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苗
那天,青涨红着脸对老娘说:“你去小白家,说说我们的事。”老娘就说:“知道你性子急,也不带这样的,这事要男方先开口啊!”青指指肚子说:“不能等了,小白不在家,得让他家给句话。”
小白去学习大蒜加工技术,要一个多月。青那地方都种大蒜,小白头脑活络,居然联系了一个厂家来收大蒜,可方便了村里人。那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是村里最先骑上自行车的,难怪青中意他。
小白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娇小漂亮的红。青当时就急了,一把揪住小白说:“俺俩的事怎么说?”小白咬着嘴唇说:“咱俩脾气不合,算了吧。”红也说:“你俩的事俺都知道,一时激动,过去就过去了。”
青是出名的辣性子,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一个月后,小白才知道青打胎了,懊悔不及。那年代村里没有电话,青又不会写信,这事就这么“寸”(方言,不合时宜的巧合)地发生了。
青养好了身子,直接来到本村白二家,说:“我的事你都知道吧?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嫁给你。”
白二吓了一跳,说:“青,你糊涂了吧?我这么穷,岁数也大,你别开我的胃。”
青一把扳过白二,说:“谁让你与那小子是邻居?我的条件就是结婚后,我要天天骂街,你不能管我!行不行,现在就给句话!”
白二慌忙点头。
小白与红结婚那天,青也嫁到白二家。青还没进大门就骂上了:“姓白的,你个没良心的,做事缺德带冒烟,娶了媳妇也生不了孩子,让你断子绝孙!”喝喜酒的客人全部起席来看她骂街,都知道她骂的是谁。那边,小白一声不吭。青一直骂到晚上,累了,才入洞房。这仇,自然就更深了。
因为有言在先,白二从不干涉青骂街,反正骂的也不是他,又不影响过日子。两家东西墙,青心情不好时,张口就骂,有时蹲在茅房里也骂个不止。村里人说,这个“独头蒜”可够小白受的!
小白没鼻涕擤,干脆在大蒜地旁搭个棚子,中午带煎饼在地里吃在地头休息,有时间跑厂里联系业务,在家的时间少。红是外地人,被青骂得听不下去了,又不敢应声,只能到村头的人家玩。村里人实在,劝她莫在意,人家还能不出口气啊,骂阵子就过去了。
慢慢地,村里人对小白态度好转了,这小子不仅帮着卖蒜,还把学会的新技术教给大家,很多人种蒜挣了大钱。就是白二,也明里暗里得到小白不少的好处。
青终于不骂街了,她生产了,儿子。白二看着吃奶的儿子,露出豁牙直乐。青也难得露出笑容。
几天后,鞭炮又响了,小白家也生了儿子。别看红胸部饱满,可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奶水。
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很少有奶粉,本地也没有养奶牛奶羊的。小白煮了老母鸡,全力给红进补,还是不下奶水。只好先给孩子熬粥汤喝。也怪了,孩子喝了就吐。眼睁睁看着孩子饿得直哭,小白与红一样揪心。
老娘试探着问:“要不,找人喂奶?”农村经常这样,谁家生孩子不下奶,就找有吃奶孩子的人帮着喂奶,从没人拒绝。奶吃不了鼓胀难受,再说事后还要感谢呢。
小白一言不发,村里只有青的孩子吃奶,青正对自己恨之入骨呢,找她不是自找难看?小白就说:“红,你猛着吃,我到外村去找人喂奶。”
那天,红吃猛了,吐了两次。下午,小白也回来了,两眼发直。他骑车在附近的二十几个村都找遍了,真寸!没有一家有吃奶孩子的。看着哭得声音嘶哑的儿子,两口子针扎的一样心痛。
小白的老娘提着一篮鸡蛋,小心翼翼地来到青家,说:“侄媳妇,能不能帮喂孩子奶?”青一点表情也没有,说:“谁的孩子想喂奶谁来找我!怎么没句话呢?”
老娘垂头丧气回家,小白死活不去,说:“这女人是出了名的辣脾气‘仰脸婆’,一直忘不了当年的茬,天天骂,逮到这个机会,还不整死我?”
老娘只好来求村委会主任,他在白家门里辈分最大。二人来到青家,主任说:“我舍上这张老脸,你给句话吧。”青两眼一翻,说:“当初人家不要我了,我到医院打胎,谁替我说句话?”主任下不了台,说:“我还有个会,先走了。”
老娘再回家时,孩子不哭了,昏睡过去。老娘吓坏了,说:“儿啊,这可不是置气的时候啊!逼到这份上了,你就上门给青说句软话吧。再说,以前确实是你不对啊。”
红一拉男人说:“去就去,一码归一码,我看她还能见死不救?”
红抱着孩子,小白跟在后边,低着头受刑一般。一墙之隔,几步就到了。青家大门开着,堂屋的门也开着,门上还特意挂了一盏带玻璃罩的油灯。
白二坐在桌前喝酒,用手往西间一指,说:“正喂奶呢。”
二人进去,青坐在床上,仰脸60度,望着对面墙。怀中的孩子已经喝饱睡了,还趴在奶上。
谁也不说话,红就掐小白。小白咳嗽一声说:“青……嫂子,过去的事是我错了。你只要帮忙喂孩子奶,怎么着都行。你给句话吧。”
死一样的寂静中,终于传来青的声音:“抱过来呗。”
小白愣了,这就妥了?红脑子快,急忙把孩子递过去,说:“嫂子,我帮你抱着小侄子。”
青面无表情,接过红的孩子,也不避讳小白,直接揪开上衣就开始喂奶。那孩子几天吃不到奶,一嚼到奶头,条件反射地往外吐,但突然尝到香甜的乳汁,居然无师自通地吸吮起来,其间还委屈地哭了几声。
屋里很静,能听到孩子吃奶的声音,还有三个大人的呼吸声。
青再没说话,一直保持着那个骄傲的姿势给孩子喂奶。不经意间,眼角滑下一滴泪珠,掉在枕头旁的烟灰缸里,里面泡着两头大蒜,已经长出了青苗。
攒“磨底”
大耿瞪着那盘石磨,跟自己胳肢窝一样高。塑料盆里是泡好的黄豆,金子一样亮眼。
舀一勺黄豆送到磨眼里,大耿操起磨把手,别在腰上,低头,发力,迈步,石磨哼哼着,不甘心地走起。从今天起,大耿的任务就是:推磨,磨豆浆。也算大人对他的惩罚。
那年,好不容易考上初中的大耿放了寒假后,不知中了什么邪,死活不想上学了。家里穷,老爸干地里的活,妈妈在家做豆腐卖。八十年代没有机器磨豆浆,只能用磨推。其它村的石磨小,一个人推得很轻快;而大耿庄里,只有他家这盘祖传的大石磨要两个人推才不累人。大耿不想上学了,老耿就放下话,要么在家推磨受罪,要么上学。
偏偏大耿也是个硬性子,又处在叛逆期,推磨?行!这小子也不知哪来的劲,每天一个人推磨几小时,居然撑了下来。老耿身体不行,推磨久了会头晕呕吐,只能推一会儿歇一会儿;大耿推磨,驴一样。老耿拿他没办法,随他去了。
那年冬天,大雪封地,庄户人家没了农事,早早准备年货。没钱买大鱼大肉,过年豆腐是必需品。来拜年的,有坐下不走的,只能留人喝酒。桌上没有下酒菜不好看啊,就上豆腐:白菜豆腐、水煮豆腐、豆腐干,再切个椒子拌豆腐,四个菜,美其名曰“豆腐下酒,越喝越有”。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准备豆腐。有的提前找大耿妈订好豆腐,反正大冷天的,坏不了。家里紧巴的,就自己动手做豆腐。可有一样,没地方推磨,就找大耿妈帮忙磨黄豆,说“磨底”不要了,抵你家推磨的劳动力。
可别小看这个磨盘底,磨齿缝里沾满了黄豆浆,压得实实的,用水冲洗干净能有一斤。庄户人实在,反正家家户户都种黄豆,又快到年关了,用人家的磨,用人家的人,谁心里没个数?
大耿妈妈自从那天去看了传福的老婆,突然不再心疼大耿,凡是找她帮磨黄豆的,来者不拒,反正有大耿推磨。她还给大耿打气:“咱庄里几十家找咱帮着磨黄豆,折算起来,攒的“磨底”能多做一锅豆腐哩。”老耿也不再骂大耿,喝酒时,居然也给他倒小半杯。
那些日子,大耿每天好几个小时在磨上,有时半夜也推。妈妈要守在屋里做豆腐,老耿收工回家,到底心疼儿子,就过去与儿子一起推会儿,可时间不长就晕得不行。大耿紧紧腰带,继续一个人推。想到磨底多了就有豆腐吃,大耿心里就一恣一恣的,他最喜好吃这口了。奇怪的是,妈妈有时会煎个鸡蛋给他吃,可家里的豆腐还是全部卖出去。有时剩下一斤半斤的,就送给传福家。大耿就想,那些“磨底”呢?也不给我多吃点鲜豆腐。
那天,妈妈做好豆腐,过来看着推磨的大耿,说:“耿呀,本来我想替你推会儿,可又想赶集给你买布做个新褂子,你看……”大耿就说:“妈,你去赶集买布吧。对了,外庄的要是有想磨黄豆的,你也让他们送来,我能推。”妈妈就说:“这孩子,不要命了?咱庄的就够了。”
终于到了年三十,妈妈做好了最后一锅豆腐,比平时的要多。妈妈把豆腐装进竹筐,放在小平车上,喊住了大耿:“耿呀,去哪儿?”
“出去玩呗。这阵子像个驴一样推磨快闷死了。没黄豆推磨了,还不让玩啊?”
“让玩,让玩。还有一件事哩,你跟妈妈一块去送这筐豆腐以后,尽你玩。”
大耿眨眨眼,想趁机穿新衣服出门。当地的风俗,过年的东西不到初一早上是不能动的。
想不到妈妈先说话了:“我给你买的新衣服放你床上了,你去换上。”
大耿大喜,穿上,照照镜子,喜气洋洋地推着豆腐车,跟着妈妈拐过几个巷子,来到传福婶子家。
“他婶子,给你家做了一锅豆腐,你腿不利落,过年用。”
一个月前,传福婶子在雪天挑水滑倒了,骨折卧床。
“让你惦记了耿他妈。手头没钱哩,等明年场活完了再给你吧。”
“场活完了”就是秋收以后。庄户人家借的钱,只能秋后卖了粮食才能还上。传福婶子这伤花了不少钱,“场活完了”能还上也够呛。
“说哪里话?这豆腐给你家了,不要钱。”
“这怎么行?你家也没有钱,好几张嘴,都不容易。”
“这豆腐没花钱,是大耿帮各家推磨磨黄豆,用‘磨底’抵劳力挣的。算下来,攒下了一锅豆腐哩。这孩子,听说攒‘磨底’给你家做豆腐,像个驴一样天天不住腿地推磨,说要还你的恩呢。是吧,大耿……”
大耿摸不着头绪,看妈妈给他使眼色,又望望他的新衣服,只好红着脸,说:“是哩,婶子。”
“这孩子,真懂事……”传福婶子擦起了眼泪。
出了门,大耿扯扯妈妈的褂子问:“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妈妈岔开话题说:“这阵子,推磨,累吧?”
“妈妈,俺推磨,与传福婶子有什么关系?”
“傻孩子,妈妈一直让你推磨,不是图那个‘磨底’。咱家没多少钱,只能用这个办法攒‘磨底’,做锅豆腐帮你传福婶子过个年哩。当年你出生时,妈妈奶水来得晚,你传福婶子当时有吃奶的孩子,帮着喂了你几天奶。那时咱家穷,你传福婶子还借了10斤黄豆给我下奶水。现在她有难了,咱得伸手啊!”
“火亮子”
上大学那阵子,小郑就让同学们不解:一个南方女子,说话温软如米糯,怎么喝起酒来却像北方人那样!小郑就笑,露出一口糯米牙说:“知道我家乡什么出名吗?烧酒!我这酒风,就是喝烧酒喝出来的。”毕业时,成绩很不错的小郑选择了当大学生村官。室友们都摇头,说:“这脑袋,让酒烧坏了吧。”
小郑跨地区任大学生村官,一跨跨到了一个西部镇。镇领导说:“你是名校出来的,就在镇里吧,这里正缺女干部,团委、妇联由你挑,要不在办公室写个材料什么的,锻炼锻炼进步也快。”小郑说:“领导啊,我可是来当村官的,不进村不称职吧?”领导大手一挥,说:“这里的村干部都是大老粗,只有老文好相处,你去文家沟吧。”
小郑当了几天村官,那叫一个着急:这村“一把手”老文,办事有条有理,治村中规中矩,可有一点,对发展经济也是不急不忙。老文说:“小郑啊,你是发达地区来的,不知道这里的村情。咱一片山区,农业靠天收,来了好几家帮扶的,最后都是给点钱了事。你这个大学生村官,挂个名就行。放心,考核时村里会给你好评的。”
小郑瞪大了眼,说:“头啊,农业没办法,咱不能发展二、三产业吗?”老文就苦笑着说:“二、三产业也看不上咱啊?鸟不下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发展?你啊,还是到镇上吧,整天在领导眼皮底下晃悠,惊喜多着呢,用不了多久就能有‘火亮子’了。”“火亮子”是当地话,“好苗头”的意思。小郑听了,忽然眼前一亮。
几天后,小郑的快递到了,她请老文喝酒。当地酒风很盛,都是大酒,独有老文酒量不大,经常被各村的“一把手”笑话。但一个南方小丫头,老郑还没放在心上。酒是小郑从老家买的,烧酒。老文喝酒慢,他品,他细品,不由点头,道:“这酒好啊,柔中带刚,合各种口味哩。你看这颜色,勾人的瘾。咱这儿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酒,得不少钱吧?可不能让你破费。”
小郑歪着头,说:“头啊,你看,我从老家酒厂批发这酒,在这里搞代销,不也是咱村的一个致富项目吗?”老文一愣,说:“还真是这么回事。这里人能喝,这酒肯定好卖。只是这价格……”小郑跳了起来说:“我那边有渠道,价格很适中的!你要同意,那边我负责。”老文的眼中就闪了“火亮子”,说:“小郑啊,我原以为你是来熬资历的,想不到真有一把刷子。这项目办成了,咱村里也有‘火亮子’了。”
小郑引来的南方烧酒很快成了当地人喜爱的酒,喝得多,销得就快,村里的经济就宽裕了。当然,小郑也成了当地的招商引资明星,团委、妇联经常找她填表,报先进,有了重要场合也通知她参加。那天镇领导还亲口对她说:“干得不错,明年报你个副科级后备干部。”老文就满脸羡慕地说:“小郑啊,你有‘火亮子’了。”
入冬那天,老文很郑重地说:“小郑,你办事有路子有脑子,有件很重要的事,得麻烦你出马。”小郑有点吃惊地说:“头啊,什么事这么严肃?”
老文取出一张纸,说:“咱这里的惯倒,春节给重要的单位拜年,往年都是花生果、大公鸡,有点拿不出手。今年咱送你老家代销的烧酒,也露一回脸。”
小郑就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说:“头啊,现在……还送?”
老文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送啊?可日后村里有事得求人啊。送不送是村里的敬意,收不收是他们的事。这两家比较特别,都有‘火亮子’,住前后楼。后楼的很重要,送这箱大的;前楼的送这箱小的。村里实力不行,能省就省。不过你要记住,这两家有矛盾,送错了就麻烦了。这是地址,你今晚亲自送。”
小郑心里抵触,就推脱,说:“这离过年大老早的,等些日子吧。”老文神秘一笑,说:“到了年关再送就不方便了,你懂的。”小郑的大眼忽闪了半天,才用力点了点头。
老文早安排好了“面的”,司机兼助手负责抱酒,小郑要做的就是带路,敲门,报家门:文家沟的,一点心意,感谢对村里的支持。东西都是女主人收的,说:“做不了主,先放这吧。”很快,不到一小时,搞定。
上了“面的”,小郑突然一拍脑袋,说:“哎呀,师傅,你说这是南还是北?”司机说:“是南啊,怎么啦?”小郑一拍大腿,说:“坏了,我掉方向了,把前后楼弄混了,两家的酒送错了。快,你再跟我去调一下。”结果,两家都不乐意了,说:“哪有这么办事的?送东西还带要回的?你带走吧。”
小郑还没回到村,老文的电话先打过来了,车上有噪音,小郑直接开了免提,就听老文一改往日的慢声细语,像喝多了烧酒那股子冲,道:“你怎么办这出子事?那两家都打电话来了,说你这一搅合谁还能收啊。你呀,好事给办砸了!”
因为是外接,司机听得清清楚楚,暗叹这小姑娘要哭鼻子了,果然后座传出了“嘤嘤”的声音。他本能地回头,想安慰一下,却见车灯下,小郑眯着眼,仰着头,正哼江南小曲呢。不由赞了一句:“你心真大啊!”
小郑根本没听到司机说什么,她正在回味老爸的话:咱老家的烧酒柔中有刚,有“酒中君子”之风,咱做人做事也要这样。她忽地调皮一笑,给老爸发了一条短信:我有“火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