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桃树

2024-10-08 00:00:00曹志芳
美文 2024年18期

我小时候的家后院里有一棵桃树,家里人告诉我这树是自己生起来的,在它开花之前,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后院里来了个新客。

外出潮尚未完全兴起的年代里,拉垮没有那么多出去打工的人,没有一个又一个外嫁的女儿,也没有多少缺席了的父亲和被留下的老人、妻子、孩子。大家穿着款式相似的衣服,吃着差不多的饭食,所有的人还都是泥巴的孩子,泥巴养着这些人,人也习惯将目光放到脚下的土地。等到万物复苏,一个个生命由他们手底下扎根,在春雨的隆隆声响中睁开眼睛,开始在这个世界上发出活着的气息。

对村里人来说,院子是他们自己的后花园,不算大的空间里,盛放着一家人对春天、对生活的希望,人付出时间和汗水,最后得到一整个的四季,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却也是最深刻的历程。

记忆中的老屋是用木头做的,而屋后的院子却被筑起的土墙围成了四方形状,黄色的墙面算不上多高,夏日中旬,种在墙边的向日葵们顶着沉甸甸的葵花籽耷拉脑袋,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面。花盘上的花瓣掉光后,向日葵就不跟着太阳走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低头打量着土墙顶。

打土墙是个吃气力的活儿,松散的黄土要经过数次的捶打定型,等它好不容易以墙的姿态站起来后,还得受住风吹日晒、雷打雨淋的考验。期间的每道工序都含糊不得,稍有不慎,或就要功亏一篑,细心的匠人还喜欢在墙顶盖上一层厚厚的松树叶,让它护着这来之不易的泥墙。等春天到来,寻食的鸡群和鲁莽的老牛都被拦在了墙外,捣乱的进不来了,墙内是另一片欣欣向荣,那棵桃树也就是在这里悄悄长大的,它不算长的生命里,原有过这样一段安静的日子。

我记事时,它已经变得很高大了,也会开更多的花儿,三四月份,往来的行人已经脱去了厚厚的冬衣,熬过了寒风后,身上的精气神也起来了。人轮完了一个四季回到初始,桃树也要换身行头,原本光秃的模样被丢在一旁,它舒展开自己的枝丫,让骨朵儿和粉嫩嫩的桃花紧挨着挂在上面,大好春光于是蔓延开来。骨朵儿和花儿也是爱闹的,一个等不及了要绽放,使着劲儿掰弄自己紧裹的花瓣,另一个初窥人世,跃跃欲试地拍打迎面而来的微风,粉嘟嘟的身姿亦作势散开怀抱,连着里面的花芯都在雀跃地抖动,偶尔还有几片绿色的叶芽点缀,粉绿相交,好不俏丽。骨朵儿的期冀和桃花的喜悦都是人间给新生儿的礼物,这样的时刻,我们也都曾有过的,现在又去哪儿了呢?

桃花不仅生得漂亮,就连味道也是独一份的,不等你靠近,那香气就一丝丝争先恐后地溜进,盘旋在人的鼻腔之间,粉嫩的花儿身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甜腻,夹杂在缕缕清雅之间的,是桃树自身的悠远。对于喜爱桃花香的人来说,这是种说不明,也道不白的情愫。闭上眼睛,气丝随着长长的呼吸被扩散至肺腑,继而攀上四肢,趁着换气的间隙,还有一点余韵被留在了肚子里。

桃花谢幕后,就是桃子的季节,长了个头的叶片有秩序地拥在一起,还没长大的桃子像绿茸茸的毛球般躲在其中,伴随着日出日落,粉红逐渐染上桃身,等村口的大树上又响起久违的蝉鸣,桃子也就该完成自己的生长了。这时再凑近了看,桃子粉绿的身上长着一圈绒毛,偶有几道裂口从果蒂冒出,将鲜艳的果肉泄露出来,黑色的斑点趴在桃子身上,妄图用破坏的方式为自己求得更多时数,它还当真是小看了人对吃食的决心。玩伴中年纪最大的告诉我们,这些黑点是蜜蜂和蝴蝶在春天留下的,为的就是将桃子的美味告知于后来人。小孩儿的世界里总是有千万种可爱的设想,当一帮小脑袋凑在一起时,那些奇妙的猜想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事实。

我小时候是很调皮的,找来几个伙伴,就要比赛爬树,彼时的我们将自己比作电视里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终日穿梭在乡野间,忙于将所有高大的树尽数踩在脚下,并认为这样就是长大的记号。

相较于其他的果树而言,桃树分杈的树身很方便攀爬,一忽儿的工夫,树上就结满了人,只有几个年纪实在小的被留在了下面,眼巴巴望着我们。桃树和我们都长大了一岁,站在树上的我们将桃树的视野当成了自己的,这样的错觉让我们兴奋不已,让我们开怀大笑,就只为了这个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落单的自然是看不得这番动静,吵闹着要吃树上的果子,众人于是将目光投向手边的粉绿,桃子用短粗的果柄连接起了自己和桃枝,采摘的人要是力用大了,还能连带着扯下来三四片桃叶。桃子的外果皮最是好看,却也容易磕坏,我们将摘下来的桃子放在自己的衣服里,仔细包裹后用两只袖子打结扎好,等找到个草厚的地方后,才敢伸手让它落下,不一会儿,众人围坐在草地上,等不及地开始享用这一年一次的毛桃盛宴。把桃拿起来往衣服上随意滚两圈,就要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咬上一口,桃子咬开后流出的汁液顺着手掌淌下来滴到地上,看来人吃饱了,泥巴也想闻闻味儿。

在我们这群玩伴中,扎西是唯一一个跟我同岁的,他父母也是拉垮第一批出去的人,“出去”这个词在拉垮有着独特的含义,村里人默契地把离开村子去外面打工的行为叫做出去,没人知道这个词最早是谁提出来的,它又是经由谁口散播开的,大家只是默默地,在无形中,在某个瞬间,像继承土地和汗水一样,继承着这些口头上惯用的话语。那些出去的人从自己的拉垮离开完成了出,再去到别人的拉垮进入那里的生活。

扎西的父母常不在身边,奶奶又和我家交好,两家人因而常在一起吃饭,有次饭后闲谈,恰好提到这棵桃树,父亲戏称这是他前几年吐的桃核长成的树,别人只当玩笑,扎西却当了真。他将大家吃剩下的果核都收集起来,然后在自家后院里挖了一排小坑,想要效仿我父亲种出一片属于他自己的桃树林。许是贪心所至,日复一日,不管扎西如何用心浇灌,他指给我看的那块地方就是了无动静,而在我们对着空地束手无策时,跟它同期的青椒苗上早已经挂满了绿色的胖弯刀。

种桃树的事情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扎西的父母回了趟村里,说要把扎西和他奶奶都接到城里去,我们的小团体还专门在他走前一天为他办了场欢送会。没有经历过离别的我们并不认为那是再见的意思,这成了熟知分别滋味的扎西一个人的告别。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在最后流起了眼泪,他告诉我们他还会回来,说不会忘记我们,他用笃定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约定,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脱口而出的字句更持久些。那时的我们也没有人知道,时间是没有童趣的家伙,它总会在与人的博弈中摆出那副强势姿态。扎西家的老屋再没住过人了,扎西的父母将里面的家具分给了村里人,父亲也因此分到了一套沙发。

父亲后来告诉我,桃核真的可以长成苗,但它不会在一个夏天变成桃树,随着扎西的离开,又或是随着我们越来越接近期待的视野,我们已经不把爬树当成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再执着于“一起”这个词后,桃树也过上了原先那般安静的生活。

又过了几年,村里准备要集体地搬迁,全村的土墙都在一夜之间被废弃,我家的后院换了个地方,那棵桃树也随我们来了,父亲找来同村的叔叔,俩人合力在院里为桃树挖了个大坑。

桃树躺在地上,现在成了我低头看它。我看到桃树光秃秃的枝干,看到它发黄的树身上长着凹凸的树皮,也看到了底部那些交错蜿蜒的黑黄色的根须,它们的头拢在一起,身体又互相分离,不等我再仔细观察,桃树就被埋进了陌生的泥坑里,父亲用自信的语气说再过几个月,它就得重新活过来。

同村的人几乎都认得这棵桃树,爷爷逢人就炫耀说这树是自己长的,是我们家的福瑞,听他说话的人也愿意顺着他,附和说这确实是福气。到了果子成熟的时节,母亲总要找来一帮村中好友,去摘上满满一箩桃子放在中间,如此一来,闲聊的众人谈话间还能尝甜。这么多年,桃树已然不只是桃树,它穿插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生活里,而自i6gUZ///AybQ6eNbIKaVd9pOzqM8W/XsCy6JAb4vXfw=诩离不了桃树的我们却用自以为是害了它。

沉默的冬天分不清父亲说的话,它只是沉默着,在无意中伪装桃树死亡的事实,而被蒙在鼓里的所有人都期待着它的枝繁叶茂,期待它再次花开。

我想,是我们的自私导致了桃树的离去吧,存在不再属于它,而它也再不会属于四季。我们人,我们所有的动物和植物,对我们来说,时间是有限的,而它的流逝又是不可避免的。像消失的桃树和土墙那样,稔知了四季的那群人在熟悉的地方矮了下去,另一群刚刚知晓了自己姓名的人则摇摇晃晃着学会了走路。

生命的记号到底是什么,对桃树来说,每一次的风动,摇曳的桃叶,小雨的滋润,暴雨的冲刷……这些都是它刻下的划痕,那我的划痕又在哪里呢?

我再没见过那些清丽的花儿,那些诱人的果子,桃树以一副干枯的模样结束了它的生命,它立在后院里,仿佛本来就是一棵干树,属于它的春天不会再到来了,它来时默不作声,走时也不留声色。

时至今日,我又想起了那些错落的树根,从老院挖出来的时候,上面还带了些泥巴,这是尝过它味道的那片土地给予它最后的亲吻,它是属于那里的,它最终也会回到那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