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恩师

2024-10-08 00:00:00濮存昕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24年9期

在我的演艺道路上,有两位表演界的师长对我恩重如山,他们就是于是之老师和蓝天野老师。

我小时候口齿不清,一直叫于是之“榆树枝儿”。我记得,于是之老师一家当年住在剧院四楼一间3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屋子很小,睡觉、读书、会客、吃饭等不同的空间用小屏风和书柜隔开,做饭是在门外的楼道里。

在我的艺术成长道路上,前辈师长的君子之风,不把个人意气和成见混在工作中的做法,是我敬仰和学习他们的理由。我人生的几次命运关口都是于是之老师成全的—我到北京人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是于是之老师批准的,我演周萍是他推荐的。当时,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我们将重新排演《雷雨》,你演周萍。”那时候我水平很差,可他还是在台底下为我们鼓掌。因为演了周萍,我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个专业奖—于是之院长主持剧院工作时创办的“春燕杯”青年演员进步奖。

莫斯科艺术剧院总导演叶甫列莫夫到北京人艺排练《海鸥》,在酒会上,他问于是之老师:“谁演科斯佳?”我就站在边上,于是之老师把我招呼过来,指着我说:“就是他。”这当口,中央电视台制作的《三国演义》正在选演员,我被选上饰演诸葛亮,可我不能放弃于是之老师和剧院给我的进步机会,就选择留在北京人艺排练《海鸥》了。

于是之老师病重时,我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把他转院到那里。剧院60周年院庆时,我约上我母亲和万方去协和医院看望他。多年前,他就神志不清了,无论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摸于是之老师的手,肿得很硬,因为长期卧床,四肢血液不太流通了,我就给他搓搓手、揉揉腿。这时,万方大声说:“今天是人艺的院庆日,晚上演《茶馆》,我带您看戏啊!”话音刚落,他竟微微地抬了抬眼皮,眼里有泪水。他有感知了!护工高兴地说,他好久没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去相隔不远的于是之老师夫人李阿姨的病房。李阿姨听说了这件事也很惊喜。她说,他已经没有知觉很久了,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理,听到“茶馆”“院庆”他能睁开眼、流了泪,太好了。

于是之老师去世后,我们提议让灵车在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北京人艺首都剧场绕一圈,也让院里的同事送送他。灵车停下,向他老人家鞠躬时,我用最大的声音喊:“向我们敬爱的老院长于先生、是之老师三鞠躬……”为了纪念于是之老师,我现在手写“是”这个字时,都用他签名的方式来写,“日”字写得特别长。

北京人艺70周年院庆前几天,蓝天野老师也去世了。他的生日是青年节—5月4日,所以,一到这天,北京人艺演员的微信朋友圈都是青年人发给蓝天野老师的生日祝福。有几次,他的生日在排练场上过,分蛋糕时,就更热闹了。我想把奶油抹到他的脸上,可没敢—还是因为敬重之心,不能没大没小的。可是,蓝天野老师跟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真是其乐融融。

蓝天野老师风度翩翩,稍长的银发永远背拢在头上。他很早就拄上了桃木拐杖,走路常是鹤步之态,步幅大而慢,跟他说话一样。迈第一步时,他常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爱看京剧,迷裘盛戎,只要说看京剧,他必前往。

2011年,剧院排曹禺编剧的《家》,这是一部改编自巴金同名小说的戏,蓝天野老师饰演欺辱少女的假圣人冯乐山。没想到,仪表堂堂的蓝天野老师竟然会演这个角色,而且演得入木三分,冯乐山那种道貌岸然、恶毒至极的形象,都被他塑造出来了。

蓝天野老师是我的恩师,我能在北京人艺当一辈子演员,就是因为他执意借我来北京人艺演公子扶苏。蓝天野老师在排练场总是很开心,有时他想为演员做个大幅度的示范动作,便会惊起一阵劝阻声,但他总是笑着,认真做着。看着他,我心里感动。一直以来,我以跟着他好好演戏、当个好演员、不给他丢人为荣,也想报答他当年提携我的恩德。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时,蓝天野老师94岁,当年4月,他被查出患了癌症,7月他荣获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最高荣誉—“七一勋章”。我在电视上看他走上领奖台,姿态挺拔,真为他老人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