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朱自清曾写道:“威尼斯是‘海中的城’……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大约从12世纪开始,威尼斯就成为意大利北部规模最大的商业城市及国际贸易中心。这个商业繁荣、经济富庶的滨海城市,不仅成为文化艺术发展的沃土,而且在无形中促使人们追求现世享乐,使人们思想更为开放、包容。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随着佛罗伦萨的衰落,很多艺术家迁入威尼斯这座新兴的滨海城市,威尼斯的文化艺术也随之兴盛起来。15世纪中期,画家乔凡尼·贝利尼在将意大利南北部画家的绘画技法完美融合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色彩绚烂、构图新颖、造型生动、用笔精妙的独特画风。由他开创的威尼斯画派别具一格,与佛罗伦萨画派分庭抗礼。
贝利尼不仅创作了一批艺术佳作,而且培育了许多年轻艺术家,乔尔乔内和提香·韦切利奥即为其中翘楚。乔尔乔内擅长绘画风景,其作品充满诗意,雅致隽永;提香的画作则以色彩绚烂、人物生动为显著特征。2024年,在上海东一美术馆举办的“提香·花神——乌菲齐美术馆威尼斯画派珍藏展”展出了包括这两位绘画大师以及委罗内塞、丁托列托、老帕尔马等诸多威尼斯画派代表画家的49幅经典作品,使人们可以透过画面近距离地感受500多年前威尼斯人的风俗习惯、文化艺术等。
从东一美术馆三楼电梯出来,我就被眼前的设计深深地吸引了。主办方以意大利画家雅各布·德巴尔巴里于1500年创作的《威尼斯全景图》为蓝本,制作了一扇纱屏作为展览的开篇。纱屏后面挂在墙上的画作以及若隐若现的人影,共同激发着观者的好奇心,促使观者急切地想要步入这个充满动感、激情与张力的威尼斯艺术殿堂。
女性肖像画在威尼斯的艺术舞台上无疑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提香正是这一绘画题材的引领者。无论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优雅精致的中年女性,还是历经岁月沉淀的年老妇人,都能在提香的笔下焕发出不同的美感,难怪有人将其称为“女性美的卓越阐释者”。由提香开创的“美人肖像”这一全新题材很快蔚然成风,吸引了丁托列托、老帕尔马、委罗内塞、洛伦佐·洛托等众多画家竞相模仿,其中,提香创作的《花神》成为这一流派中最著名的代表作。
在一处以深红色展板精心搭建的独立展区中,《花神》被静置于展墙中ZjcEZAZdgbmF8ug5yd/Y8U0jPHUXixQEoBMyVtldiKk=央。画中描绘了一位妙龄女子,她的目光柔和地向右侧望去,白色长袍从左肩轻轻滑落,露出些许洁白的皮肤。她轻抓衣服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形成一个“V”字形,或许寓意着美德(Virtue),又或许象征着紫罗兰(Violet)。她右手紧握着一小束紫罗兰,暗喻了她的特殊身份——花神芙罗拉——这是罗马神话中掌管春天与鲜花的女神。
关于芙罗拉和她的丈夫——西风之神仄费罗斯之间,流传着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芙罗拉的前身是大地仙女克洛里斯,仄费罗斯对她一见倾心,随即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羞涩的克洛里斯四处躲藏,但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当她沉醉于仄费罗斯的深情拥抱之时,奇迹发生了——克洛里斯口中吐出鲜花,这些花朵飘落在她身上,幻化成一件美丽的衣裳。更令人惊叹的是,原本萧瑟的大地上瞬间盛开无数鲜花,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从此,仙女克洛里斯便化身为花神芙罗拉。
《花神》中有很多细节的描绘可谓惟妙惟肖、精彩绝伦,充分展现了提香细致的观察能力和高超的绘画技巧。花神白里透红的脸庞洋溢着健康与生机,肩上披搭的粉色织锦外衣闪烁着莹润的光泽,尤其是花神那金铜色的秀发,宛如层层波浪,光亮而富有弹性,仿佛是从真实的皮肤上自然生长出来的。
如此栩栩如生的画面不禁让人心生疑惑:这幅作品是以现实中的某位妙龄女子为原型绘就的吗?然而,提香的“威尼斯美人”实际上是理想化女性的集合体,融合了世间女子各种美好的品质。芙罗拉的衣衫垂落于胸前,袒露肌肤,象征着她敞开心扉,对爱情充满向往。在罗马神话中,芙罗拉是一位幸福的女子,与仄费罗斯结婚后,仄费罗斯送给她一座长满奇花异草的美丽花园。每年春天,夫妻俩都会携手在花园里漫步,所到之处,大地复苏,百花齐放,生机盎然。
提香以极富想象力的笔触,描绘了众多古代历史故事与神话人物,除了花神之外,最著名的题材莫过于爱与美之神维纳斯了。巧合的是,本次展览中展出了提香与工作室其他画家共同创作的《维纳斯、丘比特、狗与山鹑》。它与同期在上海浦东美术馆展出的“光辉时代:普拉多博物馆中的西班牙往事”中提香的作品《沉醉在爱与音乐中的维纳斯》,在主要人物和构图上颇为相似。两幅作品都充满各种隐喻,例如狗象征幸福,孔雀象征生育,山鹑象征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在《沉醉在爱与音乐中的维纳斯》中,背对观众的黑衣音乐家代表音乐、听觉,画家想要传达的是视觉和听觉会搭建人们认识美与和谐的桥梁。
曾有学者将这两幅作品进行比较,发现在《沉醉在爱与音乐中的维纳斯》中,小爱神丘比特和母亲维纳斯靠得更近,面部表情显得更加快乐和美好。相较之下,在《维纳斯、丘比特、狗与山鹑》中,将折断的箭矢、维纳斯手中和玻璃花瓶中的玫瑰花等元素结合相关文献进行分析,可以得出丘比特很可能因为胡乱放箭的捣蛋行为而被母亲用玫瑰花抽打责罚。
威尼斯画派中不乏提香的得意门生,丁托列托便是其中之一。丁托列托不仅继承了提香的艺术精髓,还吸收了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琪罗的艺术风格,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他的作品构图更加大胆创新,色彩运用富丽奇幻,与同时代的委罗内塞共同成为16世纪后期威尼斯画派中最为耀眼的艺术家。
在此次展览中,丁托列托的代表作《密涅瓦和阿拉克涅》尤为引人注目。这幅画作的题材源自古罗马作家奥维德的诗歌《变形记》。少女阿拉克涅擅长纺织,她为此非常自傲,甚至宣称其技艺远在掌管手工业的女神密涅瓦之上。女神得知后,化身为驼背老妇,与阿拉克涅展开一场纺织比试。落败的阿拉克涅羞愧难当,密涅瓦为了让她铭记教训,将她变成了一只蜘蛛,让她永远忙于织网。
丁托列托在《密涅瓦和阿拉克涅》中的构图另辟蹊径,采用了仰视的视角,为观众营造了一种沉浸式的观赏体验,仿佛将观众直接带入了这场技艺比拼的现场。画面的右侧是正忙于织布的阿拉克涅,而左侧则是身着盛装、托着腮悠然观看的密涅瓦。在画面的正后方,透过织布机的空隙,隐约可见三位面色凝重的仙女。密涅瓦的松弛与阿拉克涅的紧张形成了鲜明对比,似乎预示着这次比试的结果。
历史上还有许多艺术家都曾表现过这一神话主题。例如,17世纪的西班牙艺术家委拉斯贵支就创作过一幅《纺织女》,画面中纺纱女工们的身后有一幅挂毯,上面描绘的正是这个神话故事。而他的好友——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在作品《密涅瓦惩罚阿拉克涅》中定格了密涅瓦拿起纺锤击打阿拉克涅的瞬间。
提香的艺术创新不仅体现在肖像画创作上,他在风景画的创作中也颇具创新意识。与前辈画家们客观地再现自然景观不同,提香将风景视为情感表达的媒介,为画面赋予了深层次的人类情感。
这种创新手法对后来的艺术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丁托列托和委罗内塞都曾遵循自身感受进行风景画创作。而雅各布·巴萨诺及其家族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们将大自然作为神话故事和日常生活的背景,探索了风景画的多种表现形式。此次展览中的作品《农夫一家(播撒的比喻)》便是一例,它采取了类似中国画“三远法”的构图技巧:远景是如黛的远山,中景是一处农舍,近景则是农夫一家的日常生活。画面中左侧是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右侧是一条作为家庭重要成员的小狗,居于中间的则是挎着篮子忙于播种的农夫。整个画面仿佛一曲宁静与动感、辛劳与幸福交织的抒情小调。
雅各布·巴萨诺家族的创作完善并拓展了风景画的概念。此后,这种创作理念一直主导着欧洲的绘画风格,直至19世纪晚期印象派的崛起。如今,我们在观赏《农夫一家(播撒的比喻)》时,不由得会产生一种熟悉感。特别是画面中心那位迈步弯腰的农夫,其播种的瞬间,不禁让人联想起19世纪法国巴比松派画家米勒和荷兰印象派大师凡·高笔下的《播种者》。这种现象也从侧面说明——纵使时光荏苒,提香及威尼斯画派的影响力仍如同醇香佳酿一般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