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甘南是一方有着神性的土地,她有着丰富的文化和神奇美丽的自然风光。诗歌是甘南大地孕育的众多绵丽多彩的文学艺术之花中一颗最耀眼美丽的奇葩。从小生活在甘南的薛菲既受到甘南诗人群的影响,也有着家族写诗的熏陶,因而,她笔下的诗歌多是展现甘南和她现居地伊犁的生活场景,以及日常所思所想。她的诗中展现着她的精神世界,达到一种个体生命的在场,表现出独特的美学特征。
诗歌语言的纯朴美
薛菲的诗,大多是敞开心扉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无论是描写景色还是抒发情感,都常用通俗明白的语言来完成,充满生活气息。“以我的童年/参与你的劳作/以我单纯的嗅觉/参与过你嘴巴上,忽明忽暗的纸“兰州”/以我读书的命运/参与过你被土地雇佣的岁月/而没有见过的疾病和死亡/使我的缺席更像一种遗憾”(《我没有参与的》),“我”参与的就是你的日常生活,但我仅仅只是参与,并没有过多地交流。然而你的离世,我却没能够陪伴,甚至连参与一下都没有,于淡淡的忧伤中道出了失去亲人时不在场的遗憾。“只有桑葚坠地/夏至就是桑葚成熟/没有太多的手采摘/夏至就是蚂蚁和蝉饱足/云在草原上黑黝黝地/留下睡眠的痕迹”(《夏至》),诗人用桑葚、蚂蚁、蝉以及大片的云朵向我们展示夏至的到来,通俗明了。“羊叫出了满天云彩/花开着寂寞/托乎拉苏草原/我们和草一样弱小/风一吹就弯了腰”(《在托乎拉苏草原》),羊的叫声传遍万里,花朵开放也是稍显寂寞孤独,甚至我们和小草一样矮小丛生,直截了当地写出了草原的辽阔和我们的渺小。“这么多年还延续石器时代的习俗/有火,团团围坐/毫无意义地聊天/抗击门外风雪的晚餐/婴儿安静,长者总有一身慢性疾病/哮喘或风湿/挡不住父亲威严,母亲慈爱”(《家》),诗人借火、长者、婴儿、父亲、母亲向我们直观展示家的构成以及家人围坐一团吃饭时的温暖。
《西域潋滟》将挺拔的冷杉、无声的湖水、蓝绿色的天空以及远古牧道的蹄声以视觉听觉相互交织的方式呈现给我们,直观感受到诗人对它们的喜爱和赞美之情,但是埋藏在这之下的还包含着诗人对历史的回看与反思。正像别林斯基所说:“在抒情诗中,主体不但把对象包含在自身之中,溶解它,渗透它,并且还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吐露出那些和对象发生冲突时所激起的感受。抒情诗赋予默默无闻的感受以言词和形象,使这些感受不再锁闭在狭窄闷塞的胸膛中而暴露于艺术生活的光天化日之下,使它们获得特殊的存在。”自然美景的呈现有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有着古来已久的传说加持。“一片湖水持续地生长/与空气里流动不息的西域故事有关。”富有生机活力且安静生长的湖水被赋予了古老隽永的历史使命感,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感受到的不只是西域“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自然之美,也有暗藏其中的作者幽思,更有时空继承的历史再现,于此时此刻承接着西域的过去与未来。
除此之外,在薛菲的其他诗作中还出现了少有的语言样式——口语化表达,这样既丰富了语言的表现形式,也增加了和平、亲切的因子。平民化、大众化的亲和语言,更为广大读者所亲近和接受。“刚出生的我,哭闹不止,日夜不宁,母亲央人在十字街头贴一张写着我名字的黄纸,附言:天皇皇,地皇皇/家里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黄纸》),“一直以来,耳边有两种声音:踩着落叶,嚓嚓作响,每一次都像在划火柴。踩着大雪咯吱,每一次都像回家”(《绿洲笔记·五》),黄纸上的谚语直截了当地说明婴儿入睡困难的问题,并寄希望于过路人的帮助;踩落叶和踏雪的声音在诗人耳边回荡,勾起对故乡的记忆。在伊犁日常生活中诗人以自己的直观体验描摹野杏花的混合透亮、油菜花的深扎明艳、野罂粟的安静闯荡、薰衣草的香气迷人、沙枣花的明媚坚韧,将独属于她的那一份浪漫展现,赋予花朵新的寓意和活力。诗歌语言直白、纯朴、透明,弥漫着浓浓的生活趣味和生气,呈现出简洁、单纯的风格。这种简洁、纯朴的语言,一方面拉近了诗人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另一方面也开拓了作品的创作风格,既有日常生活的感触,又有诗的意境,在简洁明了的表达中观照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在散文诗《母亲,抑或生肖书》(组章)中,诗人将日常生活与情感用口语叙述出来,让诗由意识流转向生活流,走向事态和过程。诗人不是静止地翻拍自然景物,而是选取了十二生肖作为主体,将毛桃树、梯田等穿插其中。不难看出,诗人主要想呈现给我们的是她眼中的女性,包括母亲、我、姐姐等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将母亲比作梯田和毛桃,暗指母亲也曾有过青春时光,梯田的一片翠绿与毛桃的鲜艳映照母亲的容颜,更加明了地呈现出诗人对母亲的爱意与赞美之情。诗人以十二生肖为标题,描绘母亲及她眼中的世界:岁月是老鼠,偷走母亲的青春和子女;父亲、兄长、侄子是蛮力干活的牛;山峦是虎,女子是兔、是龙的饲料等等。诗人笔下的世界是有序的,也可能是如十二生肖年那样轮回不止的。还有《云》中写道:“巩乃斯河谷/云,一排一排神放出的筏子/谁,可以如此轻盈/去天空的码头渡船/我想起灵魂那个轻盈的姑娘/我的姐妹。”直观地将云化为筏子,写出了巩乃斯河谷如天空般广阔,同样也掺杂着我对姐妹身心轻盈的赞美。诗人用景物来类比身边的人,不仅让我们可以直观地理解诗人所想,也使得诗展现出一种亲切拙朴的美。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将简洁、纯朴的语言和抒情甚至理性巧妙地糅合在一起,使诗歌对世界的表达和情绪的宣泄更清晰,更生动通透。
温情画面的意象美
一首诗充满了画面感,起主要作用的是意象。意象是诗歌内在构造的基本元素。任何一首诗无论长短,都不是单个意象的孤立呈示,而是由几个或一组意象组合而成。纵观薛菲的诗,可以发现雪这一意象出现很多次,但通常不是单个出现的。在《西天山下,雪与麦草垛》中,雪、天山、麦草垛以及“我”相继出现在诗中。雪这一意象的出现指代了寒冷,处在静态之中的天山只是默默承受着雪的覆盖。“我”因为寒冷于是乎奔跑起来,而此时遥远的麦草垛就是个温暖的庇护所。雪的寒冷与麦草垛的温暖是一对参照物,运动状态的“我”和静止的天山在这种环境下形成对比。“麦草垛疏通过我和天山的关系”指出我感受到温暖之后就不再奔跑,自然而然地与天山融为一体,不再是对立关系。随后诗中又写到:“在北疆漫长的午后长久停留/灰暗的火把,把寒冷的指针拨乱反正/白色的谷粒已盛满仓廪/我搭起剩余的身体/在茫茫村庄外围,将温暖垒砌”,午后阳光的温暖短暂地消散寒冷,点燃的火把、收获的粮食都会给人一种心安、温暖的感觉。“我”会全方位地与雪抗争,将雪拦阻在村庄外围,极力营造、包裹住现有的温暖。通过这几个意象的叠加组合,不仅让“我”,也让整个村庄经历由寒冷到温暖的过程,展现出自然与人力之间的对抗,也给读者呈现出在冰天雪地中抱火取暖的美好画面。
此外,雪这一意象还出现在《白鹭立雪》《雪》《一粒雪的自述》《人间正在空白》《雪还在下》《山川有雪》等二三十首诗中。在这些诗中,单独谈论雪的诗篇有《雪》《一粒雪的自述》《人间正在空白》,诗人赞美雪的洁白无瑕,难以用言语去描绘。塔里木河的雪、孔雀河的雪、沙漠的雪、新疆的雪都是值得人们回忆的。雪的洁白会让人忘记一切,沉醉其中。但更多的是雪和其他意象的组合,诗人赋予这些意象一定的象征意味。一般地说,“意象是一种用感官可以感知的并赋予了诗人主观色彩的具象表现,而象征则是以某种具象去暗示一种抽象的观念、情感或画面一般在眼前一帧帧播放。雪经过不同不可见的事物”。象征具有多义性、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的审美特征。诗人采用意象给读者提供广阔的审美空间,有利于调动读者的审美能动性,既是诗美语言的意趣所在,更是对审美客体的尊重。《山川有雪》描绘的是整个山川被雪覆盖的场景,白茫茫的一片。雪匆忙地在人间走一遭,经历“焦虑、喜悦、悲伤、急促、平缓”,恰如人所经历的那样。但雪并不像我们眼中所见到的那样平淡,它的身上满是脚印,脚印包括了参加完婚礼归家的父亲和孩子,而他们掉落的喜糖是雪存在时别样的光彩。踏雪而归的同样也有筹钱结婚办酒席的那家人,仿佛电影人的踩踏。当鞭炮响起,烟消云散,来世雪或许早已变成曾经踩踏它身体的某个人,准备经历它作为人的精彩的一生。山川有雪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诗人所描绘的就是平常中的不平常。雪象征着人,作为雪的形态经历人的踩踏,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人。它外表的变化也即它内心的变化,用充满想象性的语言给读者带来心灵的直观体验。
诗的画面感也来源于诗人对故乡和居住地的切身感受以及对亲人的回忆。大量的关于草原、雪山、溪流等甘南特有地域风光的描写,构成了甘南诗人创作的主要特点,与当代汉诗有着明显的区别,凸显着强烈的地域色彩。薛菲不止一次写故乡,《想起甘南》《洮河》《故土》《甘南的春天》《春到甘南》《深蓝色的甘南》《深蓝色的故乡》《难舍》《每一种鸟》都是对甘南时光的再现,是一种有别于他人的土地记忆。《甘南的春天》里,甘南阳光明媚,然而这只是诗人世界中的一部分,久居伊犁的“我”会想起故乡甘南,脑海中浮现的是父母的脸庞,怀念故乡的同时也在思念着父母亲,情感凭借着诗宣泄出来。而另一首诗《春到甘南》写天神用双手装饰甘南,使之充盈着春天的气息,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初春的甘南大地,看郁郁葱葱的草丛、洁白的嗷嗷待哺的初生羊羔、到处充满鲜花的美丽景色。读者借“我”的视角,看到天神的所作所为,感受甘南的神秘与迷人。
褪去旧时甘南的神秘之后,给我们呈现的是丰富多彩的伊犁美景,以生活中的花、河、城入手,一隅窥全貌,为我们展现诗人眼中的伊犁,再现诗人心中的美好。对油菜花、沙枣花、郁金香等多种不同鲜花的赞美,把我们带入一个“乱花渐入迷人眼”的异域空间。对于日常生活的描绘,诗人并不是简单的罗列,而是将情感倾注,呈现出一种“不隔”的意境。“隔”与“不隔”本质上是情趣与意象之间的关系,情趣与意象恰相熨帖,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反之则为“隔”。在《伊犁河》这首诗里,伊犁河是时间的代名词,是时间诗意的栖息地,以实际存在的物象来替代难以捕捉的时间。“哪怕是每天一轮的落日/都在被它冲散之后迅速恢复/上升至第二天的完整。”太阳和伊犁河两种意象组合在一起,没有一丝隔膜感。在“不隔”的河边美景中,感受诗人在场的同时,也享受着太阳在河中留下的金色波纹的倒影之美,感受着日影渐散、时光悄然流逝的淡然宁静,并且在这种宁静中感叹伊犁河的魅力与无限生机。《那拉提》一改往日草原的广阔无垠,而是聚焦于小场景的描绘,三个排比句式的运用也使得诗歌赋予了草原歌唱家所特有的节奏感。爱情、生活和诗歌在自然物象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在诗人的笔下有了生命,不再空洞,是相伴一处共同抵御寒冷的真实写照。
回忆亲人的诗篇则有《为外婆梳头》《舅舅》《有几年》《家》《母亲,抑或生肖书》以及既有故乡情又饱含亲情的散文诗《麻路小镇》(组章)。《为外婆梳头》直观地向我们展示了外婆静坐在椅子上,“我”拿起木梳给外婆梳头的场景,可以看到外婆的头上满是银发,头皮屑清晰可见。梳头这一动作让“我”感慨年华已逝,外婆的青春不再,温馨可感的画面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舅舅》回忆舅舅曾经带“我”骑马的场景,在马背上,“我”目光所及的是洮河、野草和松树。时光流逝,当时的场景难以复现,“我”只能靠回想来感知舅舅的爱。那些画面如同梦,“我”久久不愿醒来,不愿接受舅舅离开的事实,在亦真亦幻的回忆里惦念着舅舅。而散文诗《麻路小镇》(组章)以歌声为始,歌声作为伴奏,聚焦的是外婆、母亲和“我”三人相处交谈的场景,这一切历历在目。镜头视角随即转向麻路小镇、麻路渡口、柏香山下以及温柔的洮河。既有对故乡景物的描绘,也有与熟稔乡亲相见的亲切之感,展现了一幅温馨富有人情味的小镇画卷。
韵味悠长的思辨美
所有的文学式样中,诗歌是最富于启示力、诉诸想像的艺术。但是,“从诗的本质看,诗也并非只是感情的宁馨儿,而与理智有关。诗是理智指导下的情感的江河,是智慧与情感的共同丰富与延伸,最有价值的诗篇总是能把过去和未来集中于一身,表现出对人生的严肃思考与追求”。优秀的诗歌并不排斥理智,它既是情感的大海,又闪烁理智的光芒。读者在感性和理性中产生认同,乘情感的帆船抵达理智的彼岸。
薛菲是喜欢思考且善于思考的,她的诗歌既有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又有对人生的冷静审视,于细微处洞悉,于常规中反思。薛菲诗歌的思辨色彩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表达。
其一是通过对自然、人生的认真观察、深入体验和辛勤思考,从日常生活图景和事件中发现哲理,找寻人生真谛,如《天边》《蝴蝶与小楷》《顾花自怜》《终点也是起点》《怀抱记》《体验风》等。从小生活在甘南的薛菲,对于土地、蓝天等自然景物有着特殊的热情。《天边》所表达的是一种时空无限的哲思,“山那边不是山,是天空/海那边不是海,是天空/天空完全露出平坦的蓝色大陆”。天空无边无际,没有轮廓,是山海难以比拟的。同样,时间也被诗人具象化地表现出来,“借老鹰的翅膀来来回回/休憩”,时间于老鹰翅膀扑闪间消逝,然而这种消逝对于时间本身来说只是休憩,并没有多大的消耗。风在薛菲眼中是矛盾共同体的化身,“一场大风过去的时候/一朵花完成成人礼……风终其一生寻找/繁茂和残败之间的平衡……风坠落在砾石中/洁白的石头是辩解/乌黑的石头,依旧是沉默”。(《体验风》)“繁茂”和“残败”两个词语可以看出此时的风,带来的有拯救也有摧毁。
其二是将人生命运融注于形象之中,将哲理思考与艺术形象、情感相融合,在情感和意象的衬托下闪烁出理性的光芒,如《额尔齐斯河》《野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等。“梭梭草卑微的影子追逐蓝天/胡杨嶙峋/像我命运已定……一切已有定数”(《额尔齐斯河》),“我”的命运与胡杨、梭梭草类似,都是已成定数不可改变的,不必悲怆,也无需自责。但是对于命运的态度,诗人并不是消极的,并没有单纯地顺从,正如《野草》中“我们都有,比较野蛮的表情/对于命运,对于岁月/不那么容易,说屈服就顺从/仿佛牛头城的牛/与生俱来的倔强/风吹过洁白的大帐篷/最终死心塌地,留下的留下,远走的远走/仿佛一棵棵野草/生长,并非为了春风”,薛菲将自己对于命运的看法倾注牛、野草身上,以一种狠厉的表情看待命运、岁月的不公,不轻易屈服,以顽强的姿态活着。这其中既有对牛和野草的赞美,也有自己对于命运的审视,坚持永不言败的精神,寄希望自己像野草坚韧生长。《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中“一排行道树像落日的胡须/仓皇而寒冷,马路总是在那里/看着一切,我是否从未活过,在别人的爱情里?”诗人在观照他人的爱情的同时也在自我审视。寒冷料峭的冬天,依偎取暖的爱人,作为旁观者的诗人以一种他者视角来看恋人之间的互动。“我”亲眼目睹这一场景,可这种亲历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在那对恋人的世界中没有无关人员,有的只是他们自己。时空的相对静止,给予“我”思考旁观者的在场问题,并在寒冷萧条的环境里产生一种难以言明的落寞之情。薛菲诗歌创作将主观情感与理性思考相结合,抒发情感的同时呈现出诗歌的思辨美。
结 语
薛菲的诗歌创作内容是涵盖多方面的,故乡家人、日常生活、伊犁风景的描写在她的诗中清晰可见,呈现出让人难以忘记的画面感。徐敬亚曾说过:“即便是吹过中国大陆的风也会带着这块土地特有的泥土气息”。薛菲将土地呈现出来的自然、人文景观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在我们眼前,亲切自然的语言加之诗人深藏于心的情感,体悟诗歌的同时也在感受着诗人灵魂的沉潜。在当代诗歌领域,像薛菲这样很好地将诗歌与心灵融为一体,在安稳的日常生活中迸发绚丽火花的诗人是值得我们去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