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了一家农村养老院

2024-10-08 00:00:00宋晓兰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24年9期

我出生在1971年,娘家在杭州市淳安县左口乡田里村。22岁时,我嫁到了龙源庄村。

老公有9个兄弟姐妹。其中小他2岁的弟弟,7岁时得了脑膜炎,患有癫痫伴发的精神障碍。公公早就过世了。几年后,家里只剩下婆婆和残疾的小叔子,由老公和我一起照顾。

我的学历是高中。在那个年代的农村,高中生很稀罕。嫁过去后,我就在他们村里的幼儿园当老师。别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家正好相反:我去幼儿园上班,老公主动承担起家里的责任,照顾“两大一小”—婆婆、小叔子、儿子,烧饭、洗衣、种菜,他一个人全包了。

婆婆过世后,小叔子继续跟着我们。他特别黏我,可能是把我当成另一个妈妈了。不上班的时候,我就把他带在身边。

2010年,淳安县残联到乡镇开展残疾评定,小叔子被定为一级精神残疾,办了残疾人证。参与评定的医生说,现在癫痫可以用药物控制。我们马上就跑去县医院配了药,此后小叔子的病情稳定了许多。

2007年,儿子上初中了。学校在千岛湖镇上,平时住校。

当时,淳安县左口乡食堂在招承包人。老公烧菜是一把好手,我们一合计,就承包了左口乡食堂。我辞去了幼儿园的工作,陪他一起打拼。后来左口乡对食堂重新规划,我们就退出了,又承包了文昌镇的乡镇食堂。

无论走到哪里,我和老公都把小叔子带在身边,每天把他收拾得干干净净。淳安县残联的领导到下面调研时,听说了我照顾残疾小叔子的事,便找我谈话。原来,县里有一个专为残障人士家庭创建的亲友组织,大家可以互帮互助。

2009年,我加入了淳安县智力精神残疾人亲友协会,成为协会主席。通过走访乡镇,摸排精神智力残疾人员,我逐渐了解到,还有很多像我家一样的残疾人家庭,各有各的辛酸。

2015年年底,我听说淳安县临岐镇养老院和残疾人之家由政府运营转为第三方运营,要通过招标决定运营者,我就跟老公商量去竞标。

当时儿子已经上大学,家里条件宽松,老公很支持我的决定。他说,我们要照顾小叔子,照顾一个是照顾,照顾十个也是照顾。于是我马上注册成立了公司,参与竞标。

公司起名为“兰旭”。当时有4家公司参与竞标。最后,兰旭中标成为养老院的承包主体,合同5年一签。2016年,我们与临岐镇人民政府正式签约,成为经营方。现在已经是开始经营后的第二个5年了。

刚接手时,缺人手,我既是院长,也是后勤,还是护工。采购,招人,陪老人就医,为老人洗衣、洗澡、换尿不湿……我一样没落下。

养老院不仅要照顾老人,也要看护精神或身体有缺陷的残障人士。有些老人或残疾人生活不能自理,我把他们的日常护理工作明确分工到人,给自己也安排了几个负责照料的人,每天早晚给他们刷牙、洗脸、洗脚,定时换尿不湿、翻身,一周至少洗一次澡,半个月剪一次指甲。

农村的“五保户”老人都愿意来养老院,因为每个月的护理费用由政府支付,来了不仅有人照顾,闷了还有人说话。但对有子女的农村老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怕别人说自己是被子女嫌弃才来这里的。

第一批入住的老人中有一位项奶奶,当时86岁,身体硬朗,行动也没问题。她的儿女常年在外,一年回来一两次。老人家独自在家,儿女总归不放心,商量后,把老人送来了我们养老院。

刚来的时候,项奶奶情绪非常烦躁,天天念叨“子女嫌弃我了”“把我放在这里就不管了”。我心里急啊,每天除了日常工作,一有空就陪着她,晚上跟她睡一个屋。

慢慢地跟她聊开了,我就给她讲住在养老院的好处。我对她说:“如果我是您女儿,不能在身边照顾您,我也会帮您找一家好的养老院,这样有人照顾,有人陪,至少您的身心健康,女儿也放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开导,项奶奶终于解开了心结。

她其实是个讲话特别幽默的老太太,跟其他老人相处也很融洽,后来还成了我们养老院的开心果。

有人抵触,也有人乐意。2016年1月,养老院里住进来一位97岁的老人。他叫程湖州,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英雄。

程老的子女都希望他在家安心养老,但老人执意要来养老院。他和子女说,他喜欢养老院的生活,有很多老人给自己做伴。

后来他跟我说,他年纪大了,不想麻烦儿女,觉得还是在养老院住着自由。这里人多,就像以前在部队一样,走到哪儿都有亲切的面孔。

过年了,程老的家人想接他回家团圆,可老人不乐意。我就给家属安排了房间,让他们陪着程老在养老院过年。

大年三十晚上,程老一家跟养老院的老人一起吃年夜饭、看春节联欢晚会。此后几年,每年都是如此。

2019年,程老100岁,是我们养老院第一位百岁老人。我建议他的子女将百岁寿宴放在养老院办,让其他老人一起庆祝。子女听了很支持,送来了好多礼物:帽子、围巾、手套、袜子……

程老的生日正好是在正月里。养老院里挂起了红灯笼,房间里布置了五彩气球,一团喜庆。养老院的老人们和程老的家人坐了满满13桌,谈笑声久久回荡在养老院里。

那时程老的脑子已经有些糊涂了,但他一整天都是笑呵呵的。

2019年9月,程老在养老院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我们养老院有三层楼,50个双人间,共100张床位。一开始住不满,到后来入住人数一天天增加,连我在内的三个管理人员不够用了。

我发动身边的朋友,让他们介绍年轻人来养老院上班。但肯来农村又肯吃苦的年轻人,难寻。

2020年7月,31岁的小方加入了养老院的队伍。小方大专学历,是临岐镇人,已婚,有一个小孩。刚来时,她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宋院长,我以前没接触过养老院,但是我亲和力不错,跟老人比较聊得来。”

这个姑娘进来后,负责行政和内务管理。她工作兢兢业业,老人们特别喜欢她。

2021年,一次小方值夜班时,陈奶奶突发脑梗,大小便失禁,情况十分危急。小方马上跟护工一起给老人擦洗、换裤子,将老人送到临岐镇卫生院,又转送到淳安县第一人民医院。挂号、交钱、送进病房、联系家属……跑前跑后,全是她一个人。

安顿好老人,已经凌晨1点多,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养老院,继续值班。

有这么负责的年轻人来照顾他们,确实是老人们的福气。

2023年2月,养老院又来了一位年轻人—34岁的小章。其实,我早就认识这个姑娘了,小章曾作为志愿者来服务过。养老院的老人话多,要求也多,但小章对老人特别有耐心。当时我就在想,这个姑娘要是能来养老院上班就好了。

再次见到小章,是她爷爷住进了我们养老院。她经常来看望,还跟老人们一起聊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她在哪里工作。她说,刚把杭州的工作辞掉,回到家乡。

这可把我乐坏了。我当即邀请她来我们养老院工作。

2023年养老院公开招聘,小章真的来了。她应聘的岗位是内务主管,负责老人的文体活动和日常服药。

小章很有想法,一来就给我提点子。她说,老人平时活动太少了,我们可以每天带着大家做操。老人跟着音乐动动手脚,心情好了,身体也好。

只要不下雨,小章就搬出音箱,播放音乐,教老人做操。老年人学得慢,她就一遍遍教,不断鼓励。老人们总是拉着她的手,“芳芳”“芳芳”地叫她。

现在,临岐镇养老院有6个管理人员,其中4个是40岁以下的年轻人。我很开心,他们能把养老当成一份事业来做,这样就算我老了,也有人来接这个班。

我办养老院时,老公还在文昌镇承包食堂。节假日食堂放假,老公会到养老院帮忙,给老人烧好吃的:麻婆豆腐、蛤蜊蒸蛋、肉末香菇、荠菜虾仁豆腐丸、酸辣汤,等等。他烧的荠菜虾仁豆腐丸是老人们最爱的一道菜。每次他都自己去买虾,然后去壳、挑虾线,再把荠菜、豆腐与虾肉一起剁碎,搓成丸,烧出来又嫩又鲜。

我从事养老工作9年来,每年都在养老院过年,老公已经给大家烧了8年的年夜饭。

近几年,到养老院颐养天年的老人越来越多。大家觉得,每个月花一两千元在养老院住着,不论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可以是一种享受。

临岐镇养老院和残疾人之家—我们习惯统称为“养护中心”,目前共入住了60位老人,30位残疾人。如何照顾老人和残疾人,如何让他们开心,让大家融洽相处,我们积累了不少经验,慢慢开始往外推广。2019年至2023年,我先后承包了淳安县王阜乡、屏门乡、左口乡、瑶山乡的4家养老院和5家残疾人之家。

虽然有政府补贴,但入住人数少的养老院还是亏钱的。下一步怎么办?我们经常跟桐庐、建德等邻近县市的养老院管理者交流经验。我看到,有些大城市在尝试让志愿者入住养老院,用提供养老服务的方式换取低价住宿,既能减轻一些年轻人的经济负担,也让养老院有了更多活力,一举两得。

农村老人想住养老院是不是也要去城里呢?我不这么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本地养老院更贴合老人的心理,更有乡情。现在农村的养老院办得也不差,相信以后路子宽了,会越办越好。

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给农村老人提供上门服务。毕竟不是所有老人都乐意到养老院来,如果在家没人照顾怎么办?可以跟点外卖一样,手机上下单,我们就上门,按时长提供相应的护理服务。

幸福的晚年生活是什么?我觉得有三点是必须的:每天有感兴趣的事情可以做,每天有喜欢的人可以聊天,每天能发自内心地欢笑。

我真心希望所有的老人都过上幸福安康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