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时弊一针见血 言古事纵横评说

2024-09-29 00:00陈艳芳
中学语文·大语文论坛 2024年8期

摘 要 《六国论》“弊在赂秦”的观点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见前人之未所见,说前人之曾说,苏洵在论述这个观点的过程中,表现出说理的现实针对性,让文章情理兼备;表现出逻辑的严密性,让人无可辩驳,表现出思维的缜密性,让人心悦诚服。

关键词 《六国论》 论证 逻辑性 缜密性 现实性

《六国论》原名《六国》,出自苏洵的《权书》。《权书》是苏洵的一部兵书,讨论了历史上著名战争的战略得失,所以从文体上看属于史论。该书使苏洵获得了巨大的声名,48岁的苏洵携二子游历京师汴京,以《权书》拜谒欧阳修,得到了欧阳修的称赞,一时洛阳纸贵,士大夫间竞相传阅。《权书》一共十篇,《六国论》是其中的第八篇,在这一组史论文章中,这篇论述六国盛衰兴亡的文章卓尔不群,成为苏洵的代表作,成为古代文学中史论的经典之作。其传诵千年,历经沧桑,能够沉淀为经典,自然有其内在的原因,本文就《六国论》在说理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三个特性作简单的分析。

一、说理的现实针对性

我们常说的史论类文章借古讽今,其实就是指作品的现实针对性。采用借古讽今手法的作品,“借古”只为“讽今”而服务,即写文章的目的是“讽今”,“借古”只是一个手段,是出于表达策略上的考虑。因此,从作者构思的角度看,“讽今”一定在前,“借古”一定在后。“讽今”表现出的是作者关心国事的责任感,是作者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怀,是作者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讽今”的实质是作者对当下社会的把握,对当下社会的认识。比如作者认识到当下的社会中出现了某个值得统治者警惕的现象时,就以此为出发点,从历史中去搜寻与之相似或者相关的史实,进而以搜寻到的史实为对象进行分析,得出一个能够针对当下值得统治者警惕的社会现象的观点,从而达到“讽今”的目的。由此可见,史论类文章对史实的分析只是作者所要表达的表层内容,作者所要表达的深层内容是其对现实社会的观察与思考,故而,阅读这一类文章,应该先深入了解作者生活的社会时代背景。

苏洵生活的北宋王朝,与周边的少数民族建立的辽、西夏、吐蕃、大理等政权相互长期对峙,对峙中北宋长期采取忍辱退让的政策。例如,发生于1005年宋真宗时代的澶渊之盟,其和议是以北宋向辽国每年缴纳十万银两、二十万匹绢为代价,并且宋真宗尊辽萧太后为叔母才达成的。宋仁宗“继承父志”,又以每年向辽国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获得了暂时的安宁。北宋对于西夏同样如此,只是换了一个相对好听的说法——“赐”,1006年北宋答应每年“赐”西夏“银万两,绢万匹,钱二万贯”,1044年,又答应每年“赐”西夏“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二万斤”。苏洵生于1009年,卒于1066年,他真切地经历了朝廷以“赂”的手段求得暂时安宁,甚至是求得暂时安宁而不得的过程。基于此,他从六国的覆亡中自然也就看到了“弊在赂秦”的原因。可见,他的《六国论》是针对当时朝廷以“赂”换取暂时和平的弊病而写,他希望统治者能够醒悟,以史为鉴,不要重蹈六国之覆辙。文章末尾一句“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说得是何等痛心,明确提出了“为国者”,这是苏洵对统治者的直接进言,可见《六国论》的现实针对性指向的是统治者对待少数民族政权的策略,他希望统治者不要采用通过向契丹、西夏纳银输绢换取暂时安宁这种妥协苟安的外交政策。

《六国论》的现实针对性,还指向统治者对人才的任用问题。“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这是说赵国能够两次战胜秦国完全在于李牧一人之力,赵国也因为诛杀李牧而为秦所灭,这就足以见出优秀的人才是国家存亡的关键性因素。所以苏洵感慨,如果“良将犹在”,六国与秦谁亡便成了两说之事。六国“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是苏洵的一个假设,通过这个假设就能看出他的愿望,他希望朝廷能够封赏“谋臣”,礼遇“奇才”,重视人才。

《六国论》的现实针对性,既有指向统治者的一面,也有指向苏洵个人的一面。苏洵对自己的才能很有自信,他在《上韩枢密书》中做过这样的自我评价:“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意,施之于今,无所不可。”他虽是一介书生,却十分自信自己的军事才能,以贾谊自比;他自认为自己在《权书》中提出的观点,具有极大的实用价值。可见,他认为自己身怀王佐之才。然而,三次科举落地,晚年经韩琦举荐才担任了秘书省校书郎之类的小官,年近半百仍不得重用,不久便与世长辞。苏洵的自我期许与人生经历之间构成了巨大的落差,这自然就让《六国论》提到人才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时,充满了苏洵对自己的身世之感与忧愤之情。

二、说理的逻辑性

逻辑性强是说理文章取胜的不二法门,一个新颖的观点尤其需要紧密的逻辑论证,才能更具有说服力。历史上有很多探讨秦国一统天下原因的名篇,例如,杜牧的《阿房宫赋》认为,六国与秦朝的灭亡都在于不能“爱人”,所以他说“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六国论》提出的“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观点十分新颖,见解独到,足以让人振聋发聩。古来多少人感慨六国被秦人一统,却无一人看到六国是因为“赂秦”而亡。苏洵能让如此新颖的观点站住脚,一方面源于其深邃的思想,另一方面源自文章极强的逻辑性,让反对者无可辩驳。

苏洵创作《六国论》最根本的目的在于告诫当时的统治者要以史为鉴,从六国失败的史实中获取经验教训,所以苏洵其实最想表达的观点是“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然而《六国论》的中心论点是“六国破灭,弊在赂秦”。整篇文章围绕“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这个中心论述,那么文章的中心与作者最想要表达的观点之间是什么关系呢?通观全篇,作者充分论证中心观点,其目的只是为表达“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这个观点作铺垫,分析文章的整体逻辑关系就可以见出这一点。六国为何“赂秦”?因为惧怕秦国,惧怕恰恰是六国的“为积威之所劫”。六国是因为“为积威之所劫”而“赂秦”,又正是因为“赂秦”而为秦国所灭,可见六国的“为积威之所劫”才是其亡国的深层原因。所以,全文论证“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这个中心,中心观点站住脚了,表达“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这个观点也就水到渠成,这就充分表现出文章在整体说理上具有极其严密的逻辑性。

在论证中心论点的过程中,苏洵兵分两路,一路论述六国中的三个国家“以地事秦”的做法就是自取灭亡,另一路具体论述其他三国虽不“赂秦”,但是“不赂者以赂者丧”,这是文章在结构上表现出来的严密的逻辑性。论证“弊在赂秦”就是自取灭亡,苏洵从赂秦的事物——“地”入手,并不谈及其余,诸如珍器重宝之类的财富,这就抓住了根本。在中国古代农业社会,人口紧密地依附于土地之上,所以国家之间争夺利益的焦点就是土地,而一个国家灭亡的标志就是国土的全部丧失。不可否认的是,时至今日,国土都依然是一个国家及其政权的核心利益。苏洵从六国赂秦的事物——“地”入手,深刻地揭示了六国赂秦的本质——以国家核心利益换取暂时的安宁。然而,任何一个国家的国土都“有限”,不论国之疆域大小,这是不争的事实。秦国欲望“无厌”,这就决定了六国“以地事秦”的最终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六国论》严密的逻辑性让文章的论证极具说服力。

论证“不赂者以赂者丧”的观点时,苏洵只抓住了一点——齐、赵、燕不赂而后亡,这就已经将“不赂可以保家国”的可行性揭示了出来。在“赂”与“不赂”之间进行选择的本质是一个国家的统治阶层对待战争的态度,畏惧战争而选择“赂”,反之则选择“不赂”,正是对待战争的不同态度决定了六国在应对秦国时选择了不同的策略。因此,苏洵更进一步大谈“战”的好处:与“赂”相反的做法是勇敢地迎接战争,“为积威之所劫”而选择了通过“赂秦”换取一夕安宁,因为害怕战争,却失去了更多的土地,更早地灭亡;不畏惧战争,勇敢选择战争,与秦国勇敢对抗的齐国、赵国、燕国后亡。这就进一步地揭示出“赂秦”的根源在于“为积威之所劫”,同时通过“不赂”的可行性从反面讲了“弊在赂秦”的危害。这是文章在论证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严密的逻辑性。

三、说理的缜密性

《六国论》在说理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作者思维的缜密性。苏洵在文章中开门见山地提出中心论点,但他认识到六国“弊在赂秦”的论断有些绝对,存在一定的缺陷,因为从史实上看,六国之中有“赂秦”者,也有不“赂秦”者,六国并非全部“赂秦”,但六国却先后而亡。苏洵统而言之的“六国破灭……弊在赂秦”与事实不太相符,那么他的观点自然也就无法立足。基于此,苏洵迅速地进行了论点的自我完善,他以虚设论敌,采用自己质疑自己的方法对论点进行修正、补充——“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通过对虚设论敌辩驳的回答——“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让“弊在赂秦”的论点变得无懈可击。的确,从表面上看,六国未必全部“赂秦”,但是“赂者”让“不赂者”失去了强援,不能保全,也就是说,“赂者”不单是提前葬送了自己,最后又让“不赂者”失败,因此“赂者”赂秦是六国失败的根源。苏洵理清了“赂者”与“不赂者”两者的关系——“不赂者以赂者丧”,从而让“弊在赂秦”的观点不但不再绝对,反倒成了透过现象看本质、拨开迷雾见真相的经典论断。这是作者在确立中心论点时表现出来的思维的缜密性。

在其后的论证中,苏洵依据“赂”与“不赂”将六国分为两类,进行单独讨论。战国时期,六国中割地赂秦的是魏、韩、楚三国,未曾赂秦的是齐、赵、燕三国。苏洵在讨论“赂者”时,并没有列出具体的国家,这源于三国“以地赂秦”的高度相似;他也并不列举具体的事实,只是高度概括,反复讲“战”和“赂”与“失城”的关系。而他在讨论“不赂者”时,将三个国家一一细说,区分对待,分析了他们失败的具体原因,并且列举史实,强调了“战”的意义,这就紧扣了文章开篇的“非兵不利,战不善”,整篇文章如同一张大网,紧密地编织在一起,这是文章构思上表现出来的作者思维的缜密性。

语言反映的是人的思维,思维的缜密常常反映在语言上。《六国论》中,苏洵假设了六国都不“赂秦”的情况,其结果就是“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苏洵并没有绝对地讲,六国不赂秦则六国必存或者六国必胜,而是说胜败不能够轻易地判断。其后文章再次做了假设,若六国爱惜礼遇谋臣、奇才,团结一致“并力西向”,其结果是“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苏洵同样不讲六国必胜,只是说秦国危险,并且还不说秦国危险的具体程度,只是以形象化的语言描述了秦国的境遇——“食之不得下咽”。这一形象化的表达暗示出的秦国的危险程度是可轻可重的,即使如此,苏洵在前面还加了一个“恐”字,有意弱化了自己推断的必然性。苏洵在这两处假设之后的推断,用语小心谨慎,足以见出作者在说理时思维的缜密性。

曾巩曾评价苏洵说“其文言当世之要”,《六国论》正是他“言当世之要”的经典之作,反映出苏洵对社会的深切关注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情怀。他眼光犀利,认识深刻;他言古事、论古事,纵横恣肆,论断精辟;他借古讽今,针砭时弊,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