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麻雀的命运

2024-10-08 00:00:00程彧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4年9期

岁月磨砺、积淀了人生的阅历,也填充了我对一只鸟的认识,就像一道弧光,既划过天际,又划过脑际,在空中盘旋,写就生命的浩浩荡荡和逸兴遄飞。乡村的生活经历,让我对一只麻雀情意缱绻,感情跌宕起伏。

童年蛰居乡村,乡村的房屋都是低矮的平房,麻雀从旷野中飞来,栖息于屋旁的树木枝丫间,成为人世间的另类蜗居者。每天清晨,当第一缕晨曦在天际中出现,麻雀便会聚集在家居的屋檐下叽叽喳喳地鸣叫,奏响“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乐章,把熟睡的乡亲们从美梦中唤醒。这些从不偷懒又十分热爱生活的小麻雀,此时就成为一个个小号手,吹奏起乡亲们奔向田间地头劳作的激情序曲。而当晚霞渐退,暮色四起之时,小麻雀又会扮演相同的角色,聚集在屋檐的桁料上,叽叽喳喳地抒情,既分享了自己一天劳动收获的喜悦,又向乡亲们弹奏起一曲祥和柔美的小夜曲,放纵自己泛滥的幽情,劝乡亲们回家歇息,享受夜的温柔和生活的甜美。这些麻雀犹如一个个美丽的天使,由不得人们不喜欢。

但它们毕竟是禽类,没有是非观念。为了生存,它们也做出了很多令乡亲们伤脑筋的事情,主要是它们与乡亲们争抢稻谷。每年仲夏和初秋,正是稻谷生长成熟期,成群的麻雀便会“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不约而至,铺天盖地地来到田间,扑棱棱地飞停在黄澄澄的稻穗上。它们锋利的嘴喙犹如高速运转的脱粒机,金灿灿的谷粒瞬间便会成为它们腹中之物。“吃饱喝足”的麻雀还会意犹未尽地在稻秆上歌之舞之,炫耀它们的战绩。乡亲们望着沉甸甸金灿灿的稻禾瞬间变成了稀疏的稻秆,那种伤痛无以复加,从此与麻雀结下世仇。麻雀成了祸患一方的刽子手,被“除四害”运动列入“罪犯”行列,被人们限制了活动的范围。

人们买来农药,将毒雾喷洒在穗头上,以期阻挡它们贪心的喙头,甚至有人买来大大的棉纱网,罩在稻田上空,装上机关,以图活捉这些捣蛋鬼。还有的农户为了节省成本,将稻草人“请”进田中,以便驱赶麻雀。于是一场人与麻雀斗智斗勇的游戏便无休无止地演绎下去。乡亲们与麻雀结下的“梁子”从此成了死结,永远无法解开。我没有更多的切身体会,但作为农民的儿子,却也感同身受,于是,我对麻雀的感情大不如昨。但最令我对麻雀产生不满的还是我在老家建房以后发生的事情。

前几年,我在老家建了一栋房子,因为距离不远,双休日总会回去看看。看着自家的新房,也就看到了自己在家乡的根,觉得自己又是家乡的一分子,那种从心间溢出的情愫自是妙不可言。诗人艾青就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表达对家乡的深爱。不过,最近自家新房被“鸠占鹊巢”,变成了麻雀窝,尤其是在顶楼,都快成了麻雀国。鸟鸣啁啾、喧哗嬉闹尚可忍受,但一坨坨的鸟粪“吧嗒”在台阶上、扶手上,斑驳陆离,不堪入目。我不是一个纯粹的环保主义者,看到自家崭新的爱居成了鸟窝,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按照“冤有头债有主”的传统“复仇”方式,我只能找那些麻雀来“快意恩仇”。

秋日的一天,天高云淡,惠风和畅,我和妻驱车赶往乡下的爱居,去收获春天播种结下的果实。刚推开爱居的大门,一地的鸟毛随风舞起,有几片羽毛直往我和妻子的脸上撞,差点吸进鼻腔。我们忙摆着双手,护着鼻腔,不让羽毛“乘虚而入”。我们闪身进屋,坐下,看着一地鸟毛,心里也“一地鸟毛”,心情顿时阴郁起来。妻子暗叹一声,起身忙去了。我则默默地拿着扫把,清扫这一地鸟毛。清扫鸟毛并非重体力活,却是一件烦心事。鸟毛犹如灰尘,很轻,无孔不入,扫把必须“惠及”每个角落才能将它“请”出。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将扫把伸到每个能到达的地方,力图除“污”务尽。

扫尽一楼的“一地鸟毛”,我以为大功告成,便沿着扶梯上到二楼。但见二楼以上的扶手和地面都是斑斑点点,七彩相间,干硬的鸟粪黏附在上面。此时,我的心里已经暗骂“鸟笨蛋”。无奈之下,我只得重又拿来拖把和抹布,又开始了简单而复杂的劳动——擦拭鸟粪。扫鸟毛是轻拂,擦鸟粪却要重重地擦拭,即便如此,还会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本来对这些“鸟笨蛋”占居还在找理由原谅它们的我,此时不禁骂声顿起:“这些东西真不是东西!”骂,只能解气,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我还得匍匐于地,不遗余力地擦拭“鸟东西”恩赐给我的“宝贝”。

擦拭完二楼三楼的鸟粪,待到四楼,我简直要翻白眼了,感情上再也不能接受这些与人类共同居住的“鸟东西”,简直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时倘若手里有一杆冲锋枪,我会对着它们横扫一遍。因为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坨一大坨的鸟粪,扶手、台阶、地面被鸟粪覆盖住,看不到一丁点扶手、台阶、地面的本色。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着拖把冲到四楼,对着那些叽喳欢叫向我示威的麻雀一顿狂扫。麻雀们惊诧于我近乎疯狂的动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它们慌不择路,惊叫着从瓦缝、墙缝迅速逃窜。

有一只健硕的麻雀仿佛和我玩着一场夺命游戏,抑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晕了,迷失了方向,不停在屋中飞来飞去,任我怎么打也不能命中目标。十多个来回后,它似乎从风向或光线中找到了突围的方向,迅速地从四楼飞下,沿着阶梯飞向三楼。我紧追其后,追到三楼,它又在三楼和我上演夺命追逃大战。正当我累得气喘吁吁准备放弃时,只听“砰”的一声,麻雀撞向窗玻璃,“啪”地掉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紧随其后迅速抓住它。按当时的怒气,想着麻雀以往的“劣迹”和在我家的“恶行”,真想用力猛掐一下,把它活生生地掐死掌中。但此时我竟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将它抓在手中,震之魂、慑之魄。只见它浑身哆嗦,“唧唧”地呻吟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我,光滑羽毛裹着的身躯在我手中柔软无比。我的内心复杂起来,这种小巧又有着色彩斑斓的动物,若不是我对它有新仇旧恨,岂不是人间尤物?我宠爱它还来不及,哪里会去加害它?

正当我在掌控着它的生死命运,矛盾是放“雀”归山还是结果卿卿性命时,妻及时提醒我:“人间有大爱,处处有真情。海纳百川,有容乃大。那也是一条生命。”我对它虽生怜悯,但对它的为害乡亲仍是耿耿于怀,便说:“它坏事做得太多,吃稻谷只图饱食终日!”妻子便替它解释:“你犯得着跟它较真,它是低等动物,无思想无情欲,再说它那么做也是为了求生存。”是啊,生存是第一需求,人类为了生存也要讲求生态平衡,也要发挥飞禽类的作用,人与其他物种也要和谐共存。

我心里重又泛起一丝怜悯之情,收起了杀生之心。我满怀柔情地望着它,仔细查看它的周身,研判它的伤情。我端来水喂给它喝,试图缓解它的伤势。妻子也凑过来满眼爱怜地检查它的身体,见完好无损,便道:“应该没有大碍,可能是撞迷糊了。要不我们把它送到县城,让动物医院的医生看看。”听了妻子的劝言,我动了恻隐之心,火急火燎地将它带到了县城。

在动物协会会长的帮助下,我很快在县城复杂的地理环境中找到了动物医院。正在排队等候时,一位抱着肥猫的中年妇女忙凑到我身边,笑着对我说:“这位大哥,人说麻雀头上三两参,我最近患头痛,这只麻雀能卖给我药用吗?”我不知道药用是何用法,忙问她。她笑着说:“炖汤喝啊,我给你一百元钱可以吗?”我心情又开始复杂起来,一只麻雀竟能医病给人类做贡献,那也是死得其所。我对麻雀本来就有宿怨,我不亲手宰了它,就算心怀慈悲了。现在别人要买去做药,也怪不得我“借刀杀鸟”,何乐而不为呢?我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站在一旁的妻子看出了我的心思,忙笑着对中年妇女说:“这只麻雀,我们还要养的。”说完竟瞪了我一眼。我不禁脸热起来,忙将冒头的“恶”念按了下去。原来善恶就在一瞬之间,麻雀的生死也在我一念之间。区区小生命,就在我的把控间,我不禁为弱小者悲悯。

做不成“屠夫”,不如虔诚度人,将麻雀度到它那自由欢乐的境地。动物医生认真地对麻雀“望闻问切”,开了药并嘱我小心呵护,不出几日便可痊愈。我买来鸟笼将它小心翼翼置于其中,带回家中。我和妻子轮流给它喂药喂食,待到第二日,麻雀便可在地上行走。见麻雀行走自如,我试探着问妻子:“麻雀头上真有三两参?”妻子狠狠瞪着我说:“少打歪主意!”见妻子义正词严,神色凛然,我只得收起杀心,可麻雀哪里知道,它又躲过一劫!强者与弱者是何等的界线分明,强者完全可以随性为弱者唱着挽歌,我不禁为人性的恶惊出一身冷汗。第三日,麻雀便跃跃欲飞。第四日清晨,它便在廊檐的鸟笼中啁啾鸣叫,当起了号手,催我起床,引来外面大小鸟们的一片唱和,把寂静的清晨唱得热热闹闹。我和妻子起床后站在鸟笼底下,我深知有妻子监督,不可能再有机会“为非作歹”,便和麻雀和好相处,真正做起“麻友”来。如此一来二往,这感情油然而生,心里便也平和多了。望着生龙活虎动作敏捷的麻雀,我笑着征求妻子的意见:“把它留下来吧,让它做我们的吹号手。”妻子怕我日后再生恶念,忙正颜说:“让它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明天我们到老家把它放生了。”见妻子一脸认真,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麻雀生于大自然,长于大自然,把它困在笼中,限制它的自由,遏制它的天性,反而会让它生不如死。既要救它,就让它快乐。

次日傍晚,我和妻子驱车将它带回老家。打开鸟笼,我将它捧出,仿佛捧着一尊神明,只见妻子神态肃穆地注视着麻雀。我双手托举着它,将它举过头顶,然后双手用力往前一送,便见麻雀展开双翅,轻鸣一声,仿若说着“大恩不言谢,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的别语,一纵身,扑棱棱轻盈地飞向空中。我明显感觉到,我的同情弱者的善念、与万物相生相依的理念正搭乘着麻雀灵巧的双翅,飞向远方,在空中放大、弥散,汇入晚霞,折射出七彩光芒,扮靓太空。我被这多彩的天空迷醉了,更为自己的行为感动了。正当我和妻子即将离去时,倏忽间,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只见那只小麻雀在我家屋顶盘旋几圈后,又飞回来站在我家围墙上眺望着我们,振动双翅,啁啾鸣叫,似有不舍。妻子伫立良久,抹着泛红的眼圈对我说:“莫非这麻雀还有灵性?”

我笑看妻子,对妻子的话未置可否,只是想着我的爱心行动抑或能感动麻雀。可见鸟雀也通人性,你给它一分温暖,它也会回报你一个小小的敬意。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那是动物世界残忍的物竞天择规律、生存之道,和睦共存、和谐共处才是人类追求的美好境界。那日我面对麻雀,放下恶念,以慈悲善良为怀,想起了它的好,想起了人与大自然的共存法则,生命的意义便即时显现。为它疗伤,也是为己疗愈。它疗的是身,我疗的是心。

《诗经·郑风·风雨》云:“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人所寄予的生命向往,总是与生生不息的人性勾连。普天大爱所创建的天地总是那样蔚蓝,那样绚丽多彩,那样如诗如画。舍去恶念,将伪善的外衣脱去,人也许就开始触及大化之境了。从这一点发散思维,在与一只麻雀遭逢的心路历程后,何不拓展空间,在自己的生活中成全自己也成全他人?给别人一条生路,也就是给自己的人生境界开辟一条无极之路。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教育体育局)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