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新一代信息技术的推动下,高等教育进入数字教育时代,“主体/客体”传统二元结构受到挑战,高校师生互动和关系结构正在发生转变。该文探究了数字教育时代高校师生互动的变革特征、技术逻辑与发展趋势,认为技术革新重新定义了师生互动概念,广泛改变了师生互动场景,迅速调整了师生关系结构,为师生关系网络注入了新的技术内涵。在此基础上,该文进一步分析了数字教育时代高校师生互动的价值,并就重塑师生关系、强化师生互动、提升教育质量提出了对策建议。
关键词:数字教育;师生互动;师生关系;技术策略
中图分类号:G434 文献标识码:A
* 本文系北京大学教育研究中心2024年度“北大研究”课题(课题编号:2024YB07)阶段性研究成果。
技术革新将对社会各个层面和各种行业带来影响,这一点已经获得了广泛共识。20世纪80年代,美国教育学家D.博克(D.Bok)对当时初步兴起的“计算机革命”表示了谨慎乐观,一方面认为“很难预测在最近的将来这种新技术对大学教育究竟有多大影响”,甚至担心计算机可能会因为价格太高而不能广泛运用,认为“技术的力量和在教育上起的作用,用常规教育手段也差不多都能做到”;但另一方面也意识到技术具有巨大潜力,可能将改变过分依赖课堂教学的局限性,提高学习效率,提供新的获取知识和培养技能的方式,改变教师和学生的互动模式和关系形态[1]。博克无疑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教育学家,在计算机技术刚刚兴起,还面临很多质疑的时候,就能够洞察到新技术对于教育教学的深远影响。事实上,今天的技术发展已经极大超越了博克所预计的潜力。当前,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技术为代表的技术革新正在全球范围蓬勃发展,推动高等教育进入数字教育新阶段。正如教育部长怀进鹏所言,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发展不平衡的大国而言,要实现教育高质量发展,发展数字教育就不是“选修课”,而是“必修课”[2]。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人类交际、学习和处理知识的方式正在发生范式转换,高等教育中最传统的“师—生”二元结构受到冲击,高校师生互动和关系连通正在逐步重构。现有关于师生互动的研究大多从传统视角出发,探讨师生互动的概念、内涵、模式、特征等基础性问题,较少见到关于技术革新与师生互动的讨论,特别是对于数字教育时代的师生互动缺少专门研究。鉴此,本文试图从“互动”这个社会科学研究的传统议题出发,探析数字教育时代高校师生互动的变革态势,并对新的技术条件下重塑师生关系、强化师生互动、提升教育质量等问题作出回应。
长期以来,行动者之间的互动一直是社会科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传统议题。J.H.特纳(J.H.Turner)认为,社会结构最终是由个人行为和互动所构成和保持的[3]。R.巴尼特(R.Barnett)指出,无论何种教育形态,教育情境都是一种人际互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4]。高等教育中最重要的行动主体是教师和学生,师生关系是高校场域中最基础、最活跃的关系,师生在“教”与“学”的特定情境中建构起来的互动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教学信息的分配、传递、反馈与吸纳,直接决定了最终的教学效果。特别是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和新一轮数字智能技术的迭代升级,高等教育正在发生深刻变革,高校师生互动已经从传统的关系性议题转向全新的技术性议题,师生互动的内涵、方式和形态都受到了技术变革的深刻影响。
(一)新技术重新定义师生互动概念
在传统的教育学研究中,师生互动是指教师与学生之间的人际互动,这种互动通常要求师生身处同一个时空背景。K.T.雅斯贝尔斯(K.T.Jaspers)曾经区分了教育的三种基本类型:经院式教育——限于知识的“灌输”和“传递”;师徒式教育——注重教师的权威和学生的服从;苏格拉底式教育——强调教师与学生处于同等地位,通过师生“对话”和“交流”以唤醒学生内在潜力,引领学生获得自身发展的“最高可能性”[5]。雅斯贝尔斯对于不同教育类型的划分,反映出不同类型的师生互动。R.K.默顿(R.K.Merton)在关于医学教育的研究中指出,医学生的社会化主要通过与教师以及其他人员的互动而形成[6]。无论雅思贝尔斯还是默顿,他们所讨论的教育活动中的互动,其本质特征都是作为教育主体的“师”和作为教育对象的“生”之间的人际互动,所呈现出来的仍然是教育活动中最为基础的“主体/客体”二元结构。但是在数字教育时代,“教”与“学”不仅能够在时间和空间维度分离,教师和学生之间也加入了新的互动中介,这就使得传统意义上的师生互动概念被赋予了新的技术内涵。早在2016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的《反思教育:向“全球共同利益”的理念转变》就已经重新定义了“学习”概念,指出学习是由环境所决定的现实存在,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获取何种知识以及如何使用这些知识,是个人成长和社会发展的基本问题,并强调在教室、学校、大学和其他教育机构之外建构新的学习空间,推动以课堂为中心的传统学习模式实现革新[7]。现实中,我们可以很方便地观察到,借助于网络信息技术,大学生获取知识的途径早已超出了课堂和校园的物理空间范畴,获取知识的来源也不再局限于教师、书本和课堂,而是扩展到更为广阔的网络虚拟空间。这意味着不再必须通过与教师在同一时空条件下进行互动才能完成学习,与网络上的“他者”——包括现实的他人和虚拟的数据——进行超时空互动同样可以达成学习目标。因此,传统意义上的师生互动已经转变为不受时间和空间约束、不受频率和内容限制、可以任意更换现实或虚拟对象的“一对多”乃至“多对多”互动。这种类型的“师生互动”消解了人际特征,更多呈现出技术特征。
(二)新技术广泛改变师生互动场景
B.E.考克斯(B.E.Cox)区分了脱离性互动、偶然性互动、功能性互动和人际性互动等四种师生互动类型。其中,脱离性互动是指师生之间很难方便地开展互动或是没有互动;偶然性互动是指师生在某种场合偶然相遇而出现的无意识的、浅层次的互动;功能性互动是指师生在特定教育情境中开展的正式而密切的互动;人际性互动则标志着师生关系发生了转变,出现了情感和心理层面的互动[8]。考克斯所讨论的师生互动,主要发生在校园和课堂,部分延展到了生活空间,但完全处于可触摸、可观测、可达及的现实空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都坚信,学校、家庭和社会是人类获取知识、建立规范、习得技能的主要场所。在传统高校教学中,教室是教学活动的基本场域,无论是“讲台—课桌”式的经典教室,还是近年来兴起的圆桌式、讨论式、无讲台式等授课方式,教学活动始终局限在特定的时空关系中,限制了教育的可选择性,固化了“教师授课、学生听讲”的互动模式。但在数字教育时代,技术革新改变了知识传授方式,提供了个性化的学习体验,建构了人机协同、人机互嵌的知识生产模式,机器学习实现了以自我学习、深度学习为特征的知识运用与创新,人类学习场景转移具备了技术可行性[9]。在新技术推动下,教育资源呈现泛在、进化、联通、自适应、多维交互等智能化特征,VR/AR/XR和信息可视化技术大量应用于教学,高等教育场景趋于多元化、精准化、数据化和智能化,进入线上与线下空间融合、虚拟与现实环境融合、校内与校外场所融合的新阶段[10]。现在,人类的学习场景已然发生广泛变化,教育教学时空正在经历从物理空间向跨时空多元交互转变。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多元交互的“无界教育”不仅在时间维度上赋予学习高度灵活性,而且能够提供多维学习空间,使得师生互动场景呈现出超时空性,促使互动形态和师生关系出现深刻转型。
(三)新技术迅速调整师生关系结构
有学者认为,高等教育在智能化转型过程中会经历诸多变革,但学生主体地位和教师主导角色不会发生改变[11]。从本质主义的语境出发,上述观点有其合理之处。但在现象学层面,我们可以很直接地观察到,数字教育时代的学生主体地位得到了持续强化,而教师主导角色却被相对弱化了。一方面,随着互联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的融合,高等教育的学习形式正在发生改变,借助智能终端设备开展在线自主学习成为主流,灵活选择时间、地点和内容的泛在学习已然成为现实[12]。在此情形下,智能终端设备成为新的师生交际中介和教学媒介,师生之间关于知识的交流在一定程度上“让渡”为关于价值、文化和情感的交流,这将为师生关系注入新的内涵。另一方面,数智技术建构了“人工智能+教育”的新业态,教师作为知识权威的传统角色被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关注高阶思维和创新能力培养的导师角色[13]。这将促使教师转变教学思维,根据学生实际需求拟定个性化培养方案、提供差异化教育服务。从某种意义上讲,高等教育在数字教育时代将更好地实现“因材施教”和教育资源的“按需分配”, 高校师生“主体/客体”二元结构正在被解构,师生“双主体”“双中心”的关系结构正在悄然形成。
互动是最为常见的社会现象,也是社会科学研究中最常使用的概念和分析工具。无论是从G.齐美尔(G.Simmel)的形式社会学、E.迪尔凯姆(E.Durkheim)提出的“机械团结”与“有机团结”到M.韦伯(M.Weber)的理解社会学,还是从G.H.米德(G.H.Mead)、H.布鲁默(H.Blumer)的“符号互动理论”到M.格兰诺维特(M.Granovetter)、R.博特(R.Burt)的社会网络分析,以及G.贝克尔(G.Becker)的社会互动模型或者博弈论中的互动策略,几乎所有关于互动的社会科学研究都强调个体在互动过程中会受到他人行动和所处关系网络的影响与制约,也即是所谓的关系性互动。对于新技术背景下的高校师生互动而言,一个最核心的演进趋势则是从关系性互动转向技术性互动,并由此呈现出若干新的特征。
(一)师生互动情境的技术化解读
韦伯对“社会行动”作出了经典定义,认为“社会行动”必须具备如下条件:一是行动者赋予其行动以主观意义;二是行动者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与他人的联系[14]。韦伯强调,只有“当主观态度针对的是他人的表现”时,这种行动才能被称为社会行动[15]。换言之,社会行动是在考虑到他人存在的前提下所采取的有主观意义的行动,也即是个体与他人建立关系的行动。符号互动理论进一步提出,一切互动行为都建立在“情境定义”和“角色体会”的基础之上,人们只有先完成了对于自身所处情境的理解和界定,并对社会生活中具有普适性意义的“常规姿态”(Conventional Gesture)形成理解,才能建构起人际互动的共同知识基础,实现组织化或者模式化的互动,获得明确的“自我概念”,确保相对稳定的互动结构,从而保持和延续个人身处的社会环境及制度体系[16]。沿着从韦伯到米德、布鲁默的思想路径,高校教学活动中的行动者(教师和学生)必须首先对其所处情境作出理解和界定,才能演化出具体而微的认知、态度和行动,这是形成、维系并发展师生互动的基础。在传统高校教学活动中,学生可以根据眼前所见,直观体会教师的语言、动作、态度和神情,教师也会同步观察学生的表现状态,并据此形成相互理解,逐渐发展出人际互动。但在数字教育时代,师生对于互动情境的解读,已经从个体心智和他人态度转变为技术环境和算法语言。比如,真实的面部表情被社交软件上的“表情包”所替代,教师和学生因为接受了不同的技术熏陶和算法影响,会对同一个“表情”作出完成不同的情境定义。在教师心目中意味着肯定和鼓励的“微笑表情”,在学生的认知中则可能变为调侃和嘲讽。这种差异化的情境定义,其背后映射出来的是完全不同的算法逻辑。因此,理解和认知网络社交环境中的“表情包”,已经成为大学教师的“必备技能”,是把握当代大学生交往行为和日常心态的重要切入口。类似案例还有很多,其本质上都是在新的技术条bc4002fc36b9bf5950d3acf2ed1a4cdb件下,师生双方对于同一个互动情境会产生完全迥异的技术化解读,进而导致师生互动遭遇新的挑战。
(二)“人—人”互动与“人—机”互动交织
齐美尔认为,个体和群体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个体进入群体后,会受到群体的约束,并建立起社会关系网络。另一方面,个体进入群体时,不是一张白纸,而是携带了其他社会网络关系。因此,个体不仅是网络中的简单“节点”(Node),而是带有各种群体印记和丰富个人特质的复杂“节点”(Nodes),这些节点通过互动建构起具体的社会关系,最终塑造了社会群体[17]。齐美尔关于社会互动的研究,成为社会网络分析的思想渊薮[18]。沿着齐美尔开辟的道路,格兰诺维特提出“嵌入”(Embeddedness,又称“内嵌性”)概念,强调社会网络结构对于人类行为的制约作用,认为“人们的行为只有在社会网中才会更清楚地被认识、更坚定地被支持,并且更容易被执行”。格兰诺维特尤为关注“结构性嵌入”,即“一个人嵌入的网络的整体结构对个人所施加的影响”,认为这种嵌入对于个体行动的影响“更加精微而不直接”[19]。这些关于互动的研究都指向同一个主张,即应当在他人行动和关系网络的背景下分析个体行为和人际互动。在传统教育研究中,同样认为师生互动是教师和学生、学生和学生彼此影响的过程,并且这种相互影响嵌入到师生共同组建的人际关系网络之中,也即是“人—人”互动。但在数字教育时代,传统的“人—人”互动结构中,加入了新的技术中介——机器,这就增加了新技术条件下师生互动结构的复杂性。在新一代信息技术的牵引下,传统教学方式和教育系统正在演变为社会空间、信息系统和客观物理环境耦合的复杂系统。原本只有“师—生”和“生—生”两种互动形式,现在转变为“师—生”“生—生”“师—机”“生—机”“师—机—生”“生—机—生”等多种互动形态。更为复杂的是,这些互动形态彼此交织影响,智能终端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与教师、学生同等的互动主体地位,使得师生互动形态转向了“人—人”互动与“人—机”互动相互交织,甚至出现不知道互动对象是人还是机器的特殊情况,导致师生互动的关系网络变得异常复杂。
(三)师生关系网络呈现新的技术特征
沿着从齐美尔到格兰诺维特、再到博特的思想路径,社会学家关于关系网络的分析呈现出强烈的技术偏好。齐美尔关注到人数变化对于社会互动结构和性质的影响,认为“社会的个人的纯粹数目对社会交往的形式具有重要的意义”,并特意区分了“二人组合”与“三人组合”两种情形:前者是最简单的形式结构,后者则因为“第三者”的加入,形成了“一种超越单一个人的客观的统一体”[20],每个单一行动者都成为其他两个行动者的中间体,这隐含了自然科学“三元闭包”原理(Triadic Closure)的朴素思想[21]。为此,格兰诺维特讨论了行动者之间的“强关系”和“弱关系”,博特提出“结构洞”理论(Structure Hole)[22],都强调了关系网络对于个体行动的重要性。在高校教学活动中,学生和教师同样是在某种特定关系网络下进行互动。如果将高校教师和学生视为不同“节点”,那么在高校教学活动中,这些节点就组成了一张特殊的关系网络。只有在这个网络中,学生持有的认知、态度和行动,才能被准确捕捉和确认,而教师的教学活动也才能更有效地开展。按照格兰诺维特的观点,在这个网络中“大量特定的路径会将想法、信息与影响力传达到各个节点上”[23]。当下,在以“人机融合”为特征的新教育形态下,教育主体、主体间的社会关系和结构正在经历深刻变化,教师和学生之间经由互动而形成的关系联结被新的技术路径所取代。我们可以很方便地观察到,在网络环境下,师生互动关系不再是单一的“主体—客体”关系,而是以数字化符号为中介的“我—它—你”关系,师生双方不仅拥有现实身份,还具有网络虚拟身份,而后者隐藏了真实的人际关系,实现了现实主体身份在网络环境中的重构。更进一步地分析,数字教育时代的师生关系网络具备了“虚拟场”(Virtual Space)和“现实场”(Really Space)的双重特性,实现了知识建构的交互,在技术基础上促成了新的“主体间性”[24]。
教育数字化正在推动“教”与“学”发生颠覆性变革。在数字教育时代,泛在化的学习环境能够更好满足学生自主性学习和个性化需求。如果教师的传统作用逐渐被消解,师生互动是否还有意义?如果师生互动具有存在价值,又应当如何去巩固和强化新技术条件的师生互动和关系连通?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与回应,成为数字教育时代高校教学研究的重要议题。
(一)数字教育时代师生互动的价值
从本质上看,技术革新只是丰富了师生互动的类型,在知识习得、能力培养、情感熏陶、价值建立等诸多维度提供了新的互动可能性。但是,无论技术如何发展,师生之间的联系始终是教育教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任何技术条件都无法取代或者改变的。
一方面,“教”和“学”双方对于新技术条件下的师生互动仍然具有期待。新近一项关于在线课堂师生互动满意度的实证研究指出,仅有7.9%的学生对于在线教育的师生互动表示“非常满意”,而表示“不满意”和“非常不满意”的学生分别占比6.38%和1.37%,更多学生则表示“一般”[25]。这表明,在线教育活动中的师生互动仍有提升空间,相当比例的学生对于师生互动形成了期待。对于教师而言,师生互动同样具有重要意义。近年来,笔者对国内高校医学教育情境中的师生互动进行了跟踪观察,发现即便是在高度倚重技术革新的医学教育领域,师生互动对于最终教学效果依然具有重要影响[26]。
另一方面,高质量和新形态的师生互动,能够更有效地适应和促进技术发展。J.杜威(J.Dewey)曾经指出,教育必须依靠环境的作用才能引发某些反应[27]。现在,技术革新为高等教育提供了新的教学环境,使得教师和学生从物理和心理上都更加依赖技术环境。但正如D.伊德(D.Ihde)所言,技术本身就是一种“关系性存在”,这意味着教学技术无法脱离教学者和受教者而独立发挥作用。在数字教育时代,教育的技术性变更了人与技术的关系,师生在面对“机器增智”和“技术垄断”时,会内生地形成“挣脱技术垄断”和“超越技术解释”的能动性。更进一步地分析,通过借助技术手段,数字教育时代的师生互动能够获得更为广阔的互动路径和交际载体,互动频次、效率和深度也将呈现数量级式的增长。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共同决定了教育的技术化无法实现教师的完全“离场”,教师的全局把控和实时变通仍然具有重要意义[28],师生互动依然具有存在价值。
(二)强化师生互动的若干技术路线
技术的进步既不能完全取代师生互动,也无法改变师生互动的本质特征。作为一种特殊的人际互动,师生互动涵括了发生在师生之间的任何形式的相互作用和影响。正如M.贝布尔(M.Buber)所言,教育过程中的师生关系是主体间的“我—你”(I and You)关系,其理想状态是对话、包容和共享关系,亲密(Closeness)、矛盾(Confict)、依赖(Dependency)、参与性(Involvement)、积极或者消极情感(Positive/Negtive Affect)等心理因素和相互影响始终是师生互动的本质特征[29]。从这个意义上讲,进入数字教育时代后,应当更加积极地利用技术手段,发展出新的师生互动形态。
第一,积极适应技术变革趋势,提升教师的核心技术素养。随着技术进步,人们对于师生互动的理解早已趋于多元。数字教育时代的师生互动,不再局限于某种具体的课堂教学形态或者发生于课堂内外的人际互动,而是具有虚拟现实性、人机交互性、时空割裂性等多种特征,呈现出明显的数字化、网络化和去中心化趋势。加强和改进数字教育时代的师生互动,压力首先给到了教师。教师在明确认知师生互动重要性的前提下,应当尽快建构属于自己的网络主体身份,掌握使用数字化符号开展师生对话的基本技能,学会在“虚拟场”和“现实场”之间迅速实现角色切换。在这方面,教师需要特别关注如何避免网络时空分离所造成的师生心理距离和情感疏离。关于师生互动的研究普遍关注师生之间的情感关系,认为师生互动的实质是情感互动,要求在教学活动中消解情感和心理上的距离,尤其是通过网络互动拉近师生心理情感距离,提升师生情感质量(Emotional Quality)[30],而不是坐视师生关系的异化。这就要求教师的核心技术素养不仅包括熟练使用信息技术的能力,还包括将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有效连通起来的能力,实现教学虚拟化和情感实体化的有机统一,真正将知识教学和情感联结兼顾起来。
第二,在技术赋能学习的同时,强化课程教学对于技术变革的引领效应。技术与课程教学的关系,应当是前者服务于后者,而后者将引领和促进前者。早在1895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校长N.M.巴特勒(N.M.Butler)就曾指出:“课程不应该被迫适应教育机构事先形成的制度体系,相反,课程应该完全地决定并支配教育机构的发展方向”[31]。100多年前的巴特勒还无法想象,现在的数智技术已经高度嵌入教育体系并建构出新的制度环境。特别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与教育的融合发展,提供了“智能普适”的学习环境,颠覆了传统教学中师生关系,实现了信息技术环境下自适应学习、个性化学习的形态变革[32]。面对这一情形,应当高度警惕科技变革对课程教学的“垄断”效应,避免因为过度依赖技术而导致教学能力、思考能力和创新能力的削弱,进而导致教育沦为技术的“附庸”。教育者应当听从博克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告诫,对技术革新在课程教学中的“泛滥”保持足够警惕,让课程教学重新回归师生对话、平等交流、充分沟通和教学相长的理想模式,并以此为导向来引领和决定新技术的“嵌入”形式。比如,不宜一味追求技术“跟风”,而应当在课程教学中保留适当比例的面对面沟通、现场展示、小组讨论、课后研讨和课外交流,甚至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将面对面的师生互动纳入教学考核指标体系和教师教学指导手册。上述观点并不意味着反对技术革新进入课程教学,相反,如果恰当使用技术,同样能够更好地在教学过程中强化师生互动并实现“双赢”。
第三,善于借助技术回应学生呼吁,促使学生重新回归师生互动。数智技术冲击师生互动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学生一旦陷入技术环境且日益远离生活实践,可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完全进入数字领域,成为“未竟的主体”,从而单方面退出师生互动。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A.赫希曼(A.Hirschman)关于退出、呼吁与忠诚的经典研究中获得启发。赫希曼关注到,当组织形态和环境发生改变并逐渐衰减时,人们通常会采取两种行动:退出(Exit)和呼吁(Voice)。“退出”意味着脱离原有组织或环境,而“呼吁”则包含任何意图改变现状而不退出的措施。赫希曼认为,退出和呼吁只是可能采取的某种行动,而具体如何行动,则取决于如何感知和评估组织绩效,这既是理性计算的结果,又受到外部环境、他人行动和组织回应的共同影响[33]。结合本文所关注的师生互动议题,可以对赫希曼的研究作如下拓展理解:学生在面对某种境况时——这种境况可以是一门具体的课程,也可以是某位老师或者某种教学安排和制度规范——如果对这种境况以及可能产生的效果感到不满,学生可能会采取两种行动:退出或者呼吁。退出意味着放弃联系,比如学生不再与教师进行互动;呼吁则是在不退出的前提下,表达自己的诉求或者提出改善的意见,比如学生可能会尝试着对于新技术条件下的师生互动提出改进建议。那么,如何借助技术手段,更加积极有效地回应学生的呼吁,将成为数字教育时代改善师生互动的关键。首先,可以借助新的技术手段,广泛获取并分析学生评价。传统教学传统评价手段主要依靠学习成绩、学生评分等数据[34],现在则可以借助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手段,在回归课堂教学复杂过程的前提下,开发出更加贴近现实的学生评价分析技术,实现学生个体评价和机器智能评价的结合。其次,可以依托新的技术手段,对学生呼吁予以实时和有效反馈。笔者在教学中发现,学生对于课堂授课、课外教学、师生互动、教学环境、教学内容、课程设置等问题,随时会产生新的想法和需求。这些呼吁有的通过“树洞”等载体在虚拟网络空间发布,有的通过“吐槽”等方式在私人网络空间扩散。因此,教师和教育管理者若能在遵循技术伦理和隐私规则的前提下,获取学生呼吁并及时作出调整,将有效改善教学效果。在这方面,教师需要尽快进入网络空间,实现与学生的技术同质化,在技术层面与学生形成“共同知识”(Common Sense),为师生对话和交流互动提供现实可能性。现有关于互联网交往数据的研究显示,在不同行动者之间,具有同质性特征的行动者更有可能开展互动并建构关系连通[35]。因此,教师借助新的技术手段,在网络空间以数字符号为中介开展人际交往,将显著增强自身的技术性特质,更容易获得学生的“技术认可”,从而发展出新的基于技术形态的师生互动,也为现实教学情境中的师生互动奠定良好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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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腾子: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高等教育、人文教育。
The Interaction and Relationship Reshaping Between University Teachers and Students in the Era of Digital Education
Li Tengzi
School of Health Humanitie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191
Abstract: Driven by the new generation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higher education has entered the era of digital education, and the traditional binary structure of “subject/object” is being challenged. The interaction and relationship structure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in universities are undergoing transformation.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transformation characteristics, technological logic, and development trends of teacher-student interaction in universities in the era of digital education. It is believed that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has redefined teacher-student interaction, widely changed interaction scenarios, rapidly adjusted the structure of teacher-student relationships, and injected new technological connotations into the teacher-student relationship network. On this basis, the article further analyzes the value of teacherstudent interaction in universities in the era of digital education, and proposes countermeasures and suggestions for reshaping teacher-student relationships, strengthening teacher-student interaction, and improving educational quality.
Keywords: digital education; teacher-student interaction; teacher-student relationship; technical strategy
收稿日期:2024年4月21日
责任编辑:赵云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