一些疑难杂症、奇病怪病,往往只一副药剂便能妙手回春。故霞城人都称他“谢一手”,时间一长,他的本名也被人忘记了。

谢一手的妙手到底有何了得,这里先说两个小事。

霞城地产公司米老板的儿子在省城当律师。不知何故,他的胳膊上忽长一小疮疥,初时不痛不痒,便不以为然,不想后来却越长越大,整只胳膊如水桶一般,连带得半个身子也麻木起来。米家有钱有势,交往也广。米律师在省城走遍所有中西医大小院所,症状未见丝毫好转,最后却得到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要保性命,必须截肢。消息传回霞城,家人哀痛一片。米老板捶胸顿足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打电话命儿子速归霞城,请谢一手诊看。米夫人哀怨道:“省城那么多名医大家都没看好,一个乡医能有什么本事?”米老板说:“没准能行。”接着讲了一件他听说的事:一老妇脖颈上烂一疮口,大如鸡卵,去医院看过后需住院手术,老妇心怯,便转投谢一手处。结果谢一手只用了一味羊皮叶加芋头捣碎之方,便轻而易举治愈了。故事中的老妇即他公司副总之母,所以此事千真万确。

米少爷捧着粗大的胳膊来到谢一手面前,谢一手上上下下将胳膊细细端量许久,转身从布袋里取出一枚粗大的三棱钢针,在火上翻来覆去烤得通红,然后拽过米少爷的胳膊,在最肿胀处迅疾扎了两针,用手在他胳膊上一挤一压,两股浓水便箭一般喷射而出。谢一手两只手反复挤压,浓水一股接一股地射出,直过了半个时辰,见到血水流出方止。谢一手又于内室药匣中取出两粒干豆,碾成粉末,分别塞住两个针孔,然后嘱咐米律师回家时在路旁采一株扁珠草,取其中最粗最壮的一节,每晚从针孔中穿过,第二天早上换下,切不可使针孔愈合,三天后当可消肿痊愈。

米老板虽信谢一手有神技,但见他治得随意,说得轻巧,很不放心,就从怀里掏出一打钞票递上去,说:“小儿年幼,还望谢医生尽心诊治。”谢一手淡然一笑,将那打钞票又放回米老板怀中,便起身送客出门。米老板送儿子回家,走过路旁时见遍地狗尾茅草,不觉叹了口气,但还是按谢一手的嘱咐采了几株穿在儿子的胳膊上。没承想,三天之后,儿子的胳膊果然恢复如初,活动自如。

登州城一老汉得一怪病,几日不排泄,肚硬如铁,疼痛不已。四处诊治无效,听说了谢一手的名气,连夜快车送至霞城。谢一手见老汉已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不敢怠慢,当下望闻问切,开出一方:熬一大碗热粥,加食碱、蜂蜜各半勺,待半凉后喂入老汉口中。老汉家人不解,说老人已多日未曾排便,再吃下去,岂不是要了他的命?谢一手却只是说,速速照做就是。结果,硬是让人把一大碗粥强送入老汉腹中,老汉被粥饭一顶,更加疼痛,翻来滚去,杀猪般嚎叫。谢一手哈哈大笑,说:“正好正好!”说着取出一枚银针,在他肚脐周围迅疾刺了三针,然后双手在老汉的肚皮上反复抓拍。只一会工夫,只听老汉大叫一声,屁股下稀里哗啦地一股恶臭突冒了出来。

众人大惊,正惶然不知所措间,却见老汉翻身坐起,腾地跳下床来,也顾不得一身屎尿,纳头便拜。谢一手也不搀扶,只是叫:“坏了坏了,刚才一时匆忙,竟忘记叫你在院子里诊治。你这一弄,我这屋子十天半月难进人了。”

众人哄堂大笑,七手八脚一通忙活,帮着把屋子收拾干净,又把老汉洗个干净,这才回屋来问谢一手老汉所患何症。谢一手仍捏着鼻子,不屑地说:“馋病。”

馋病?众人面面相觑。谢一手道:“他刚喝过酒,又吃生柿子,杮子在肚子里结住了,这不是馋病是什么?”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谢一手的名声也就传得更远了。

谢一手一生看过无数疑难杂症,几乎无有不愈,只一次,他不仅没有治好病,而且竟送了自己的性命。

东城的郝厅长跟谢一手交情最好。郝厅长早年在外做官,老来退休归隐故里,颇看重谢一手。二人常在一起喝茶下棋,谈医论道,对话时事。谢一手敬重郝厅长官居高位,却能严格自律,清正廉洁。郝厅长看重谢一手,虽是一介中医,却通古博今,见识非凡。

一日,郝厅长忽得一病,胸腔内如火烧火燎,米水难进,异常难受。郝厅长请来谢一手,谢一手认真诊过后,开出一方:用三株干艾蒿加三只红皮鸡蛋烧水一碗,待水开后再加三钱黄连、三钱花椒、三钱五毒草,每天三次,不可间断,连喝三七二十一天,自然就好。

郝厅长对谢一手的话自然是无不相信,忙叫人依方准备。那艾蒿天生苦涩,再加黄连、花椒和五毒草,更是五味混杂,实在难以下咽。郝厅长本就水米难进,结果只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去了。但好在郝厅长一直对谢一手十分信任,最后还是闭着眼、咬着牙坚持把药喝了。

就这样,郝厅长一连坚持喝了三天,果然觉得好了许多,胸腔中烧烤的感觉减轻了,米水也能顺利地进腹。郝厅长高兴地说:“这个谢一手,真是不一般!”于是接着喝,到第九天上,郝厅长的病症就几乎全消了。

二十一天过后,郝厅长亲自登门感谢谢一手。郝厅长称谢一手华佗再世,谢一手则称郝厅长洪福齐天。二人品茶下棋,谈古论今,快乐如旧。

但半个月后,郝厅长却突然旧病复发,且比上次更加厉害,谢一手还没赶到,郝厅长就一命呜呼了。

这一下,可害苦了谢一手。谢一手没想到自己治病救人一世,到最后竟然治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羞愧难当。自此,谢一手闭门不出,整天埋头读书,查找自己的方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研究了几天,也没找到问题所在,因此寝食难安。

郝厅长的儿子郝校长闻知后,去拜见谢一手,一见面吓了一跳,只见谢一手已瘦得脱了人形,像堆干柴似地趴在一堆药书之中,一支笔却在一张纸上圈圈划划写了好多药材的名字。郝校长忙上前问安,谢一手愧然道:“郝厅长信我如己,我却亲手害死了他。查不出问题出在何处,我纵然有一天到地下,也无颜与他相见……”话未毕,泣不成声。郝校长安慰道:“谢医生不必自责,家父一向视您为知己,今日这事,恐是天意难回。”叙谈片刻,谢一手询问郝厅长吃药时的情况,郝校长便细细道来:“家父按先生吩咐,三株干艾蒿加三只红皮鸡蛋烧水一碗,待水开后再加三钱黄连、三钱花椒、三钱五毒草,每天三次,三天后便明显好转,到了第九天便一切如旧,再无半点不适。此后,药虽难以下口,但他还是坚持服食,一直又喝了十一天方停……”

“又喝了几天?”谢一手浑身一震,问道。

“十一天。”郝校长面现愧色道,“我见此药实在难以入口,加之家父症状已然全无,所以就劝他把最后一天的药省了。家父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但怕谢医生怪罪,所以要我切不可把此事说与您知。”

“少喝了一天?”

“只少一天。”

谢一手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手中笔摁在面前的纸上,于一堆药材名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又在其中重重地划了一个大大的“×”,手一挥,满桌子的药书轰然落地。

一个月后,谢一手死了。从此,霞城再无良医。

苏杜白

往远了不敢说,就近二十年,霞城最著名的人士非苏杜白莫属。

严格地说,苏杜白算不上霞城素人。但任谁写霞城素人,也不会轻易把他从中剔除。因为,苏杜白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对于闭塞的霞城人来说,他们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填充他们平淡的生活了。虽然二十多年前苏杜白就离开了霞城,且在这二十多年里也很少光顾这里,但一向注重好名声的霞城人还是将他和城中的那棵老槐树一起奉为了霞城的名片与骄傲。

霞城的那棵老槐树就位于霞城中心的老槐树巷中,老槐树巷也因这棵古槐而得名。据有关专家考证,这棵老槐树是当年唐主东征时,大将秦叔宝率兵至此亲手种下的拴马树。此后历经千余年,世代变换,日月更迭,多少沧海变桑田,多少的人去物非,老槐树宠辱不惊,冬歇春生,至今依然虬曲盘旋,枝繁叶茂,成为霞城一景。

苏杜白成名之前的名字叫苏向东,这是他的父亲苏黑脸找人给他起的。他们家就在老槐树巷,坐在他家的窗前,伸手就可以触摸到老槐树伸进来的枝枝杈杈。苏杜白在这里一直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来,他离开这里又二十多年,从而完成了他不平凡的一生。也正是后面这二十多年的时间,苏杜白由一个普通的老槐街巷青年,一跃而成了一个著名的霞城人士。这是苏杜白的个人荣誉,也是霞城人的集体骄傲。

苏杜白之所以能走出老槐树巷,又离开霞城,这一切缘于他写得一手好诗。没有人会想到,棉纺织厂锅炉工苏黑脸的儿子竟然是一个天才诗人。他能把陈旧的有些破烂的霞城描绘成五彩缤纷的百花园,把干枯的有些老气横秋的老槐树比作可爱的母亲,因而他的纺织女工的母亲从此有了个响亮的外号——老槐树精。这样的外号让她有些生气,但她的内心却是极其高兴的。因为她的儿子不仅把这些闪着灵光的文字印在了省城的报纸上,他本人也被特招进了霞城文化馆专门从事诗歌创作。由此可见,二十多年前,诗歌写作是一件多么高尚的职业。唯一让她有些遗憾的是苏向东在登报时用了一个让人不明所以的名字——苏杜白,这让她跟人解释起来有些费事。据说这是三个著名诗人的名字合体,也有人说是两个,因为他确实是姓苏。但她不得不承认,苏杜白的名字确实比苏向东这个名字要好得多。此后,苏杜白在诗歌领域一发不可收,很快就在霞城有了不小的名气。

令人高兴和羡慕的事情接踵而来,苏杜白调进文化馆不久,一位局长的女儿看中了他。这位局长的女儿也是一名纺织工人。必须说明的是,二十多年前能当一名纺织工人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霞城纺织厂是省国营单位,待遇好,工资高,成了霞城青年分配工作的首选单位。局长的女儿虽然是一名纺织工人,却在后勤的广播站,是一名声音甜美的播音员。每天早、中、晚的班前班后,她优美悦耳的声音就会在工厂的扩音喇叭中准时响起。喇叭里有时播放本厂新闻,有时播放流行歌曲,还有时会播放一些优美的诗歌,这其中就有苏杜白写的那些霞城诗。因为是本地诗人,又是本厂职工子女,所以苏杜白的诗歌很受职工们喜爱,为此,女播音员以丰富职工文化生活的名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去文化馆创作室采访了苏杜白。苏杜白的创作室面积狭小,一间临街的窗户上整日挂着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旧窗帘,苏杜白就在那里面不停地埋头创作。女播音员敲开门时,苏杜白抬起因为长时间熬夜而有些浮肿的双眼看看她,然后转身拉开了窗帘。阳光像瀑布一样倾斜进来,创作室里杂乱的景象让女播音员一目了然。

不得不说,女播音员真是一个勤快的女孩,她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官宦之家的女儿那种常有的轻浮气。后来,她一来到创作室,就给苏杜白收拾杂乱的屋子。小屋子在她的收拾下变得整洁而清爽,常常让苏杜白在写诗前要酝酿好久才能找到写诗的感觉。有时,女播音员还会给苏杜白带来好吃的点心和水果,那些点心和水果都是苏杜白见都没见过的。有一次,女播音员给苏杜白带来了一件时髦的的确良衬衣,那件衣服一穿到苏杜白的身上,女播音员的眼睛立刻就吃惊地瞪大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诗人,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片娇羞的红色。也就是从那之后,有人发现,女播音员再来创作室时,苏杜白那个临街窗户上的窗帘就再也不拉开了。再后来,女播音员曼妙的身影就会经常出现在老槐树巷中。她在棉纺厂上白班,而苏杜白的父母是三班倒。有人发现,一到苏杜白的父母上班时,巷子里的青古板路上就会响起高跟鞋叩击石板发出的“哒哒”声。这声音轻快入耳,从巷子口直奔老槐树而来。

女播音员成了诗人夫人后,苏杜白的运气又进了一步,在局长岳父的运作下,苏杜白被送去省城大学进修。只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苏杜白在眼看即将学成归来之际,却突然传出了他与女播音员离婚的消息。离婚的原因据说是苏杜白在省城与一位厅长的女儿相爱了,他们在一起学习,他们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和爱好,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女播音员后悔莫及,几次欲轻生被人劝下。此时正赶上企业衰退期,有门路的人纷纷走出棉纺织厂,女播音员也轻而易举地调到了一家银行上班。从此,棉纺织厂里就再也没有响起她甜美而多情的声音。

离了婚的苏杜白很快就离开了霞城,他只是回霞城和女播音员办了个离婚手续,就一骑绝尘孑然而去。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他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一趟,也是行色匆匆,绝少跟人交谈。但霞城人并没有因为苏杜白的离去而忘记他,相反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注苏杜白,毕竟,他是从霞城走出去的名人。他们追寻着他的蛛丝马迹,苏杜白仿佛就像个透明人一样清晰地出现在霞城人面前:苏杜白又离婚了。苏杜白压根就没和厅长女儿结婚,他们只是同居。苏杜白去北京了。北京有个部长的女儿在等着他。苏杜白出国了。苏杜白出书了。苏杜白获奖了。苏杜白,苏杜白……苏杜白成了霞城在外地人士中曝光率最高的一个,任何一点关于苏杜白的事情都会在霞城被广泛传播。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他的大名频频出现在报纸和书刊上。一次,人们居然在电视中一个特别火的节目里看见了他。他坐在评委席中,样子似乎有些憔悴,但头发却黑如墨染。“嘿,他是那么帅。”霞城人如是说。

直到有一天,几乎所有的媒体都突然报道出了一个让人震惊无比的消息……

苏杜白死了,他把自己饿死在一个开满鲜花的山谷中。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的遗书是一首诗:

姑娘,我在等你来

今夜月色正好,树叶也茂密

就让我们站在老槐树下吧

拥抱、亲吻,或者放肆地做爱

天地空明,如死神降临

即使是死,我们也要死在这老槐树下

……

霞城人想破脑袋也猜想不出苏杜白为何会自毙,但却惊人一致地认为他在死前的刹那间一定是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霞城,否则,他怎么会写到老槐树呢?人们扼腕叹息。

相对于一千三百余年的老槐树来说,苏杜白的一生就像是一颗划过霞城的流星,虽光亮耀眼,却转瞬即逝。恐怕让他自己也想不到的是,在他死去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关于他的热闹的话题便迅速地淡出了霞城人的嘴角。一个月后,已经没有任何人再提起这个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诗人来了。

初夏的季节,老槐树上如枯木一般的枝杈上又长出了一片片毛绒绒的绿叶,显出了勃勃生机。一天,几个妆扮时髦的女人突然出现在老槐树巷中。女人们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束鲜花,她们站在巷子中,如鲜花一样摇曳多姿。她们没有跟街巷中的人们问询什么,而是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便径直来到巷子中心的那棵老槐树下。她们将手中的鲜花依次摆放在树下,站立片刻后便悄然而去。待她们都消失后,才有人上前看那些鲜花,每束鲜花上都有一张式样各异的卡片,每张卡片上都写了一首不算短的诗。霞城人真正懂诗的不多,读来读去,到最后,他们只记住了其中最简单的一张卡片,那张卡片上只写了短短的一句话:

这年头为爱情而死的人,就只有他妈的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