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舞会
午饭的时候,巴合提来到我家,跟我说明天可以去喀拉峻,已经给赛力克说好了,一人五块钱,晚上在会计家集合。晚上集合?我有点纳闷,莫不是晚上出发?巴合提见我疑惑,便说:“晚上在会计家吃了饭后跳舞,然后就在他家睡觉,天亮就走。”我机械地点点头,心想:“一人五块,两人十块。巴合提的五块钱是要我出的。”
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喀拉峻,高山上的一个大草原,风景美得不得了。我还听父亲说过喀拉峻就是哈萨克人的天堂,村子里很多哈萨克人每年夏天都要去一趟喀拉峻。稍大一些,才知道喀拉峻就是我们喀拉达拉乡的夏牧场,其中有一块就是我们库木托别克村的草场。一九九一年的暑假,我决定去一趟喀拉峻。我把这个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不同意。理由是:山上只有牧民,他们住得分散,我不会骑马,语言又不通,到了山上怎么办?总之是预估风险很大,不同意。
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同村的巴合提,我们聊到了这件事,他当即表示可以带我去,但是路费要我出。巴合提当时也才十八九岁,初中没有上完就辍学了,整天在巴扎上闲逛,他也很想去喀拉峻,想看看能不能帮牧民打打草挣点零花钱,但他却拿不出来那五块钱的路费。我当即把巴合提带我上山这件事跟父亲说了,经不住我的坚持,父亲勉强答应,但不厌其烦地告诫了诸多事项。当天下午我又给父亲说了明天出发之事。父亲帮我收拾了几件东西,又是一番嘱咐,特别强调:牧羊犬很凶煞,要防之又防;山里晚上很冷,一定要注意保暖;流水湍急刺骨,一定不能冒险……末了,父亲又交代了一句,要是遇见了什么事,可以去找一下老村长阿肯别克。阿肯别克是多年的村长,和父亲在村委会共事多年,关系很好,前两年才不干了,一直在山上居住。
当晚我就和巴合提到了村委会会计阿曼太家。阿曼太不在家,前几日就去了喀拉峻,他老婆明天要带孩子去山上找他。家里还有两个邻村的女孩,明天也要去喀拉峻。我们一行人明早一起乘坐村民赛力克的小四轮去山上。
小四轮已经停在院子里,车斗里装了一些被褥和毡子,还有一些胡萝卜、皮芽子(洋葱)和西红柿等蔬菜。阿曼太老婆已经烧好了奶茶,切好了馕,拌了一盘皮芽子凉菜,还切了一盘子风干肉。一行人开始喝茶吃馕。吃饭中间,赛力克从小四轮上摸出了一瓶“伊犁白”,就是两块钱一瓶的那种酒。馕吃完后,赛力克拿出了个酒杯开始倒酒,自己先满满地喝了一杯,然后阿曼太老婆也喝了一杯。轮到我时,推脱不过,也一口喝了。之后依次轮下去。两位姑娘各抿了一下,阿曼太老婆坚决不同意,赛力克也在帮腔劝酒,俩姑娘只好勉强地喝完了杯中酒。两圈轮空,赛力克又从小四轮里摸出了一瓶酒,继续进行。赛力克卷了一根烟,自顾抽了起来。阿曼太老婆也扯过烟卷了一根。点着后,她又帮两个姑娘各卷了一根,俩姑娘也没有客气,接过点了起来。
两瓶酒见底了,赛力克还要去拿酒。阿曼太老婆止住他,说:“开始跳舞吧!”说着便打开了录音机,先和赛力克跳了起来。巴合提也搂了一个姑娘跳起来,并示意我也赶快起来。我趁着酒劲请另一个姑娘跳了起来。录音机里放的是九十年代的流行曲。我们这舞跳着不带休息的,一曲接着一曲。房间太小,又支了一个大炕,我们从地下跳到了炕上,又从炕上跳到了地上。喝了酒跳舞可真是没个正形,我们嘻嘻哈哈,随心所欲。俩姑娘也放开了,互相扭着夸张的动作,嘴里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哼着流行歌。一个叫阿依古丽的女孩和我跳舞时问我:“小王,你对象有没有?”我说:“没有啊。”她说:“不相信,你骗人的吧?你漂亮得很呀。”阿依古丽的一句话让我顿时膨胀,胆子也大了起来,嬉笑着对她说:“真的没有,你当我的对象吧?”她说:“不行,我有对象呢。”“你对象为什么没来?”“他山上去了,我明天去找他。”舞曲继续。赛力克边跳边把脸凑到那个叫热依扎的姑娘脸上。反复几次后,姑娘生气地把他推开,他还在嘟囔着去扯那姑娘的手。阿曼太老婆见状,不知大声喊了句什么,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看样子她是在嘲笑赛力克。
一直折腾到夜里两点多,众人都累了,阿曼太老婆便提议睡觉,只有赛力克意犹未尽,还想纠缠。阿曼太老婆对着赛力克吼了一句,做了个抓方向盘的姿势。好像在说:“不睡觉,你明天咋样开车呢?”接着把他推到外间的一个小屋子里去了。我示意了一下巴合提,我们便起身去了巴合提家。
巴合提的家就在阿曼太家后院,当晚我就在巴合提家睡下了。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被拖拉机吵醒了。我们洗了脸来到阿曼太家,赛力克的小四轮已经发动着了,阿曼太老婆正切着两块干馕,俩姑娘正梳头呢。喝了几口清茶,吃了几块干馕,众人开始出发。上车前,我看见赛力克把巴合提叫到了一边,嘀咕了几句。我猜到了他们在说什么。按照先前说好的,我拿出十元钱递到了赛力克手里,俩姑娘见到后也各拿出了五元钱递了过去。赛力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我说(其实也是说给俩姑娘听的):“钱嘛,不是我要的,是它要的嘛。”说着便朝小四轮努了努嘴。巴合提赶紧帮着解释说:“小四轮要加油嘛。”我连忙说道:“知道知道。”俩姑娘瞅着赛力克,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又把脸转向旁边去了。上了山才知道赛力克要到山上帮牧民打草运草,自己去也是空车一趟,拉几个人也能赚回来点油钱。这时阿曼太老婆锁好房门,又把孩子抱上小四轮后,催促众人赶紧上车。
上 山
太阳刚刚露出个小红脸,我们就出发了。小四轮欢快地奔跑在乡间的碎石路上。七月的喀拉达拉,清晨的空气还是冰凉的,但众人却很兴奋。巴合提抱住一个柴油桶有节奏地敲了起来,他嬉皮笑脸,逗得阿曼太老婆和两个姑娘开心不已。路上行人极少,我们的小四轮“突突”地冒着黑烟穿过麦地,穿过葵花地,穿过高高的白杨和一道道水渠,向着梦中的喀拉峻进发。这真是个愉快的旅行啊!
小四轮跑过军马场,又绕过了阔克苏乡,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就跑到了正在修建的龙口电站。妈的,想起去年我和两位发小在这儿白打了半个月的小工,一分钱也没拿上,我就朝着指挥部的方向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绕过电站,我们就来到了特克斯河上游的一个支流———阔克苏河。河流在此处有一个小落差,后来被人称为“小壶口”。而特克斯林场的料场就在小壶口的北侧,料场上堆满了巨型的圆木,那个年代伐的木头可真多呀!说着,我们来到了山脚下,眼前出现了两条路。巴合提跟我说:“大库什台嘛,右边走。去喀拉峻嘛,左边走。”我问:“哪个远?”巴合提说:“大库什台一百多公里,喀拉峻七十多公里。”赛力克回头嘱咐众人坐稳,小四轮开始爬坡了。赛力克加大了油门,黑烟呛得我们不敢喘气。长距离爬坡,小四轮走得很慢,一路“当当当当”,一会儿功夫,众人就昏昏欲睡了。路上偶尔听到赛力克和人打招呼,像在梦里一样。
快到中午的时候,赛力克停下小四轮跳下车来,众人不知何故。赛力克卷了根烟,手指向冒着热气的机头说了句:“水开了。”说着他从座架上取下一个塑料壶扔给了巴合提,让他去河里打水。巴合提接过塑料壶,立马向河边跑去。这时阿曼太老婆从提包里掏出几个干馕给众人一人掰了一块。这就是午饭了。
干馕噎得很,但是阿曼太老婆带的一个小水壶仅够她和孩子喝的。她把水壶递过来,众人都没好意思喝。巴合提打水回来了。赛力克给拖拉机加满水后,就对着塑料壶喝了起来。递给我时,我犹豫了一下,喝下一大口,感觉食道里的干馕被一冲而下,隐约有细沙沉淀在口腔里。俩姑娘没喝塑料壶里的水,只接过阿曼太老婆的水壶,抿了一小口。
山风吹来,众人有大梦初醒之爽,远处峡谷峭立,坡顶松林如黛。我随手从背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傻瓜相机,只听见俩姑娘一声尖叫后,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的相机上,满脸的兴奋!我一下就明白了她们的心思,摆弄好相机后,我朝她俩招了招手,俩姑娘第一个反应是掏出梳子飞快地梳好头,又忙不迭地用塑料壶洗了把脸,阿依古丽还掏出了一个口红抹了抹。两个人左顾右盼,终于选定了一个背朝峡谷的方向,我给她俩照了张合影。这时阿曼太老婆也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牵着孩子过来,我又给她和孩子照了一张。巴合提想要搂着俩姑娘照一张,俩人没理他,他只好自己随便照了一张。赛力克则手握方向盘示意我给他来一张开车的。俩姑娘又跑过来想各照一张单独的。我的天,这还没到喀拉峻呢,有多少胶卷能撑得起这样照?我便哄着她们说:“等到了喀拉峻,我一定给你们多照几张。”两人讪讪作罢。阿依古丽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小王,真的啊?”我忙不迭地点头,“放心,放心。”众人重新上车坐定后,巴合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我:“瓦西里(我的外号),你的胶卷多吗?”“两个有呢。”我说。“山上去了,我们一点钱挣嘛!”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给山上的牧民照相!“可以吗?”我说。“山上照相的人多,他们钱有呢!”巴合提拍了拍胸脯说:“我在嘛!”哦,他要当我的经纪人呢。看他满脸肯定的样子,我也很兴奋,没想到这是个意外之旅,还将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小四轮仍在爬坡。俩姑娘开始讨好我和巴合提,一路和巴合提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三只舌头不断地在汉语和哈萨克语之间来回转换,说上几句就瞅我一眼。我猜想就是在说上山之后照相的事。期间,巴合提不断地拍着胸脯,看样子,他是在向姑娘们做保证呢。
小四轮爬上了一个高坡之后,地势突然平坦起来,草色逐渐深绿。我大喊一声:“到了吗?”巴合提拍了我一下:“坐好,早着呢。这个嘛,是喀布萨朗。”“喀布萨朗?”我听父亲说过,前些年父亲和社员们送牲畜上山,来的就是这个地方,下山后还带了两桶蜂蜜回去。果不其然,小四轮又走了一程后,我们看到了一排排蜂箱散落在草地上,有很多蜜蜂在空中飞舞,“嗡嗡嗡”地,有的开始向小四轮飞来。巴合提脱下衣服,不断地挥舞驱赶蜜蜂。俩姑娘和阿曼太老婆捂着头开始尖叫。为了避免被蜇,赛力克加大油门,冲出了蜂群。
太阳开始西斜,慢慢靠近了山顶。小四轮又跑了十几公里,拐过一个山包,眼前顿时开阔起来,真是可以用绿色无垠来形容!近处远处均是绿草繁花,一股草药的香味直钻鼻孔。我心里一阵惊喜,传说中的喀拉峻应该就是这里了吧?巴合提看着我的表情,伸手一指:“门闹(哈萨克语,这个、这里的意思),瓦西里,喀拉峻!”果真是到了。若干年后,我在《特克斯县志》上看到一段关于喀拉峻的记载:“芳草萋萋,繁花似锦,犹如一幅舒展的碧色地毯,一直铺展到皑皑冰雪的高山脚下……”这段描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草很高,可以没到成人的膝盖,各种野花随风摇曳,有零星的野蜂和蝴蝶忙碌其中,我真想一下扑进去,但很多地方都用铁丝围着,却看不到牛羊。巴合提解释说:“这样的地方嘛,不让吃,他们打草呢,羊冬天吃。”我明白了,这些草是牛羊冬天的干粮。此时虽是太阳西挂,但远景仍是蓝天白云、雪岭云杉,辽阔动人。我们的小四轮沿着草地间的车辙穿行其中,随意起伏,真像飘浮在大海之上。虽然生长于此,但初见喀拉峻的我还是有一种陌生的震撼。与我们生活之地仅仅相距六七十公里,此时却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是的,人间到天堂只有六七十公里的距离。
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库木托别克村牧场的地块。一条溪流旁连着几个毡房出现在我们的前方,有袅袅炊烟正从毡房的顶子上冒出,像是浸了水汽一般缓缓向东飘移。远远地,几条牧羊犬已经朝着我们的方向奔跑狂吠。再近一些看到了毡房前已经聚集了好些人,最前面是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妪,手搭在前额上朝这边瞭望。巴合提说那是阿曼太的妈妈。到了跟前,众人聚拢过来,牧羊犬停止了狂吠,摇着尾巴不断地嗅着我们的鞋子,我心里一阵紧张。众人拉手、拥抱、贴脸。老妪抱起了阿曼太的孩子,不断地亲着,念叨着,满脸激动和喜悦。众人寒暄过后,这才注意到我。阿曼太老婆对着老妪说道:“门闹,四小队老王的巴郎子(孩子的意思)。”老妪随即放下孙子,朝我伸出手来,满脸笑意地说:“你好,你好,加克斯(问好的意思)巴郎子。”我忙不迭地握住她的手,道了几声问候。这时巴合提跟我说:“瓦西里,我们今天这个房子吃饭睡觉。”
卸下了毡子、被褥和几样东西,赛力克谢绝了老妪和众人的挽留,说要赶在天黑之前把俩姑娘送到另一个牧场。俩姑娘重新爬上车厢,朝着我们挥手再见。小四轮又“突突”地拖着一股黑烟,朝着晚霞里的另一块草原奔去。
我们走进阿曼太家的毡房,炉灶上有一锅奶子正在翻滚,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切好的面条,这时阿曼太妈妈重新洗手后将面条均匀地撒在了锅里。我顿时呆住了,问了一句巴合提:“这用奶子煮面条?”巴合提当即对着我竖起大拇指,说:“奶子面条攒劲呢,瓦西里!”没等我回过神来,阿曼太妈妈又拿起一个皮芽子,直接用小刀往锅里削了起来,顿时奶子混合着皮芽子的味道在毡房里弥漫开来,闻着还可以,就不知入口是什么味儿?我正想着如何吃下时,门外远远地走来了两个扛着大镰的男人。走近后,看清了前面是阿曼太,身后的老头一定是他爸爸了。在村里我见过老头,但没对上号。两位和我们一一握了手。阿曼太认识我,给他父亲作了介绍。
晚饭开始,阿曼太老婆盛了一碗面递给了公公,然后是我。我接过满满的一碗,先搁在了案桌上,不知如何下口!我的舌头从生下来就没有接触过这款吃食,我的胃更是没有记忆。今晚的第一顿饭就把我难住了。犹豫间,我拿起筷子挑起了几根面条吹了吹,正待送入口中时,这边巴合提已经催促我了。他一边吸溜着,一边示意我快吃。我抬起头来,众人皆是满脸含笑地看着我。也许是难以拂却主人的热情,也许是饿了,一碗面条最终被我吃了下去,但无论如何再也不想来第二碗了。晚饭后,阿曼太一家围在一起聊天,我和巴合提走出了毡房。
天还未完全黑下来,远处的雪峰仍在闪亮,近处的松林像一排排站立的人群,默然肃立,又好像会突然并排着走过来。就着微光,远处的山梁姿态起伏,酷似几具俯卧着的女性腰臀,曲线流畅柔和而难以言传。而在我们的脚下,偌大的围栏里,羊群像是静物一般,偶有拥挤时发出一些动响。卧在围栏边的牛群似在反刍,不断地发出咀嚼的声音。再走远一些,似有沉闷的水声传入耳里。我想那里应该有一条河,问起巴合提,他说:“离这有一两公里的地方是库尔代河,一个大峡谷,很深。”“峡谷?”听到他的话,我顿时感觉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但知道它的底部还有一条河流经过时,这个恐惧中又增添了我的另一种渴望。那时我还没有开始写作,但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之心对于自然的敏感却是与生俱来。时至今日,我对峡谷的感觉还是认为不可探究,只能经过或是想象。
天完全黑下来了,雪峰、松林包括那些柔和的曲线全都消失了。此时的天空像是一个剧幕,突然被切换到了另一处场景。我们仰起头来,繁星硕大,北斗清晰,夜空离我们如此之近,一条大河竟然从我们的头顶上流过。而此时我们的地球却在黑暗中无声地转动,承载着万千生灵在奔赴着一个未知的前程。黑夜无穷无尽,回过头去,只有阿曼太家毡房的灯火像是神灵给我们留在人间的唯一光亮。
羊毛被子膻腥湿重,奶酪发酵的酸腐气味伴着炉火的噼啪和轻微的鼾声,终于,我在三千多米的高山上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早上醒来时,阿曼太的父母早已起来了。老太太正在烧茶、烤馕。萨玛瓦(茶炉)里的开水滋滋作响。小孙子仍在酣睡,但不见阿曼太两口子。我突然想起昨晚入睡时,老太太帮我们铺好被褥后,是她和老头一起哄着孙子睡下的,那时就没有见这两口子。待我们穿好衣服,阿曼太老婆从外面抱了一捆木柴钻了进来,跟我们打了声招呼,便和婆婆一起忙活起来。这媳妇和昨天判若两人,前天昨天和我们说笑逗乐,豪放得不得了,一到山上便变得低眉顺眼、毕恭毕敬起来。昨晚他们在哪儿睡觉的呢?这个疑惑我没好问。待我们出门洗脸时,发现离我们毡房的三四米开外还有一个小毡房。阿曼太正披着衣服从里面钻出来。我一下明白了。
早餐依旧简单,奶茶、烤馕、一小碟胡萝卜丝,还有一小碗酥油。正喝茶时,门口像是有人走动,抬头一看,正是昨天同行的阿依古丽和热依扎,身后还跟了一个小伙子。巴合提捅了一下我说:“他们照相来了。”阿曼太一家当即招呼他们喝茶,三人推辞了一番坐下了。茶喝毕,我瞅着阿曼太一家都在,便拿出相机提议给他们一家照个合影。一家人都很高兴,老太太给老头和自己拿出了压箱底子的袷袢(衣服),并给老人拿了一顶新的毡帽戴上,自己转身又披挂上了平时不戴的金银首饰。一切准备妥当,全家人移步毡房外面。早晨的阳光很好,我给他们一家照了张全家福。照完后,老太太看样子要从丝袜里掏钱,我还没来得及制止,便被巴合提扬手止住了。阿曼太还要坚持,被我坚决推辞。一家人不住地感谢。接着我又给他们一家人分别照了几张。照完之后,我瞥见跟着俩姑娘来的那个小伙子拉着巴合提在悄悄说着什么。从巴合提的动作、表情来看,初始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随及又拍了拍胸脯好像做了个承诺。片刻,巴合提朝我走来说:“哎,瓦西里,他们嘛,想去一个漂亮的地方照相,他们钱给,波勒的吗(好吗)?”未等我回答,他又指着那个小伙子说:“他,阿依古丽的对象阿扎提。”之前我也猜到了个大概,果然是被阿依古丽扯来的。阿依古丽紧接着说了句:“小王,山上漂亮的地方多。”那小伙子紧跟着不住地点头。刚才阿依古丽他们骑着两匹马过来,这会儿巴合提又向阿曼太家借了一匹马,我坐在巴合提后面。一行五人三匹马,辞别阿曼太一家,我们开始向草原深处走去。
从鲜花台到猎鹰台
根据我后来的回忆,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应该是现在的鲜花台(设置景区以后的命名)。颠簸近半个小时后,一行人来到了鲜花台。此地果然是草势兴旺,花事正浓。远远望去,此地四周凸起,中间凹下,花草如彩云一般顺势而上,又如繁星一般倾泻而下。走近了,却发现此地仍被铁丝网围住,我们的马进不去。阿扎提建议将马拴在围栏上,之后他用双手撑起铁丝,我们依次钻了进去。躺、爬、蹲、卧,俩姑娘连续照了五六张。紧接着阿扎提便提议向坡顶爬去,到了坡顶方才感觉到在坡下只是见到了美景的一小部分。凉风吹来,视野更加开阔,彼时我又想起了一个浅薄的句子:“真是草的故乡,花的老家啊!”碧草杂花,颜色各异,以紫为主,黄白相间。面对如此浩瀚的花海,我一朵也叫不上来名字,更不知如何形容!我随手拽了一把,送到鼻子上,好像闻到了一股蜂蜜的味道,记忆在瞬间对接上了。对!就是父亲曾经带回去的那个蜂蜜的味道!
那时,我和姐姐在邻村上学,有三四公里路程,天不亮就要出发。我们的早饭就是开水泡馍馍兼或一点咸菜。那年父亲从山上带回两桶蜂蜜,便给我们作为早饭里的佐料,但限定我们一次只能挖两勺。姐姐将两勺蜂蜜搅到开水里泡着馍馍吃,我却认为蜂蜜被开水稀释后味道淡得很,吃不出蜂蜜的味道。我坚持把蜂蜜放到碗里,用馍馍蘸着吃,这样甜味更浓,更持久。漫长的童年,在苦涩里寻找一丝甜味,只能是蜂蜜……对于蜂蜜的味道,我因此有着惊人的记忆。时至今日,一旦嗅到纯正的野山花蜜,我的大脑便在瞬间回到乌孙山下那个萧瑟的村庄——白杨树捂着光溜溜的身子,在西风里持续地尖叫……蜂蜜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遥远的年代。对于蜂产品的鉴定,我虽非专业人士,却绝对自信,野生山花蜜和农区植物花蜜,我一嗅便知。它能否对接上我舌尖上的记忆,便是鉴定这个蜂产品的关键所在。你应该相信我那时的舌尖未经任何人间繁复的味道,简单而纯粹。人间百味,对于那时的我还远远没有开始。所以我以自己清澈的舌尖,佐以敏感的内心,将一种童年的味道准确地拷贝了下来,且永难删除。
这时,俩姑娘已经选好场景,笑嘻嘻地摆出了各种pose,阿扎提也在用殷勤的目光望着我手中的傻瓜相机,我赶紧上前为俩姑娘各拍了三四张照片。阿依古丽和对象亲密地照了一张合影。巴合提提出要和热依扎合个影,在阿依古丽的鼓励下,这次热依扎没再拒绝,笑着和巴哈提合了一张。怎能拒绝呢?山花烂漫,浑然欲醉,此情此景,再拒绝就煞风景、不近人情了吧?而昨天为何就拒之千里呢?是行路匆忙或是情绪未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显然巴合提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也不知道。
鲜花台游毕,我们要再去另一处场景。巴合提抖了一下缰绳,嘱咐我抱紧他,并说:“我们再去一下大峡谷。”说完马就跑了起来。作为一个农区长大的孩子,我们的身体很少有离地腾空的感觉,我们的重心一直在依靠自己的身体把握,而此时,我却要把它托付给一匹马而无法自控。我们穿过草地,迎来一个长长的下坡,我顿时头脑晕眩,心脏狂跳,好在巴合提像是钉在了马背上一样,我只能死死地抱住这根“救命稻草”。事后我和巴合提说起这种感觉,他手脚并用地教了一个办法:“弹簧,知道吗,瓦西里?弹簧!”“和弹簧有什么关系?”我不解。“拖拉机的弹簧!”他用手做了一个一上一下的姿势,“马起来的时候嘛你的屁股起来,马下来的时候你的屁股下来,你的屁股弹簧一个样就好了嘛!”这个说法似乎有些道理!如此看来,骑马和汽车、拖拉机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巴合提的现场教学让我心服口服。理论上我是听懂了,但还要等待具体实践。
二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峡谷边缘,此处抬眼就可以望到对面大块草场和松林。目光再往上走,松林退去,草色逐渐稀疏,直至裸露的山体和冰川。多年后,我写了一首诗:“喀拉峻以南,雪峰闪耀。天涯就此展开……”那年我十八岁,我看见的喀拉峻应该就是我最远的天涯了。
峡谷深不见底,只能听见隐约的水声。俩姑娘说要下到谷底看看,被小伙子止住了,说下到谷底再上来,没有两三个小时是回不来的。说着他又把我们引到了半坡处的一块巨石上,我们隐约看到了谷底的河流像一条细线。巴合提说:“这条河叫库尔代河,这个峡谷就叫库尔代大峡谷。以库尔代大峡谷为界,喀拉峻往南走就到头了。对面的牧场叫喀因德,骑马走过去要一天多时间。”接着巴合提又说:“有一个望远镜就好了。喀因德,我们全部可以看到。”我的想法是,若能在峡谷的上方架起一根钢索就好了。有了钢索,我们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喀因德。事后又觉得这个想法好无趣。
太阳已斜过正南,谷底不断有风向上涌来,有一只鹰借着风势慢慢地升至半空,越过我们的头顶,直至成为了一个小黑点。接着又一只、两只、三只……一会儿功夫就有五六只,甚至更多的老鹰在空中盘旋。“老鹰多是独行,此处为何成群?”我随口问了一句。巴合提真不愧是牧民的后代,他说:“你看,瓦西里,”他指着我们脚下的草坡,我顺眼望去,周围竟有很多洞穴,每个洞口都有一堆泥土,有些泥土还是新鲜的。“这个地方旱獭多,老鹰就多。现在嘛,旱獭都出来晒太阳的呢。”原来如此,若干年后此地被命名为猎鹰台,想是命名时景区的人是用了心的。以对面喀因德为背景,我欲将雪山草甸、森林峡谷,还有我那遥不可及的天涯一并收入镜头,可惜我的“傻瓜”太小了,它只能囊入这天地间的小小一部分。我给大家分别照了几张后,也让巴合提给我照了一张。背对着喀因德,我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留在了自己的天涯。
此处没有人家,午饭只能自己解决了。好在阿扎提提前做了准备,他从褡裢里拿出了几块干馕、熟肉和几个西红柿。这几个西红柿好像是昨天阿依古丽带来的。巴合提扯了一块熟肉,来了一句:“一瓶酒有就好了。”阿依古丽笑着说:“巴合提做梦的呢。”我们都笑了起来。后来我觉得巴合提说这句话并非是做梦,他随口的一句话,其实是为后面的计划在作铺垫。
若干年后我确实在这块地方喝过两次酒,就在我屁股底下坐过的地方,但喝酒的人却没有巴合提。那年秋天,我和诗人亚楠、画家赵宏林等人陪同湖南作家远人来到喀拉峻。那时的喀拉峻还是一个自然状态,也还没有旅游接待。早上我们在市场上采购了一些熟食,备了几瓶酒。越野车直接开到了如今猎鹰台的位置。游览之后,中午就在草地上铺了几张报纸,开始了野餐。十月秋凉,牧草枯黄,我们面朝大峡谷,遥望喀因德,真是把酒临风、指点江山呀!
我们喝得正酣之际,远处一个牧民骑着马朝我们这边走来,我想这人或许是这片草场的主人,我们便提前向他招手,以示友好。那人走近了,并未下马,也未干预,只是笑着看着我们。我端起满满一杯酒递了过去,他推辞不喝,在我们热情的劝导之下才一饮而尽。我给他点了一支烟,并把剩下的烟盒一并塞到他的口袋里,笑着把他从马上拽了下来(我是想让远人体验一下骑马的感觉),众人都笑了。那人把缰绳交到我手里,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些骑马的基础,我上马小跑了一圈,自以为是地做了个示范,请远人来体验一把。在众人的鼓励下,远人拽蹬上马。谁知那马扭了几下腰胯,只在原地转圈,后来干脆四蹄直立,一动不动。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给远人献计献策,远人也使出了各种动作,那马仍然无动于衷,只顾埋头吃草。远人只好尴尬地让那个牧民把自己扶了下来。众人大笑。那人接过缰绳,纵身一跃,马儿便昂头向东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对远人说:“他肯定要跑起来。”远人说:“为何?”话音未落,那人已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马儿顿时飞奔起来。我得意地告诉远人:“他是故意跑给你看的。”远人恍然大悟。那次喀拉峻之行,远人记忆深刻,后来被他专门写进了散文集《新疆纪行》里面。望着那个阿达西(朋友)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想起了当年巴合提说的那句话。
另一次喝酒是在一年冬天,诗人祝林和柳念来伊犁采风,我陪同他们上了喀拉峻。那年的雪很大,好在一周前因中央电视台来此拍摄纪录片,主路上的大雪已基本被推开,我们的越野车得以开到猎鹰台附近。两位诗人都是南方人,自然少见这样的雪景,就连我这个本地人也是第一次奔赴冬日的喀拉峻。漫天的白色铺展得辽阔无边,如此景致让诗人们着实震撼。阳光照在大雪上几乎令人致盲,纵览天地,无一丝人间痕迹。这时候多需要一杯酒呀!我知道这两位都是好酒之人,面对这三千米海拔的喀拉峻莽原,必须要有一个仪式。我从车里拿出了一瓶伊力老窖,分别倒了三个纸杯,递给了两位诗人。碰杯之后,祝林仰望茫茫河山,突然朝我问了一句:“为什么而饮?”未等回答,便一饮而尽。而柳念则一言不发,直接将半杯白酒仰头倒入喉中,纸杯一甩,拔脚向峡谷纵深处跑去。
回到刚刚的猎鹰台。午餐用毕,阿扎提带着俩姑娘便要在此和我们分道扬镳了。临行前,阿扎提拿出三十元钱递给我,我刚想客气一下,巴合提直接接了过来并塞到了我手里。想到刚刚建立起来的友好,加上今天的游览如此惬意,我有些愧疚,但实际情况是,我那时也没有任何收入来供养手中这个“傻瓜”呀!唉,有时只能是以“瓜”养“瓜”了。
醉 酒
回去的时候,巴合提提议走大路。大路其实就是草原上能走车的石子路。巴合提提议走这条路是有想法的。我们骑马晃过两道缓坡,走了约有三四公里,看到路边有一个圆木搭建的小卖部,门前的马桩上还拴了几匹马。巴合提说:“瓦西里,我们买两瓶酒吧。”巴合提此言很显然是我们刚刚赚了三十元钱。我迟疑了一下:“在这儿喝?”“不是,我们拿走嘛。”巴合提说。谁知进了小卖部,一群人正在柜台前喝酒,脚底下已经撂了好几个空瓶子,其中有两人大概和巴合提认识,立即邀请我们和他们一起喝酒。
大家挨个握了手,轮到和我握手时,我右手拿着相机,便把左手伸了出来,没想到其中一个年长点的有点生气,说:“哎,你那个手拿来撒!”我有点不明白,巴合提赶紧捅了我一下,说:“右手给嘛。”我有点尴尬,便换出右手和大家依次握了。为何一定要用右手握手?巴合提当时也没说明白。后来我在一个场合了解到,过去征战时基本上是右手拿武器,双方停战讲和时,你只有伸出右手才能让对方感觉到你的诚意,后来就逐渐演变成了一种友好的礼仪习惯,好像这已经成了一种国际上的惯例。我想哈萨克人用右手与人握手也定是基于这种习惯。
握完手后,巴合提没有经得住那帮人的邀请,立马加入了酒局。说是喝酒,其实就是一个杯子,大家轮着来,到谁眼前谁喝,喝之前要讲上一段祝辞或是一个笑话。轮到我跟前,因为语言不通,我就直接喝了。没有任何下酒的东西,哦,有莫合烟,没轮上的人就卷莫合烟。小卖部里全是呛人的辛辣味!酒杯子挺大的,就是那种农牧区常见的五十克那种,一瓶酒,五六个人转一圈就完了。慢慢地,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最后一杯酒到了谁跟前,谁就要起身去买酒。后面我才知道这柜台酒没有谁请谁之说,几个酒鬼碰到一起就开喝了,但酒钱要均摊,这有点像我们说的AA制。这里面还有一个潜规则,有的人爱喝酒,但从来不想买酒,倒酒的人就有意识把最后一杯酒匀到他跟前,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也只好掏钱买酒。如何能将最后一杯酒倒到他跟前,这也要靠倒酒人的技巧。这种柜台酒也可能开始发起的时候只有两人,但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人越来越多,中间有喝醉倒下的,也有中途离开的。前面所说的吝啬鬼多数会在即将轮到最后一杯酒时借故离开,众人就越发地瞧不起他。有时候发起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但酒局仍在继续,只要有新人不断加入,这酒就可以从清晨喝到傍晚。喀拉峻茫茫大山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喝酒也成了打发时间最好的办法了。除了日用品之外,酒是山上销得最快的商品了。开小卖部的多数是汉族人,他们随着牧民迁徙,除了售卖牧民必需的生活用品之外,还兼做畜牧产品的收购,如羊皮、奶酪、酸奶、酥油等,生意很好,但就是要有足够的耐心陪伴这些酒鬼从早喝到晚。
最后一杯酒已经轮到巴合提两次,轮到我一次了,我们已经买了三瓶酒,花去了十多块钱。我感觉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刚到手的三十元钱,今天就要全部撂在这了。再者我感觉到巴合提已经不行了,我也快醉了,大脑嗡嗡作响,胃直往上翻。那时候的酒量真差呀,这辈子我好像从未喝过那么多酒。在我们后面又进来两拨人,在我们前面已经有两个人喝醉了,躺在了小卖部门前的草地上,还有两个人已经走了。我强忍着不断上涌的胃,思忖着如何脱身。
巴合提终于喝醉了,他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酒,后面轮到我时,只能他喝了。出去撒尿时,他对着拴马桩一阵翻江倒海地狂吐不止,吐完了,坐在草地上低着头只喘气不说话。我想是该走了。纵然此时自己也很难受,但我还是努力地把巴合提扶到了马背上,自己也勉强爬上了“后座”。那马儿也好像知道背上驮的就是两个喝醉的人,不用驱赶,便自顾自走了起来。我看了下电子表,已经6点多了,我们在小卖部里喝了两个多小时。
一路上巴合提左右摇晃不停,我也只好跟着摇晃。彼时还是暖阳当空,晒得人更加晕眩。走了两三公里后,来到一处平坦的草地上,巴合提要下马撒尿,完后又开始呕吐,几番折腾后,竟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也是肠胃翻滚,吐了几次都没有吐出来,头晕目眩。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没有一个实物,犹豫了一下,把缰绳绑在了巴合提的脚上,也倒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冻醒了,坐起来后浑身打哆嗦,太阳已近西山,山风冷峭。再一看,巴合提在离我十几米的地上仍在呼呼大睡。马呢?我们的马不见了!我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还是不见。我赶紧把巴合提摇醒。巴合提听闻马不见了,也吓了一大跳,酒像是一下子醒了。他赶紧爬起来,又爬上一个高坡,四面环顾,仍不见马的影子。他走下高坡,一面摇头,一面叹气,像是后悔的样子。“喝得太多了,太多了,瓦西里。”他一面像是对着我说,一面又像是自我安慰,“没事儿,那个马嘛,自己回去呢。”我只能相信他的话,只是我们该如何回去呢?我问起阿曼太家的路程,他说还有十几公里。天呐!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太阳一落山,可能就更冷了。巴合提却不太着急,说:“我们走大路,走大路可以碰到帮忙的人。”
好在大路不远,我们翻过一座高坡就到了。到了大路上,仍是四下无人,只能碰运气了。约摸走了半个多小时,天就黑了。四野寂静,高山之上连虫鸣都听不到。我们更是无法辨别方向,只能循着发白的石子路往前走。今晚的体验可是和昨晚大不一样啊,头顶上纵有星光闪烁,可心境却是一片惶恐!事已至此,我连埋怨的话都无法说出,只能跟着走。又走了两三公里,又冷又饿,加之中午的酒劲还未完全过去,两人疲惫不堪,但摆在前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继续往前走。这时我无意中看到左边的山坡上有米粒大小的光亮在忽闪,我指着让巴合提看。他定定地瞅了一会,说:“那是对面喀因德牧民的毡房,在大峡谷的那边(对岸)呢。”他把“那”字拖得很长!这一句话又把我的那丁点希望给扑灭了。照这样走,大概要走到半夜。我几乎要绝望了。
天冷,尿也多。我们正在尿尿的时候突然感到前面有灯光闪烁。难道是牧民?我们的劲头一下又上来了,加紧了脚步。灯光越来越近,是朝着我们的方向。这时隐约听到了拖拉机的声音。我让巴合提细听一下,他也确认是拖拉机。果然,灯光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大。没错,就是拖拉机!我们一下兴奋起来,真是“星光不负赶路人啊!”我们干脆不走了,就站在路中间准备拦车。我有些不放心地问巴合提:“它能停吗?”“山上的车都停呢,再说我们有钱嘛。”对,我们还剩下十几块钱,这家伙记得可清楚了。
远远地,拖拉机看到了我们,使劲地朝我们鸣喇叭,我们拼命地朝着拖拉机挥手。车停了,我们还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对方却大声喊:“巴合提!”巴合提冲上前去握住了对方的手,竟然是赛力克,我们的亲人赛力克!
赛力克从拖拉机上下来后,我和巴合提紧紧抱住了他。车上还有两个人也下来和我们握了手。赛力克询问起巴合提,那意思大概是:“怎么啦,为什么会在这儿?”他闻到我们满身的酒气,大概猜到了原因,把巴合提训斥了一番,又转过头来朝我说:“今天我不在的话嘛,你们完了。”我连连点头。说罢,让我们上车。小四轮掉头,朝着反方向送我们回阿曼太家。车上的两个人是和赛力克一起打草的同伴,幸亏他们今天收工晚,否则就错过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心情刚刚好起来,我们又陷入了忐忑之中,那匹马到底回去了没有?
大约颠簸了四五十分钟,小四轮就把我们送到阿曼太家门口了。牧羊犬冲出来,又是一阵狂吠。紧接着,阿曼太和老爹出来先和赛力克几人握了手,接着把我们狠狠地数落了一顿。巴合提一个劲地道歉。他们之间的对话我虽然没听懂,但从父子俩的神情和语气来看,应该问题不大。随后他们邀请赛力克几人进去吃饭,但那几人谢绝了。我正思忖着该不该给赛力克掏些柴油钱时,那三人就已经上车掉头,绝尘而去。这时阿曼太的声音已经小下来,吩咐我们赶紧进去吃饭。毡房里祖孙三人正在啃着羊肉,牧羊犬也正在对付着几块骨头。像是不经意似的,巴合提又捅了我一下,说:“看,瓦西里。”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副熟悉的鞍具正躺在门口的角落里,我心里一下有底了。我瞄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还好,才十点多。
今天为了迎接儿媳和孙子上山,阿曼太老爹特意宰了一只羊,这个口福也让我们赶上了。只是今天这个手抓肉吃得有些尴尬。从阿曼太那里看,刚才的事情好像已经过了,他不停地让我多吃,并给我削肉递肉,只是没太理会巴合提。巴合提因为心虚,没敢放开,只吃了几块肉,又扒拉了一点面条,便推辞吃饱了。晚餐用毕,阿曼太和媳妇跟巴合提聊了会儿,大约是问了一些白天的事情,巴合提没敢多说喝酒的细节,只说中午喝了两杯在草地上睡着了。俩老人又逗了一会孙子,时间不早了,一家人铺开被褥休息了。
故乡的云
早晨起来又是个晴天。喝过早茶,我们决定今天去另一个牧场转转。不好意思再借人家的马了,用腿量吧,走哪算哪。辞别阿曼太一家,我们又上路了。巴合提的意思是仍然走大路,说不定能搭个顺风车或顺风马。
运气还可以,走了不到一公里就拦下了一辆收奶子的东风车。驾驶室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我俩就坐在了车后厢的奶缸(车后厢就是一个用钢板焊的大奶缸)上,但双手必须紧握住固定奶缸的钢丝绳才行。奶缸里大概已经收了半缸奶子,车辆颠簸时,就能听到奶子在里面波涛汹涌的撞击声。这车碰到毡房就会停下来,打几声喇叭,就有一个洋岗子(老婆子或妇人)提着奶桶出来。驾驶员兼做收购员,我们看见他从车上拿出一个类似于试管一样的东西,将奶子注进去,而后再盯着试管看了一会儿,就将整桶奶子倒进奶缸里了。我有些不解,问巴合提:“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那个是验奶子的,害怕牧民兑水嘛。”巴合提说。哦,是个验奶器,防止掺假。巴哈提又说:“牧民跟前嘛他们验得严得很,可是快到县上的时候,他们从河坝里提上几桶水就直接倒进去了。”我一下明白了,这应该算是靠山吃山,靠奶吃奶了吧?这是县奶粉厂的收奶车,估计到了厂里还应该再验一次,但两三桶水兑在几吨重的奶子里,指标应该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一个上午我们跟着收奶车转了五六个收奶点就到了今天的目的地——加里格孜牧场。这里有巴合提家的一个亲戚,亲戚家有一个小伙子和巴合提年龄相仿,他们的关系也很要好。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亲戚家。走进毡房后发现一个小伙子正在睡觉,见到我们后,小伙子和巴合提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两人亲热地说了一大堆话后,小伙子开始给我们烧茶。巴合提介绍说这是他妈妈的姐姐的娃娃(表弟),叫华尼西。今天他妈妈和妹妹去参加一个亲戚家的托依(婚礼),他爸爸和弟弟到另外一个草场放羊去了,牧羊犬大概也跟着去了。今天就他一个人在家。巴合提显然对这个情况很满意,毕竟有老人在,年轻人不方便嘛。
茶烧好后,华尼西打开了一个餐布,里面有一些糖果、馕、奶酪和一些油炸的三角(哈萨克人叫包尔萨克)。喝茶吃馕,待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华尼西摸出了一瓶酒要打开。巴合提赶紧制止住了,又转过头来对着我说:“晚上,晚上。”华尼西便不再劝了,我们仍继续喝茶聊天。突然巴合提转过头来对我说了一句:“瓦西里,照相机拿来撒。”他接过相机又递给了华尼西。华尼西很小心地接过来,拿在手上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又对在眼睛上做了个照相的姿势后,还了过来。巴合提示意我给华尼西照一张。我拨好胶片,对着华尼西和他身边的萨玛瓦照了一张。华尼西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随即他站起来抱了一副鞍具走出门去。我将要起身,巴合提把我挡住了,说:“等一下他再借一匹马来。”
几支烟的功夫,华尼西回来了,又带了一个小伙子骑了一匹马过来。这个小伙子叫赛尔江,华尼西家的邻居。我收拾好相机,仍旧坐在巴合提的后面。四人骑马出发了。
这一下午收获不小,我们走了五六家牧民,一共进账四十多块钱。山上很少有人来照相,牧民下一次山也不容易,况且也很难拖家带口专门去一趟照相馆。只要我们走到的地方,很少有不照相的。只是我们给牧民照相过程挺复杂,我的快门一秒钟摁下,而他们的准备时间却要大半天,洗脸梳头戴首饰,全家人要把压箱底吃托依的袷袢全都翻出来穿戴整齐。有的为了照全家福,女人还要派人去几公里以外把放牧的老公孩子喊回来。等全家人坐定,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照一张相,全家人像是过节一样,或像是面临一个重大的仪式。有的老人不但要穿戴整齐,甚至还对着镜子把胡子梳了又梳。看着这些我心里陡然增添了一些惶恐和紧张,一家人的期待全部装在了我这个小小的“傻瓜”里,若是有了意外,可怎么了得呀?生意如此火爆,我后悔没有多带几个胶卷上山。
夕阳西下,四人打马返回。经过一个小卖部时,巴合提和我商量要再买两瓶酒。今天的生意如此兴隆,怎好拒绝?我下马买了两瓶伊犁白,揣到了背包里。回到华尼西家毡房时,天已经黑了,四下一片寂静。看样子他老爸和弟弟今天是不会回来了。众人都怀揣喜悦,今晚我们将会拥有一个无比欢畅自由的时光啊!
在华尼西的指挥下,赛尔江生火烧茶,他自己则从架子上取下了几块风干肉开始收拾下锅,完后,又切了一个皮芽子。我们开始喝茶,吃馕。茶过三碗,肚皮差不多饱了,华尼西转身把中午的那瓶酒拿出来,还拿出一个和小卖部里一模一样的玻璃杯子。我好奇华尼西家怎么会有这种杯子?巴合提笑了一下,附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那肯定是华尼西在小卖部喝酒的时候摸来的。”
主人华尼西倒酒,先饮了第一杯,然后依次轮开。两圈下来,一瓶酒基本见底。我把两瓶伊犁白拿出来递到了巴合提手里。巴合提倒酒,先饮一杯,第三圈开始。轮到华尼西时,他将酒杯接过来放到了跟前的餐布上,转身从墙上取下一把冬不拉,开始弹琴唱歌。唱着唱着,巴合提和赛尔江都跟着唱了起来。我听不懂,但可以肯定这是一首他们都熟悉的歌曲,曲调悠长抒情,在酒精的作用下,三人都有一些亢奋忘我。此时在三千米高的草甸之上,黑夜像一块沉重的幕布,唯有嘶哑的歌声像是小小的萤火虫一般在不断地穿刺着黑暗的坚硬。那时候我还不懂得命运,他们可能也不懂,但歌声似乎唱出了那些不确定的命运和生活,同时又唱出了无法更改的人生和早已确定的宿命。亿万年来,高山永恒,河流永恒,黑夜永恒,而所有生灵不过是基因的传播者,牧草如是,森林如是,牛羊如是,毡房内的四个年轻的肉体也如是,代代传递,岁月枯荣,转瞬消亡,却又生生不息。
一曲唱毕,华尼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轮到我了,我既不会弹琴,也不会唱歌,一再推辞,但三人却是不答应,要求我必须唱一首。“你的录音机里歌多得很嘛,瓦西里。”巴合提一再催促。他大概说的是流行歌。巴合提的话提醒了我,虽然流行歌很多,但要应景啊。我搜肠刮肚了一番,决定唱一首《故乡的云》。一段唱完之后,赛尔江激动地插了一句:“费翔,费翔。”我必须得承认,我小看他们了,一个深山里的牧羊人竟然还知道费翔!那个年代港台歌曲很是流行,很多少数民族年轻人其实也很喜欢,有些乐手把本民族歌词填进了流行歌的曲调里,唱出来还蛮有味道的,有些像翻译体。既然能够共情,我又乘着酒兴唱了第二段,三人也和着我的歌声一起唱了起来。酒灌下肚后,我给他们讲起了这首歌的大意。华尼西马上接过话:“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故乡嘛。”是啊,但一个从未离开过故乡的人,他是如何理解故乡的呢?如果有一天离开了喀拉达拉,我又该如何理解自己的故乡呢?
风干肉终于煮好了,华尼西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漂亮的小刀开始给我们削肉,酒还在继续。赛尔江接过冬不拉开始弹唱。我的胃又开始翻江倒海了,头也开始痛,眼皮渐渐撑不住了,我终于倒下睡去……
一觉醒来,弹唱还在继续。我看了下电子表,已经三点多钟了。餐布上一片狼藉,三个空酒瓶躺在旁边,华尼西弹着冬不拉,已是口齿不清,但声音拖得很长。巴合提和赛尔江卷着莫合烟也在随着琴声哼唱,十五瓦的节能灯越来越暗。口干得厉害,我喝了口凉茶,转过身去继续睡觉。我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五点多了。赛尔江在弹唱,华尼西在抽烟,巴合提已经睡着了。真是山中日月长啊!喀拉峻的人们已经把日子过得日夜不分了。
私 奔
早上是被人叫醒的,日头已经老高。毡房外来了一群人正在说话。华尼西招呼我们起来并迎了出去。随后巴合提告诉我,门外这些人昨天听说山上来了个照相的汉族巴郎子,他们家里人也想照个相,因为怕我们白天走远了,所以一大早就赶到华尼西家来请了。来的这些人里巴合提大部分都认识,同他们确认了一下住址和线路,有的人就先回去了。喝过早茶,我们准备上路。今天华尼西和赛尔江家中都有事,就不去了。华尼西将马给我们牵来,又对着巴合提叮嘱了一番,我们就随着来人出发了。
一上午我们拍了四、五家,中午在一户牧民家就地喝茶。这家牧民正在炸包尔萨克,不知道是为了招待我们,还是正巧碰上了。午茶很丰盛,有酥油、蜂蜜,他们还摆出了一些糖果、奶酪和一些小饼干点心等。昨晚醉酒没吃多少,今日早餐又很匆忙,中午真是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了。
正吃之际,门口来了一个小伙子,将巴合提叫了出去,两人在门口说了一会,巴合提便进来催我抓紧吃饭。我不明就里,只能快快吃完。出了毡房后,巴合提告诉我,这个小伙子来请我们给他照一张结婚照,家比较远,我们得赶紧出发。
小伙子带来两匹马(想是怕我们没有交通工具)。见此,我乘机向巴合提提出,我要自己骑一匹。几天的马背体验,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单独试试了。巴合提把华尼西的马给了我,这匹马已经和我建立了一天多的感情。他又做了一番交待后,我们骑马上路了。这马比较听话,讲规矩,听指令。巴合提说:“这是一匹走马。”他的解释就是:跑马好比越野车,而走马就是小卧车。意思就是走马不颠人。巴合提还告诉我,一百匹马里挑不出来一两匹走马。走马很珍贵,一般都是有钱人家才拥有。过去只有公社和乡里的巴希拉克们(领导)才配有走马。但走马也有一个弱点,不善于走长途,更不善于参与赛马和叼羊。一句话,走马是马中的另类。但我的理解是:骑走马就好比坐轿子一般,坐轿子能走长途吗?这两天我已经体验到了走马和跑马的区别。一路顺畅,少遇坎坷,碰到平坦的草地,我也敢像他们一样跑起来。巴合提的弹簧原理确有其用,我也是基本上体验到了马背上的自由。
跑了近半个多小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山洼里,在一个背风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一个废弃的羊圈,里面并没有牲畜,像是很久没有用过了。羊圈旁边有一个几乎倒塌的小木屋,门前长满了草,不像有人的样子。巴合提说:“就这了。”
小伙子帮我们拴好了坐骑以后朝木屋里喊了一声,里面出来了一个洋岗子朝我们问好。巴合提说这是小伙子的姐姐。洋岗子招呼完我们以后,又进去了。巴合提说:“他媳妇正在换衣服呢。”说话期间小伙子也进去了。我有些不解,趁这功夫问巴合提:“他们为何住在这个废弃的地方,这不像人住的地方呀?”巴合提告诉我这个小伙子的媳妇是“抢”来的。“现在媳妇能抢吗?”我吃了一惊。“媳妇的爸爸妈妈不同意嘛,钱就要得太多,小伙子的家里钱没有嘛,就想了个办法,把这个媳妇‘抢’来藏到了这个地方。他把姐姐拿来陪一下嘛。”“这个抢的话,那个媳妇同意吗?”我问。“他们两个商量好的嘛。”巴合提说。我的天啊,这能叫抢吗,应该叫私奔才对!这是两种语言转换的不够准确的问题,确切地说是巴合提翻译的问题。我又问:“那后面怎么办?”“这个地方住上一个月的话,媳妇的爸爸妈妈办法没有了嘛,同意了嘛!”巴合提说。再往下理解,就是生米煮成熟饭,四里八乡都知道了,只能同意了。我再问:“她爸爸妈妈不找吗?”“刚开始嘛,找呢,到那个小伙子的房子找去呢,但小伙子在房子呀,‘你的那个丫头哪个地方去了,我怎么知道?’”巴合提坏笑道。“他的姐姐这个地方来就是帮忙的嘛……两天以后就不找了,她的爸爸妈妈也知道呢。两天以后嘛,找也白开了(没用了)。”巴合提又哈哈笑了起来。的确,生米煮成熟饭,一个晚上就够了呀,真是富人有富人的实力,穷人有穷人的办法。
约摸两根烟的功夫,三个人一起出来了。小伙子已经换了件新衬衣,他姐姐后面跟了个姑娘,腼腆得不太好意思看人,她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姑娘二十上下,脸蛋红红的,挺漂亮的,穿了一件红色上衣,头顶裹了一个镂空的白头巾,还带了一副金耳环。
巴合提将二人安排到一根横木上坐下,又跟我说:“瓦西里,半个子,上面半个子,结婚证用嘛?”原来照片是办证用的,只要上半身。你说他们是抢亲,但是他们的这个法律意识又让你硬生佩服,如果说“抢亲”是为了将生米煮成熟饭,那么这个结婚证则成了他们的一张护身符,真是双保险呀!谁说牧民没文化?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责任重了,似乎这两人的结婚证现在就在我手里,我就是给他们发证的。
为了确保稳妥,我连着拍了两张。照片洗出来后,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这张结婚照:背景、表情都很到位,小伙子两眼直直盯着前方,好像他的婚姻和爱情、他未来的生活和期许都隐藏在了这一个小小的傻瓜相机里。媳妇的头有点低,仍是有些羞涩,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期盼,似乎在期盼这个“傻瓜”能够毫无悬念地成全她那孤注一掷的爱情。
多年后,我还偶尔会想起这一对私奔的男女,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是终成好事还是有意外发生?他们若是有了孩子的话,孩子都该成家了吧?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剧情的后半部分了。唉!巴合提也未必知道。
关于这对情侣的私奔,多年后我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那个年代,男女私奔在社会上不是什么稀罕事,两个对上眼的人,不管是未婚还是婚外,囿于现实环境,选择了一种不管不顾、逃离现实的情感奔赴。这种事情多发生在农村,这种逃离最近的地域是出县,一般也会出省,越远越好啊,越远越能实现自由。可两个生长于深山牧区的男女,一句汉语不懂,从未接触过社会江湖,又无任何生存技能,能跑到哪儿去呢?多少私奔的情侣抱定了“和你远走天涯”的理想和意气,奔向了那个不可预知的未来。可天涯对这一对男女来说,可能就是从一个山包到另外一个山包,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他们的私奔注定了只能在这茫茫的大山之中,就像牛羊永远不可能离开牧场。
电 影
接下来两天,我们仍然是早出晚归,又转了五六处牧场,晚上住在华尼西家里。住的时间长了,我们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没有什么可以补偿的,每当我们端起茶碗的时候,这种心理就会愈发强烈。一天我们返回的路上走了另一条岔道,恰巧碰到一个筑路队在此整修牧道。靠近山崖旁有几个帐篷,其中一个正冒着烟,好奇心让我们凑了过去。帐篷里有一个汉族人正在做饭,灶前堆了一堆菜(胡萝卜、包包菜、皮芽子、土豆等)。山上最稀贵的莫过于蔬菜了。再者自上山以后,我们就基本没有吃过什么菜,现在既然遇见了,说什么也要搞上一点,也可以补偿一下华尼西家。
我们下马走进帐篷,央求这位老乡卖给我们一些蔬菜,没想到这位四川老乡直接拒绝了,说他们有一帮人吃饭,半个月才能下一次山,他们的蔬菜还在省着吃呢,坚决不卖。我从兜里直接摸出五块“大洋”递过去,这位老乡仍然不为所动。巴合提朝我挤了下眼睛,又指了指我的相机。我明白了,便给老乡说再附带给他照张相。这位老乡却说:“我照什么相,这个地方!”我突然想到,这个老乡定是个外地来此打工的人,便接着说道:“你可以寄回老家,让家里人看看呀。”这句话好像有些效果。那老乡定了一下,说:“我咋个拿到相片嘛?你们莫骗人噢。”“我们会给你送过来的呀。”我指了一下巴合提,又指了一下帐篷不远处的一个草坡,说:“他家就在那儿。”那人将信将疑地收了我们五块钱后,站到帐篷外面,背对着一处草坡,让我给他照了一张全身照。拍完以后,他好像有点不太放心,又叮嘱了我们一句:“一定要送来哦。”说完,他拿了一个塑料兜兜,给我们装了一个包包菜、两个胡萝卜、两个土豆、两三个皮芽子。
这张照片真是洗出来了。半个月后我又经过此地,可是路已经修完了,只剩下几堆石头和一个土灶,人面不知何处去。
太阳将落山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华尼西家,发现毡房内外人声喧哗,进进出出。哇,今天他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都回来了,一家人正在忙着做饭。见到我们后,他们都过来寒喧问好,华尼西把我做了介绍。我拿出了刚买的一兜蔬菜,一家人都很高兴,不住地感谢!全家人都到齐了,晚餐自然丰盛,胡萝卜风干肉、土豆风干肉、清炒包包菜、凉拌皮芽子、白水面条、酥油、奶酪,还有妈妈和妹妹从婚礼上带回的糖果点心。
吃饭时,华尼西的妹妹兴奋地向众人通报了一件事,大家听完后,言语和神态都很激昂。我想应该是一件喜事。巴合提告诉我,明天晚上加勒帕克牧场上要放电影。放电影在牧区可是一件大事,对牧民来讲,不亚于参加一场托依。今天,华尼西妈妈和妹妹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赛力克,从他那儿知道了放电影的消息。赛力克打草的地方和华尼西家的牧场在一个方向。他说明晚可以开上小四轮顺路过来接上他们全家人。这可真是喜上加喜呀!
山上一年难得放一两次电影,看电影还不只是看电影,还可以见到多时不见的亲戚朋友和老熟人,这多么让人开心和期待啊!华尼西的弟弟和妹妹一直在不停地叽叽喳喳,好像在回忆上一次看的电影内容和细节。巴合提看着他们那个劲头,朝我撇了撇嘴,有点不屑的样子,说:“唉,瓦西里,都是老电影。”
第二天早上,我和巴合提又骑马出门了。我们所到之处很多人都知道了加勒帕克牧场今晚上要放电影。这消息没有翅膀却飞得比鸟儿还快。当然我们也是传播者之一。每到一处毡房,我们除了给他们照相之外,也顺便把加勒帕克牧场放电影的消息告诉他们一家,好让这一家人也开心一下。他们高兴了也会尽可能地把好吃的拿出来。
喀拉希拉克牧场有一户牧民不但留我们吃了午饭,还把家里发酵好的马奶子端上来招待我们。我原先喝过,不大习惯,可巴合提却是如获至宝。来喀拉峻的路上,他就念叨过这次上山一定要好好喝一下马奶子。马奶子、羊羔肉是夏日里哈萨克人的至高享受。今天马奶子是有了,但羊羔肉却没那么容易吃到。有人可能要问了,山上牧民最不缺的就是羊,为何羊羔肉还实现不了自由?这你可能有所不知,牧民纵然放牧着庞大的牲畜群,但那却是家里唯一的财产。有的牧民家看似牛羊很多,但这里面可能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他人代牧的。
关于牧民的生活,从他人的视角来看,牧羊人悠闲而浪漫,但对其中的艰辛却不得而知。牧羊人既要牧羊,还要接羔、打草、防病、转场、剪毛、脱奶,还有狼害病灾,有时因为牲畜丢失,还要在大山里寻上几天几夜。特别是牲畜转场,每次都像是一次长征。保住一只羊,就是保住一份收入。所以羊不是说宰就宰的,除了重要节点或是来了重要客人。我和巴合提显然不是重要客人,能有一些风干肉吃就不错了。当然作为牧民家庭来讲,肉是不能断的,因为山上没有其他菜肴,一两个月宰一只羊,除了当天吃一些新鲜的,其余都卸开后用盐码起来,风干后每顿吃一些。有时来客人了也是这样,宰一只羊,客人吃一些,剩下的就自家风干了。今天虽然没有羊羔肉,但光是马奶子,巴合提一个人就喝了四五碗,同时他还不断地劝我多喝一些,加上主人也在不断地客气,我也喝了三碗。谁知这马奶子的后劲也是不容小觑的,几碗下去我俩都晕了。渐渐地,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推开碗后,我俩干脆就在这户人家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睁开眼后发现这户人家正在收拾鞍具。巴合提问了一下,主人说准备去看电影。我们这才想起今晚的事,赶紧起来,快马加鞭直奔华尼西家。
到了华尼西家,太阳已经西斜,接近山顶了。赛力克的小四轮已经来了,车上还有两三个人。一家人着急地责怪我们回来得太晚。匆匆地吃了点东西,我们便和华尼西一家人爬上了小四轮。
小四轮驶上大路后,太阳还没落山。华尼西说加勒帕克牧场离这有二十多公里,要一个多小时呢。我心里一惊,这么远呐?这相当于我们从乡下去县城看一场电影了。
一路上不断地碰到赶马车和骑马的人在和我们往同一个方向奔走,应该也是去看电影的。华尼西一家人不断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有的人为了赶速度,竟和我们的小四轮赛起跑来。赛力克故意加大油门,一会儿那些人马便被甩在了后面。真是的,四条腿还能跑过四个轮子?巴合提说:“快一点到的话嘛,我们可以占一个好位子。”
路上不断地遇见,我们不断地超越,心情越来越好,越来越兴奋!仿佛我们不是去看电影,而去见一位久未相见的亲人,不,应该是情人才对!
天渐渐地暗下来,加之小四轮跑得飞快,感觉冷得不行,那晚醉酒后的冷意又来了,还好华尼西家带了两个羊皮大衣,给了我和巴合提一个。
群山不断后退,我们越过一个又一个漫坡,黑暗也随之起伏跌宕。虽然天已经黑了,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到黑夜中巨大的空旷无边无际,天地间只有我们的小四轮在突突作响,像是一个孩子的玩具车被放置在了无垠的宇宙之间,真有点流浪地球的感觉。远处偶尔看到一两处毡房,星火点点,似乎随时消失。天越黑,我们的车灯越亮,直直地穿透前方,不断有一些小动物从我们的车灯前闪过。
一路顺畅。但谁也没有料到我们骄傲的小四轮还是遇到了麻烦。快要到加勒帕克牧场时,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河床不宽,但水流湍急,河上好像有桥,走近一看,桥却是塌的。什么时候塌的?众人皆不知道。我心里一惊,感觉不好!果然,赛力克下车看了看,犹豫了一会儿,返回车上表示心里没底,天黑不敢贸然过河。众人急了,七嘴八舌,谁也没有一个好办法。老太太这时说话了,意思是实在不行,就原路返回吧。此言一出,华尼西的妹妹都要哭了。
几近绝望的时候,华尼西突然想起来此处东面还有一座小桥,路程多远不好说,但方向他是知道的。赛力克还在犹豫,从他和华尼西的谈话中大概可知,如果跑到那座桥跟前,仍然过不去,那岂不是白白跑路吗?潜台词是,不是白白烧油吗?电影就在跟前,什么力量能让大家放弃呢?不到最后xwdDMW7cjwP2PKor+yDcHg==的黄河,如何能死心啊?黑暗中,华尼西的眼珠子闪着热切的光亮,他拍着胸脯向赛力克保证肯定可以过去!这时妹妹也跳出来向赛力克保证绝对可以过去。言之切切,好像她知道似的。拗不过众人,小四轮掉头重新上路。这条新路只能沿着河边走,走到拐弯时,河流消失,峰回路转,河流又重新出现,众人的心情随着河流起起伏伏。走到平坦路段时,我不经意地回望身后的河流,竟似一条白链悬挂在西天的夜空,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似火来水似银。”
虽然是绕了一大段路程,但小四轮仍然是在夜空下欢畅地奔跑。突然河对面有一处光亮闪现,越近光亮越明显,渐渐地由一个小碗变成了一个盘子大小。这会是什么东西?再往近,华尼西一下子叫了起来:“电影!电影!”众人从车厢里站了起来,真是电影啊!又近了一些,我们已经看见幕布在风中摇晃,上面还有人影在走动。电影已经开演了!可此时的我们还在河的对岸呢。车厢里已经不能平静,众人恨不得飞过河去。但只一会儿功夫,我们就离开了那片光亮,朝着电影相反的方向奔去。小四轮重新陷入黑暗。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还是在和电影赛跑?确切地说是在和电影里的故事情节赛跑。所有的恩怨情仇、战争与和平,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暂时停下来吧!等一下我们,等一下我们可怜的华尼西和他可爱的妹妹沙尼亚吧。
终于,小四轮放慢了速度,众人的心脏被再次提起,齐齐地伸长了脖子。我们的车灯准确地照在了一座横河而卧的石桥上,众人欢呼起来!过桥时,赛力克鸣起一阵长长的喇叭致以敬礼!我们终于过河了。当我们赶到加勒帕克牧场时,第一场电影已经放了一半,放映员正在换片子。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草坡上挤满了四里八乡的牧民,远处一个小型发电机在嗡嗡作响。幕布很低,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高,多数人都是坐在草地上的,只有外围的人骑在马上。我们已经挤不到前面,几个人就紧挨着坐在了草坡的后面。华尼西、赛力克他们几个好像碰到了熟人,趁这间隙在相互拉手问候。
电影又开始了。片子一出来,我一下子惊了,竟然是《四渡赤水》!六七年前的一部老电影,台词虽然被翻译成哈萨克语,但那些故事情节我仍然是记忆深刻。我的天!这和今天晚上的经历是如此契合呀,我们两渡库尔代河。人群中不断地有人喊出“毛主席,毛主席”的声音,华尼西妈妈也对着孩子们轻声地念叨了一句:“毛主席……”满脸的虔诚和喜悦!对她来讲,跑了几十里的山路,能看到“毛主席”,也不枉这一趟的辛苦。战事正激,此时我们的“毛主席”正用哈萨克语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次次击溃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围追堵截,怎能不令人激动呢?我转过头来问巴合提:“电影怎么样?”巴合提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回了我一句:“毛主席厉害,打架(打仗)太厉害!”
第二部片子是《喜盈门》,也是一部老片子,很多年轻人对家长里短不感兴趣,便在人群中穿梭起来。影片放到一半时,华尼西不见了,他弟弟也不见了,想是去尿尿或是寻朋友去了。再过一会儿,跟前的几个年轻人都不见了。这时草坡下面好像传来了一阵大声的嘶喊,紧接着华尼西和弟弟一起跑来,对着巴合提和赛力克在着急地说着些什么。紧接着赛力克就招呼华尼西妈妈和妹妹收拾东西。巴合提紧张地跟我说:“那边打架了,打得很厉害。”“真打架了?”我吃了一惊。“我们赶快走,现在。把我们一块打的话麻烦了,里面还有喝酒的人呢!”巴合提一着急,汉语也不利索了。我基本上听明白了,反正是混战起来分不清你我,再加上有一些醉鬼,若是挨上两下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顾不上电影了,扶着老太太和妹妹爬上小四轮,绕过人群仓皇离开。
回去的路上,众人无语,与来时的心境判若两人。我向巴合提问起打架的原因,巴合提也只说了个大概。一是说好像去年加勒帕克牧场的人在另一个牧场看电影时,被他们的人打了,这次要打回来;又一说是那牧场的一个小伙子今晚在这边想勾搭他们的姑娘,前一段时间他们这就有一个姑娘被那个牧场的人拐走了,至今没有见到人。我心想,会不会就是那天请我们照结婚照的那位姑娘啊?弄不好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没好再问巴合提,再说那天那么短的时间,他也未必了解。
我看了下电子表,已经一点多了。我们一众人像是脱离了大部队的散兵,在旷野里跋涉。小四轮像一架疲惫的驴车,已经没有了来时的劲头。妹妹靠在老娘的肩头昏昏欲睡。我仰头看见一弯新月,正向西天沉去。山里的空气真是干净,以至于弯月的尖角都能清晰在目。多年后,我想到那一夜的经历,世间一切事情的意义可能只是在于它的过程,而结果像是没有什么意义,比如人活着时候的一切辛苦和劳累,比如那晚上的电影。
小刀和野山羊
转眼十来天过去了,我们跑遍了喀拉峻的东南西北,腿脚身心都有些累了,我思忖是否该下山了。但没想到第二天早餐过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巴合提和华尼西翻脸了。在我和巴合提准备出门时,华尼西让巴合提把他的小刀还给他。巴合提一脸茫然,连说没有见到呀。华尼西仍在笑着说,他今天去参加一个托依要用呢。巴合提仍说没有见到,更没有拿他的小刀。华尼西有些不悦了,拦着巴合提,让他把小刀拿出来。两个人吵起来了,声音很大,我也听不懂,只能象征性地劝了一下,但没用。华尼西妈妈听闻后,过来把华尼西数落了一顿,也劝了一下巴合提。巴合提显然很生气,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小刀,扔给华尼西,转身走了。华尼西妈妈喊了几声,没喊住。我只能跟着走了。
出了华尼西家的毡房,巴合提仍然气愤难平,说肯定是华尼西自己弄丢了,怀疑到了他身上。我略微知道一些,很多哈萨克人都有一把专门吃肉的小刀,关系好的人会经常抢来抢去,今天你抢了我的,明天我拿了你的,但这都会做在明面上,一般人不会暗地里偷别人的小刀,否则会让人看低的。华尼西那把小刀是用了一个羊羔从别人手里换来的,跟了他好多年,他特别珍爱,几乎不离身。那晚喝酒以后,他就发现不见了。原想是巴合提拿了,玩几天就会还给他,可眼见巴合提快要走了,还未拿出来,他只好开口讨要了。这下把巴合提惹恼了,感觉既被冤枉,又受到了侮辱!因为一把小刀,表兄弟感情的小船说翻就翻了。事情闹到这样,我也很为难,又无法劝解,人家毕竟是亲戚,说不定我也有嫌疑呢。
离开了华尼西家,我们就犯了难,该去哪儿呢?去阿曼太家?那天醉酒丢马的事情已经不好意思了,关键是很多人知道巴合提在山上有一个亲戚华尼西,其他非亲非故的也不好长期打扰,若是再让人知道了是关于小刀之事,就更难堪了,关键也说不清楚啊。今天就是下山,也不一定能等到车。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巴合提干脆躺在了草地上晒起了太阳。我也只好躺下,无聊地望着远处的松林和云朵。就在我准备小眯一会时,突然间想到临行前父亲告诉过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老村长阿肯别克。我把这个想法给巴合提说了。巴合提一拍大腿说:“佳来的(太好了)!阿肯别克跟前就说你爸爸让来的嘛。”意思是“你爸爸让你来看望一下阿肯别克嘛。”说完我们就起身前往阿肯别克的牧场。巴合提知道大概方向,往东大约要翻过三四个草甸,说不定还要过河,大概十来公里。走快点说不定还可以赶上午饭呢。走了一个多小时,也未遇到一辆车,连匹马也没碰到。巴合提又提议抄近路翻山峁子。在山上,巴合提就是我的领导,他的决定我只能无条件接受,有时他一会儿三变,我也要跟着不断地变。
临近中午时,好像天气有些变化,西山来了一大片乌云,慢慢东移,很快太阳被遮住了。巴合提催促我快些走。果然太阳一消失,大风顿然吹起。我们跑了起来,但是我们跑不过风啊。瞬间,山谷里一阵阵狂风卷着雨点子横扫过来,雨雾弥漫,谷底霎时白茫茫的一片,十米之外看不见东西。气温说降就降,一下就冷得不行了。连跑带爬,我们跑到一处峭壁下,勉强找个遮身的地方躲了起来。这时开始下冰雹了,不一会儿功夫,谷底就铺满了一层。还好啊,碰到这么一处救命的山体,让我们不至于被冰雹伤着。衣服已经湿了些,我们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地哆嗦!真是冷啊,山里的气候就是这样,前一刻还是阳光普照,后一刻就是大雨倾盆,关键是一下雨就气温骤降。抄近路竟然抄到这个前后不见人烟的地方,真是彻底无语了。
突然,巴合提推了我一下:“快看快看,瓦西里。”我按照他手指的方向,并没有看到什么。“好好看,野山羊”。巴合提又说。我擦了一下眼睑上的水珠再看看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几只野山羊躲在不远处的崖壁下,身体颜色和山体差不多,如果不是它们偶尔动几下,还真难发现有几只动物存在。真没想到我们躲雨竟然和野山羊躲到一起了。听牧民讲它们是很警觉的,见人就跑,很难和它们有近距离接触。“现在要是有杆枪就好了。”巴合提举起手,对着野山羊做了个开枪的手势。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野物,激动得暂时忘却了寒冷。我想如果现在我们要是往它们那个方向走去,这些野山羊将会怎样?会冲进大雨中逃离?还是会端着犄角顶过来?我仔细地观察,它们除了偶尔甩动一下身上的水珠,几乎是一动不动,它们的神态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关注着峭壁之外的漫天冰雹。一只大一些的野山羊的注意力好像更为专注,它的眼睛紧盯着冰雹,好像在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它应该是只头羊。巴合提把我的头扭过来,说:“不要一直看它们,它们发现有人看着的话,马上就跑了。”我把头转过来,冰雹好像小了一些,但空中仍然雷声不断,水已经流到了我们脚下,洼了一片,我的球鞋也湿透了。我想野山羊对于这样的天气应该是习以为常的吧?春夏秋冬,它们是如何安排自己生活的呢?每种生物应该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吧?
雨渐渐小了,我再一扭头,发现那几只野山羊已经不见了,再放眼四周,仍是不见一只山羊的影子。我们走近一看,空空的峭壁下留下了几粒羊粪蛋子。何时走的?我们竟没有一丝察觉。“它们可能是发现了我们。”巴合提说。
雨终于停了,乌云还是很厚,风很大,天已经有些晚了,不敢再耽搁时间,巴合提决定再次出发。当我们翻到山峁顶端,乌云像一块块巨石般拥挤在我们头顶,远处起伏的山体和松林如波浪一般在无限延伸,天似穹庐呀。这次是我先发现的,对面几百米远的一个山坡上有东西在移动,我指给了巴合提。他说应该是刚才那几只野山羊,可以数出来,好像是五只或六只。头羊远远地朝着我们这边眺望,那情景真似隔山隔水送战友啊。
喀拉峻的学生
我们终于赶到了阿肯别克的牧区———康布拉克牧场。远远的有四五个毡房在天空下静默。小雨仍在淅沥,我们的衣服几乎湿透,又冷又饿。今天是实实在在地过了一次草地,差点就要翻雪山了。快接近毡房时,我俩每人从地上抠起两块石头端在手上,果然三只牧羊犬远远地冲了过来。你骑马和不骑马,狗对你的气势都不一样。你若是骑在马上,再加上人多,那狗便象征性地叫两下就收工了;你若是步行,它们恨不得上来将你撕开。好在我们手里有石块,那几只狗虽然架势凶狠,但也不好近前,只是围着我们扑咬狂吠。我们选了一块碎石较多的地方站住,躬着身子和狗展开对峙。这时毡房里出来一个老妇人,喝住几只狗,把我们请进毡房。毡房里有一个老汉、一个年轻的妈妈和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我们说明来意,可得到的消息却令我们大失所望——阿肯别克一家已经搬到另一处草场去了,距离这里还挺远。这个结果真是让我们欲哭无泪呀!但老妇人一家还是热情地安排我们坐下,让我们先脱下衣服烤火。老汉跟巴合提说:“今晚先在这住下,明天再去寻阿肯别克一家。”边说边打开炉盖添柴,老妇人开始烧茶。
多年后,我看到一句哈萨克谚语:“太阳落山以后,如果把客人放走就是这家人的耻辱。”想起那一次和巴合提在喀拉峻的遭遇,我对这句谚语深信不疑。
在巴合提和老头说话的时候,我猜想到他们可能认识但不太熟悉。果然这个老汉是喀拉达拉乡另一个牧业村的牧民,知道巴合提的爷爷和爸爸,但不认识巴合提。
茶烧好后,一家人铺开餐布,就开始招呼我们吃饭。我真是饿极了,一阵饕餮。巴合提却让我不要吃得太饱,说他们晚上还要做饭呢。
天将晚的时候,毡房外下起了雪。我出门去方便,看到草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了。风又刮起来,一阵紧一阵。老汉的儿子牧羊回来,正在往围栏里驱赶羊群,看到我,和善地笑了一下。男子进来后和我们握了手,也坐在毡子上开始喝茶。看到儿子回来,老妇人开始和儿媳一起做饭。老妇人将煮好的风干肉切成了肉丁,又切了个皮芽子,然后将肉丁和皮芽子撒在煮好的面条上,浇了一些肉汤就端了上来。我问巴合提:“这叫什么饭?”“纳仁。”巴合提说。我知道“纳仁”这种饭食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晚饭吃完,闲聊中我们得知老汉和老伴已经五六年没有去过乡里,有十几年没有去过特克斯县城了,只听说过伊犁是个很繁华的大城市,他们一辈子也没有去过。他们生活中一些重要的家什用具都是儿子媳妇下山去采办,平时一些日用品就从山上的小卖部买。我问起两个孩子上学的事,他回答说就在牧区寄宿小学,小的一年级,大的三年级,如今是暑假,就跟着大人们游牧。儿媳妇听说我是个师范生,就把大孩子的语文课本拿来了,无奈全是哈萨克语,我也看不懂。她又拿来数学课本,还好,文字不懂,但数学课程我是知道的。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道例题让我给孩子辅导一下。我看了一下,是四则混合运算,这是我的专业,不难,我未来的职业就是小学老师嘛。可这语言不通,让我如何辅导?只能把巴合提用上了,可他连初中也没毕业,日常用语可以,但涉及到数学题这种专业语言可能够呛。死马当做活马用吧。好在数学用语不多,关键是一步一步列算式。我开始列算式,每进行一步,我就用目光征求孩子的意见,孩子认可后再进行下一步,关键的步骤(先算乘除,后算加减)我尽量用简单化的口语让巴合提告诉孩子。
例题讲完了,需检验一下成效。我翻开作业题,指着两道简单的习题,让孩子自己算一遍。十来分钟后,孩子勉强算出来了,但是在除法这个环节耽误的时间太多,看样子除法还是他的弱项。我单独把除法列出来,由易到难给他连讲了几道题,孩子总算掌握了除法的技巧。重点环节解决了,对孩子来讲四则混合运算已经不是问题。我又出了几道题,孩子都顺利地算对了。我长长地嘘了口气,我知道这孩子已经基本上掌握了这一节课程。在这昏暗的汽灯下,在海拔3000多米的喀拉峻草原的这个夜晚,我已经提前进入了我的职业生涯。经过巴合提的翻译后,一家子都特别高兴,不住地道谢。
我认为我有天生当老师的潜质,虽然自己当年连滚带爬才考了个中师,但是只要我会的东西,我就能够综合分析、深入浅出,用最通俗的方式教给别人。
工作后,我当过若干次面试考官,对面试的技巧、方向和程序自然是了然于心,当然也包括各种时事和结构化试题。我也曾给很多朋友的孩子培训过,效果都快撵上一些专业化的培训机构了。记忆最深的,是一次我外出旅游时碰到一家东北人,旅途聊得很投缘,父亲说孩子刚参加完公务员笔试,等待结果期间带着孩子出来散散心。我心里一动,但没有接话。第三天中午,这个父亲说今晌不吃旅行餐了,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单独吃个馆子。原来是孩子笔试入围了,第二名,庆祝一下!吃饭时我主动提出今晚给孩子培训一下面试。一家人这才知道我的职业,很是兴奋,说没想到旅途中还能碰到个老师,连连称谢!晚上到了驻地后,我把孩子叫到我的房间,给他培训了两个多小时。讲完后,孩子大有如梦初醒之感,信心大增。
旅游结束二十多天后,我突然接到一个哈尔滨的电话,是那孩子打来的,他兴奋地告诉我,他面试已过,被录取了。孩子说让我去哈尔滨,他老爸要请我喝酒呢。唉,哈尔滨那么远,这酒怎么喝?
如此,面对今天晚上主人家的收留和这顿可口的纳仁,可以让我们的愧疚稍稍减轻一些。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如果能让别人用得上你,说明你有价值。这句话不但对于亲朋好友和同事同僚,对于一个单位,一个组织,也是同样如此啊!
临睡前,雪还在下。老妇人给我们铺了厚厚的褥子和被子,我睡在最边上,虽然毡房被遮得严严实实,但还是会有些许冷气钻入。炉火噼啪,我却想到了在毡房外面的牛羊。它们在风雪交加的露天旷野中该如何安眠?也许各自有命吧!也许世界本该如此。
我一直认为,对于一个山川河流的体验,应该是在白天。白天大河滔滔,飞流直下,蜂戏蝶舞,大好颜色,引人入胜。而在这十来天里,我却对喀拉峻的夜晚感受更深。一到晚上我就有一种孤儿的感觉。黑夜悬挂在远离人烟的高山之巅,我们像是游荡在草原上的另一种野物而无所依靠。所有的野物都是无所依靠的,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比如一只走散的旱獭,一只离群的野山羊,一只受伤的山鸡,还有头顶大雪只能抱紧自己安眠的牛羊。我的这种感觉很像人类的婴幼时期,白天一切活动正常,而一到晚上就要寻找自己至亲的人,那种需要安全和依靠的感觉无以言表。刚才还在数学课程里沉浸,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悲天悯人了?身边的巴合提已经起了鼾声。喀拉峻,又是一夜。
早起时,果然是大雪覆盖。围栏里的羊群像是移动的雪块,正“咩咩”地叫唤。一个大晴天,群山墨迹点点或乌黑成块,那是不朽的云杉仍在大雪中突兀。忽然发现在毡房不远处,老汉正在一个木桩下宰杀一只羊。巴合提笑着对我说:“瓦西里,他们这是给你宰羊呢。”我觉得巴合提在开玩笑:“你胡说,怎么可能?”“真的,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时候嘛,我听到了,他们高兴了,这是专门给你给我们两个人宰的羊呢。”巴合提说。闻此,初始是一股受宠若惊之感,紧接着一种受到尊重的感觉溢满了我的小心脏。“羊嘛,乡长来的时候宰呢。”巴合提又说。天呐,乡长是何等人物?而今天这个羊却是为了我们,为我而宰的,我不会也成了人物吧?“他们的孩子嘛,上的寄宿学校,不爱说话,学习一直不太好,特别是数学,他们也没有时间管。他们一直麻烦得很,老师跟前去了也没有办法。昨天晚上你帮忙了,他们看到了,高兴得很,今天一定要宰个羊。”巴合提说。我明白了,这一只羊如此沉甸和隆重,是事关下一代呀。我知道哈萨克人虽然传统游牧,但是很注重教育。这一晚上的辅导有可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学习方法和学习习惯,从此增强了他的信心和兴趣,也有可能会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我的话不绝对,但也绝不是我的想当然和自以为是,因为我有这个体验。马尔克斯之所以写出了《百年孤独》,就是因为看了卡夫卡小说中的一句话。而我之所以写诗,就是因为源于一次在书店里无意中翻开了诗人孔灏的一本诗集。
因为中午我们就要离开,喝过早茶,一家人就把羊肉煮上了。趁煮肉的功夫,我又给孩子辅导了一会儿数学,并将昨晚的课程又往后延伸了一个课时。有了昨晚的训练,孩子接受得还算顺利。一家人进出毡房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扰了我们。渐渐地,外面的太阳升起来,积雪开始融化,儿子开始赶羊出栏去放牧。半中午的时候肉煮好了,老汉用一个大盘子将羊肉整体端上来,并将羊头摆上。
我和巴合提重新入席。吃羊头有一些礼仪讲究,只有尊贵的客人来了才上,因为我们是年轻人,就免了。三十多年前在铺满大雪的喀拉峻,我吃了平生第一次有人为我们而宰的羊。这个礼遇可以写到我的人生大事记里。后来的三十多年里,不知吃了多少羊,但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羊肉吃到尾声时,放牧的儿子突然跑回来,让我们赶快收拾行囊。原来他在放牧的路上帮我们拦住了一辆拉木头的汽车。老汉匆忙套了一匹马给我和巴合提。一家老小将我们送到毡房外,握手拥抱,特别是那个学习的孩子,提了一袋奶酪塞到我手里,眼中似有泪花闪烁。我摸了摸他的头,腮帮子也一阵发酸。多年后,我曾跟几个同事认真地说过我早年有一个学生在喀拉峻。
上了汽车后,儿子又递给司机一包奶酪,并交代了几句,意思是将我们安全送达。车上巴合提告诉我,这家老人叫斯德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嫁人,今天这个是他的小儿子。他们家已经几代人在喀拉峻放牧了,这个地块就是他们家的夏牧场。随后我们商定好,我先回去洗相片,他留下跟赛力克打上一段时间草,挣点零花钱等我。
中午时分,车子经过萨日布拉克牧场,巴合提要下车,我给他留了三十元钱,就此分手了。我问了一下司机,回家的路还有六十多公里。天黑之前应该可以到达吧?毕竟汽车总比小四轮快些。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那些牧民的照片怎么办?放心,都会如数送到牧民手里的。我时刻没忘还有一对正等着照片登记办证的小两口呢。但我在喀拉峻留下了一件最遗憾的事情,那就是没有给斯德克老人一家照一张合影。
回到家中,我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的时候,感觉包底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摸出来一看,天呐,竟是一把小刀!就是华尼西的那把。记忆中,那晚我一直没有碰过那把小刀啊,为何就到了我的包里?我发誓,我对那把小刀没有动过丁点心思。我又没有那么多肉吃,要这把小刀干嘛呢!难道是巴合提放的?既然是他放的,为何又没问我要去呢?以我对巴合提的了解,那天他面对华西尼的质问,不可能是装的,他没有这个定力。我想见到巴合提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半个月后我带着这把小刀再次上山,却没有见到巴合提,听人说他跟着几个牧民到很远的一个牧场打草去了。我也无法去跟华尼西解释,这样只会让他更加确认是巴合提所为,反正说不清,况且他也拿了巴合提的小刀。后来因为上学、工作、调动,我再也没有见过巴合提,这把小刀一直在我跟前待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