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新千年之初,全球性危机的爆发凸显了准单极秩序的不足和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引发国际关系学者对国际秩序转型及其未来的广泛讨论。新冠疫情和乌克兰危机加速了国际秩序转型的进程,促使不同国际关系学派的代表人物提出关于国际秩序未来的各种设想。然而,由于权力中心整合的差异,以及规则共识的缺乏,这些设想短期内恐难以实现。如果没有普遍且具体的威胁出现或人类政治文化发生根本性变革,既有秩序的规则和结构将继续以被弱化的方式存在,转型期将延长,不稳定性将加剧。因此,以和平方式管理转型期至关重要,这要求国家在扩展区域联盟的同时,尊重各行为体的文化和文明差异。只有在大国之间进行对话并就管理国际体系的规则达成一致,新的国际秩序才能得以形成。在此之前,国际社会必须专注于维持稳定和管理转型期风险,以确保向未来国际秩序和平过渡。
【关键词】国际秩序转型期新秩序世界大国
【作者简介】迈赫迪·塞纳伊,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前驻俄罗斯大使、伊朗欧亚研究所所长、德黑兰大学世界学院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D81【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568-(2024)05-0072-18
【DOI编号】10.13851/j.cnki.gjzw.202405004
苏联解体后,美国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开始在全球推广所谓的“自由民主制度”,并在单极时代下提出“历史终结论”的理论框架以及世界秩序的新形态。冷战结束后,以经济融合为起点的全球化进程在世界绝大部分地区扩大了美西方的商业、金融和文化网络,并推动了单极秩序长达十年的扩展。
21世纪初,单极世界秩序出现了转变的迹象。美国在“9·11”事件后对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军事入侵造成的悲剧,民主输出背景下“颜色革命”的失败,以及国际金融危机等,凸显了单边主义国际秩序给各国带来的风险。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中国在全球经济、贸易、金融和货币领域实力的增长,地区大国在当前发展中作用的上升,中国与俄罗斯在各地区政治影响力的日益扩大,世界各地发生的环境危机,以及西方阵营出现疲软的迹象,使许多人开始怀疑美国和西方继续维持单极世界秩序的能力。一些学者在“修昔底德陷阱”理论框架下预测两个世界大国(守成大国美国与崛起大国中国)之间竞争的结果,并提出指导方针以防止国际社会出现权力平衡紊乱所导致的灾难性后果。
在过去二十年里,关于国际秩序正处于过渡RQKD3bFKyMc9Le680tAH98xm/wgexYCikGoEL3Gqh94=期且尚未达到稳定状态的观点,在官方和学术界中得到了广泛认可。支持者认为,不久的未来将发生重大变化,这将引领一个时代,并将把世界带向一个更稳定的秩序。过去四年里发生的新冠疫情、乌克兰危机以及巴以冲突被视为加速国际秩序转型的重要事件。新冠疫情导致隔离政策在全球范围内推行,各国采取了更为严格的边境控制措施,全球供应链和贸易中断。由于国际制度无力终止这场全球性危机,各国不得不依靠自身力量来抑制疫情的负面影响。乌克兰危机的爆发重新激起了欧洲对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及其军事力量根深蒂固的恐惧,加上美国试图利用乌克兰问题削弱俄罗斯的机会主义行为,这共同推动了西方阵营的团结与统一。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发动袭击,以色列随即开展军事行动并对加沙地带进行狂轰滥炸。全球公众舆论广泛声援巴勒斯坦人民,而美国及主要欧洲大国(德国、英国和法国)则支持以色列。这一事件比以往更加凸显了非国家行为体的重要性以及中东在未来秩序形成中的作用,包括美国总统拜登在内的许多政治人物都将其视为决定未来秩序的重要事件。
上述一系列事件和趋势引发了一个问题:在后转型期世界将建立何种秩序?这也是全球政策研究者的主要关切。本文将探讨新秩序的可能前景,分析转型期的主要特征,并提出笔者对未来秩序的看法。
一、关于国际秩序前景的各种设想
不管关于国际秩序前景的各种务实分析和愿望阐述的界限如何划定,每一种观点都是基于提出者自身的国际关系理论方法路径,以及他们对当前国际政治现状的把握。本文在阐述作者对未来秩序的观点之前,首先介绍一些学者关于国际秩序演变的各种设想。
第一种设想是单极秩序的回归。该设想预测美国将重新确立其作为世界超级大国的地位,而能与美国争夺国际秩序塑造权的新兴大国的力量在未来几年将会减弱。根据这一理论,一方面,美国在国际秩序的关键领域并未出现衰落和权力下降的迹象和趋势;另一方面,也没有充足证据表明诸如中国和俄罗斯等竞争性大国能对一些地区产生垄断性影响,并在国际秩序的关键领域对美国构成挑战。该理论的主张者列举了多种证据以支持这一观点,他们认为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交流网络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信息和文化网络,美元仍然在世界货币和金融体系中保持独一无二的地位,美国企业的创新能力以及依靠知识产权获利的能力仍然无法被超越,中国作为美国“最大的竞争对手”在扩展其地缘政治和经济影响力上仍具有局限性,美国仍然在后疫情时代实现了经济增长,等等。即使是对美国政策持批评态度的诺姆·乔姆斯基(NoamChomsky)也认为,中国经济在2035年超过美国经济的预测仅是基于国民生产总值等相关数据做出的,而美国不仅能够通过地缘政治手段有效影响世界各国,还能够通过在其领土上注册和活跃的跨国公司控制超过全球50%的财富。
第二种设想是多极秩序。肯尼思·华尔兹(KennethN.Waltz)是提出多极秩序前景的最著名思想家之一。在单极秩序仍处于鼎盛时期的2000年,华尔兹就基于结构现实主义理论,认为单极时期不会持久,因为超级大国往往会追求超越其边界和力量的目标,其优势将引发其他国家持续的焦虑,促使它们不断致力于削弱超级大国的力量,单极时期的终结将开启多极秩序的新篇章。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ZbigniewBrzezinski)也支持这一设想,他认为世界正迅速向多极秩序转变,美国将别无选择,只能适应新的局势以维护其利益。约翰·伊肯伯里(G.JohnIkenberry)也是讨论世界多极秩序起源的知名思想家之一,他认为西方霸权的衰落和非西方行为体的崛起是一种趋势,这种趋势将导致国际舞台上自由主义秩序的终结。
这一设想的支持者认为,国际秩序转型是多极秩序出现的前奏。中国在世界经济中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印度、巴西、南非和印尼等新兴大国的崛起,反映了美国的疲软。此外,俄罗斯和地区大国(如伊朗、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在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中东地区的作用增强,中国和俄罗斯在非洲大陆影响力的扩展,都被认为是多极世界的例证。近年来,中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得到增强,沙特和伊朗两个战略竞争对手在中国的支持和调解下实现和解,而卡塔尔、阿联酋和沙特在大国竞争背景下都开展平衡外交,体现了各国对多极秩序的支持。俄罗斯也在其最近的外交政策和国家安全战略文件中都明确提出了对多极国际体系的追求。
未来哪些大国将推动构建多极秩序是这一理论支持者关注的核心议题之一。有观点认为,美国、中国、欧盟和俄罗斯将是未来国际秩序中的主导力量。中等国家在多极世界中讨价还价和塑造影响力的能力仍然是一个有待探讨的问题。一些研究者正在研究如印度、南非、印尼、巴西这样的中等强国,以及伊朗、土耳其、沙特这样的区域强国加入大国行列的可能性。
第三种设想是两极秩序。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中国在经济及相关领域实力的增强,中国经济实力对政治、军事、技术和文化领域的外溢效应,非西方国家与西方及其盟友之间关系的削弱,以及非西方国家与中国双边关系的增强,都将导致两极世界的出现。美国对伊朗和俄罗斯等非西方行为体施加的严厉制裁将会推动这些国家加强与中国的经济联系,而这些国家之间联系的强化被认为是对西方全球性权力的威胁。美国和中国主导下的两极秩序将会得到各自地区伙伴的支持。
美国欧亚集团的学者根据军事、经济和核武器领域的数据分析,认为当今世界处于“中美两极时代”。挪威安全研究所的乔·英奇·贝克沃尔德(JoIngeBekkevold)认为,中国和美国是仅有的举足轻重的大国。尽管多极世界的想法非常流行,但其可能会对其他国家的决策者在评估形势和决策时产生误导。
第四种设想是无极世界。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M.Walt)认为自由主义秩序从未像西方所认为的那样。在世界舞台上,美国的力量虽然在衰减,但与其他大国相比,其仍然具有巨大优势。尽管大国之间的竞争将持续存在,但这种竞争并不足T74gB8W+kEkIVcv8JsIvKw==以使其他国家为了支持大国而选边站队,从而形成多极世界。自进入21世纪以来,理查德·哈斯(RichardN.Haass)一直使用“非极世界”这一术语来描述单极秩序结束后的国际秩序。以网络概念分析国际关系而闻名的安妮-玛丽·斯劳特(Anne-MarieSlaughter)认为在当今世界,国际关系中的权力是基于联盟网络和相互交织的关系网络而形成的。与过去相比,政府的中心角色有所减弱。与此同时,非政府行为体也找到了在现有网络中发挥作用的机会。
在这一设想中,美国作为超级大国和国际秩序担保者的衰落将削弱现行国际秩序,从而导致国际关系中混乱和无序的增加,世界各国将寻求在国际结构框架之外建立新的关系以保护自身的利益,实现和平与安全。在这种情况下,秩序不是由超级大国供给、国际组织管理的集中模式,而是同一地区的国家与大国之间多边和双边协商的结果。这种秩序模式类似于19世纪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当时欧洲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对其他国家具有决定性优势,欧洲国家通过基于国家安全和利益的关系建立了大陆均势。一些人认为,这种模式将在当代重演,其证据之一是国际组织在全球治理中的作用下降,而世界各国在当前秩序结构之外的双边和多边合作持续增加。
二、对各种设想的审视与反思
本文虽然承认上述众多支持未来国际秩序设想的事实,但仍认为既有秩序尚未松动到足以让位于新的变量与参与者的程度,因此转型期将会持续较长时间。在这一部分,本文将重新审视可能的情景及其可行性。
在当前的背景下,美国领导下的单极秩序出现的可能性不大。首要原因是美国在政治、军事和经济领域的相对优势已经开始下降。美国已经认识到单边主义难以有效遏制对手的现实,因此开始诉诸区域联盟,并尝试建立新的机制以遏制潜在的威胁,这与单极时代的做法大相径庭。除了美国相对实力的下降和区域及世界新兴大国的崛起之外,还必须关注美国内部的问题和不稳定因素。近年来,美国社会高度分裂并陷入政治极化,引发社会动乱和政治动荡。美国民众高度关注政治议题,并形成了两个极化的对立面,反映了社会各界不同甚至对立的价值观和理想。美国社会的分裂不仅会对其内部造成冲击,还将削弱美国领导世界的能力。
美国国际声望和价值观影响力的下降,是世界难以回归单极秩序的另一原因。除了经济霸权的丧失或所谓“美国梦”的终结外,美国的信誉近年亦受到严重质疑。美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中以打击恐怖主义、推广西方价值观和人权的名义虐待战俘,在包括叙利亚在内的多场冲突中对平民使用集束炸弹,这些行为严重损害了美国的信誉。在特朗普总统任期内,美国表现为一个难以预测的无序力量,为追求自身利益不惜损害由自身创建并得到盟友支持的国际组织和机构的信誉。美国在价值观上的双重标准进一步降低了其自身及西方价值观在国际舞台上的信誉。
在过去二十年中,类似事件导致世界上许多国家对美国及其他西方大国采取了与20世纪明显不同的态度,并更加重视保护自身利益。在此背景下,西亚政治话语中小国与西方大国之间长期存在的“挤奶牛体系”互动模式正在逐渐被“积极平衡型外交”所替代。这一转变体现在卡塔尔、阿联酋、沙特和土耳其等国的外交政策选择中,这些国家正寻求加入上海合作组织和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因此可以预见,维持单极国际秩序的基础将不复存在。
世界是否会走向两极秩序也是值得怀疑的。当今世界并不是一个宏大意识形态竞争的场域,除了“9·11”事件等少数情况外,身份政治等可能导致国际体系中国家分裂的因素在二战后至今的国际关系中并没有发挥太大作用。当今世界为经济相互依存等概念所界定,使得出现全面对立的阵营较之过去更为困难。要想建立两极秩序,另一个大国需要在国际关系领域拥有与美国及其盟友相当的实力和影响力。尽管西方的相对实力有所下降,但在世界舞台上尚未出现与之相匹敌的大国,即使存在这样的大国,其阵营中也缺乏一系列依附国家。
在20世纪70年代前,苏联曾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俄罗斯2022年的国内生产总值排名世界第八。总体而言,俄罗斯经济的繁荣高度依赖能源贸易,很容易受到地缘政治局势的影响。冷战期间,苏联在卫星发射、载人航天、氢弹制造等高科技领域显示出战略优势,但如今,科技人员对俄罗斯在战略技术领域的能力表示怀疑。在过去二十年中,尽管俄罗斯试图扩大其地区和全球影响力,但从目前来看,鉴于乌克兰危机以及其国内和主权问题的隐忧,俄罗斯在可预见的未来不太可能建立一个能与西方对抗的阵营。
多年来,中国的国际贸易一直是其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且在国际金融、货币以及技术领域赢得了全球声誉,因此中国并不寻求挑战当前的国际秩序。另外,鉴于中美和中欧之间数千亿美元的相互投资,中国短期内并不愿意与西方世界形成全面对抗。一旦形成对抗,中国将面临经济增速放缓、失业率增加甚至经济停滞等严重问题。对于一个人口超过14亿的国家而言,这些挑战十分严峻。因此,中国正在利用其商业、货币和金融基础设施优势维护现有国际秩序,任何破坏这一秩序的行为短期内都将对其构成风险。
在讨论潜在大国挑战既有秩序的能力和意愿的同时,还不能忽视美国在遏制潜在大国崛起方面的作用。如前所述,美国通过多种手段削弱对手的实力,如促使大国陷入边境或周边地区的治理困境、实施金融制裁等。冷战时期,对于分属两大对立阵营的国家来说,虽然依赖美苏两极可以获得更多的安全保障,但其战略自主性受到显著限制,行动自由和选择都更加受限。然而,中国的崛起以及俄罗斯和西方国家之间紧张关系的加剧,提高了许多国家的谈判能力。当前,国际竞争中的意识形态因素正在减弱,多数国家积极寻求发展机遇。在这一背景下,强迫中小国家选边站队将制约它们在实现经济发展中选择合作伙伴的空间,因此这些国家对于选边站队表现出相对冷漠的态度。
尽管学界广泛探讨并期待多极国际秩序的建立,但既有证据显示,多极秩序短期内难以实现。在过去十年中,随着美国衰落论调的蔓延,呼吁修正国际秩序的声音愈发高涨,许多新兴的非西方大国在其外交政策声明和联合宣言中要求重新定义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改革战后遗留至今的国际机构和组织。然而,从理论上讲,多极国际秩序并不比其他秩序更稳定;从实践来看,当今新兴大国在其区域内建立和管理秩序的能力也并未彰显。多极世界理论的支持者常常忽视这些国家利益的异质性,有时这些利益甚至是相互冲突的。同时,诸如中国和印度等非西方新兴大国都各自遵循着不同的议程,缺乏共同目标,利益相互冲突,使得世界从单极秩序走向多极秩序的道路并不平坦。各国在他者成为超级大国的道路上制造障碍,同时倾向于与美国及西方国家建立更紧密的关系。因此,无论是大国还是中等强国,考虑到自身国内问题以及竞争对手的潜在举措,它们对建立多极秩序的兴趣并不浓厚。在当前动荡的全球舞台上,中小国家也对多极秩序的出现以及与本地区的新兴超级大国互动缺乏兴趣。根据国际关系理论,在多极体系中,超级大国之间的竞争将更趋复杂,变化速度加快,许多国家将优先考虑安全问题,这将导致军费增加、经济增速下降,进而偏离发展目标。从长远来看,这会引起公众的不满和国家内部的动荡。
总的来说,世界多极化将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这表现为新兴大国的出现,多边主义在国际和地区的实践,权力中心的增加,以及对文化和文明多样性及其互动必要性的关注。尽管如此,要在全球权力基础上建立多极秩序,并以此取代当前的国际秩序,短期来看是难以实现的。后极世界的构想同样涉及这些不确定性和问题。在当前的背景下,权力极的模糊与地区联盟的增加构成转型期的两个坐标,但尚未达到稳定状态。过去五年中,随着各种事态的发展,国际秩序的前景在正负两个方向上均有所展现。当前,许多学者对2024年底美国总统选举保持高度关注,并认为特朗普的回归可能从根本上挑战西方的全球和地区联盟。
三、国际秩序与体系架构的根本变化
大多数对未来国际秩序前景的设想都是基于既有的理论范式,并从权力均衡的角度进行讨论。微观(人作为更大体系的组成部分)、中观(国家内部以及社会、经济和政治体系)和宏观(国际体系的发展)是构成国际秩序和国际体系的基础及主要部分,这一部分将分析上述三个层次对国际秩序转型的影响。本文认为,这三个层次的变化削弱了维持原有国际秩序的向心力,增强了离心力。近几十年来,文明和社会层面的发展深刻影响了作为社会制度组成部分的每个个体,其影响的积累可能引起权力体系的变革。
在微观层次上,如果说在20世纪80、90年代,族群、民族和国家身份的认同危机引起了学界的关注,信息传播的扩展和全球化进程成为各国政府面临的巨大挑战,那么现在,随着这些趋势的持续,个人和社会身份认同的演变以及新世代对传统个人和社会价值观归属感的下降,身份问题已经成为国内治理和全球治理的核心议题。21世纪的性别概念就是其中一个明显的例子。在西方社会,性别概念的流动性得到显著增强,多种性取向和认知已经得到承认。尽管保守势力和宗教团体对此表示反对,但这种新的理解已经进入西方的社会和政治话语体系,并在立法、文化、社会政治问题甚至知识领域(尤其是心理学和语言学)产生了巨大影响。
尽管工业和社会技术在最近几十年经历了巨大变革,使人类在知识和物理拓展方面产生了质的飞跃,但政治文化与几千年前相比却未见大的变化。因此,当今人类作为社会和政治行为体所面临的精神、道德和心理问题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代没有太大差异。人类的身心受制于生物规律,不会随着技术进步自动改变,而必须主动适应这些变化。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和现代生活节奏的加快,人类在大城市中接受的数据数量已经超过了人类身心的承受阈值,这些压力必然会增加人类患上精神和身体疾病的概率。此外,这还可能导致社会问题加剧,如家庭制度削弱、对手机软件上瘾等问题。有观点认为,人类尚未找到适合人工智能时代的社会结构、伦理和哲学原则,而对适应这一新时代生活方式的探索需求,将推动与主流思潮不同的离心话语的发展。人类环境和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不一致性是国家和全球治理不稳定的原因之一,也是展望全球发展的一个重要起点。
在中观层次上,在转型期间,国家作为国际关系领域最重要的行为体,其内部权力关系的变化可能成为改变国家在国际关系中行为的基础,包括政治制度的衰落和世界政治极化的加剧。有学者注意到,当今社会的精英已经找到了在民主体制中制约权力分配的机制,以及实现权力集中的途径。政治制度的衰败过程并非局限于非西方国家,2010年以来,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均衡以及大众与精英之间日益增加的隔阂所引起的不满情绪在反全球化进程中得以释放,导致西方国家民粹主义抬头。因此,在精英主义的自由民主制度下,像特朗普这样的政治人物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权力。近期,特朗普参加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以及一些极右翼政党在欧洲国家的崛起表明,这些人物得到了一部分选民的支持,这些群体的利益未能在全球化进程中实现,其需求与西方社会基于自由主义话语占主导地位的政策背道而驰。西方国家的极右翼政党与自由主义政党之间激烈的政治竞争,已经从政治舞台延伸到社会领域和街头,成为这些国家社会极化的标志。从长远来看,这将加剧社会动荡,有时甚至会导致政治不稳定。
社交媒体在政治事务中的应用也是当今时代的重要现象之一,它增强了公众意见在政治决策中的影响力。例如,推特(Twitter,现为X)、脸书(Facebook)和照片墙(Instagram)等社交平台在政治和经济事务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其对潮流的引领和影响是传统媒体和报纸无法达到的。社交媒体的巨大效用还体现在它能突破传统媒体的局限,直接连接政治领导人与公众。在当前的转型时期,政府的权威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减弱,主要是因为其在硬实力领域(经济和军事力量)和软实力领域(文化问题和叙事构建)都失去了对权力的垄断。这种权力的分散削弱了政府在国内运用权力的能力。与过去相比,政府权威的弱化强化了离心力,对秩序的稳定构成挑战。
在宏观层次上,过去十年,新兴国家和地缘政治力量的崛起是世界格局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些国家希望通过提高自身的权威从而在国际秩序中发挥更大的作用。金砖五国较早就呼吁改革国际体系、完善全球治理、提升新兴国家在联合国安理会、世界贸易组织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主要国际机构和组织中的作用。 近年来,金砖国家合作机制和上海合作组织成为呼吁和提倡国际多边主义的重要代表。然而,自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尽管两个机制在保持发展和扩员方面取得了一定进展,但在国际层面发挥作用仍将面临日益严峻的挑战。
国际新秩序的建立不仅体现在政治领域,还体现在各国试图寻找新途径以打破美元的主导地位。美元成为阻断国际经济交流和施加制裁的武器,使伊朗、委内瑞拉和俄罗斯等受到制裁的国家开始寻求不依赖美元的跨境贸易新方式。国际社会对美元武器化的担忧不仅停留在官方言论和口头抗议上。在过去几年里,一些国家之间加强了基于双边金融互换协议的双边经济贸易活动,这实际上是在国际贸易中减少对美元依赖的实践。此外,人民币在全球中央银行的储备货币中所占的份额正在逐渐上升,目前人民币在中国的国际贸易中使用的比重已超过美元。人民币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的上升,以及其他国家接受人民币作为交换货币的趋势,可以被视为全球对削弱美元在世界货币体系中主导地位的愿望日益强烈的表现。
尽管新兴大国要求在国际秩序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但迄今为止没有迹象表明美国及其盟友将正式接受这些国家影响力的扩大。美国继续试图以各种方式遏制新兴大国的崛起,包括挑起与中国的贸易摩擦、加强对俄罗斯的经济与政治施压、单方面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以及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公开明确支持以色列等。若国际体系不能正式承认新兴大国在国际秩序中的作用,这些国家与美国及其盟友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能会进一步加剧。
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在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所发挥的作用与过去相比已有所减弱。在过去的几年中,国际机构的效能衰退体现在多个领域,例如,联合国安理会在处理西亚危机上的失败,国际机构在应对新冠疫情上的无力,以及这些机构面对巴勒斯坦人民在加沙被大规模袭击时的无所作为。同时,国际秩序和国际法的主导者在过去几年中也未能展现出遵守自由秩序规则的决心,反而违背主权原则发动伊拉克和利比亚战争,违背自由主义秩序的基本原则采取保护主义政策来维护自身权力。在特朗普政府时期,国际组织和机构的作用被进一步系统性地削弱,典型表现是美国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巴黎协定》、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等国际协议和联合国机构。近年来金融领域的变化也已经打破了传统金融机构在该领域的垄断地位,新兴金融机构,如新开发银行和金砖国家应急储备安排等也开始在这一领域发挥积极作用。这表明传统国际机构在国际体系中的作用正在减弱。
随着国际制度在国际事务中作用的下降,国际法在处理国家间关系中的作用和效力也有所削弱。这一现象主要是由当前国际社会中各领域权力斗争的加剧所致。地缘政治的重要性重新凸显,促使各国必须优先考虑维护自身安全和利益,而不是遵循国际法。在转型期,学者和政治家们以符合各自国家利益的方式对国际法进行解读,由此导致对国际规则理解的广泛性和多样性,使各国在国际事务中的行动难以保持统一,甚至成为争端的重要诱因。此外,国际法在哲学层面也受到了广泛质疑。西方价值观不具有普适性,转型期间非西方国家开始意识到自身并无义务遵守那些与本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相违背的国际法律规范。国际法的弱化还表现在国家间正式协定的减少。如今,国家更倾向于达成非正式协定,这些协定不仅为非国家行为体发挥作用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也促使民主决策成为可能。此外,这些协定还有助于减少国家承担的法律义务。
政治团体也可被视为有相当能力影响国际关系发展的非国家行为体之一。在最近的巴以冲突中,巴勒斯坦哈马斯组织的活动进一步证实了非国家行为体不仅可以在军事领域对国家和政府构成挑战,还能在信息战场上超越政府引导公众舆论。由此可见,当今国际关系中的行为体更趋多样和丰富,权力分布也相应更加分散。国际社会中权力的分散和行为体数量的增加不利于国际秩序的稳定发展,导致无序状态的出现。
四、展望国际秩序的未来
通过对国际关系史的研究,可以观察到在当前国际环境下,新秩序的形成尚未具备足够的条件。历史上,全球秩序通常是在广泛威胁、大规模变革或重大战争的背景下形成。然而,自冷战结束以来,上述条件都未再次出现。尽管二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受到挑战,但它并未完全崩溃,从这个意义上说,新秩序可能建立在旧秩序的基础上。过去几年,世界各国在应对共同威胁时表现得更加团结,但这些威胁是有限的,不足以成为推动区域或全球性合作的广泛动力。例如,从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到2022年乌克兰危机爆发,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持续加剧,推动了欧洲国家的紧密团结,加强了北约在欧洲的影响力。尽管如此,北约的强化本身并不意味着国际新秩序的形成。同样,中东阿拉伯国家之间为应对共同威胁而建立的防务联盟是区域安全合作的又一例证,但即使在地区层面,这也并未催生新秩序。尽管原有秩序发挥作用的时代已经结束,但许多政治、经济和安全因素依然存在,如联合国及其机构、国际贸易规则、国际货币金融体系及其基础设施,仍在当今世界得到广泛应用。尽管单极秩序的某些要素已见衰败,但旧秩序中许多要素仍在发挥作用,并根据当今世界的条件和背景适时调整,从而构成了全球结构。这些结构可以为未来秩序提供部分基础。
一些思想家认为,人类已经进入人工智能时代,但该时代的生活方式以及人工智能将在社会、政治、经济和国际关系等领域带来的变革尚未被充分理解。在不完全了解当前时代特征的情况下,将难以理解后转型时代的全球秩序。此外,基于过去对权力均势造就国际秩序的理解来全面定义或精准预测未来国际秩序也是十分困难的。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所有关于转型期的变化都导致国际秩序离心力的加强,这将会持续削弱维持既有秩序的向心力。因此可以预见,与过去相比,现行秩序的各组成要素将逐渐弱化。对未来国际秩序走向的各种可能前景的检验并未表明世界将出现一种能够维持稳定和遏制离心力的新秩序,转型期的持续可能将导致国际秩序更加混乱。
除了国际秩序受到削弱之外,最近的事态发展还表明构成国际秩序的各种要素经历了根本性变化,例如,政府在国内事务中的权威下降,非国家行为体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和权力增强。这些变化不仅对当前秩序构成挑战,而且可以被视为根本性变革的开始,预示着一个基于自身特征而不同于过去的新秩序的出现。当代科技的进步在新秩序的产生中将发挥突出作用。但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转型期的现象都必然是当代科技和文明变革的结果,它们的出现不能完全归因于科技的发展,部分是受到不同社会的历史和文化影响而形成。这些变化与当代技术的长足发展和进步相结合,预示着一个不同于过去质态的新秩序的出现。
应该指出的是,这种混乱状态在短期内并不必然引导世界秩序发生质变,也不必然导致一个不同于当下且遵循技术和文明特征的未来秩序出现。现代军事上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生物武器和网络攻击的现实破坏力超出预期,如果转型期的动荡和紧张局势得不到管控,则有可能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此外,尽管技术领域和全球人际交流网络经历了显著的变化,但人类在政治社会领域的心态和伦理观却没有同时进步,国际政治行为体之间的小冲突依然可能演变成大冲突。因此,本文建议应重视文明和文化差异在转型期的作用,以启动和推进转型期的话语建设。
冷战结束后,国际关系领域的主流理论框架未能充分解释苏联解体的原因,引发了国际关系学者对行为主义和建构主义等学派的关注,因为这些学派对苏联解体、东欧剧变提供了更好的解释。社会主义阵营在军事上曾是西方的强大竞争对手,它的解体表明,除了权力平衡,20世纪末还有其他因素在国际关系中发挥作用。在当时,全球化的迅速扩展和文化、社会交流的增加被认为有助于降低不同身份及文化群体之间的敏感性,减少双方的误解和差异,推动世界和平。此外,西方学者在冷战后提出了“历史终结论”,认为自由民主的传播将带来社会的稳定和世界的和平。然而,当今世界系统的弱化导致对全球意义和人类角色的理解出现了真空,削弱了人们对现存秩序的认同。在这一背景下,当权力中心不能为人们的生活提供合适的意义时,其用以维护秩序的说服性权力就会遭到削弱,强制性权力必然会被更多地用来维持秩序和控制人民。
冷战结束后世界各地爆发的武装冲突否定了全球化的乐观论调和“历史终结论”。近二十年来,巴尔干半岛、西亚和非洲地区发生的各种灾难,比东欧剧变后的其他冲突更加突出地显示出身份认同因素在地区冲突中的作用,促使国际社会重新认识到一个事实,即区域内不同身份和文化的共存可能导致紧张局势,甚至引发战争。为了解释这些事态发展,塞缪尔·亨廷顿(SamuelP.Huntington)提出“文明冲突论”,宣称东西方集团之间的意识形态冲突已让位于身份和文明冲突。这一理论反驳了“历史终结论”的乐观主义,认为人类交流的增加并不必然带来繁荣,反而可能引发无休止的暴力和冲突。“9·11”事件、中东战争,特别是近期的巴以冲突,均揭示了西方国家的政策与民意之间的巨大差异,再次印证了“文明冲突论”的观点。
冷战结束后,学者们试图从理论上寻找全球化的和平性质。文明间对话理论是由伊朗前总统赛义德·穆罕默德·哈塔米(SeyyedMohammedKhatami)提出的,他认为通过改变各国的思维方式,可以消除世界上的身份冲突,并使各国从全球化中获得更多利益。文明间对话理论指出,“历史终结论”是以各国接受西方价值观为前提,而这本身就是引发文明冲突的动因。因此,在全球化以及文化、社会和经济关系日益密切的时代,与其试图改变其他国家的政治和社会制度,不如倡导相互学习和借鉴,而联合国作为最重要的国际组织,应在缓和不同文明间的紧张关系和解决国家间的冲突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9·11”事件后恐怖主义活动的蔓延,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的失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新冲突的持续,均加剧了这些地区乃至世界范围内身份和种族间的紧张关系。事实上,在现有的国际制度和框架中,既缺乏促进不同文明间对话和展现各自的文化及身份特征的机制,也缺少为不同文化和文明的学者和领导人在权力平衡原则的基础上开展精神和心理层面对话的空间。然而,鉴于当今世界的现实和潜在危险,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各国开展对话,以缓和紧张局势,和平地管理转型期。
结语
为了探究国际秩序的未来走向,本文首先介绍了现有关于国际秩序前景的预测,并对这些不同观点进行了详尽的分析。结论表明,根据目前的迹象,在可预见的未来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仍然不太可能。文章从微观、中观和宏观三个层面详细介绍了当前世界转型的迹象。尽管所有变化均显示出离心趋势,但由于在巩固权力中心方面的分歧显著,并在规则制定上缺乏广泛共识,除非出现深刻的全球性危机或普遍而切实的威胁,否则新的秩序难以形成。因此,短期内全球不稳定局势可能会进一步加剧。
当然,无论在国内还是国际层面,既有秩序离心力量的增强都会在各个领域引发秩序维护者的强烈反应。在国内层面,各国政府会通过颁布法律、强化监察机构能力以及制定适合本国历史和本土背景的政策来维护秩序。在国际层面,美国和西方的多边联盟试图通过各种途径维护西方的单边秩序,如以金融制裁、贸易战、军事等手段遏制对手,强化盟友间的关系,在与中俄围绕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领域展开的竞争中进一步发力,对离心势力采取颠覆性行动。这一时期,离心力量与维护秩序的力量之间的碰撞,将在不久的将来加剧不稳定和冲突。这些行动具有中期乃至长期效果,将决定在经历了当前的动荡期之后能否形成一个更为稳定的国际秩序。
当前在各个层面发生的重大变化对国际体系结构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些变化不仅是由上述离心力驱动的,还受到更广泛因素的影响。因此,可以预见,世界的特征和状态将发生显著变化,这将引领国际秩序的转型。然而,在向新秩序过渡期间,行为体之间需要紧密合作。而为了更好引领当今时代的发展,各国应认识到转型期的长期性和持续性,在尊重行为体的文化和文明差异的基础上促进合作,实现从当前转型期向未来秩序的和平过渡。
[译者:金良祥、钟灵]
[责任编辑: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