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谎言

齐齐上幼儿园中班那年的一天早晨，熟睡中的齐齐被妈妈推醒了。妈妈对他说：“妈妈要去北京培训，你在家要听爸爸和奶奶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才有出息。”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妈妈拖着拉杆箱出门的刹那间，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哭了起来，死活不让妈妈走。妈妈说：“齐齐乖，妈妈过年回来天天带齐齐玩。”爸爸也对齐齐说：“齐齐是听话的乖孩子，妈妈过年就回来，回来带齐齐上幼儿园。”齐齐不管爸爸妈妈怎么说，仍然一边哭一边抱住妈妈的腿，就是不让妈妈走。爸爸扳开齐齐紧紧抱着妈妈腿的那双小手，把他抱在怀里，摇着他的小手和妈妈再见。从那以后，齐齐恨不得马上就过年，过年就能见到妈妈。

鱼儿离不开水，孩子离不开妈。齐齐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读了一篇《我的妈妈》的作文，他听得默默地流了眼泪。那一刻，齐齐再也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声响起，背起书包冲出教室就往奶奶家跑，刚跨进奶奶家的门就放声大哭。他边哭边冲着奶奶说：“我想妈妈。”哪有孩子不想妈妈的。奶奶看到齐齐哭得伤心，痛在心里，但还是哄着齐齐说：“小男子汉了，还哭哭啼啼想妈妈，害不害臊啊？”或许是齐齐想妈的那根筋被触动了，奶奶怎么哄他劝他，他还是一直哭闹，搞得奶奶没招，悄悄地一边抹泪一边将齐齐搂在怀里，说：“乖孙子，你妈妈现在回不来嘛，要到过年才回来。齐齐最乖了，最听奶奶的话。”齐齐这才不闹，但还在不停地抽泣。

睡觉前，爸爸突然问：“齐齐，还记得爷爷吗？”齐齐蓦然睁大眼睛说：“记得。”爸爸问：“爷爷是谁？”齐齐说：“爷爷是爸爸的爸爸。”爸爸又问：“你说，那爸爸想不想爷爷？”齐齐迅速回答说：“想！”爸爸说：“你也知道爸爸想爷爷，那你见过爸爸哭过闹过吗？”齐齐没吭声，只是摇摇头。爸爸对齐齐说：“爷爷去世了，爸爸和齐齐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你妈妈是去北京培训，过年就回来。你想妈妈了就能不上课吗？平常你妈妈打电话给你是怎么说的？”齐齐没有吭声。爸爸又说：“齐齐是听话的乖孩子，往后不能又哭又闹了。奶奶这么大年纪，要是不注意把奶奶弄倒了，就没人烧饭给我们吃了。知道吗？”齐齐好像一下子弄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学三年级下学期，齐齐无意中听到同学偷偷地说他爸爸妈妈离婚的坏话。当他听到“离婚”这两个字时，身体里一下子就有股热流在涌动、在膨胀，按捺不住地走近说坏话的那个同学面前，不由分说地朝那同学大吼起来。那同学吓得一晃，差点摔倒，旁边的同学被齐齐的吼声吓呆了，都没想到齐齐会这么厉害。

吼完之后，齐齐瞥眼见那同学吓得好像还在发抖。他既怕老师找麻烦又怕同学的父母找上门，更怕被爸爸和奶奶知道。过了几天老师没有批评齐齐，爸爸和奶奶也没问他，但齐齐还是提心吊胆的。之后，齐齐心里便有了爸爸妈妈离婚的阴影，每想起这事就恨不得马上回家问奶奶。有时候，齐齐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背起书包，放开脚步就径直往奶奶家走，还没上楼梯，就扯开嗓子大声喊奶奶，还没放下书包就问在烧饭菜的奶奶：“我爸爸妈妈真离婚了吗？”起初奶奶总是马上回答没有，但后来天天重复着这句话，奶奶就不再马上回答他，而是等忙完了才对齐齐说：“别听人家瞎扯嚼舌根。没有这回事情哦。”“我听同学说的。”齐齐振振有词地说。“你同学知道什么。你妈妈过年就回来，还要带你出去玩。”奶奶边说边顺着齐齐的头发摸了摸。

马上就过年了，买年货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把年味渲染得越来越浓。齐齐坐在房间里，一边看书一边看着窗外对面人家的阳台。那家人的阳台里挂满了咸鱼腊肉等年货，而自家什么年货都没买，除了奶奶买给他过年穿的新衣服、新祙子、新旅游鞋还能感觉到一点年味外，家里过年和不过年没有什么两样。他多么向往爸爸买年货回家，更盼着妈妈早点回来带他玩。齐齐见爸爸开门进来，便突然问爸爸：“爸，我妈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告诉齐齐：“明天就过小年了，你妈妈应该是这两三天就回来吧。”齐齐说：“我们学校都放假了，可妈妈培训怎么还不放假呢？”爸爸对齐齐说：“你妈妈培训那儿和学校不一样，你忘了吗？”

齐齐没再说话，可心里觉得不对劲，感觉爸爸好像也不大清楚妈妈究竟是哪天回来。他小脑袋瓜子在琢磨爸爸妈妈是不是真的离婚了，奶奶和爸爸是不是一直在哄自己？

初中一年级的暑假，爸爸给齐齐买了一张直达北京的动车票，齐齐很激动地出发了。下午抵达北京，齐齐刚出站，就看到妈妈在出站口等候了，而妈妈却没看见他，她凝视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搜寻着齐齐。大约相距十三四米的时候，齐齐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妈妈”。蠕动的人流好像在瞬间被他的喊叫声给定格凝固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如炬似地都向他注视过来。

妈妈一边从齐齐肩上取过双肩包，一边问：“累坏了吧？”“不累，一点都不累。”齐齐边说边阻止妈妈取双肩包。“跟妈走，肚子饿了吧？”妈妈一边背着双肩包，一边说。齐齐跟着妈妈挤进地铁站，一路走来给齐齐最大的感受就是北京人真多，也没想到人群的拥挤和扎堆是这番景象。娘俩来到北京全聚德烤鸭店，第一眼看到门前排的长队，他瞬间就失去了吃烤鸭的兴致，他想快点去妈妈家休息。齐齐对妈妈说：“妈妈，不吃烤鸭了，排这么长的队还不如到家里随便弄点东西吃。”“也好。你在这灯柱子旁边等一下，妈妈马上回来。”妈妈说完便从长队中抽身离去。

不一会儿，整个北京城华灯多彩，光芒四射。齐齐紧随妈妈，花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才从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摆脱出来，又在马路旁等候了二十多分钟出租车，再加上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快到晚上九点钟才到妈妈居住的小区。

妈妈住的是一室一户单身公寓房，还不到家里房子的三分之一，但一个人住，会觉得十分紧凑舒适。见了妈妈的房子和室内日常生活用品之后，特别是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小鞋柜里的三双鞋子，让他断定也充分相信妈妈一直过着清凉的“单身贵族”生活。在还没走进妈妈家之前，齐齐心里还一直猜疑和胡思乱想，可现在，那些想法一下子就荡然无存了。齐齐的泪水瞬间就要夺眶而出。他强按捺住自己，赶紧去卫生间，不想让妈妈看见他的眼泪。

妈妈特意为他买了袋装全聚德烤鸭。他并没感觉有什么特别好吃。他觉得再好吃的东西都抵不上和妈妈说说话。

妈妈问：“齐齐，你想去北京哪些地方玩？”齐齐说：“妈妈，我想去天安门看升国旗，还想去故宫、鸟巢、长城、圆明园。”

接下来的几天，妈妈依照他说的景点，带他一一游览观赏。妈妈特意带他去了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校园。游玩两所高等学府后，妈妈不经意地问他有何感想，他好像察觉到什么，极谨慎又淡而不惊地说了两个字：“气派。”其实除了“气派”外，他感慨最多的是妈妈的良苦用心。

到北京后，齐齐才真正知道他上幼儿园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离婚了。

回到家后他很平静，没有去问爸爸和奶奶干嘛一直瞒着他。他觉得当下好好读书才是正事，考上名牌大学才是对爸爸妈妈最好的回报。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有一个疙瘩解不开，那就是爸爸妈妈离婚究竟是爸的错还是妈的错？而他以前的猜测是一方背叛了另一方，现在看来都是不成立的。离婚这么多年了，奶奶和姑姑们一直张罗着给爸爸再找对象，可爸爸总有各种理由推托得一干二净，再说妈妈也是一直独居在外。如今，爸爸妈妈都选择了单身的生活，难道是一种巧合？齐齐凭直觉认定爸爸妈妈之间还有未了情，只是深深地藏在心里不说而已。

齐齐记起来，他刚从北京回来的那段日子，只要爸爸不回家吃饭，奶奶像逮到好机会似的，总是没话找话，说他听话又乖巧，问他在北京的情况。其实这是奶奶想套他的话，了解妈妈的情况，尤其想打探妈妈在外有没有找男人。奶奶曾多少次哄他去劝说爸爸妈妈和好，再后来奶奶直接用激将法说：“齐齐，你不是本事大吗？能弄得你爸爸妈妈和好才叫有本事。”可他总是说：“你们不是一直都说妈妈外出培训去了吗？”奶奶总是有点尴尬地说：“你是不是不想妈妈了？”

一个不经意的一天，齐齐感觉到爸爸和妈妈还是很有缘的。虽说他俩身处两地，但人远心不远，像商量好了似的，齐齐竟然前后不差三分钟收到爸爸妈妈发来的信息，都是告诫他高中阶段不能分心，不能再看足球赛……

等待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是这世界上最漫长也是最难熬的，但齐齐却把自己关在家里看足球赛。这天齐齐是在足球给他带来的兴奋中接到爸爸电话的，其实爸爸来电前他已查到自己的高考成绩了。遗憾的是自己的分数离清华、北大录取分数线太遥远，但他觉得自己也尽力了。

那天中午在奶奶家吃饭，爸爸突然对他说：“齐齐，我给你买了张去北京的高铁票，你回家抓紧拣拣东西，明天上午八点半的车，下午就能见到你妈妈了。”齐齐说：“爸爸，我不大想去。”爸爸问：“为什么？是感觉没考好，还是不好意思见妈妈？”齐齐说：“不想就不想嘛，哪有什么原因。”爸爸知道这是儿子惯用的小伎俩，不想肯定是假的。他顺着儿子的意思安慰说：“考得蛮好，这分数不差。”齐齐弱弱地说：“上大学又得花钱，去一趟北京至少要一千多块路费，我就省点吧。”

儿子的一番话语说得爸爸心里酸酸的，觉得儿子好像长大懂事了，知道心疼钱了，于是说：“钱是老子考虑的事，哪用得着儿子操心，你去你的。”齐齐坚持说：“票退掉吧，还是省点钱。”“去，去看看你妈妈！”爸爸边说边犹豫要不要把他妈妈前段时间做胆结石手术的事说一说。齐齐坦白地说：“爸，我真不想去。”“爸叫你去看看妈妈也是有原因的。就在你高考之前的一个星期，你妈妈做了个胆结石手术。当时怕耽误你高考就没告诉你。”齐齐没等爸爸说完就责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呢？”爸爸歇了一口气说：“问你妈妈就晓得了。不怪我。”“怎么不怪你呢？我是你和妈妈两个人的儿子，你有没有替我想过？”说完之后眼睛瞄着爸爸。

父子俩回房间休息的时候，齐齐一边开门一边问爸爸：“我忘了明天上午是几点的高铁？”

齐齐收到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瞬间确实高兴极了，但没想到还没高兴三天，伤心的事便突袭而来——奶奶走了。他弄不清楚奶奶为什么偏偏在这时离他而去。看着奶奶安详地离去，给人感觉八十三岁的奶奶好像功德圆满了。

奶奶活着的时候考虑最多的就是他和爸爸吃饭的问题。奶奶总是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现在奶奶去世了，齐齐开始担心爸爸的吃饭问题。爸爸本来就不会做饭，可现在指望不到奶奶了，想吃点什么就叫外卖，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但天天吃外卖恐怕就不是回事了。因此，齐齐是带着心理负担走进大学校园的，他心里一直担心爸爸的吃饭问题。

妈妈生病一个人在北京动手术，爸爸没去照顾妈妈曾激起他对爸爸的怨恨，但后来知道不是爸爸不想去，而是妈妈坚决不让他去。齐齐从爸爸妈妈至今都单身，认定他俩并不是没有感情。齐齐开始担心自己上大学后爸爸的日子怎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