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远去,旧事如烟,但那份朦胧单纯的情感始终藏在内心深处,还有那座只在地图册上看过的珠穆朗玛峰。当年北京城里的乡下小保姆,而今为女儿待产又来到这座城市,物是人非事事休,青春的记忆都已蒙垢,唯有那座遥远的山峰因着坚持与信念而闪光。
一
在火车上,朱丽透过车窗,俯瞰到沿岸的村庄被洪水淹没了,铁轨架在高处,低处的房屋和田地积木一样立在水中,有些房子的瓦顶被冲垮了,露出木梁。朱丽靠那些立着的电线杆猜出路原先在哪里,水代替了陆地,水面微皱,细小的浪被风赶着在湖面上向前波动,鹭鸶单腿立在屋顶的电视信号接收器上,把头埋在翅下,用喙梳理羽毛。假如没有这些房屋,她会以为这里本来就是水泽。
洪水预警是上个月的事了,朱丽家所在的段庄也接到了预警,不过,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去村里的羽毛球厂做工,她没有按照村委会的要求收拾家当,更加没有联系住在别处的亲戚——谁家愿意被叨扰呢?何况,活了快六十年,朱丽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听到有关洪水的消息,芜城处在长江和淮河水系的交界处,又临近巢湖,水系复杂,夏季常有洪水预警。
最初她是从外婆嘴里听到关于洪水的故事的。
童年的记忆大都是片段式的,她记得那是一个好天气,外婆在枫杨树下扇着扇子,她说天慢慢热起来了,不过好在今年的雨不是很多。那一年生产队长敲着锣满村跑,说大坝要破,她拖着孩子们躲到山头上,大雨过后日头毒得很,水汽被烤得往上蒸,再加上没什么吃的,人的内里都被熬虚了,肉松垮地贴在骨头上,老了好几岁。好在袋子里的红薯干被吃光之前,洪水退了,大坝保住了。回到家,房门下半截在水里泡烂了,生了青苔,屋子里面灌进了半截腿那么深的淤泥,从泥巴里抠出桌椅板凳,缝隙里嵌进去的淤泥弄不出来,好多年后,都有一股泥味。至于人,在洪水中失踪了几个,吃了不干净的水后拉肚子又死了几个。外婆告诉她,大妹,以后你成了家,记得水缸里要抹上明矾,等水澄清了再喝。芜城不缺水,但外婆所知道的人中因水而死的,她隔三岔五便能从脑海中打捞一个出来。
外婆活了九十五,洪水没能带走她的性命,她死于一株地耳。雨后这些橄榄色的藻类从土中发出,外婆蹲下采摘时忽然腹痛,送去医院检查,肠子破了。或许是早年就有的肠道疾病引起的,又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太大,肠道变得很脆弱了,在蹲下时忽然裂开,总之因为一株地耳,她走完了九十五年的生命。外婆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懂得分辨各种野生植物,雨后会有地耳和笋可以挖,喉咙痛的话,去无人居住的老房子附近能找到土牛膝,它的根茎能治喉疾,要记住,被牛尿淋过的不能吃。诸如此类,外婆将许多乡村生活常识教给了朱丽,但时间走得太快,九十年代末各个村渐渐都通了自来水,外婆教的那些知识很快便像明矾一样不再被需要。
旁边的男人问朱丽能不能把帘子往下拉一点,阳光有点刺眼,朱丽拉下帘子,洪水侵入的村庄被隔绝在窗户之外。朱丽住的村子还没被洪水冲毁过,最多是雨下得满了,倒灌进屋子,把冰箱和皮质沙发架到板凳上就行。她为此责怪过丈夫段志军,按照她的说法,沙发就买木头的凑合一下就行,找村子里的木匠打一副,还能省下不少钱。段志军却在商场里的一组皮沙发前徘徊了半个多月,终于下定决心把它买回家。沙发很重,两个搬运工人才把它搬进屋子,段志军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落地水族箱里游动着的金鱼。朱丽希望段志军能够多去外面,哪怕像那两个搬运工一样,白天出去做活,晚上口袋里带着钱回家,可段志军更情愿过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他在一家羽毛球厂当会计,下班后会去大排档喝酒,把钱花在酒和一些没用的玩意儿上,诸如落地鱼缸和笨重的皮沙发。朱丽想,哪个农村家庭需要这些东西?
旁边的男人指了指她脚下的红色塑料桶,跟朱丽说,你可以把桶放到走道尽头,那里地方宽敞。朱丽摇摇头,用脚轻轻踢了踢桶说,里面都是土鸡蛋,我怕人家不注意弄破了。他们聊起天来,朱丽知道男人是去徐州工作的,他对朱丽说,你会做饭吗?我的工地上刚好缺个做饭的。朱丽摇摇头,说,我要去北京伺候女儿坐月子。
出发之前,朱丽想让段志军将芜城去北京沿途经过的城市写在纸上,她害怕自己会坐过站。段志军告诉她,北京是最终站,不会坐过站的。段志军说,你又不是没去过北京。朱丽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那时候朱丽才二十岁出头,在几个村合办的小学里读了几年书,认识了一些基本的汉字,便回了夏庄的家,织草包赚钱兼照顾弟妹,后来村里有人做生意,贩鸭毛和鹅毛去江苏那边的羽毛球厂。朱丽也跟着几个姐妹一起,挎着篮子走街串巷去收鸭毛,收来的鸭毛再卖给那个生意人。朱丽记得,那时收一篮子毛,差不多能卖五角多钱,五六个硬币揣在口袋里,朱丽觉得自己像一张宣纸,被这几角钱压得稳稳的,什么风也吹不跑。钱挣回来,当晚就要交给阿娘,阿娘把钱收在饼干罐子里,放在衣柜最深处。阿爷有时帮村里人做木工活,也能挣点钱,但木工活不是经常有,乡下地方,生个儿子盖个楼,儿子出生到娶妻,最短也要近二十年工夫。阿爷决计不是个勤劳的木匠,他不拉自己的队伍,也不走村串巷找活干。刨子和墨斗放在墙角,有人上门了,递一支纸烟,讲几句“上梁缺个人”之类的话,阿爷便带上工具,随来人走了,一去一整天,回来后一身酒气,兜里带回来染色的花生和红枣,以及几块钱毛票。他靠在墙角,张着膀子,笑眯眯看孩子们的头拱在他的腋下,争抢荷包里的花生和枣。
朱丽有时会偷偷去衣柜里查看,锈斑覆盖住了罐子上的油彩画,穿旗袍的美人脸上满是点点锈斑,打开盖子,饼干残留的味道扑面而来,朱丽一角一角地数着硬币,将它们攥在手里,再“哗啦”一下丢进罐子里,朱丽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填满这个罐子。
那个秋天,在北京打工的二婶寄来一封信,她同时也给村子里其他有姑娘的人家寄了。阿爷看完后,夜晚同阿娘商量,朱丽睡在隔壁,木板隔的墙不隔音,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传来。这间房睡着她和二妹,二妹朱华17岁,两个小点的弟弟,一个15岁,一个14岁,孩子们同父母在一个房间里睡到12岁上下,阿娘磨着阿爷用木板另隔了这间房,给两个姑娘做房间,男孩子们就在堂屋里用木板搭了个床。二妹说:“阿姐,你要去北京了吗?”朱丽翻个身:“别瞎扯,搞不好是要你去。”“我年纪还不够。”被单盖到嘴边,二妹的声音嗡嗡的:“青姐、荷叶姐她们都收到了信,荷叶姐认得字,她讲二婶在北京当了保姆头子,要在村里挑几个顶事的小姑娘去做工。”见朱丽没说话,二妹又问:“阿姐,你说北京是不是家家都有电视机呀?”
朱丽同阿爷去县城买鸡饲料时见到过电视机,那时候夏庄去县城没有水泥路,甚至连条像样的石子路也没有,春天下完雨后,小土路上布满水坑。那时候也没有胶鞋,阿爷和朱丽赤着脚,阿爷把扁担竖着拿在手上,朱丽则提着一只化肥口袋。相较于在暑热尚存的秋收后挑公粮进城,朱丽更喜欢在春天去买鸡饲料,路旁的田里油菜花长势正旺,黄色铺满大地,甚至见不到一点绿,春雨下得不急不躁,让一切生命慢慢从沉睡中苏醒,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朱丽看到水坑里有白桦树和灰色天空的倒影,路上一只蛤蟆被她的脚步惊动了,跳着掠过水坑,躲进了油菜花田,树和天空的倒影也被震碎了。快进城时,阿爷招呼朱丽在水稻田里把脚洗干净,穿上鞋子。县城的柏油马路,朱丽觉得脚踩上去硬硬的,跟软烂的泥巴路触感完全不同,进了城,她看到路上的人中有不少骑着自行车,偶尔还能见到汽车,只不过隔着几条路,城里和乡下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朱丽喜欢进城,每一次都能发现一些新鲜事物。在阿爷买饲料时,朱丽看到商场的橱窗旁有不少人在围观,她挤进去,看到一个脸盆大小的盒子,里面在放《地道战》。每年夏天,放电影的人下乡时,都会放《地道战》,但朱丽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有幕布和放映员就能演的电影,朱丽问旁边的大叔,这是什么东西,那个人告诉她,这叫“电视机”。
那天回来以后,朱丽一直想着电视机的事,秋天进城交粮,一向不爱参与这件事的朱丽主动提出要去,回来后一副想心事的样子。出门倒洗脸水的时候,她突然停止了动作,二妹问,阿姐,你在想什么?朱丽说,我在想,那些人是怎么进电视里去的?她把脸盆放在地上,抬头看了看天,又蹲下来,用手掬里面的水玩,天空的倒影被她揉碎了。
朱丽看着屋顶,稻草混合草木灰抹的房顶,上头再用稻草铺一层,年岁久了,雨水和雪水吃掉了不少稻草,下雨天烟黄的水滴下来。隔着木板,朱丽没少听父母谈论两个弟弟的事,他们没有一个热心读书,大点的弟弟说,冬天写字太冷了,手冻了疮。小点的弟弟常常背着书包,跑到桥下睡一上午,再背着书包回来。
朱丽知道弟弟们长得有多快,她还记得从阿娘手里接过两个弟弟的样子,红红的一团,五官挤在一起,阿娘说她刚生下来也这样,还没来得及细看,孩子们就长开了。阿爷阿娘用蔬菜和米汤养大了几个孩子,他们的身体都出奇地结实,像田埂上的牛筋草,一点点泥巴和雨露就能活。然而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大弟弟穿旧的裤子,裤脚用布头接了几次,再传给小弟弟,很快裤子便不再能满足小弟处在青春期的身体,阿娘在煤油灯下追着孩子们的生长速度一般添布头和补丁。男孩子们每长高一寸,距离起楼盖房的时间线就近一寸,饼干罐子里的硬币支撑不了这个家庭的重担。
于是,过完年,朱丽就随着村中其他几个女孩子去了北京,没过两年,二妹也跟着来了。两个女孩在北京攒下的钱,全部寄回了家,给弟弟盖房子,在当时的夏庄,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二
当年芜城到北京没有直达火车,是二叔领着朱丽和陈青、陈荷叶两姐妹去合肥的,在合肥火车站过了一夜,第二天三个姑娘再坐火车去北京。
二叔年轻时当过军医,退伍后回到夏庄,做了赤脚医生,他会打针、开西药,也会针灸放血,自己拿白漆在药箱上写“中西结合”,药箱里除了青霉素之类的西药,还常年放着一个不锈钢酒壶,是在部队里得来的,里头盛着散装白酒。酒喝多了,针灸的时候扎错了穴位之类的事便发生过几次,万幸不曾出过人命,但来找他治病的人因此少了很多。二叔和二婶生了四个孩子,其中有三个男孩,二叔喝酒耽误事,家里渐渐入不敷出。二婶的父亲当年是大队书记,她做姑娘时跟着父亲后面见过些世面,常去村里大队部拾旧报纸回家,丢进灶膛之前总要看一遍。当她看到“芜城保姆进京热”的新闻后,二婶受到了启发,四下打听附近哪个村有人在北京,几个月后,她成了夏庄第一个去北京的人。
在火车站附近,二叔给三个姑娘一人买了一碗馄饨,他自己要了一碟花生米,从怀里掏出不锈钢酒壶喝了一口,笑眯眯地对三个姑娘说:“快吃吧,明天要坐一天的火车呢。”
馄饨汤里放了猪油和香葱,朱丽心想,真舍得,一碗不知道得多少钱!好在最后是二叔掏的钱。火车开动前,二叔在窗外,又给三个姑娘一人塞了五角钱,嘱咐她们路上不要跟陌生人搭话,下了车不要乱跑,手牵手走路,出了车站别乱跑,等二婶来接。
火车上的一天极其难挨,朱丽抱着自己的布包,不敢放到架子上,陈青和陈荷叶两姐妹的位子跟她隔着个过道。二叔买票的时候光顾着买连号的,没注意中间有个过道。到了饭点,朱丽从包里掏出阿娘烙的面饼,白面加香葱,放足了菜籽油煎的,平时家里从不敢这么浪费油。罐头瓶里装着凉白开,她不敢多喝,只抿一点。陈青和陈荷叶两姐妹的饭盒里装着掺了高粱的米饭,只在饭盒一角堆了点腌雪里蕻。她们家日子过得艰难,阿娘生了四个女孩,第五个才得了男孩,月子没坐好,病恹恹的,大夏天穿长袖褂子,做顿饭都要扶着灶台。原本两姐妹的阿爷在砖窑厂烧砖,也算是个活路,但阿爷春上忽然害了缠腰龙,到现在都没好透。和朱丽一样,陈青没读过几年书,她的妹妹陈荷叶读书成绩好,原本能读中专,但她心气高,想上大学,读到高二,阿爷的病来得猛,实在找不出钱再给她读书了,陈荷叶是哭着坐在陈青的自行车后座离开学校的。
雪里蕻腌的时间有点久,味道不好闻,对面的姑娘捂了捂鼻子,陈荷叶用饭盖住了菜。陈青几口把菜吃完,车厢里不少人离开了座位,她问对面的姑娘,这是到站了吗?姑娘说,去餐车吃饭呢,火车餐不用粮票,运气好肉能吃到饱。陈青问多少钱一盒,朱丽也把头往过道那边歪了歪。姑娘说,三毛五一盒,荤素都有。朱丽低头咬饼,陈荷叶把头几乎埋在饭盒里,只有陈青,把饭盒盖上,对陈荷叶说,我去餐车看看。又问对面的姑娘,餐车在哪里。
火车到站以后,三个姑娘下了车,跟着人流出了站,朱丽记着二叔的话,挽着陈青和陈荷叶的胳膊,怕被人群冲散。二婶举着牌子在站外,陈荷叶认识字,老远就看到牌子上的字,走近点,朱丽才看到二婶。她头发不长,但还是烫了一头卷发,衣服倒没买新的,还是一身蓝色西装褂,二婶做过村里的妇女主任,这身西装她去县里面开会时才会穿,里头是一件米色的确良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丝巾。朱丽说不上二婶哪里变了,若说洋气了,也谈不上多洋气,穿的还是过去在家时穿的衣服。那条丝巾,在路上二婶说了来处,是雇主淘汰下来的,只有头发是花了三块钱做的。但跟在乡下时不同,二婶走路时步子变小了。她过去迈着大步提桶去湖边,赤脚站在石板铺的洗衣台上,甩开膀子捶衣服,像一株支棱着叶子的蓬草。二婶带她们去搭地铁,三个姑娘没听说过,二婶说,就跟汽车一样,不过大一点,在地下跑。朱丽说,那不会撞车吗?直到进地铁站,朱丽站在亮堂堂的大厅,她第一次知道地底下也能那么亮。
二婶给三个人找好了雇主,一个个送到雇主家。陈荷叶的雇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在航天所工作,平时工作忙,家里有老人,需要一个烧饭洗衣的保姆。二婶说,他们两口子研究卫星的,你读书厉害,跟着他们没准能学点知识。陈荷叶站在门口,看着朱丽她们离开,忽然怯怯地说,二婶,我要是有事该怎么找你?二婶才说,我都忙忘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小纸条,给三个姑娘,对她们说,这是我干活那家人的电话,你们要有事就打过去,说找李婶就行。
二婶给陈青找的那家人是老两口,拿退休金的,儿女不在身边,陈青在老两口的指挥下把东西放在房间里那张折叠床下,她少见地没有说话,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离开,朱丽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了一根风筝线,走远了,陈青的身影仿佛变成了天上的一小点。
二婶悄悄说,我给你找了个条件最好的主家,住百万庄。朱丽说,什么是百万庄?二婶说,去了你就知道。二婶领她坐公交车去的百万庄,她们经过小区的广场,四周是一溜店铺。朱丽问二婶,北京也有县城吗?二婶说,这是小区里的商业街。
二婶领她来到单元楼,门把手黄澄澄的,朱丽摸着那个把手,二婶走在前头,回过头,说,这是铜的,是从苏联运过来的呢。她再一次叮嘱朱丽,来这家,只要做好事就行,钱不会少你的,一个月三十六块,比陈家姐妹还多四块钱。别的事,不要问也不要管。她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嘴巴上碰了碰,轻声说,这家的姑爷,是个残疾人。
三
这一趟朱丽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去北京,女儿的预产期在十一月,她从亲戚家收集了一些婴儿的衣服,拆开来缝了一件百衲衣,打算到时候一起带过去。
在女儿的电话打进来之前,朱丽正拿竹草耙够台子上的鹅翎。刚出烘干炉的鹅翎,闻起来有烧焦的头发的味道,朱丽一开始觉得那味道在鼻腔里横冲直撞,讨厌得很。但在羽毛球厂做了三十几年,那味道已经顺着鼻腔吸进了身体里,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了。
两个男人用床单裹了满满一大兜的鹅翎,爬上木质的大台子,床单翻过来,鹅翎覆盖住了台子,堆起了一个尖尖的角,像坟包。四周围着的女人们用竹耙把尖角打散,鹅翎雪崩般滑向她们,女人们坐得很近,难免有争抢羽毛的事发生,尤其是鹅翎这种值钱货,分拣一斤能挣六块多,抢毛拼的是速度,羽毛一被搬上台,就要尽可能多地往自己面前揽,前一秒还在闲聊的两个人,这会儿不动声色地争抢起来。朱丽快速用竹耙把鹅翎往自己面前扒,直到堆成一堆,看不到对面的情形才作罢。
羽毛从东北进到这里,先要清洗一遍,晒干后再烘干,烘干的羽毛需要人工分拣出左翅羽和右翅羽,才能送去加工成羽毛球片。女人们的手速很快,身体两侧的篾筐很快就会被分拣好的羽毛填满。羽毛,到处都是羽毛,大片的翎毛,小朵的绒毛,轻飘得飘毛,一天做下来,鞋子里、头发上、衣领子边、鼻腔里到处都是毛。电话响起,朱丽在脚下的毛堆里找到了鞋子,出了门,院子里几个男人正用网兜把刚清洗好的羽毛抬到露台上晒,污水滴滴答答从网兜中落下,朱丽拣稍微干净点的地方走出院门,院门外是一条弄堂,几个老人坐在弄堂口的香樟树下,手持蒲扇,说闲话。穿堂风把朱丽身上的绒毛吹走了一点,她觉得鼻腔里舒服了一些。
朱丽接了电话,女儿在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来北京。朱丽说,你不是还有两个月才到日子吗?女儿说,陈旭还在海上,过两个月才能回来,但我月份大了,白天一个人在家不方便。朱丽看了看弄堂口,几个老人停止了说话,手摇蒲扇的动作也放缓了。
那我过两天去。
放下电话,老人们对朱丽说,要去北京享福啦?
朱丽笑了笑,没说话。女儿和女婿去年才买的房,在通州,房子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两室一厅,花去了他们全部的积蓄付的首付,才总算在北京安了家。朱丽知道自己过去不过是带孩子做家务,若说这是“享福”,那朱丽情愿在家待着,可亲家母年前中了风,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左边身体不大便利,走路都画圈,实在带不来孩子。女婿陈旭是搞船舶工程的,具体做什么朱丽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有时候会出海,一去三四个月,杳无音讯。
朱丽收拾行李的时候接到段志军的电话,对面传来他醉酒的胡言乱语,要朱丽给他送钱过去,他要“继续赢”,朱丽没有理他。晚上十一点多,段志军才从外面回来,朱丽起身,没有开灯,只把房门开了个缝,她看到堂屋里段志军叼着烟,开了鱼缸的盖子,用夹子将一株枯死的水草从鱼缸中夹出,他喝了酒的脸涨红了,眼睛被烟熏得眯起来了,朱丽才发现,他胖了好多,在鱼缸里白灯的照耀下,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朱丽知道,段志军没救了。
结婚的时候他们倒也般配,他高中毕业,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在派出所做辅警,也算正经人,她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长相上挑不出毛病,加上刚从北京回来,也算见过世面。
生完女儿段明明后,朱丽感到生活完全失去了控制,段志军没有继续做辅警,具体原因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经历了长达五年的待业状态,最后才在亲戚的帮助下,在羽毛球厂当会计。朱丽知道,那是人家可怜他,施舍给他的。他倒也不觉得难受,有几个酒肉朋友,有些爱好,挣的钱总是能很快花掉。朱丽问他,有没有想过,孩子大了,将来怎么办?段志军说,一个女孩子,不用我们操心的。他越是从容、悠闲,朱丽的内心越是焦躁不安。县城开了新楼盘,她也去拿了宣传手册,她告诉段志军,咱们存点钱,也能买上。段志军却完全不理会,只说,生活花销、女儿读书都要钱,哪里存得下?
好多次,朱丽觉得自己的力气打在一团棉花上。
她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段志军才上床,他没有洗澡,身上是烟酒混合的味道,他把汗津津的身体靠向她,朱丽于是往里面挪了挪,说道:“别闹,明天的火车。”
“不就是去北京看孩子吗?搞得多么严肃似的,又不是去开人大会议。”
段志军说完,侧过身睡觉。
朱丽看到眼前的白墙上有窗外树枝投下的影子,耳边传来鼾声,她知道段志军睡着了。跟过去三十多年里无数个夜晚一样,离婚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农村女人,离婚后能干什么?
或许去北京后,她能找到活命的办法。她这样安慰自己,带着这种想法沉沉睡去。
四
三十多年前朱丽第一次去北京,在铁家做保姆。铁家老夫妇是退休干部,一共生了三个子女,长子和长女都已出去单过,只剩下最小的女儿铁兰兰跟着他们住在百万庄。朱丽由二婶领着上门后,铁家老夫妇很客气,让她喝茶,二婶却说:“乡下来的,手脚勤快。”便让她去扫地擦窗,朱丽知道二婶是给她表现的机会,麻利地扫了地擦了窗。在这之前,朱丽没见过这么亮的玻璃窗,家里的房子,窗户不过是在墙上开了个洞,到了冬天漏风,就用草把塞起来。铁家的房子宽敞明亮,客厅跟阳台之间砌了半人高的台子,又用一排玻璃窗隔了,阳光能射进来,朱丽擦着窗户,她感到阳光把她整个人晒得暖融融的。
铁家夫妇最终留下了她,二婶便走了,朱丽那时并没来得及感到伤感,她像个小孩一样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地板上铺的不知道是什么砖,光滑平整,比得上冬天河面的冰冻,天花板上的灯上也罩着圆形玻璃罩,使得灯光柔和,厨房单单锅子就有三四个,菜刀、碗碟更是不计其数,那大小不一的碗碟居然各有用处,客厅里摆放着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铁家老两口白天就坐在沙发上,看《霍元甲》和《射雕英雄传》——她仿佛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铁兰兰下班回来后,朱丽才发现,她的左手像鸡爪子一样缩着,一开始朱丽以为她是受伤了,后来做得久了,她从来没有见到那只手展开过,不过铁兰兰也能用它做一些事,甚至能用它夹着毛笔写字。
“别看它长得怪,有比没有强。”后来有一次铁兰兰带朱丽去游泳馆,下水前她这样告诉朱丽,朱丽穿着铁兰兰给她的泳衣,坐在泳池边十分拘谨,铁兰兰伸出左手,告诉她,自己长着这只手都不怕,你怕啥。然后跳进水里,朱丽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水里游开了。
相比之下,铁兰兰的老公佟明在家里的存在感弱多了。
第一天进门的时候,朱丽甚至没有发现家里有这号人,直到晚餐时,朱丽做了一桌子菜,忐忑地等着铁家人的评价。关于做菜,朱丽原本是不懂的,二婶在来信里特意写了几张菜谱,告诉姑娘们提前看一下,这些菜谱中好多食材朱丽都没见过,因此她尽拣一些知道的学,记在心里。好在铁家人并不讲究吃喝,一桌家常菜,几个人也没见不满意。铁兰兰帮忙摆好碗筷,才去敲房门,佟明摇着轮椅出来了。
铁家人不讲究什么主仆等级,老夫妇给朱丽端来了凳子,朱丽不敢坐。
“你坐吧,我不需要椅子。”佟明说。
因为坐在轮椅上,他没办法起身夹远一点的菜,但他似乎对这些菜也不感兴趣,吃完饭,便立刻回房了。
佟明不上班,白天基本上就在房里,哪里也不去,铁家老夫妻对朱丽说,他要是愿意出去,记得远远跟着他,防止他跌倒。然而他很少外出,只有一次,他的房门开了个缝,朱丽打算敲门进去打扫卫生,看到他盯着窗外打羽毛球的人。
“你要是想出去打羽毛球的话,我可以陪你打。”
朱丽过去的生活一直围绕着吃饱肚子这个主题,没有“体育运动”这个说法,但羽毛球她打过,那是村中外出打工的人带回来的,她学着玩了几次,谁能想到,之后村里办起了羽毛球厂,朱丽往后的小半生都在羽毛球厂里度过,但她几乎再没有玩过羽毛球。
佟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会打吗?”
“会一点。”其实朱丽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打得怎样,但佟明每天闷在房里也不是个事儿。
虽然坐在轮椅上,但佟明的行动却不笨拙,他一手操控轮椅,一手接球,速度很快,有一HgEG5sYMO7kaHAQg+7rr9TiDNvosN3dht5UsxXTnP50=次他几乎要一头栽下来,但他用一只手完美地平衡住了自己,朱丽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与平时不一样的神采。
根据朱丽拼凑起来的信息来看,佟明其实不是北京人,他老家在陕西,因为体育特长被选拔进国家登山队。佟明的两条腿,自小腿以下截肢,是在一次登珠峰行动中冻伤造成的。佟明不怕冷,再冷的时候也洗冷水澡,他房间里有一个沙袋,靠着床,平时他的轮椅就放在床和沙袋之间,练习拳击。
朱丽在铁家做了四年保姆,第三年的时候,佟明配到了义肢。再一次站起来后,佟明吃饭的时候不再需要人喊,他像其他人一样坐在餐桌旁。他也很少再使用轮椅,但铁兰兰告诉朱丽,他出去的时候还是要跟着。
有了义肢,佟明活动方便了很多,一天的活动结束后,他会在洗澡时脱下义肢,这时候,朱丽需要把义肢拿回房间,再把轮椅推到浴室里面,等他洗好澡,自己坐着轮椅回到房间。一开始,朱丽几乎是把腿扔回房里的,虽然知道那是假的,但逼真的形状还是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恐惧。等到她同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一样,熟悉了这一双塑料腿后,害怕和不适也随之消散,佟明像个正常人一样外出,偶尔需要拎一些重物的时候,便让朱丽跟着他。
佟明爱买运动器械和书,因为双腿不方便,佟明很注重双臂的锻炼,后来同段志军结婚后,朱丽曾给段志军买过一副弹簧拉力器,那是她逛街的时候看到的,她想到佟明也有这样一副拉力器,每天清早,他会在阳台上用它练习臂力。不得不说,那双义肢给了他自信,原本他的活动空间大多在房间内,坐在轮椅上总让他有一种矮人一等的感觉,现在呢,他尽可以像过去一样站着。只不过,好几次朱丽拿那两条假腿的时候,都能看到里面有血迹,她把这事告诉了铁兰兰,铁兰兰让她不要当着佟明的面说起这件事,她看他走得轻松,以为佩戴假肢不过像拄拐杖一样容易,但原来那并非一件轻松的事。
佟明买的书中,有不少封面上画着地图或者山脉,朱丽看不懂,她遵照铁兰兰的嘱托,尽量不去问他跟登山有关的事情,只不过有一次,她在整理书桌的时候,忍不住指着地图册问佟明:“这些山里面,哪一个是最高的?”
“在后面,有一页写着,珠穆朗玛峰。”
那山的名字太长了,她一页页地翻着,山脉、河流、树林组成的世界在她眼前幻灯片一样地滑过——她从未真的去过这些地方,但在地图册中,它们被压缩成一方A4纸大小的图案,仿佛触手可得。
“单看这个图,好像也没有很高。”
“实际上很高。”
“你爬过它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爬过,我这双腿就是在那里丢的。”
她不敢继续问下去,倒是佟明开口说:“但是我现在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你一定觉得被冻掉双腿应该是一件让人一直记着的事,但我真的不太记得了,在医院的事我倒记得很清楚,尤其是麻醉药效过后的事。”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忌讳这件事,于是朱丽问他:“那你还会去爬吗?”
单单看图片,她并不觉得那座山有多高,后来她在电视上看到过介绍,才知道它远比图片里看起来要高,在她的概念里,对一个没有双腿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事。
朱丽不大记得那天佟明有没有说到底要不要再去珠峰了,她的生活里有许多事情被遗忘了,也被许多琐事塞满。离开北京也已经三十多年了,当时她收到家里的来信,说阿娘病了,总是拉肚子,她便跟铁家人告了假,铁兰兰还给了她三十块钱,让她回家带阿娘看病,她甚至只带了几件贴身的衣服,她的行李——另一些换洗的衣物,依旧留在铁家。
回家后,阿娘的病已经快好了——信是上个月寄出的。离家四年,她已经二十五了,到了说亲的年纪,既然回来了,就要好好考虑这个问题,从相亲到定亲,不过两个月。她总说,下个月绝对要回北京,阿娘告诉她,主人家一定找了新的用人,谁会等一个小保姆这么长时间呢?她回来的时候刚过端午,婚事在年底,她于是没再回过北京。
五
朱丽觉得,有些变化是随着岁数的增长自然而来的,她也早不是当初那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了。经历过生育,她的腹部不可避免地堆积上了脂肪,眼眶四周的脂肪却一年年变薄,额前生出许多白发。像树的年轮一样,这些痕迹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她身上。
这些年她与陈青见得不多,只知道她嫁了个北京人,这一点阿娘也说过,都是去打工的,陈青和陈荷叶的命就好得多,陈青嫁了北京人,成了皇城根下的老百姓,陈荷叶因为读过书,受主家赏识,供她读了大学,现在在天津一家大医院当医生。朱丽反驳阿娘,要不是你火急火燎地要我回来结婚,没准我也行。阿娘便不再说话,这个家里的人没什么大的心思和志向,只知道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知道机会近在眼前,那些年去北京当保姆的芜城女孩,留在北京嫁人的也有,转行做起小生意的也有,像她这样回来的更多,她们没有学历没有特长,到哪儿都是做差不多的活儿,像陈荷叶那样改变命运的,是极少数。
她和陈青再次取得联系是来北京照顾女儿以后的事,在女儿待产的那两个月,她几乎无事可做,在微信上同老朋友联系后,他们给她推了陈青的微信,说她不是也在北京吗?嫁了个北京工人,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回过芜城。
陈青约她在一家面包店见面,面包店兼卖咖啡,陈青点了一杯摩卡,问朱丽喝什么?朱丽摆摆手说,喝不惯。十月末,陈青穿一件白色外套,里面带毛,里面一条绿色的法兰绒裙子,脚蹬粗跟短靴,头发烫了卷,出门前像是抹了发蜡,脸上抹了粉,文了眉。她依旧跟当年一样瘦,上了年纪后,这种瘦让整个人看起来更为干瘪。朱丽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十多年前,那个穿着的确良衬衣,扎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的女孩,她怯生生地站在主人家门口看着二婶和朱丽远去。
“咱们这是多久没见了?”
“小二十年了,你妈出殡的时候咱们见过,后来这些年你也没怎么回家。”
“忙!”
“这些年你在哪里发财?”其实朱丽不知道该问什么,但她觉得,这句话问出来肯定不会出错。
“挣口饭吃而已。”陈青喝了一口摩卡说,“北京就是机会多点,但我们家那个也是个老实人,就是上班下班,有几年我们开过服装店,挣了几个,后来发生了些乱七八糟的事,店也就关了,现在自己做点小生意。”至于生意是什么,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是呀,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
后来两人又约着见了几次面,都是在外面,朱丽这边是担心女儿对带人回来有意见,陈青那边估计也是如此。事情发生在她们第四次见面时,陈青对她说:“现在有个老板看中我的经验,想跟我合伙开个服装店,前期投进去钱的,都算股东,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朱丽说:“这得回家问问我女儿。”
“是得问问,不过机会难得。”
“是呀,年轻的时候没把握住,现在也折腾不动,还是你二妹好,年轻的时候抓住机会读了书,现在大医院当医生。”
陈青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后压低声音说道:“都是有代价的,我二妹那个书怎么读的,你们不知道,我爸妈要脸!——那家女主人不能生,她给人生了个儿子……”
朱丽不知道陈青是不是故意透露出这个信息的,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就连陈青的话的真假她都没办法辨别。
她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做生意,跟段志军结婚后很快生了女儿明明,她不愿再生第二个,为此婆婆跟她之间生过嫌隙。她在电视上看到豆花加盟店,打电话过去,对方很热情,说只要汇款过来,他们亲自上门送机器,包教会。段志军却说什么也不肯,一来,五千块在二十一世纪初是一笔不小的钱,二来,他觉得对方一定是骗子,要是真能赚钱,还能教会她?归根究底,他不觉得这个家需要有人出摊做生意才维持得下去。可是很快世界变了个样,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渐渐开了车回来过年,朱丽和段志军还是走路去拜年,她看每一家小店,都像在赚钱,就只有他们在过着重复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地萌生过出去做生意的想法,但段志军的心思全在酒桌和养鱼上。“为什么要出去?你只看过贼吃肉,没看过贼挨打。”段志军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出去谁照顾孩子?孩子学业荒废了,你赚再多都没用!”
回家后,她对女儿提起陈青对话,女儿正在上网购买生产包,孩子的预产期不远了,女婿不在身边,她当然有点烦躁。
“什么生意?妈,我这都快生了,你要做哪门子生意?”
朱丽不敢说话,半晌才问:“孩子奶奶,能帮忙带孩子吗?”
“她中过风,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能照顾自己就不错了,妈,你不是现在才跟我说,你不能帮忙带孩子吧?”段明明几乎要哭了。
“没有没有,我就这么一问。”
她打电话跟陈青说明自己的情况,电话那头说:“也不是要你去坐场子,就是出一笔款子,当作启动资金,以后赚了钱,给你分红。”
朱丽说,再考虑考虑。
“你想好了,我是拿你当亲姊妹才拉你入股的,咱们这小半辈子都快过去了,总得要做点什么……”
对于自己快六十岁这件事,朱丽还没能好好消化。挂掉电话后,她开始频繁梦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还很年轻,被人叫作“朱总”,有时候,她坐在会议室开会,有时候,她在市场里考察,那些围着她的人告诉她,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她还梦到了很多钞票,多得像地上的野草,她只要弯下腰捡一捡就行,但是由于梦境独有的混乱,那些钱总是到不了她的口袋,围着的人群也总是很快散去,有一次,她甚至梦见自己破产后被关到牢里。段志军在电话里告诉她,这叫“黄粱美梦”,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听到对面有水流的声音,知道段志军又在捣鼓鱼缸,便没好气地挂下了电话。
拒绝陈青后,她总觉得,或许自己拒绝了一个赚钱的机会。女儿段明明说,北京这地方,到处是想赚钱的人,那钱凭什么进你的口袋?
段明明过了预产期,还是没有动静,朱丽着急,在老乡群里问,有什么催生的方法,大家七嘴八舌一通,话题绕到了陈青身上,有个人说,陈青到处跟人借钱做生意,大家注意点。
“她这个人,以前嫁了个北京人,自觉了不起,都不怎么联系我们,现在要做生意,倒想起我们来了。”
“她跟我也十几年没联系,现在一开口就是借钱做生意。”
“还是要当心点。”
“你们不知道吗?陈青的老公有乙肝,孩子生下来也感染了,她这些年,不管老公孩子,在外面说是做生意,其实谁知道在干什么!”
“我就说,没点毛病的人,正经北京人,怎么会看上乡下丫头。”
朱丽看到群里的对话,不知道是谣言还是事实,她想劝大家不要乱说话,但八卦这种东西,一旦起了头,就很难按下去。女儿却在房里喊,妈,快打120。
外孙女是当晚出生的,朱丽抱着她到女儿面前,恍然间她想起多年前女儿出生时的场景,一转眼,她做了外婆,这些年好像做梦一般。
当晚女儿睡着以后,她在医院大厅的长廊上坐着,晚风吹进来。她想给陈青发微信,问她最近怎么样,老公和孩子的病还要紧吗?一连输入一长串,又删了。
她看着窗外,医院花园的路灯照出假山石的轮廓,她想起多年前佟明说的珠穆朗玛峰,她鬼使神差般地打开抖音,输入佟明的名字。
“无腿勇士攀登珠峰,三十年后再续登珠神话。”
他看到佟明在珠峰上的照片,他当然老了,两鬓白发,他穿着登山服,站在中间,两边是几个比他年轻很多的登山者,他们一起拉着横幅,庆祝成功登顶珠峰。
朱丽眼眶一热,她知道自己哭了。
作者简介
水笑莹,1992年生,安徽芜湖人,硕士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作品见于《十月》《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特区文学》等刊物。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