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以为,儿童文学和严肃文学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它们的本身都是“文学”,广阔,且具有道义感、审美意义以及悲悯情怀。但有一点区别,儿童文学始终具有用单纯的目光去看待一切,走进内心,走进生活。它以“单纯”的基调去控制一切,氛围、节奏等等。始终贴合儿童或少年的心去游走、奔波。
我始终站在局外,观察文中三个少年的行走方向。一切都是单纯的,处于少年时期的困惑,自觉流淌出的谎言与浮出水面的真相。最终目的都是趋向成长。成长对于文本创作和作者本人,始终是一个有着丰饶创作素材和绕不开的话题之一。
二毛的话语中,小兰动摇自己对阿超的好印象,逐渐发现了他成长中的谎言。在真相之后,她也似乎成长了许多。阿超对于自己成长的欺骗,基调是单纯的,他仅仅是惦记那只能叼鱼的鸟,能为生活添一些丰富的底色。他拟声,入河,水波平静、温和。少年在山洞中,憧憬未来。齐力挖洞,思考着,山洞的另一边是什么?原来,山的另一边,只是那条寻常的河。当一切水落石出后,少年的成长,坠入水中,没有水波,只是永远地向前流淌,静默着。我想,无论是以孩童视角或是单纯笔调去走入孩童的内心去创作,其根本,它们都是“文学”。它们的意义在于,为我们提供了良好的人性基础,能为我们的精神造一间房子,为其庇护。
小兰一直觉得阿超是个好哥哥,但他的兄弟二毛说他不是。二毛说,阿超到底怎么样,你过段日子就知道了。小兰看着二毛离开,他的背影在云雾中逐渐消散。那天的云层雾蒙蒙,许久不见太阳的影子,只剩几只知了爬在树上叫唤。暮色四合,远近凄迷。忽而,一声熟悉的鸟叫声从九阳河边飘过来。她提起步子,朝河边跑。而二毛的话像一个持续旋转的陀螺,在小兰的脑里摇晃、转动,直到风停止呼啸,动力缺失,陀螺才缓缓停下。
这么多年来,小兰知道阿超是个怎样的人。
船停在岸边,姥爷站在岸上,汗水从他额头冒出来,连成一片,滴打在黄泥里。小兰扯出两张布,一张给姥爷,一张给阿超。姥爷的那张布,泛着汗渍染上的乌灰的黄。每天午后,小兰都会将布清洗。她知道姥爷工作不易。稍稍关心姥爷两句。瞥见阿超的身影,对姥爷的关心,下一秒便转移到阿超身上去了。
他右手腕的疤痕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条小蛇,扭动着身子。每每看见那条疤,小蛇都会在小兰的心中转弯、爬行,吐舌向她袭来。心,隐隐刺痛。夏天的田野,充满趣味,蝉不停鸣叫,风中都蕴着禅意。下田,摸泥鳅、抓蝌蚪。大伙像个泥娃娃,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禁笑了。上岸时,小兰脚一滑,下意识拉住阿超,连带着镰刀落下。镰刀闪着银光,刺破阿超的手臂,他将小兰护在身后。口子渗出红红的血,染红泥土,染红整片湛蓝的长空。
小兰哭了。阿超安慰,没事,会好的。他的眼里,含着泪光,身子微微哆嗦。后来的日子,她常觉得自己有愧于他。
随着年岁变大,阿超愈发沉默,像稻田里孤独的稻草人。
他的背影随着暮色在地面不断延长,像堵厚实的墙,充满安全感。她总爱躲藏在他身后,像只小猫。在小兰心中,阿超勇敢、正直、善良。望不见边的大路上,风呼啸着,她隐约能听见草木发出的轻快的音节。几只花蝴蝶在空中忽闪着翅膀,发着微光,在他们身边缠绕。随即在空中消失不见,留下五彩的“鳞片”。远远望去,村庄与天相容,像幅水墨画。溪流的汩汩声、田中鸭鹅鸣叫声、草丛野蛙啼叫,组成支交响乐,在耳边回响。
他是唱歌的一把好手。算下来,有两个月没听见他的歌声。想到这,小兰羡慕起姥爷来。每天,他都能听见阿超唱歌。顿时脸上浮出两团羞怯的红,清澈的眼里,闪着耀眼的星光。他看穿她的心思,清清嗓,送出歌声来。洪亮、透彻,带有少年独有的爽朗、豪迈。歌声透过树林,穿过山间,随即碰撞,回弹过来。
在这歌声里,小兰陶醉了。他的身影,又高了几分。
沿着九阳河往回走,有条小路。走到尽头,见大路,大路将村庄分割开来。右边半山腰,有处木屋,房顶飘荡着红色灯笼的,就是小兰家。阿超家离小兰家不远,反方向再走上段路,便是了。他家里只有他和奶奶,奶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瘫在床上。每日望着窗外钻进来的金光和阿超愈发高大的身影,她的心里,已是很满足了。
饭点的时候,阿超在小兰家添双碗筷。临走前,盛些,带回家喂奶奶。他习惯留几个硬币在桌上,当是饭钱。姥爷常说,见外,生分。但他拗不过阿超,只好收下,装进铁盒里。
闲暇日子,小兰都喜欢去九阳河。看水流,听风声。风穿过叶间,传出哗啦声响,像风铃,在心头奏响。听着这样的动静,她倚在树上,入梦。
天空与飞鸟知道,她是等那艘船,以及船上的人。
船是姥爷生活的工具,也是他一辈子的老伙计。每天清晨,天未亮,鸡鸣还未升起。姥爷和阿超便乘船而去,接客、送货,虽没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安稳、顺意。大伙乐意坐姥爷的船,他的船快而稳,还能赏曲。因此他的船,总是人货满当。
阿超站在船头,用桨划着,手臂青筋时隐时现。一边划,一边唱。他的歌声,透着魔力,让人听着舒缓。拂走清晨的疲乏,迎接新日子的到来。
下船时,人们会多放些散钱,算是打赏。
那次坐船。船客的包裹掉入水中,阿超一跃而下,宛如一条灵活的鲤鱼。四肢游动,在水中穿梭前行,捞起包裹。风吹来,像无数把尖锐的刀,在他湿漉漉的身上乱刮。他只是腼腆地笑笑。太阳从云间中升起,几只大雁掠过,投下影子。随即,他开喉唱起来。唱走寒冷,唱走忧愁。姥爷肩上的鸟挥动着翅膀,在半空盘旋,似在喝彩。
船到半路,一道石拱桥出现。在小兰的印象里,九阳河空荡荡,无桥的痕迹。石拱桥的出现,使得途中多了道神秘色彩。拱桥上刻着一条浮龙,几朵游云。船上人说,石拱桥遇见有福之人便会从河底深处浮现,为其庇佑。待人散去,又沉入河底。
鸟飞过石拱桥,叽喳叫唤。它是姥爷的宝贝,叫作三哥。三哥每每入河,嘴里便含鱼而上。桶里总是丰收。运气好时,能卖个好价钱。运气不好,低价卖出,也算作赚。三哥不是鱼鹰,是只大嘴鸟,皮毛深黄。许多人打听过三哥的价格,都被姥爷统统回绝。
石拱桥投下的阴影笼罩周遭,空中浮出缕缕金光。此时,姥爷哼起小曲。小兰辨出,是他收音机里常听的曲子。船左摇右晃,变得平静。倏尔,河面的风也变柔和起来。枯叶飘落,缓缓落下,坠入水中,浮着,同船随河前进。临到镇,姥爷吹响一声口哨,尖锐,但不刺耳。三哥落下,听话地站在肩头。阿超学着姥爷的模样,也吹响口哨。但三哥毫无反应,只是扭过头,呆呆地、痴痴地看着他。
阿超是姥爷从几十个孩子里挑出来的唯一徒弟。
他心性好,耐得住寂寞。水性强,能憋气许久。能从河的这端,游向那端。悟性高,听一首曲子,就能大差不离地哼出来。这样的孩子,谁见了不喜庆。谁望了不稀罕。
平日,阿超会背着奶奶散步。她的身子,像苍老枯萎的树,仿佛一碰就散架。她的咳嗽声,灰灰的,在空中飘荡,许久不散。她时常紧闭双眼,用黑暗将自己笼罩。
小兰爱陪奶奶。姥爷说,早些时,奶奶帮衬过她家,要知恩。她将这份情放进心中,常带着姥姥做的饭菜去奶奶家,耐心地喂她。饭后,小兰舞动身子,学着收音机里的唱腔,为自己伴奏。她试图让自己带给奶奶一些记忆,哪怕只是一些静谧的场景,短暂的瞬间。
院里,阿超打着口哨,哨声传进来。沉闷的屋,添了些活气。太阳高挂,金光透过窗户,跳进来,打在床铺上。像一个个小精灵,时为圆点,时为方格,许久不散。奶奶的嘴角向上几个幅度,呼出口长气,像是欢乐,又像是无声呜咽。
看着她,小兰身一怔,心一惊。她仿佛看见了一道影子从奶奶的身躯里上升,与她擦肩而过。她双手作揖,心里默念,奶奶长命百岁。对小兰来说,死亡陌生、遥远。她不愿提起死亡,一直用离开将死亡代替。
她想,有些东西,总是会离开的,就像这个春天。
站在门边,看阿超吹着口哨。枣树随风摇曳、晃动。远处,白茫茫的群山,笼着一层层雾。阳光刺过,雾气四散。于是,那抹白倏尔变得绿了。口哨声声调不断拔高,回音回闪。听着耳熟,却一时说不出来处。阿超转身看见她,停止口哨,坐在门槛上。小兰爬到枣树上,问阿超,你妈妈今年会回来吗?阿超摇摇头,说不知道。妈妈有三年没回来了。她看见他的脸色逐渐变得灰起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所有往事与过去的瞬间,都挣脱束缚,经过记忆的路径浮出水面。他看着远方,沉思着。爸爸离开后,他妈妈独自去往城里打拼,撑起这个家。四下,尴尬与沉默蔓延开,地面似生满冰霜,散着寒气。小兰的嘴微张,话卡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阿超走进里屋,剩她独自在院。看着他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凄凉在晃动,像生命团聚,朝某条道路奔流。渐渐地,它上升到天空,化作无数碎片降落。
她往远处眺望,狭窄的山路,几个人影出现。前边是九阳河,耳边依稀回响着着汩汩水流声。阿超走出来,递给她一个苹果。他的脸上,露出悲伤而神秘的神色。以往的日子,小兰很爱向阿超讲述她的秘密。阿超会耐心聆听,为小兰解惑答疑。那时。她总会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打动,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恍惚间,她觉得四下一切,都梦幻而真实。
此时,她思考着。他的心,装着怎样的心事呢。
山顶有处山洞,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每隔三天,小兰都会跟着阿超、二毛来掘洞。
发现洞能挖开那天,他们盘坐在地上。点燃火把,冒出红光,三人的影子在壁面上反复拉长。各自说着趣事,遥想未来。小兰说,她以后要买艘大船送给姥爷。二毛说,他以后要当老板,盘下整条街的铺子,整日吃吃喝喝,无忧无虑。轮到阿超时,红光映照他脸上,显得他沉稳,像个大人。火光和人影在墙上不停跳动、混合,翻滚为巨兽,发出无声嘶吼。空气沉默。山洞飞来只喜鹊,站在地上,望两眼,又扑棱着翅膀离开。
阿超淡淡地说,他只想奶奶平安。
二毛松了口气,问道,这算愿望?
小兰说,算。
二毛说,这不算,愿望只能和自己有关。
二人争论着,空气中,翻腾着不安的气息。
不远处,传来叽喳声将争吵声淹没。二人安静下来,叽喳声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三人在四处寻找。小兰一声“呀”,三人靠过来。几只山鼠从洞里钻出,几对眼睛相觑。片刻后,山鼠逃离。二毛拿根棍棒,伸出去,许久都探不到头。他们想,洞的那头,是什么?是世外桃源,还是另一个世界。在这样的驱动下,挖洞计划渐渐明了、展开。
拿着锄头各自分工,越往里挖,声响越大。泥沙不断掉落,一个光点渐渐出现。快通了,他们笃定。空气安静,四处无风。猛然一声巨响,厚重的泥沙盖住二毛,他不断挣扎,随即停下。小兰和阿超不断刨泥,拖着他出洞。二毛躺在地上,许久才醒。醒来时,泪一下沿着眼角滑下来,打湿衣裳。他说自己看见一个纯白世界,身两旁,是九阳河。他说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醒不来了。洞外,太阳落下,昏黄笼罩整个村落。小兰说,是阿超救了你。二毛当作没听见,擦去泪和身上的灰,转身离开。
阿超也离开了,洞里只剩下小兰一人。
挖洞计划就此暂停。
她走出洞外,看见往日在风中不断飘舞的红灯笼此刻静悄悄,异常平静,正低下头颅沉睡着。远处树林,两头黄牛,背着暮色,缓缓移动。小兰消瘦的身影站在不安的暮色中。炊烟涌现,与云重合,模糊成浑浊黑影。小兰猛吸口气,空气凉爽,带着股莫名的惆怅。她不自觉转身,重新进入洞中。将堆积的灰朝身后刨,拿着锄头继续挖。双臂机械地运动,挖了许久,光点愈来愈亮。洞开了,眼前一片光明。小兰愣住,眼前,九阳河出现。看着眼前平缓的九阳河,和靠在岸边的船。忽而,小兰笑了。
她觉着,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流失了。
二毛和阿超许久未在一起玩耍,似乎他们从此分道扬镳,不再相见。洞的另一头是九阳河这个秘密,小兰谁也没说。她想把他们心中的世外桃源藏在心里。小兰又遇见了二毛,他比以往陌生。他走到小兰身边,靠近她的耳朵,说让她多注意阿超。小兰叫住二毛,说,阿超救了你,你还说他坏话,不该。二毛不说话,冷冷哼了一声,消失在她眼中。
阿超仍旧每天出现在姥爷的船上,开喉高唱。这段日子,阿超来得比以往更勤。她觉着,阿超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是她不能从他的一举一动里察觉到些什么。
夜晚,月亮升起来。二毛的话,如旋涡般在脑海里出现,不断将她往下拽。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月亮四溢银光,像柔顺的绸缎,在空中飘舞。风一吹来,缠绕树林与群山,更为梦幻了。月光落进麦田,落进九阳河,顺道钻进屋里。小兰侧过身,看那如明灯的月。星星点点的银光在她眼里跳动、闪烁着,像淅淅沥沥的小雨。光斑晃动着,越来越亮,越来越诱人。星星挂在树上,树与星星绽放了一场璀璨的烟花。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明亮了,倏尔身子抽筋般抖动。屋外平静,但很快,一声巨响打破平静。
口哨声在夜里响起。她立起身子,趴到窗边,四处打量。看了许久,也没看见姥爷的影子。口哨声旋而又响了,声调比之前更弱。铁笼里的三哥挥动翅膀,黑影出现,铁门打开。听着口哨声,三哥跳出笼子,跳到黑影肩上,黑影遁入夜色之中。小兰想叫醒姥爷,但此刻,屋外充满危机。她清晰地听见姥爷屋里传来潮水般的呼噜声。
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带着忧虑,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天明亮,四处散发着新芽的香气。风吹拂,铁门嘎吱作响。她和姥爷站在铁笼旁,愣了许久。彼此说出猜想,但都无法确定,黑影是谁。草草吃两口饭,去九阳河边。一路上,姥爷都没划船的心思。摇动两下桨,吹响一声口哨。似乎三哥还像往日那般飞舞着翅膀,潜入水中,叼上鱼上船。几经尝试,姥爷放弃了,坐在船头发呆。他听不见船客的呼喊,听不见水流风声。两滴透明的泪顺着眼眶,慢慢滴打下去。泪不动声色地,融入河里。阿超看着姥爷,唱响一支歌。船移动的速度缓慢,水面平静,毫无水纹。一行大雁飞过,影子投在水面上,影子整齐、轻盈,像没重量一样。
小兰端着莲藕排骨,去看望奶奶。打开房门,沉闷从屋里散开。奶奶坐在床头,好奇地看着她,像不认识她了。她说,奶奶我是小兰。她点点头,挥动手指,示意她过去。小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她看见她的眼里那层翳,越来越白,她握着她的手,喂她喝汤。喉里发出咕噜的吞咽声。她又清醒了,不时叫着小兰的名字。在逆光中,小兰看不清奶奶清楚的五官。喂着喂着,她想到了奶奶老后的模样,时间无情流逝,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明白,未来的一切都无法回避,她感受到了此时奶奶无助的目光。她的眼眶早已装满两行泪,滚下去,转为一股暖流。鸟,过来。鸟,过来。奶奶忽然朝空中喊叫。小兰拭去眼泪,朝四周望,不见任何鸟的身影。
带着狐疑,在屋里四处寻找。破烂的草稿本、玩具车堆摆在饭桌之上。漆黑的角落织满层层蛛网。在瘸了条腿的饭桌上,小兰看见上边放着一张手写欠单。上边的物件,是按摩仪。阳光顺进来,砂砾飞旋、飘舞,周边萦绕着浅浅的虹。小兰无心欣赏。一声叽喳从身前传出,是三哥。她掀起长毛大衣,露出木盒。木盒里,三哥左右走动,晃动身子。她打开木盖,三哥飞到小兰的肩上。啄着她的发,像在诉说着委屈与不满。
站在原地,瞬间天旋地转。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墙面散出灰白浓烟将她笼罩。周遭漆黑,在这黑暗里,她挣扎着,徘徊着,企图找到一条光明出路。她无法将那夜的黑影与阿超联系在一起。喂完最后一口饭,小兰迈出屋子,站在院里,爬上枣树。远处九阳河,一个小点不断扩大。小兰知道,姥爷和阿超要上岸了。
一路上,惊讶、怀疑、猜想,幻化成无数影子在她身边环绕。它们,笼罩着她。灰色情绪无端散发,阿超的身影在她心里不断瓦解、击溃。吹来一阵狂风,她的心,像被开了个口子,瞬间变得空荡荡。以往轻快的脚步,当下变得沉重。路仿佛无边无际,她很想抓住具象的东西就此逃离。路霎时间变成熟悉的九阳河,脚下一空,小兰落入水中。不断呼救,发不出任何声响,水面安静。身后,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她不断下沉,忽而眼前明亮。姥爷的影子就快出现,她转头看向山洞,隐约看见自己挥手的身影。
阿超脸上带着自卑、得逞的笑。掩藏不住,轻易被人捕捉、拦截。姥爷脸色灰白,像铺了层面粉。阿超的嗓里哼着小曲,婉转、悠扬。三哥在空中飞翔,落在姥爷手中。他灰白的脸慢慢恢复血色。歌声停止,阿超愣住。三哥看见姥爷,展开翅膀,淡淡的黄沙渗透微光落到地上。小兰与阿超对望。他看见她眼中里折射出一股淡蓝色的光,光扫射着他。全身闪现阵阵痉挛,不断抽搐,像失水般落入河底深处。
他木楞地看着周遭。河面寂静,只剩下呼吸声在空中无限放大、穿透。他无言转身,跳进河里,河水四处激溅,打湿平静,以及打湿小兰沉默的世界。
在水中,他放松身子,将自己溺于河中。远处黄牛哞哞叫,看着热闹。三哥飞上天,姥爷跃进河里,挥动臂膀游动着,刺骨的水流将姥爷封锁。因年老体虚,他失却了年轻时的灵活。每游一下,都艰难。他奋力朝阿超的方向游去。三哥也潜入水中,跟在姥爷身后。
水面沉默,无声无息。
乌灰的天涌现一股蓝,长空中零星闪烁着几颗星。月亮就快爬上来了,小兰知道。记忆回闪,她想起儿时乌龟离开那天,自己哭得像个泪人。这时她却很平静,平静得如无水波的九阳河。往事如黑白电影般幕幕播放、回闪。突然间,她对死亡的概念又加深了几分。
她害怕失去姥爷,也害怕失去阿超。
平静之后,天彻底昏暗,泛出墨晕开般的蓝。
水面上,姥爷冒头。他的身后,拖着昏迷的阿超。岸上,阿超吐了几股水,缓缓睁眼。三哥落到地上,吐出两条鱼。鱼蹦跶着,小兰将鱼捧起,放回水中。他看着小兰,又看着姥爷。惭愧地别过头,风四处游荡,寂寞无限拉长。
那个夜晚,极其漫长。阿超跪在地上,无声地祈求姥爷的原谅,姥爷拉阿超起来。小兰挽着姥姥的手,站在一旁。屋外有人影晃悠,出门一看,是阿超奶奶。赶紧迎进来,端木椅坐下。
此刻的奶奶,回光返照般,恢复清醒。手抬起,挥过去,响亮的耳光在空气中炸裂开来。小兰怔住。随即奶奶哭了,她责骂起阿超,又责骂起自己。阿超看着奶奶的模样,心松软,也哭了。小兰的泪光浮着,但她强忍着没让泪落下。临走前,姥爷掏出铁盒,硬币不断碰撞,发出哐当声响,顺道敲打着阿超的心。
那夜的月,明晃晃。比往日低些,刺动着小兰敏感的世界,小兰观察过。
她推开房门,独自绕过小路,走进山洞。钻进去,又钻出来。站在九阳河边,静静地听着河水西流。月光在水面折射,像面完美无瑕的镜子。她看见有层薄纱在上头笼罩。视线朦胧,有片河面明亮。走过去,细细打量。一群游鱼拥挤在一起,透出头,看着她,吐着泡泡。她将阿超记忆里的一部分转化,这是成长的过程,也是往事进入记忆的过程。
回到家,不见姥爷的呼噜声,随之取代的是剧烈的咳嗽。小兰走进房里,姥爷脸庞通红。一摸额头,如烈日般灼烧着手心。她跑到屋外,大声呼喊。笼里三哥察觉到不安,不断踱步,也朝着夜空呼喊。
奔跑着,丝毫不敢停下。冲到阿超家,敲开房门。阿超头还未干,几缕发仍湿润着。他带着铁盒在无边的路上奔跑,小兰跟在他身后。带动的夜风吹动路边野草和昏睡的昆虫,四处惊起嘈杂。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高大。
阿超背着姥爷,到九阳河边,奋力划动船。月色一缕缕在前方点亮,指路似的。小兰用毛巾为姥爷擦着冷汗,四处寂静。忽而石拱桥再次升起,小兰紧闭双眼,心里许愿,姥爷平安。随后,她抬头望月。隐约看见一条无形游龙在空中飞舞,变化身姿。她微微笑了。平静的九阳河,泛起涟漪,层层递进,呈出灿烂波澜。她嘴里唱起一支曲,城里村外,好呀好风光。配合着船发出的吱呀声,小兰出奇平静。看着昏睡的姥爷,小兰真正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姥爷变老了。
阿超用铁盒里的钱交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姥爷高烧退后,醒来,不断咳嗽着,病床跟着震动。他抚着小兰的手,看着站在窗口发呆的阿超,唤他过来。对着他耳边,说了些悄悄话。小兰走到窗边,看远处柳絮飞舞。没去偷听姥爷对阿超说了些什么,重新想起二毛说的那些话。往日随风消逝,日子还得向前,还得继续。
姥爷的身子彻底康复后,九阳河依旧自顾自往前翻涌,顺带将无数种情绪组成的旋涡都稀释掉。阳光暖洋洋,姥爷满脸金光。他抛出三哥,三哥腾空。出声,声音在半空、田野,袅袅升起。阿超他脸一红,羞涩了。姥爷知道,孩子长大,心里藏着事,有难处,都能理解。说自己不再做摇船行当,阿超接他的班。
二毛带着把木剑走到院子,搭着阿超的肩。隔阂消除,兄弟之间又和好如初。彼此欢笑,笑声传到远处的山洞,流淌到九阳河边。小兰坐在角落,嘴角微微上扬。阳光拂过她的脸颊,屋顶的红灯笼更鲜亮了。西垂的巨大天幕,太阳洒下的烂漫光辉正迎接着新希望的到来。在这热闹与喧嚣中,她将身子撤回。独自走在路上,走去九阳河边。蹲下去,树影投在河面,轻轻地给九阳河挠着痒痒。长年累月的,剥去了平凡岁月里的嘈杂。落叶飘下,空中偶尔有草木在高歌。他们听不见,但她一定能听见。她嘴里喃喃自语,与河流与它们说着悄悄话。往里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石子入水,激起细细涟漪,随即平静。她站起来,看着平静的九阳河,一切如初。河面之上,散发着动人、陶醉以及淡淡宽慰的无形幻梦。树梢上,响起一声喜鹊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