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写到:“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对这阙词,历来有各种说法。我喜欢它明目张胆的冷和退藏于密的暖。冷表现在干脆一句独往来,暖或许藏于不肯栖之中。现代语境下,诗人可以作为一种职业,然而却不应该成为写作与现实之间的分水岭式的别称。努力与现实保持距离的同时,有效体验彻底融入,与时代坦诚相见。以此看来,诗人这一职业应与现实保持既亲密又疏离的关系:有隶属现实或精神行为的探索——行走,也努力经营安稳的基本生存。行走与安稳这两种状态的最终目的是一首诗的彻底完成。
行走。行走包括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即现实需要和心灵需索。“走路的姿势,是人类最优美的姿势。”(《一直向北》王小妮)上世纪70年代,诗人们感叹:“路啊路,飘满红罂粟”,(《朦胧诗选》杨克等编选)路途美丽却暗藏危机,然而却一直是一代人的精神诱惑。海子曾说过:“远方一无所有”。人为什么行走,是亘古的惯性,还是因为路途上开满了诱惑的花朵?诗人王小妮在《一直向北》中发出“人是不是就应该永远地走”的疑问。穿越生活的表象,向生命内部行走,这是一个持续渐进的过程,也是灵魂得以雕刻诗歌得以延展的过程。行走愈长愈深,体验愈真实,愈接近生命本身。“一切继续/像我所想象的那样上路。”北欧现代派诗人的代表认为伊迪丝·索德格朗的诗歌《愿望》,具有静止般行走的澄明:对于我们所有阳光明媚的世界/我只要花园中的一条长椅/一只猫在那里晒太阳……/我应该坐在那里/一份信贴在我的胸膛上,/唯一的一份短信。/那是我的梦所显现的……少女时期家道中落,姐妹与父亲相继死于肺结核,索德格朗自己也在16岁时患上肺结核,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疗养。被称为“生命的痛处”的肺结核,恰好带来绝对个人化的空间,使诗人有时间思考与叙述。在31年的生命历程中,她将自然万物与疾病带来的感受写在诗里。她在疾病制造的痛苦中心灵反而无限延伸,在一种幽寂的氛围中自由行走、肆意徜徉,其诗最终超越了疾病的困顿,抵达具有高度的现代性。
安稳。张爱玲曾说过:“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安稳的一面”。作为一位作家,张爱玲自己“万人如海藏一身”或者“大隐于市”式的生存实践,是非常有利于创作的。时代在发展,诗人似乎已不再适合成为一种职业,所以大多数写作者先选择经营生活,首先保障现实生存,写诗以安稳为前提。1985年迁居深圳之后,王小妮成为签约作家,可以在家里进行创作。组诗《重新做一个诗人》记录着一切:而我的两只手/闲置在中国的空中。/桌面和风/都是质地纯白的好纸。/我让我的意义/只发生在我的家里。/……没人看见我/一缕缕细密如丝的光。/我在这城里/无声地做一个诗人。
由于惯常的社会性、生理特征或伦理因素等,女性可以追求安静的处境,与世无争,在诗中记录和抒发情感。然而社会对男诗人就不会如此宽容,他们不得不背负沉甸甸的社会责任与义务。相比之下,女诗人在安稳的生活环境中,悉心经营精神世界,使艺术修为趋于内在的纯粹从而达到追求的高度。如古典诗词中的月亮等阴性意象属于女性的诗歌实践,如“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种细腻的体验与清丽的感触完胜无数男性诗人借女子之口抒发的幽怨。貌似安稳适用于女诗人。但现代作家、诗人中,艾略特、卡夫卡等人都有自己谋生的职业,在经营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十年如一日坚持写作。
为何而写。诗属于一个人的劳作,这一项劳作中,自我变得更加有分辨率,自省自警自持。对诸多事的发生,不再急切不再寻求非此即彼的答案,变得散淡但不淡漠;变得积极但愿意尊重事物本来的规律。遵循常识、理性,但感性的分量一直存在,甚至表现得更明显。比如高兴、愤怒、哭、笑,易感易伤,也更加能够安慰自己,进而安抚一个能够安抚的世界,也许在这中间形成了一首诗的意境。从小在高原上长大,那里的一草一木似乎更懂得生之艰难与不易,它们有着貌似脆弱但坚韧卓绝的品格。是它们让我的诗歌意境趋向高原植物、庄稼、河流。是它们让意境中的“隔”与“不隔”有了野蛮却可靠的土壤。一首形式完整感情饱满的诗,就像一座建筑,诗元素缺一不可。当然灵感迸发的好诗除外。好诗可以允许它没有意境,也不需要节奏。它本身就是意境,是节奏。它浑然天成。
诗属于心灵,属于时间,属于欣欣向荣的万物,属于向上向善向美的宇宙。
作为写诗的人,有呵护的职责,不断修炼羽翼。诗本质上也许是白鹭与雪。每一首诗都有它的意境。意境是一首诗提前存在的范式,是诗的水印。
语言属性。语言带领我走向另一个自己,一个不认识的人。但是这个人是我。日积月累行走于阅读的过程中,诗歌对自我的塑造是显性的还是隐性的,仔细探讨下去,恐怕是一个玄学。当在某个写诗的夜,触摸五岁学自行车摔倒时留在右手手背食指与拇指间的疤痕,当时对速度的渴望,无法掩饰的兴奋与失控又一次袭来。语言应该从一个疤痕开始,重新回味。当在夏天回到甘南,在家乡泉水边,想起儿时这里遍布河汊,朝湿沙子中探手挖几下,就会有泉眼冒出泉水。那时并不知道此后会接触诗歌,会寻觅语言的泉水。语言来自哪儿?诗自己不说,它像吞噬语言的兽,有时,恐怕全世界的语言都不足以满足。有时,一两句语言却能轻易使它成为一首诗。诗的语言应该是星空,离我们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其实只能获得一点儿模糊的光。也就是这点儿光,靠着它,走夜路的人能找到自己的家。星空仿佛宇宙的心灵,只有在完全的黑暗与静寂之中,才会袒露光明。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或短视频,或吟诵章句,都在表明人对诗或诗生活的渴望与分享。诗是生命的恩遇。站在诗歌门口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诗让我看见另一重奇异之光,相当于一次新生。在不断了解、认知、成长中抵达,即使最终只是抵达了自己。
诗是时间未完成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