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白 、西边月和逃亡的动物们

2024-10-08 00:00:00黄传安
美文 2024年18期

忘忧乡、赤谷和云里村,这三个世界犹如陀螺上中下三部分。“我”由忘忧乡而来,在赤谷目睹了这个世界不断崩塌重建的过程,“我”似乎是赤谷的上帝,文本的展开便由“我”来完成。叙白与“我”有着相同的使命,在云里村,他却被当地居民哄骗,他们试图利用叙白打通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本文的核心在一个“欲”字,云里村是人心服从欲念的产物,赤谷却是由一个个舍弃欲望的完人所构建起来的天堂。赤谷和云里村,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遗憾的是,即便是天堂,它也并非传统意义中的桃花源。

我将人的欲望显化为动物,并借动物这一形象对它进行思考。世界是拥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一个综合体,我想写出其中某一种或两种可能性。叙白的欲念源于他的童心,这是我找到合理化解欲望的一种方式。同时,我也对赤谷中人们不断封闭自我、分裂自我(那些神的后代和乔月的信徒)进行了讽刺。文章的亮点在于对想象力的无穷挖掘,涉及人性的欲望又使它不至于与现实脱节。

他们喜欢吃水果,这里的气候也适合种植亚热带农作物,各家会在屋前屋后留几方空地种上甘蔗。他们把这种“水果”叫作牙不接。仔细想想,一口咬下去,腮帮里的甘蔗渣还没吐干净,就迫不及待吃下一口。嘴巴张张合合,舌头卷浪翻波,牙齿忙活不停,这个名字倒是挺贴切的。

这儿的人崇拜乔月,于是他们也管自己叫乔月。乔月是通过海上的迷雾,闯进赤谷的外乡人。这个外乡人凭借丰富的见识,赢得了大家的尊敬,甚至可以说是盲目崇拜。比如她教会大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拢起童心。

由于每个人都叫乔月,导致我分不清这些由声带发出的乔月,究竟指我面前的谁。虽然他们自有分辨彼此的窍门,可让我头疼的是,乔月们时常在杂货铺里赊账。我本就脸盲,现在连名字都对不上了。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每十天半月,我都会在杂货铺前随机抽一名幸运儿,问他是不是乔月。对方大方承认后,我便拿出记账的牛皮纸递给他看,某月某日你在我这里拿了什么,现在我得收账了。至于是不是他并不重要,钱给了就好。

我的身体日渐圆润,生活已经枯燥到需要琢磨起他们的名字,来消遣时光。可想我的工作更是无聊:我负责观察天空的厚薄,用肉眼寻找天空的漏洞,并及时缝补上。

脑门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流到脖颈儿,就被蒸腾干了。

我躺在竹椅上,伸手揩了脸上的汗水。胖手悬在空中。现在,我的手和脸一样又黏又油。我几度怀疑谁把咸鸭蛋的蛋黄扣了出来,丢在天上冒充太阳。

叙白戴着一顶草帽蹲在菜园,摘挂在上面的番茄。木屋里传来大人的声音,叫他放下手里的活,去杂货铺拿一盒针线。大人边喊下面在漏水,边火急火燎地往祠堂里赶,什么也没有嘱咐就走了。

乔月是在得知众人书写的纸张,出自六岁的叙白之手后,便对他寄予了厚望。叙白的父母在他得到乔月的重视后,便改变了态度,将他视为同龄人对待。因此,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任务丢给叙白。

我索性把蒲叶扇放在脸上遮阳,家里的针线是没办法拿去用的,只有比邻杂货铺的东西才能缝补好西边月的缺口。三四平的小木屋堆积满了灰尘,老板是个懒散的胖子,只有等蜘蛛网爬上了他光秃秃的脑袋时,他才肯动手收拾。柜子上摆着的都是些日常所需什物,低调到和这些灰尘一样不起眼。

眼看着叙白小跑过来,我叮嘱他路上要注意安全,叙白也和我打了声招呼,拿了一盒针线便匆匆赶到断桥。多年前西边月的支流在赤谷汇聚成湖后,这里的人再没去过西边月,湖泊满足了他们的一切需求。如今,通向西边月只有那处拱形断桥了。

叙白站在桥梁护栏往下望时,一条鲸鱼突然飞了出来。摆动着的尾巴溅了叙白一身水,也把他吓了一个踉跄。鲸鱼跃出水面后没有急着离开,来自深海的叫声和叙白的灵魂产生了共鸣。就在他愣神的间隙,鲸鱼一个翻滚,海水不偏不倚和叙白撞了个满怀。这个大家伙是带着笑容离开的,等叙白回过神,它已经飞到了半空。

焦热带来的烦闷一消而散。叙白脱下外衣坐在断桥口,双手支撑桥面,身体慢慢腾空。脚趾沾上了水,便闭上眼睛,放开双手准备潜入水底。下水后才发觉西边月只到他的脚踝。他蹚水往前走,浓雾随着呼吸进入肺里,阵阵清爽。一会儿的工夫,水位已经上涨到了他的膝盖,不时还有鱼跃出水面。

穿过迷雾,他看到了几只白面水鸡,还有一些白色翅膀黑色身子的鸟。水面上人影绰绰,嬉笑打闹的声音不时传来。离叙白有些距离,我看着这些人就像移动的小旗。随着叙白加快脚步,我现在能看到网球场的护栏网被搬到了水面。西边月另成世界,这些是叙白不曾想到的。

握着针线盒,他径直走去,凭空捏造似的,水面上出现了牛面人身、人面虎身和象面人身的居民。这些人在打水球,叙白一闯入便被兴奋的人群包围。他们热情地向叙白发出邀请。可看着眼前似人非人的东西,叙白仍处在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根本没听到有人提醒他球来了。叙白就在震惊中被撞飞,一屁股坐在海面上。不等他做出反应,又飞来一个球。身体倒比脑子灵活许多,叙白本能地用脸把球弹了回去。那头大象看见这情景,甩着鼻子就急慌慌跑到叙白身边。用鼻子卷起叙白,把他放在肩膀上,背进海岛的小木屋里。

从在菜园准备中午的水果,到现在伤痕累累躺在床上,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到来不及对见到的奇异动物感到兴奋,就被预想中的困难压倒在地。

海水将太阳的热量吸收殆尽,还来一片清爽。小木屋布置简单,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加宽的尺寸大概是为了承受起他们的力量。

大象从竹筐里取出草药,敷在叙白的伤口处就走了。草药散发的清香裹挟一阵火辣辣的苦楚,向东流去。屋内留他一人,他尽情舒展四肢,试图在一阵喧腾中寻到那头戏水的鲸鱼。可他那丁点的注意力转瞬就被欢笑声击碎了。叙白从未见过如此欢乐的人群,即便被他们砸得头破血流,也阻挡不住那颗跃跃欲试的心。

叙白挪动了几下屁股,想重新加入他们的游戏。他推门而出,迎面却撞到一位老人身上。灰色长袍,花白的胡子和一根拐杖,叙白顿时松了一口气,已经将他隔离的世界,突然间又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老人慈祥的皱纹舒展开来,对发愣的叙白说:“小家伙,你要不要把脚松开呢?踩到的尾巴真的会让我感觉很痛。”

他低头,才意识到脚底软绵绵的地方不是毛毯,只好尴尬地移了位置。老人招呼着叙白坐过来,又从袖筒里取出一串葡萄,温声细语地问他身上的伤口还疼不疼。说话间,叙白注意到老人看向他手里攥着的针线盒的目光,老人眨眨眼告诉他以前就有个孩子来到西边月,说是大人让他来找缺口缝补起来的,可惜湖底实在太大了,他终究是找不到。看起来,你要做的事和他是一样的。像是狐狸的声音。

叙白点点头说是。

老人问他为什么不下山呢?在山下找漏水的地方可就比潜到湖底摸索简单多了。

老人在叙白的眼中如愿看到了崇拜的神色。

叙白便在老人的引导下来到他居住的山洞,穿过洞底从一卷云中掉进一群动物栖息的村落。“这个村子的名字很奇怪,叫云里村。”老人的声音从云彩里飘下来,“祝你好运小家伙。”

叙白稳定心神,一个中午的时间他就把这一生的怪异都经历过了,剩下还会有什么呢,只要在晴天找到下雨的地方,缝上就可以回家了。

这里居然也有天空。

叙白的兴奋劲显然是消散了,这会儿走在路上才猛然意识到,脚踩的地方是西边月下面的世界,它的天空应该是西边月的湖底,是一团水或泥才对。

叙白又抬起头望去,这里确实是蓝色的天,也有云。云里没有鱼,此刻的云稀疏得像面疙瘩,他看得清楚。一眼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这样的好天气和脑袋旁挂着的红桃,却不会使他心情愉悦。他选定一个方向继续走,老人告诉叙白这里是一处村落,只是他没见到田舍,没有炊烟,最要紧的是没有遇到一个人,连问路都没有办法。

叙白在树上看到了几只猴子,他们荡着树枝,跟在他身后嗷呜嗷呜交流着。叙白开始把注意力从天空转移到地上,这里的土似乎要比别的地方柔软许多,每走一步都能明显感觉到泥巴微微下陷了进去。

除去刚刚看到的桃树,这里还有闪着金色的风铃木树、蓝花楹和顶着香蕉果肉的玉兰树。它们错落有序地排列着,点缀着彼此。这里的环境适合野炊,适合躺在草地垫上看着晴朗的天空发呆,适合取出画板用蜡笔将这些惊艳的颜色和散发的想象组合起来。或者,叙白觉得摘下花瓣研磨成汁,更适合用花瓣自身的颜色作画。

叙白想摘桃子解渴,也想逗身后的猴子。可当他走向这片果树,猴子却没有跟来,而是坐在枝头咿咿呀呀闲聊着,叙白从他们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戏虐的成分。叙白爬上枝头,转身一瞥发现那只猿猴咧着嘴对他笑,猿猴的眼神浑浊如泥潭。

叙白靠着树身双腿盘坐在地上,杂草钻进他的裤脚,搔痒他的皮肤,后背也有一种凹凸不平的感觉。叙白转过身,伸手去触摸树身。顺着刻痕,叙白在树干上摸到了两个小人。刻得粗糙但力度很大,一个张着嘴吃果子的小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很大,眼睛旁边还有很密的睫毛。另一个小人的手里没有果子,嘴巴变成了一条线,没有滴溜溜的大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刻痕很深的两道“X X”。

突然之间叙白觉得也不是那么口渴,丢下果子便继续赶路。

他听到树枝摇晃的声音,大概是那几只猿猴又跟了上来,可当他回头却找不到猿猴的踪影。这里似乎没有太阳,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待光线完全消失,又不知从哪里赶来的月光填补了它的空白。夜晚也是一样,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此刻的月光如无本之木。

这里的野兽很多,叙白觉得最好是可以找一处山洞,再拾些树枝生起火。他正这么想时,感觉肋骨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叙白扭头一看,是有着一双白睫毛和结实的胳膊,夹着树枝的大汉和他并肩着走。大汉也扭过了脑袋,低下了头,鼻孔喷出的热气直扑叙白脸上,像腐烂苹果的气味。这是只大猩猩,叙白刚刚好像听到他说话了,说了一句什么不喜欢什么味道。

“喂,跟上。”

大猩猩的牙齿从牙根黄到了牙冠,它见叙白还愣在原地,便丢下了这句话加快步伐走到了前面。

叙白跟随大猩猩穿过小溪,拐进一处茂盛的丛林。在踩着杂叶的咯吱声中他见到了星星火光。朝着这个方向,大猩猩带着叙白来到了一处山洞。大猩猩把树枝丢到火堆里,洋洋得意的黑夜被高涨的火焰逼得紧缩了自己的领地。蝙蝠、刺猬、鬣狗和银环蛇从石块后探出脑袋,见到是大猩猩就齐刷刷冒了出来围住了他。大猩猩从刺猬的背上摘下几个果子吞进嘴里,顺手也丢给了叙白。鬣狗嗅到生人的气味,本能地龇开牙,作势就要扑过去。叙白后退几步,鬣狗随即缓和了神色,略带歉意说,真是不好意思,有些习惯性动作一时半会还是改不下来。

鬣狗点头哈腰退到一旁,后腿坐下,前爪缓缓趴在地上,两瓣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石块上沾着他的鼻涕,在一个隙缝里把一只小虫子衔了出来。哎哟,老大哥你能不能别放屁了,这些臭气真让人受不了。虫子忿忿不平,回应他,你一个鬣狗钻过的屁股还少吗?我也没见你嫌弃过。这时候倒来假惺惺装卫生了。再说,臭屁虫不放屁还叫臭屁虫吗?

鬣狗的口气和臭屁虫的臭气旗鼓相当,一时半会没个胜败。洞穴里不是干巴结块的屎尿,就是虫子蝙蝠。在火堆的照耀下,洞外漆黑一片,困意很快就席卷而来。第二天,他是被洞穴主人的嘀咕声吵醒的,在迷糊中叙白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我很想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动物,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不会变身。害我瞎跟了一路,一点都不好玩。”

“老银,等他醒来,你带他去尝尝那些果子不就成了,我可知道你的肚肚肠肠都是那玩意儿呢。”

“好主意!可是,看起来他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呢,就算吃了果子他也没什么事。”

“话说他能够平安无事进来,是不是说明我们也可以出去了?”

“要不你去试试吧老蝙蝠,在这里你谁都打不过,那么多蝙蝠没一个能当你老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话虽如此,可是你一个大男人体验了一把生娃的感受也算人生不枉走一遭啊!”

“臭虫果然是臭虫,说话还是这么臭。不过,我也真想出去了。你在外面捐了不计其数的教学楼,是位名副其实的慈善家呢,我好奇你用黄金铺的床,睡上会是什么感觉。”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他要醒了,我们就跟上他走。”

西边月的支流有很多,主要的只有三条,分别在忘忧乡、赤谷和云里村。有人在河边立上了石碑。在忘忧乡的石碑上说它是掘地及泉而形成的,在云里村的石碑上则介绍说它是从九天而下汇聚于此的,赤谷的记录里说它天然存在。起源虽有差异,不过,共同之处是它们都叫西边月。

我是在那个叫唐广君的青年刚长出翅膀的时候,来到的赤谷。这些人为了寻找月光鱼才越过西边月定居到了苍耳山。他们的翅膀像雨后春笋般噌噌往外冒,于是一批又一批的人迁徙到了苍耳山。我一直在观察赤谷的天空,寻找那块漏洞,没顾得上他们。后来我听说他们管自己叫神,打上了神的后代的宣言,自此没有出过苍耳山。等我补好了天,才发现赤谷已经搬空,而这时我也回不了家了,索性就在赤谷安了身。

我很好奇这个世界,族里的长辈曾说赤谷生活的是一群被放逐的坏人,他们的身子充满了邪气,扭曲变形的五官,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他们吃花的种子,吃八月十五收集的月光。后来他们还搭了个梯子,攀上星空吃那些闪烁的星子,还扯下月亮一口一口塞进嘴里。他们是十足的饕餮,如果你不听话,就会被他们抓走洗干净生吃掉。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忘忧乡的河里有猫猴子,忘忧乡的树上住着狼巴子等神奇的动物。我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不过,我非但不怕,还十足好奇。叛逆期来得太迟,直到现在也是。

我在湖里钓上了几尾月光鱼,带回小木屋研究。发现月光鱼的基因和人类的基因几近吻合。我又翻开了他们遗留下来的竹简,试图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最后却不得不捂着心口放生了这些鱼。

在他们的记载中,月光鱼具有人参果的功效。据说长寿之神南极仙翁与天师张道陵在棋局上难分彼此,南极仙翁碍着面子不好开口求和,天师张道陵又是个争强好胜的主uR4XgCgFkYKDBrqiZRdez5mky8zTTBqRQr9Eh5SVuuI=。二人一步棋就思考了几十年,一直下到五百零五年。梅花仙鹿这时出了个主意,说让二人互换身份,主人去炼丹,天师去度化百姓。百年后谁的香火最盛,这盘棋自然就算是谁胜了。他们便分出一缕元神进入一处秘境,百年之后二人相视而笑,却谁也不提输赢之事。

月光鱼说的不是鱼的种类,而是指在秘境里吃了南极仙翁炼制的丹药的鱼。仙翁炼制的丹药并不完全成功,确实有长生功效,却不是针对食用者。吃了丹药的鱼浑身透明,散发白光。只有沐浴在月光下才会显出真身。肯定不只月光鱼,我想还有月光狗、月光鸭,甚至是月光人。只是在河水里最不易被发现,因此只有月光鱼生存了下来。又或是仙翁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不论鸡鸭猫狗,索性都把他们变成了鱼。

我是下不了口的。我篡改了他们的史书,也抹去了南极仙翁与天师张道陵打赌的这段神话传说。现在的月光鱼变成了调节氛围的LED灯,变成了家家户户挂在屋檐下照亮夜归者回家路的灯笼。

我发现赤谷的土壤松软有营养,西边月的水质清澈。我就在这里开垦了田地,种上了蔬菜瓜果,开始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后来,仿佛是一夜间,赤谷又来了许多人,他们的肩胛骨处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我猜测他们来自西边月。

为了不让他们重蹈覆辙,我就在赤谷开了一间杂货铺,教他们用耒耜开垦农田播种五谷。我又用赭鞭分辨出各种草药的药性,记录在册,调配草药帮助他们包扎伤口治疗风寒。我将成块的树皮从构树上剥离,拍打、浸泡、晒干,使之变得平滑,缝成一块可以遮羞的树皮布替代他们身上的兽皮。后来,那个叫叙白的孩子,把构树皮撕成小条状,放进石臼,自己捣鼓半天。晾干后做成了一张纸,此后他们记录生活就方便了许多。

我在闲暇时去过西边月,才发现那座连接西边月与苍耳山的石桥被人凿断了。就这样我又一次与他们断了联系。

起初,这些人的名字很简单,像亚、晋、政这样。随着生活的稳定,他们的名字就像雨后的彩虹,开始丰富起来:不喝、希望、脑袋大……诸如此类。后来,人口多了就产生了分支,就像西边月的支流。他们建了祠堂,编撰起了族谱。他们开始自由交换各自所需,各自分工,我的杂货铺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视野。

有一天,断桥上突然升起一团云雾,大雾弥漫到赤谷的家家户户。在第十天稍显消散迹象,到第十二天才完全散去。大雾消散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女子,她裹着面纱,介绍自己叫乔月,来自天朝。她为赤谷人带来了丝绸、美酒、琉璃、龙涎香、术士炼的丹药和外面的花花世界。她开设讲坛,传授三千世界起源,话锋一转,她说赤谷是荒蛮之地,土地贫瘠,民众不敬天礼地,多食不洁之物,不知礼仪,处于众多世界中最低劣的一层。

一开始,我以为她与我来自同一地方,我便混入其中听她讲课。后来,当我意识到她并非来自忘忧乡后,我就失去了兴趣,回去继续经营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店。

此后,赤谷分保守派和新进党。保守派认为赤谷的一亩三分地是生命的归宿,新进党则相反,他们改掉自己单调又不合礼仪的名字,学着女子叫自己乔月,认为外面的世界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叙白的父母便是乔月的信徒,而叙白是他们选中的神之子,由他负责云里村的天。乔月们慌忙赶到祠堂,是为了切断赤谷和云里村的联系,因为乔月告诉他们,现存的圣洁,不容任何污秽染指。

乔月们是赤谷的第三代人。第一代人是被忘忧乡驱逐出来的恶人,他们已经化为月光鱼,生活在西边月里得到了永生。第二代赤谷人生出了翅膀,把自己封闭在苍耳山,宣称自己是神灵的后人,最接近神的人。第三代人是乔月的信徒,渴望赤谷外的大千世界,却又固执地将自己封锁在这片小天地。

叙白生活的赤谷是一个世界,赤谷的地是云里村的天,赤谷的天是忘忧乡的地。我来自忘忧乡,我的使命和叙白一样,我需要时刻观察赤谷的天会不会漏水。如果有,就及时给补上。

在如何做一个完人这件事上,赤谷与我的家乡不谋而合,他们都选择割舍出自己丑陋的一面,以求灵魂的洁白无瑕。在足够远的宇宙里,只要速度比光快,就可以无数次回顾这个世界的滑稽经历。

手上的香蕉皮刚丢到树下,正把果肉往嘴里塞时,大猩猩的瞳孔骤然放大,眼睛变得像黑洞一样。随后,大猩猩用爪子夹紧枝梢,直接站在了松树上,排列整齐的“星星”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转来转去。顺着“星星”的纹理,他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夜空中的峨眉月。

他张着嘴巴,看起来是准备吞掉这刚出生的月亮。然而,他并没有吞月,吃完了香蕉,一直坐到天明。看到太阳升起,月亮隐退,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估摸着叙白的情绪低到了谷底,他们才抱起竹筐,热情地把水果送到叙白面前。小牛犊哞哞叫着顶着叙白走。他们在鱼鳞铺成的方地上点起一堆篝火,又把各自在山里打的野兔山鸡清洗干净。黑猪负责烧烤,大猩猩则领着动物们在篝火前表演杂戏,猴子吞剑,大猩猩胸口碎大石,公鸡咯咯跳着妖娆的舞姿,逗着叙白不亦乐乎。

孩童的天性此时被释放得淋漓尽致。这些动物们会把握分寸,抓住叙白就挠他的胳肢窝,恰到好处的力气使叙白无法逃脱,又不至于弄疼他。叙白趁公鸡喘气的间隙,挣脱起身,作势要扑倒猿猴肩上的鹦鹉。

动物们成了叙白的伙伴。他们围坐在篝火前,火花点缀着叙白红扑扑的脸蛋,又好像是要和他比个高低。鹦鹉在篝火上空盘旋,温柔优美的歌符在叙白眼前翩翩起舞。随后,他们放开了嗓子跟着鹦鹉唱了起来。大猩猩伸出厚实的手掌,抚摸着叙白的脑袋,以村长的身份对叙白的到来表示了欢迎。末了,大猩猩得知叙白此行的目的,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发动全村成员寻找漏洞,助他一臂之力。

第二天,他们便用蜜蜂酿的蜜、鸭子的羽毛和蟹的钳子,帮叙白建成了一个香甜温馨的小茅屋。又用木栅栏将茅屋四周围了起来,以免野兽袭击。他们挑了一处好地方,爬上茅屋后的那棵碗口粗的松树,叙白可以一览云里村。

云里村的一切恢复了平常。惊蛰、芒种、白露和大雪如约而至,使动物们兴奋不已。

云里村的第一个冬天,来得气势汹汹。这个冬季,大雪封路,叙白寸步难行。只能靠鹦鹉飞向空中各处,观察天空并转述大猩猩的信息给叙白。叙白告诉他,只需要找到下雨的区域就好。不过,倾盆而下的鹅毛大雪,搞得鹦鹉一头雾水,这种鬼天气哪里会下雨?只是在大猩猩的吩咐下,他又不得不在空中巡视着。大猩猩则带领着鬣狗在大地上寻找下雨的区域,时不时唤回鹦鹉,让他向叙白报告任务进度。只是没多久,他们开始收集冻僵的山羊、梅花鹿和犀牛的角,已经将焦急的叙白抛到九霄云外了。

猿猴把毛毛虫冬眠用的夕颜花和风铃草捣碎,混着新鲜的露水,洒在向日葵收集到的日光中。猿猴将重新调配好的阳光装进罐子,拿叶子盛上融化的蜜蜡,浇在瓶口上。紧接着,猿猴顶着风雪,敲响了叙白的茅屋。他找来了一把羊角锤,将木板一块块钉到了窗户上。边钉,边神神秘秘地告诉叙白要给他看一个好东西。

木板睁开了黑漆漆的眼睛,贪婪地吸食白光的生命。茅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这时,猿猴从兜里掏出密封好的罐子,他握着叙白的手,两人盘腿坐在一起。瓶口刚露出一条小缝,黄澄澄的光芒就迫不及待探出脑袋,顶掉了塞子,洒满屋子的日光触手可及。“它像水波一样在动!”叙白惊呼了一声。话音刚落,日光似乎是在回应他,扭身就钻进了叙白的鼻腔和耳朵里。甜蜜的阳光和青草的香气,驱散了叙白冰凉的四肢。叙白醉倒在这片日光里。

大猩猩正蹲在门前,和鬣狗一起,将动物的角整整齐齐钉在地上,用这些冻僵的角铺成了一条铁路。蝙蝠飞了过来,看着延伸到西边月的轨道,忧心忡忡道:“这点够我们离开吗?”

“差不多了,这些距离足够火车起飞。火车飞到天空后,我们就用不到这些角了。”

当叙白清醒时,这些动物们早已藏匿在春风里。任凭叙白呼唤,也得不到回应。他捡起猿猴遗落在地上的羊角锤,将木板上的钉子一个个拔了出来。取下木板后,他甚至不知道猿猴是怎么离开的。

推开门,一股染着铁锈味的阳光刺得叙白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时,才看到门前出现了一辆红皮火车。叙白伸手去抚摸火车,火车的身体像受惊的刺猬,缩成了一团。叙白便趁着空隙钻了出来。绕到火车后,他用手指戳了戳车轱辘,这下火车抖了一抖,又恢复了原状。

叙白发现火车屁股上冒出了一条线头。他感到眼熟,想伸手扯下来。

“你终于醒了。”

叙白觉得自己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当他拍着脑门,努力回想着在哪里看到过这根线时,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叙白不再看火车,而是转身四处环视。应该是那只鹦鹉。叙白心里想。

“小叙白,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还没想起来吗?”

叙白感到不可思议,它能猜到他心中所想。这时,叙白也没有发现旁边藏着的鹦鹉。

“你的针线盒还在吗?”

是了,叙白恍然大悟。这不正是他针盒里的线吗?还没有肥皂大的针线盒,现在居然变成眼前的庞然大物。叙白兴奋地就要冲上去,可接触到火车的瞬间他突然哭了。他意识到,即便找到了下雨的缺口,叙白也没办法抱着火车去缝。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辆火车。我想,我们应该先回去问问胖叔叔。我可以带你回去,你只要想象着来时的路就可以。”

“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没有办法飞到天上。”

叙白认同火车的想法,可正如自己说的,火车怎么能跑到天上呢。

“可是,谁又告诉你火车不能飞呀?”

在叙白脚踩到火车的瞬间,火车头便冒出了一股股白烟,继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火车行驶到了西边月,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波纹,水声和火车的风笛声缠绕在一起。眼前出现了一团云雾,和叙白当初走进西边月时生出的迷雾一样。等穿过云雾,叙白发现他已经飞到了天上。

火车正对着火烧云驶去,速度越来越快。撞进云彩的瞬间,叙白只听到刺啦一声。待叙白睁开眼,火车已经停在了一座山上。叙白见火车稳稳当当停在了这里,就要打开车厢走下去。从座位上站起来,叙白感到车厢在颤抖。这不是错觉,因为抖动的力度使叙白也跟着左摇右晃起来。

走下火车,颤抖的感觉消失了,叙白却听到了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望向火车,从火车底部渐渐冒起了一股黑烟,劣质橡胶燃烧的味道,呛得叙白流泪。黑烟吞掉火车后又开始消散,最后火车随着黑烟一块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变成了大猩猩和鹦鹉它们几个。原来是它们的牙齿在打颤,叙白来不及上去打招呼,这些动物一溜烟就跑了,边跑还边嚷嚷着坏了坏了,我们把天撞破了。留着小叙白一个人愣怔着。

动物们变成的火车将天捅了一个窟窿。从窟窿里落下的雨带着魔咒,山下的人淋了它长出了翅膀。一茬又一茬的人长出了翅膀,他们越过西边月定居到了苍耳山。我边讲着故事,边从抽屉里扒拉出针线盒递给叙白,叮嘱他不要贪玩,把缺口补上我们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