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好像都是从一个周日的下午开始的。
那是一个凉爽的日子。半下午的时候,阴郁了半天的空中刮过几阵凉风,零星的雨滴从高空坠落。行人都欣喜地仰起脸,用欢愉的姿态迎接着这些久违的雨点儿。那几乎称不上是下雨,就像谁捣蛋地用毛巾甩到天空后又坠落的水珠。即便如此,那让人厌恶的炎热却大大消退了。人们纷纷走出楼房,在小区或大街上漫步。
母亲带着我,沿着人行道练习骑自行车。
在一棵枝叶稠密的白蜡树下,我和母亲等红绿灯。这时,马路对面的车站上,一辆公交车响着刺耳的刹车声停了下来。在车后门鱼贯而出的人群里,我看见父亲跟在别人后面也走了下来。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走下公交车。那天的印象之所以特别深刻,是父亲破天荒地拎着一只鸟笼子走下了车。因为距离远,我看见的是一团绿雾似的东西被父亲用手擎着,随着父亲一起下了车。我不知道笼子里装着的是什么鸟儿,一只或者是几只。
我扭头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显然也看到了父亲,还有父亲手里提着的鸟笼子,她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像她用清洁水冲洗鼻子时,狠劲儿地蹙着眉头,从鼻腔往外擤水。母亲一拽我的自行车后架儿,说:“走,我们去体育馆练去,那里人少。”可她的话外意分明在说:“我才不想看见他!”
体育馆建得很有气魄,像是高耸在半空的两只巨大摩天轮,数公里外都能看到。前些年,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全省乃至全国性的体育赛事,我也因为家在体育馆附近而常常在同学面前显摆:体育馆如何如何雄伟,赛事如何如何热闹,观看比赛如何如何便利,没事儿的时候总在宽阔平坦的跑道上散步……引得不少的同学羡慕嫉妒恨。
我的同学里会骑自行车的很多,胯下的自行车也是动辄上千甚至数千块一辆。我因为小时候被玻璃扎破过手掌,缝了好几针,母亲死活不让我单独练骑自行车,生怕我再遇上什么意外和不测。等到我上了初中后,母亲才松了口,但每次练习骑车,母亲都要陪伴着我,寸步不离。母亲的想象力都用在了我的安全上,不知道在母亲的脑海里,我都出现了怎样惨不忍睹的可怕场面。只要我在自行车上,母亲的神经就会绷得紧紧的,车把稍微有一点不稳当,母亲都会惊恐地大喊道:“刹闸,赶快刹闸!”
弄得我不胜其烦。
或许那天我和母亲的心思都被父亲手拎鸟笼的景象搅乱了,我练得消极,母亲也变得不像平时那样紧盯我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我为了躲避一个美女阿姨和她的小狗,前轱辘“砰”地一声撞在一根两人搂抱粗的水泥柱上,母亲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等我担心地瞅过去时,看见她的眼光在眼睛后面某个深处打转转。
我知道母亲在寻思什么,因为这也是困扰我的一个问题。
父亲是个作家,平时喜欢看书写作。正是由于这样的生活习惯,他似乎讨厌人们喜欢的所有宠物。他曾多次在我和母亲面前说:“什么狗儿哇,猫儿哇,兽儿哇什么的,统统不能养。养那些东西玩物丧志不说,还传播疾病,千万不能养!”
然而,这个一贯反对别人饲养宠物的人,今天竟自己拎起鸟笼子来了,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过市。
我父亲“嫁”给我母亲的时候(社会上不少人都这么说),我姥爷还是市教育局局长。本来我父亲从省第一师大毕业后,应该回到他所在的地区甚至是乡下教书,是我母亲私自找人将父亲安排在市里当了老师,而且跟自己在一个学校。姥爷知道后,将两人叫到一起询问原委,这才知道女儿跟这个乡下的小伙子在大学时就谈了对象,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姥爷只好长叹一声,默认了此事。母亲是姥爷姥姥的独生女,自小诸事母亲就喜欢自己说了算,她跟父亲恋爱的事情,一个字儿都没有跟家里透过。
不久,姥爷就调到市人大,做了一名教育方面的专职委员。
父亲一直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姥爷,内心的亏欠天长日久成了一块心病,在我母亲面前总也直不起腰来。好在父亲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写作,跟母亲结婚后,就一个人闷在书房里看书写作。渐渐地,父亲由市作协会员到省作协会员,直至前不久又进入到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中国作协会员。当父亲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哂笑一声说:“作家,作家有什么用?指望你的稿费能养家吗?你一篇屁稿子能挣几个大子儿?整天趴在房间里像个闷声不响的老鳖,家里什么事情都指望不上。你一天到晚这家那家的,能不能活得实际一点儿?”
跟平时一样,在母亲凌厉的语言攻势下,父亲脸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母亲被提拔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同时还兼任着一个班级的教学工作。
父亲教的是语文,同时又是班主任。每年的教师节、元旦、春节,班里的学生想着法子给父亲送礼物,这些礼物既有时令瓜果,又有高档的衣服,还有鸡鸭鱼肉什么的。父亲坚决不收,还会将登门送礼的学生或家长严辞批评。为了这个事情,母亲和父亲背地里不知生了多少场气。母亲说:“你高尚个什么劲儿?现在就是这么个社会,你不收别人照样会收。仅凭你一个人,能把这个社会风气改变过来?”
有那么一个阶段里,母亲威逼着父亲也给学生办补习班,收取补习费,因为学校里有不少老师因为办补习班发了财,换了新楼,买了私家轿车。但父亲坚决不干,他说:“我的本事在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用完了,余下的时间归我自己支配,谁都无权干涉!”
这样逼来逼去,一点用处都没有,母亲再也不吭声了。
而送礼这事儿,父亲照旧不听母亲的。他迎着母亲愤怒的目光,坚决地说:“我是我,别人是别人。别人的事儿我管不了,但我可以管束我自己。我是绝对不与这些低下的世俗同流合污的!”
哼!母亲嘲笑说:“好一个高尚的东西!你这么高尚,当初顶掉一个名额留在市上的时候,你的觉悟哪里去了?”
母亲一句话,噎得父亲顿时哑口无言。
那天父亲先到的家。等我跟母亲回到家里,一种细柔、悦耳的鸟鸣声隐隐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母亲也听到了鸟鸣,我看她紧紧皱着眉头,进到门里后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将门关上。母亲边看电视边摘菜,泡了半天的木耳也用刀子一点一点地削去根部的硬块。母亲对吃的事情非常看重,进到嘴里的东西丝毫都不会马虎,在这一点上,父亲非常看不惯,前些年还跟母亲争执过,后来就跟斗败的鹌鹑降败的鸡似的,任凭母亲怎么去干,他再也不会自讨苦吃去招受母亲的奚落了。
离做饭还有一会儿,母亲来到窗前透气。一站到窗口,一股鸟儿特有的气味就趁机钻进了母亲的鼻腔。在母亲的意识里,那股气味里肯定混杂着数不清的病菌,而父亲自行其是的行为显然比任何病毒都令母亲愤怒。她强忍住怒火,竟伸手将鸟笼提起来转了个儿。不识时务的两只骆驼色的玲珑鸟儿,竟惊恐地在笼子里“扑棱棱”乱飞,将一种粟子般的空壳搅得飘出笼子,落得到处都是,急促的叫声竟有点令人垂怜。母亲赶紧憋着口气,撂下鸟笼,关上窗门,转过身去,这才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笼子很漂亮,一根根细细的钢筋染成深绿色,笼顶端下面挂一个小勾,吊着一个“凸”字型的栖架,那显然是给小鸟夜间栖息的。底部是个圆盘状的塑料托盘,像抽屉一样可以抽出来送进去,当然是为了便于清理鸟儿粪便和杂物。笼壁的两边对称地开着两个正方形的口子,大小像一般的茶杯口,上面卡着两个透明的塑料茶杯口儿大小的器皿,一个盛着半杯水,一个盛着粟子样的鸟食。笼顶呈圆圆的馒头状,钢丝像放射的太阳光柱一样,一根根紧紧扣着下面圆锥形的笼子主体,别的不说,光是那鸟笼子,就是一件耐看的艺术品。
两年前,父亲因为获了一次省级创作大奖被调到省文联,当了一名创作专员、签约作家。几天后,父亲在附近的一家酒店请客,庆贺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一次令自己满意的转圜。
酒刚喝到有感觉时,母亲一头闯了进去。她站在门槛内,立在那里把所有人挨个扫视了一遍,然后嘴角一撇,轻蔑地说:“什么文学呀,作家的,我看就是一群废物,没一个好东西!”说完屁股一扭,消失在门外。
父亲跟他的几个文友眨着眼愣了好半天,竟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饭局自然不欢而散。
自从珍珠鸟儿在我家窗台上驻扎下来,以前几乎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围似乎有了某些方面的改变。尽管窗户是双层玻璃,但每天清晨的珍珠鸟儿的欢叫声还是透过窗户隐隐地传了进来。我每天入睡前,总是悄悄地来到储藏间,将关闭得紧紧的窗户打开一条缝,希冀每天早上听着悦耳的鸟鸣起床,品尝一下古诗词里描绘的那种田园般浪漫气息。可第二天醒来时,我所看到的是被我打开的窗户依旧被关得严丝合缝。
还能有谁呢,只能是母亲了。
一天晚上,父亲应邀跟文友喝酒。父亲刚离开家,一场瓢泼大雨就陡然降临了。父亲是个细心的人,在走之前,他就将鸟笼子提进了屋,放在堆放杂物的墙角,意思自然是怕母亲对鸟儿膈应。可是,等他醉醺醺地进到屋里,跌跌撞撞来到储藏间角落,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放在那儿的珍珠鸟儿和鸟笼。父亲大惊,急忙打开储藏间窗户,果然看见它们在防盗窗的钢筋上撂着。鸟笼半个底子别在钢筋缝里,两个塑料盒里的水和食物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两个小家伙趴在笼子的斜壁上,耷拉着翅膀,浑身精湿,羽毛一绺一绺地纠巴着,冻得奄奄一息了。父亲不顾一切地打开笼子,将两只珍珠鸟儿捧在手心里,踉踉跄跄地回到书房,衣服也没有脱,就把珍珠鸟儿放在被窝里暖起来。或许那天父亲的酒的确喝多了,他不时地大口喘息,喘息声像耕田的水牛一样在所有的房间里游弋。母亲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吼道:“喝几口猫尿,回到家里撒什么酒疯?有本事喝就要有本事忍!”
父亲不理母亲的咆哮,而是哈哈大笑一阵后,破天荒地吟唱起来:“没有老婆想老婆,没老婆的日子不好过。哪位大哥行行好,把你的老婆借给我!”
母亲暴跳如雷,将父亲晾水的玻璃壶捧起来,“咣当”一声摔在地上,骂道:“臭流氓!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货色,老娘情愿当尼姑,也绝不会嫁给你!”
父亲根本不接母亲的茬,继续在那里唱道:“痛快呀,痛快呀,咿咿呀呀嘚儿呀——喝老酒,吃肥肉,睡女人!啊,人生呀,痛快吧——啊——哈哈哈哈哈……”
母亲“妈呀”一声大叫,扑在床上捶足顿胸地大哭起来。
然而,第二天起来,两只珍珠鸟儿还是死了一只。父亲用一只盛茶叶的盒子装着死掉的那只鸟儿,将它规规矩矩地埋在楼房后面的绿草地里,还在小小的土堆上插了一束就地拔来的野花,然后,父亲低垂着头在那里默默站了好久好久。小区的人说,父亲的眼泪流得像溪水,就跟死了亲爹亲娘一样……
不久后,父亲又给那只落单的珍珠鸟儿配了对儿。如果碰到有事,外出不在家,父亲就把鸟笼子提进书房,随后把房门锁上,回到家再把笼子拎到窗台上。以前,父亲书房的门都是虚掩着的,母亲虽然不怎么进去,但习惯了当家做主的感觉,自然不允许家里有任何地方避着她,有意无意都不行。父亲现在冷不丁地将房门一关死,母亲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有几次父亲离开家后,母亲就用放了很久且已经生了锈的钥匙将门打开,气势汹汹进去巡视一圈后又出来,再将门“砰”地一声摔上。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被母亲的关门声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笔掉在地板上,原地蹦了几蹦。母亲乜斜地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对着我怒道:“瞧你那胆儿,跟你老子一个熊样儿!”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朝前走着,家里倒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父亲的两只珍珠鸟儿,其中的一只从脖子到两边腮部的羽毛变得焦黄起来,还动不动就往另外一只的背上飞。每当这个时候,两只鸟儿就“唧唧喳喳”地叫得欢实,像两个调皮蛋你挠我掐地闹着玩,弱弱地莺声燕语,又像两个顽皮娇羞的小姑娘。我只要在家,听到鸟叫就要跑到储藏间,隔着玻璃看它们闹腾,边看边大喊大叫。母亲一见我从桌子旁边跑掉了,便咬牙切齿地发泄道:“看我早晚有一天给它摔死!”
大概第二只珍珠鸟儿到我家后半个月左右的一个星期天早上,我被嗓门的干渴弄醒了,起床接了一杯温开水喝完,忽然觉得储藏间有点异常。我推开房门,看见鸟笼子上盖了一个紫红色金丝绒布巾,搭眼一看就认出这是父亲从自己的电脑盖布上剪下来的。盖巾从中间剪了个洞,让鸟笼的挂勾穿过洞洞,严严实实地罩在笼子上。这样做,等于给两只珍珠鸟儿加了一层防护层,让两个小精灵白天不被太阳暴晒,夜晚不被夜露侵袭,鸟儿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没想到父亲的心可够细的。怪不得今早这么安静,原来小东西们在盖布的遮盖下,以为天还未亮,睡着没醒。我好奇心作怪,非要看看它们睡觉的样子,就轻轻地打开窗户,伸手撩起盖巾的一角,这一撩眼前情景令我大吃一惊:只见一只珍珠鸟儿卧在显见得刚刚放进去的一只小塑料盒里,身子下面有两只指甲盖大小的鸟蛋,而我的行动,只是让它扭转脑袋朝我看了看,身子旋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状。另一只卧在凸型栖杆上,拉着眼上的肉障正在休憩。笼子陡然一亮让它睁开了眼,我连忙放下盖巾。
小鸟下蛋啦!我差点跳起来,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小鸟下蛋的事情,母亲肯定不知道。母亲要是知道我因两枚鸟蛋激动成这样,真不知道会对珍珠鸟儿下怎样的黑手呢。
我来到正在键盘上敲字的父亲跟前,小声地问道:“小鸟下了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悄悄用盖巾把鸟笼盖起来?”
“记住,小鸟下蛋,跟女人怀孕一样,接下来还要孵出小鸟,也就是女人生孩子,这是一件神圣而又严肃的事情!现在我们俩要联起手来,让小鸟搬到我的书房里,让小鸟顺顺利利地孵出来——你说怎么样?”父亲严肃地对我说。
我伸出手指跟父亲拉了个勾,一个字没说,而是认真地冲父亲点了点头。父亲也同样对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父亲曾经跟我讲过,他在乡下的时候,就喜欢养鸟。“但我养得再好,也没有你大伯养得好。”父亲说。说起大伯养鸟的事情,父亲眼里流露出来的钦佩就跟他说到某个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大作家时一样的神情。
大伯养的鸟儿,都是人们认为最难养的麻雀。为什么专养麻雀呢,父亲说出了原因:一是家里穷,没有余钱买什么宠物鸟儿之类的玩物。乡下人觉得那都是纨绔子弟的勾当,被人看不起;二是,乡下麻雀多,屋穿眼里、房沿下、桥眼洞里到处都是麻雀的窝。到了每年的春末夏初,这些地方处处传来的都是小小雀“啾啾”的叫声。大伯专挑那些刚刚出壳的小小雀掏。这时的小小雀眼睛还没有睁开,对世界还没有印象,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等它睁开眼睛后再掏回家养,认清对方不是自己的亲人,它就会不吃不喝,很快就会渴死饿死。而没有张开眼的小小雀,一睁开眼,看见喂养它的是大伯,就死死地认定了大伯为自己的亲人,便在跟大伯的朝夕相处中,一天天长大,扎羽毛,在大伯手心里练习飞翔,直到可以一飞冲天。这时的小小雀,即使它有本领飞到云天之外,也会在大伯的“啾啾”呼叫声中,“嘚儿”一声回大伯身边,或落在大伯的肩上,或落在大伯伸出的手指上,跟大伯处得形影不离。
为了小小珍珠鸟儿顺利地出壳,父亲根据珍珠鸟儿的习性,定期给它们清理鸟笼,还跑了很多地方,费尽心思找来棉絮、棕丝、细柔的干草、羽毛等铺在窝内,还在鸟笼边悬挂一根温度计,时刻掌握着最适宜珍珠鸟儿生活孵化的室内温度。
约莫两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听到门响的父亲将门打开一道缝,探出头来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蹑手蹑脚地来到父亲的书房,极力抑制住自己要打喷嚏的欲望,跟随父亲来到摆放珍珠鸟笼的矮茶几前,父亲轻轻地撩开罩布一角,哇,我看到了两个蟋蟀大小的东西,通身肉红色,两只眼睛紧紧闭着,全身也是肉红色,只有几根绒毛分布在头顶、两翼和背部。它们蜷曲在温暖的小小巢穴内,不知道这俩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看见一旁的一个硬纸板上比平时多了两个塑料盒,一盒是蛋白粉样的细粉,一盒是碾碎的金黄色的蛋黄。看来,父亲又为他心爱的珍珠鸟儿添加营养了。
那天过后,在母亲的悉心照顾(其实说监视更妥当)下,我参加了全市举办的“奥数”比赛,并取得了第二名。这让母亲非常不满,她觉得我应该拿的是第一名,而不是什么第二名,不然,以后考北大、清华就没保证。她还将我第一名旁落的罪名加到父亲的头上。晚饭时,母亲用筷子敲着餐桌说:“成天不是写就是伺弄你那亲爹亲娘的什么狗屁鸟儿,孩子的事一点都不管——看我哪天不给你扔到楼下去!”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
身为副校长的母亲,因为兼任着班级的教学工作,这样她就可以继续拿职称。要拿职称就得参加职称考核。这天,在复习应考的资料时,母亲突然想起有本关于汉语言的书似乎就在父亲的书房里,便打开书房的门往里进。门刚打开一道缝,一股令人作呕的鸡舍里的浓烈气味差点让她背过气去。她连忙又把门关上,扶着门框缓了好一会儿气,脑子似乎才渐渐运转起来。
接着,母亲转身来到衣帽间,找到一个N95口罩戴好,又找来一条早年间围过的旧围巾,将脑袋严严实实包裹好,再穿上打扫卫生的蓝大褂,这才再一次来到父亲的书房,捅开门,揿亮灯,终于找到了那只矮茶几上的鸟笼子。此刻的鸟笼内明显比刚开始拎回家时要热闹得多,因为那两只小鸟也扎齐了羽毛,跟着鸟爸鸟妈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地练习本领呢。
“好哇!”母亲冷笑一声,“藏得还挺隐秘!”她一把扯过金丝绒罩布,将鸟笼子歪过来打量着,不料塑料盒里的水“噗噜噜”流了出来,弄湿了她半条裤腿,又淌进了拖鞋内,浸湿了脚上的袜子,一种油腻恶心的感觉让她几乎发疯。她一把拽开书房半开着的另一扇窗帘,拎起鸟笼子,打开窗户,“倏”地一声扔了出去——母亲知道,楼房外面,就是一条深达三米左右的人工河!
那天晚上,父亲跟文联的同事们一起参加一个外省文联来本省联谊的欢迎宴。等他醉醺醺地回到家,看见书房内狼藉一片,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父亲什么都没动,而是折转身又走了出去,步履有些踉跄。就在父亲即将在门外消失的那一刻,我把着门框看到了父亲的后背:父亲佝偻着身躯,仿佛比平时一下子矮了许多,一边倒的长发乱了顺序。从背后看去,我的父亲,他——他像极了大街上沿街乞讨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