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进了!我要哭了!天哪!足球万岁……马拉多纳,足以写进历史的带球,史无前例的脚法,他到底是哪个星球的生物?”1986年世界杯,伴随著名解说员乌戈·莫拉莱斯声嘶力竭的呐喊,迭戈·马拉多纳连过5人,攻破英格兰球门,打入世界杯历史上无可争议的最经典进球。4分钟之前,他刚上演世界杯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上帝之手”。就在6天之前,阿根廷淘汰老对手乌拉圭。绿茵场上,宿敌与宿命,阿根廷人仿佛重温百年足球梦。
成也英国,恨也英国。阿根廷的历史与足球,走过相似轨迹。英国良种牛,让潘帕斯从人烟稀少的草原变成世界驰名的牧场,英国人投资的铁路,令阿根廷从边远小邦跃升为发达国家。阿根廷人眼里,英国人精明又贪婪,把手伸向所有跟金钱有关的角落,也搞出数不清的新玩意。19世纪末,当阿根廷海关官员第一次检查装在麻袋里的未充气皮质足球,他大惑不解,分不出这是新式帽子还是酒袋,随手登记为“英国疯子的玩意”。那时,潘帕斯已经上演第一场足球比赛,一群远渡重洋讨生活的英国青年组成红白两队,可焦点不是足球本身。他们一度中断比赛,围在一起辩论,在淑女面前穿短裤跑来跑去,是否合乎礼仪。
英国人的新玩意很快风靡整个阿根廷,那里从不缺少足球土壤。铁路边、码头上、草原牧场的空地里,随处可见热情奔放的年轻人,没有皮质足球,扎紧碎布头和旧报纸也能临时充数。时代推波助澜,成片工厂拔地而起,更密集的居住环境,让人们更容易聚在一起,俱乐部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然而,一个尖锐问题随即浮现:阿根廷为什么要玩英国殖民者的游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许多民族皆是如此,既自卑又自大。好在,机智的媒体人迅速给出答案:阿根廷,有自己的足球。
一个时髦观点在大街小巷传播开来:英国人踢操场足球,阿根廷人踢空地足球。操场足球不难理解,指英国贵族学校的足球训练,强调纪律与团队。空地则是一种阿根廷景观,在潘帕斯的城镇里,往往有几片高低不平的空地,不适宜建造工厂也不足以放牧,孩子们在这里踢球,靠的是技术与头脑、激情与诡诈。还有报纸总结出阿根廷独具一格的足球关键词:潘帕斯、烤肉与马黛茶。时至今日,如果你熟悉足球,一定知道它们与阿根廷的羁绊。
大萧条前后,英国资本陆续撤离,对足球日益癫狂的阿根廷人赶忙又找了一个假想敌:乌拉圭。这个邻国虽然不大,却是初代足坛霸主,率先夺得奥运会金牌。自卑又自大的阿根廷人分外眼红,急欲在1930年首届世界杯一决高下。双方会师决赛,乌拉圭坐拥主场之利,1万阿根廷人乘船跨国助威,只是没法挤进球场。4比2,世界杯金靴斯塔比莱没能拯救阿根廷,失败冲昏了头脑,愤怒的球迷冲向乌拉圭大使馆,将一场足球比赛酿成国际暴乱。报纸写道:“仿佛国家未来、社区福祉,全都靠场上这些试图把足球踢进球门的男人……”一位旁观的意大利记者则评价道:“乌拉圭是蚂蚁,阿根廷是鸣蝉。”在伊索寓言里,蚂蚁忙碌储备过冬粮食,鸣蝉却逍遥自在地跳舞。阿根廷足球也是如此,热衷于个人炫技,执迷于狂热的爱国热情。这句一针见血的评价似乎化为魔咒,接下来半个世纪,阿根廷足球继续华丽优雅,继续难登巅峰。
1978年,阿根廷终于在本土举办的世界杯上扬眉吐气。这原本是一届属于潘帕斯的大赛,6个主办球场之中,有5个位于潘帕斯地区。但世人并未记住草原与都市的旖旎风光,只记得场内场外充斥着争议与丑闻。
归根结底,还是足球与国家、政治走得太近。尤其致命的是,阿根廷当年处于军政府统治之下。1976年,阿根廷突发政变,魏地拉将军上台,声称军人接管政权是出于家国大义,只为终结腐败和颠覆活动。国际舆论质疑动荡的阿根廷是否有能力继续扮演世界杯的东道主,军政府拿出十足诚意,动用国家年度预算的10%修缮球场,还筑起水泥高墙隔离贫民窟,靠着大兴土木和面子工程勉强说服国际足联。
当年魏地拉将军残酷镇压进步青年与异见领袖,上万人平白无故失踪,遭到军政府暗杀,或是关押在秘密监狱。直至世界杯开幕当日,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们,依然聚集在广场,向各国记者哭诉自家遭遇。绰号“飞人”的荷兰名将克鲁伊夫拒绝参赛,从日后采访来看,与抗议阿根廷政治丑闻脱不了干系。
另外不得不提世界杯最著名的假球疑案。彼时世界杯采取两轮循环赛制,在与秘鲁的焦点战之前,阿根廷已命悬一线。如果不能净胜4球以上,东道主就将无缘决赛。6比0,酣畅淋漓的胜利带来如潮的质疑和指责。事后诸葛亮而言,确实存在太多巧合:赛前魏地拉将军与亨利·基辛格反常地造访秘鲁更衣室,这在足球比赛里太过蹊跷。此前5场比赛只丢6球的门将基罗加大失水准,更不幸的是,他出生并出道于阿根廷,因而成为众矢之的。有传言称,阿根廷许诺无偿提供秘鲁急需的军火与粮食,以换取决赛门票。一些调查宣称,两国早就暗中勾结,用默契球交换政治犯。
漩涡中的阿根廷球员备受煎熬,尽管主教练梅诺蒂一再强调,他们只是踢球,不是保疆护国、捍卫国旗。他竭力在媒体面前表明态度:阿根廷足球不忠于某个政权,只忠于自己的风格。决赛前夕,球员收到指示,要望向观众席,向到场的大人物致敬。梅诺蒂不敢抗命,又不愿执行,委曲求全地说道:“我们望向看台吧,那里也许坐着我们的父亲,那里有工人、肉贩、烘焙师和计程车司机……”在夹缝里追求自我的阿根廷队,配得上世界冠军,但无冕之王荷兰队输掉决赛的悲情和场内场外一幕幕非议,冲淡了伟大胜利的传奇色彩。
即便如此,夺冠还是让阿根廷陷入狂欢的海洋。鲜有人知的是,在一座潘帕斯市镇的街道上,一辆黑色小轿车穿过沸腾的人群,车上坐着几位军官和一位女囚。兴奋过头的军官打开车窗,一语双关地说道:“你看,我们赢了!”类似的黑色幽默,让冠军更像反派或傀儡。阿根廷还需要一场救赎,幸运的是,他们等到了迭戈·马拉多纳。
在阿根廷人勇夺世界杯的整整50年前,一位知名足球评论家提出,阿根廷的足球形象既不是绅士也不是斗士,而是“顽童”:脸蛋脏兮兮,满头梳子无法驯服的乱发。眼睛像是会说话,眼神聪慧、狡猾、左顾右盼,瞩目之时眼内波光流动,似乎预示着即将发出恶作剧般的大笑,然而唇间却不露笑意,嘴里细碎的牙齿可能已被隔夜面包磨损。他的裤子上粗糙的补丁叠补丁,背心则是阿根廷的蓝白间条,领口很低,因为穿得太久,出现无数鼠咬般的小洞。一条绑在腰间的布料像肩带一样穿过胸膛,用作裤子背带。膝盖上布满结痂的伤口,没有感染全靠老天眷顾。赤着脚,如果有鞋的话,那么脚趾上的破洞证明他穿这双鞋射过太多次门……
这段惟妙惟肖的描述深入人心,阿根廷人一直在寻找完美契合自己足球气质的明星,直至迭戈·马拉多纳横空出世。他简直与“顽童”的模板分毫不差:土著瓜拉尼人与意大利移民的混血后裔,出生于潘帕斯小镇,生长在草原边缘的破败工业区,蜗居在一间用零散砖块和金属板临时搭建、没有自来水也不通电的小棚屋,用脚颠着橙子、揉皱的旧报纸或一捆破布是儿童时代唯一的娱乐。坑坑洼洼的空地上,跟一群小伙伴对着铁丝网挥洒汗水,贫民窟教会他义气、坚韧和狡黠。如果不是足球,迭戈或许只是一个混迹街头的无业游民,但上帝太过眷顾他,无与伦比的天分令这个小镇青年名满全国。然而,1978年主教练梅诺蒂坚持将不满18岁的迭戈排斥在世界杯阵容之外,惹得他与球迷号啕大哭。
转眼到了1982年,迭戈·马拉多纳以创纪录高价转会西甲豪门巴塞罗那,成为世界上第二著名的阿根廷人。第一?就当年热度而言,必定是打响马岛战争的阿根廷总统加尔铁里。1982年西班牙世界杯,阿根廷携上届冠军之威和足球天才马拉多纳而来,却意外铩羽而归。马拉多纳回忆,抵达西班牙后,自己和队友才通过当地报纸洞悉马岛战争的真相:阿根廷损失惨重,并非军政府宣传的大获全胜。爱国热情一落千丈的马拉多纳,在球场上情绪失控,以凶狠犯规染红离场,为世界杯首秀画上遗憾的句号。
也正是马岛战争的复仇情绪,让1986年世界杯的英阿之战被奉为永恒经典。那时,马拉多纳内外交困。国家层面,军政府倒台,经济崩溃,阿根廷进入“失去的10年”,几乎跌至黑暗谷底。更衣室里,吸毒丑闻让他百口莫辩,与冠军队长帕萨雷拉反目成仇引来舆论口诛笔伐。无论是阿根廷还是马拉多纳,都太需要一场复仇来扭转困境。上帝之手,连过5人,马拉多纳一战封神,完美诠释了“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甚至连后面的夺冠都更像是这场大战的尾声。马拉多纳的回忆都在反复横跳,谈及这场比赛,他时而会说,足球无关政治,阿根廷人没有扛着枪,也没有弹药,有时又会慷慨激昂地演说:“我们赢下的不仅仅是一场足球赛,我们打败了一个国家……”
无论如何,1986年的盛夏,属于潘帕斯的足球天才。然而,就在那一年,马拉多纳冉冉上升,阿根廷缓缓下落,步入“失败国家”之列,也许正应了绿茵场上的一句名言:“贫穷无好事,足球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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