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自2008年以来,随着实力对比的变化,中美双边经贸关系的基础逻辑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经济学的长周期视角来分析中美经贸关系有利于进一步明确其未来发展方向。在全球化以及经济周期交错的背景下,尽管作为守成大国的美国和崛起大国的中国之间的经贸政策互动越来越复杂,但是如果拉长周期跨度来观察,同时考虑疫情、地缘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可以发现中美经贸关系的基础逻辑就是战略竞争,核心内容是争夺下一个长周期的优势地位,双方相互依存度则呈现螺旋式下降态势。其中,科技是经济权力的关键要素,也是中美竞争的最大变量。虽然美国和中国当前在一些新技术领域仍然是遏制与被遏制的关系,在应对经济周期的宏观调控上美国的外溢影响更大,但中国作为崛起大国的政策自主性正在加强。从长周期角度来看中美双方的施策定锚,其经济政策的一致性和互动性特点会更加明显。
【关键词】中美关系经贸关系长周期战略竞争
【作者简介】王中美,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上海邮编:200233)
【中图分类号】F125.571.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568-(2024)05-0027-20
【DOI编号】10.13851/j.cnki.gjzw.202405002
在国际关系理论中,竞争是国家互动的重要形式之一,两个大国之间的竞争则具有“孰升孰降”的历史意味。近年来,“战略竞争”已经成为描述中美经贸关系的主要关键词之一,常被简单地概括为“遏制”与“赶超”,这与经济学意义上的竞争有一定差别。大国制定并实施经济政策需要兼顾国内经济周期的调控与对外竞争,这必然对外部产生影响。因此,大国之间的经贸关系往往波动起伏,具有复杂性,但是,如果定锚在长周期目标上,特别是考虑到在关键转换期必须胜出竞争对手,那么大国施策的目标与互动的逻辑就十分清晰了。本文试图探讨过去十余年中美经贸关系的基础逻辑,分析在长周期视角下双方的竞争为何加剧,并通过这一视角分析下一阶段的竞争趋势。
一、长周期视角下的大国战略竞争
马克斯·韦伯(MaxWeber)曾指出,近代“那些体现了权力声望的实体被称为‘大国’(GreatPower)”,而“权力的声望实际上意味着权力支配其他共同体时带来的荣耀”。在权力的驱使下,各国都极力争夺或维持强权,以追求或捍卫大国地位,从而对他国构成挑战并导致国际冲突。在国际关系视角下,对大国权力地位的争夺包括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权力。其中,经济权力是整体实力的基础,但对经济权力的争夺在全球化的当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在内部宏观经济调控与外部战略竞争并不总是同步的情况下,作为守成大国的美国和崛起大国的中国之间的政策调整与互动变得起伏不定,双方施政的实际动机和效果也难以判断。但是,如果从经济学的长周期视角来观察,那么中美经贸关系的僵持、螺旋式下行的趋势以及双方的竞争目标就会显得更加清晰。
(一)大国兴衰背景下的经济竞争
大国竞争不是新命题。尽管传统上关于超级大国的定义主要聚焦其军事力量和对全球事务的领导力,但是从大国兴衰的历史经验来看,超级大国地位的丧失往往始于经济实力的衰落,新兴大国崛起的首要标志也是经济腾飞。韦伯曾指出,“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各民族之间的经济斗争(Kampf)从不停歇,这一事实并不因为这种斗争在‘和平’的外表下进行就有所不同。……换言之,在经济的生死斗争中,同样永无和平可言。”
二战结束后,美国在建立国际经济秩序的过程中基本遵循了防御性现实主义(defensive realism)理论。依据该理论,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促使各国采取防御性、温和的政策,而不是扩张性政策。国家首先关心的不是权力最大化,而是维持其在制度中的地位。美国作为二战后经济实力最强的国家,推动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并在几乎所有的多边经贸机制中占据核心领导地位。例如,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世界贸易组织等多边机构中,美国在关键事务上都具有不容置疑的话语权。与之相应,以多边协调、非歧视、自由化为特点的国际体系也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及其跨国公司的利益。
但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美国在经济权力上有两点明显变化:一是其在多边机制中的话语权不再那么突出,并越来越受到其他国家的牵制,如在世界贸易组织(WTO)多哈回合谈判中所反映出的问题;二是中国在应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时所展现的实力以及迅猛的增长势头令美国忌惮。自2008年以来,随着奥巴马政府宣布“重返亚太”,并寻求签订排除中国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美国对外经贸政策开始从自由化和多边主义转向战略性贸易政策和强化联盟机制。如果从国际关系角度来看这种转向,进攻性现实主义(offensiverealism)提供了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
进攻性现实主义认为,由于国际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一国对其他国家的意图和进攻性军事能力难以准确预测,因此各国总是寻求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在物质能力方面的相对力量,大国安全竞争具有零和属性并极易导致冲突。进攻性现实主义还认为,大国确保其安全的最佳途径是现在就实现霸权,从而降低另一大国对其形成挑战的任何可能性,均势是很难维持的。从经济领域来看,如缺乏有效的外部约束,在全球市场上具有主导地位的垄断者就会坚决遏制潜在竞争者的参与和发展。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过去一直推崇多边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近年来为何也转向单边主义与保护主义。
但实际情况比上述理论更加复杂。回顾历史,大国竞争的政策选择往往会出现反复与变化。在经济领域,即使没有毁灭性战争的风险,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的竞争也不可能是无限制和无边界的。一个国家制定对外经贸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其所处的经济周期的约束,这些条件驱使国家做出不同的政策选择,也有可能使同样的政策呈现完全不同的结果。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国家的多面性更加突出,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一国在当前全球市场结构中的地位直接影响着其战略实施能力。
因此,从经济学视角来分析国家在经济领域的权力争夺是对前述理论的有益补充。在一般情况下,任何国家都需要兼顾内部宏观经济调控与对外经济政策,二者并不完全同步。但大国的经济政策会对其他国家造成干扰,美国就是很典型的例证。当国内经济下行时,美国多采取扩张性的财政政策,超发美元,对外则采取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直接挤压其他国家的政策空间;当美国国内经济处于过热或通胀时,美联储就会采取紧缩政策,让资金流入美国,使其他国家货币承受压力。与美国相比,中国的对外经济政策特别是货币政策的调整空间较为有限,相对更加被动,同时短周期特征不太明显,既受美国政策扰乱但又不完全与其周期同步。
从动态的角度看,经济周期的交错、中美各自的短期目标调整和竞争强度的起伏显示出中美经贸关系的复杂性。当一国的经济政策出台时,其用意是宏观调节还是对外竞争,其结果是遏制对手还是给本国经济带来更大困扰,往往成为两国争论的焦点。但是,如果从更具稳定性的长周期视角观察,守成大国与崛起大国之间竞争的核心战场和发展方向都更为明确,即大国战略竞争将跨越多个短周期,符合长周期目标。
(二)长周期理论提供的补充视角
自18世纪下半叶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经历了繁荣、衰退、萧条和复苏的周期性波动,而这种经济波动常常被经济学家们称为商业周期(businesscycles)、贸易周期(tradecycles)、经济周期(economiccycles)。传统的经济周期理论多根据某项指标对经济周期进行分段,但基本离不开经济从冷到热甚至过热、再从过热到冷的状态转换。康波周期(KondratieffCycles)理论划定的是50—60年的长周期,即前15年是衰退期,中间20年是投资期,之后是投资过热导致10年的过度建设期,最后又进入5-10年的衰退期。朱格拉周期(JuglarCycles)理论认为,在9—10年中经济就可能经历繁荣、危机和萧条三个阶段,并且反复出现,这种不断重复的波动是由社会经济的内生因素造成的。基钦周期(KitchinCycles)理论认为,经济周期只有3—5年,长周期由2—3个短周期所组成。约瑟夫·熊彼特(JosephA.Schumpeter)认为,3个基钦周期构成一个朱格拉周期,18个基钦周期构成一个康波周期。
在这些经济周期理论中,特征性指标一般包括国内生产总值(GDP)、利率、就业、工资、价格水平等宏观经济变量,而推动周期发展的因素则包括技术创新、货币、投资、消费、劳动生产率提升等。大多数周期理论都认为,尽管政府的政策干预可以缓解危机和衰退,但是不能完全阻止周期发挥作用,错误的政策还可能进一步加剧危机。这些理论都是在1930年前后提出的,因此主要是对单个封闭经济体或单个产业的规律性分析。经济周期理论在政策上的应用价值在于,如果我们能准确判断经济周期的拐点,即从底部复苏或从过热回落的时间点,那么有助于政府制定正确的经济政策并及时调整宏观经济政策。
随着各国政府越来越多地采取“逆周期”(counter-cycling)和“跨周期”(cross-cycling)等政策手段来调节经济,短周期的特征变得不那么明显,理论上应该出现的衰退并未出现、繁荣也未达到高点的现象并不少见。熊彼特在《经济周期》一书中提出,引起经济周期性波动的根本原因是干扰经济进程的外部因素。在这些外部因素中,除了战争、自然因素、地理新发现、其他国家的经济波动、本国制度框架的变化等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企业家的创新活动对经济进程的影响。基于此,熊彼特的长周期理论认为,由于重大创新将大幅提升劳动生产率,对经济的影响更持久,可以依据重大创新的时间点清晰地划分出更长的周期,长周期也相对更加稳定。
按照熊彼特的观点,每个长周期包括6个中周期,每个中周期包括3个短周期,短周期约为40个月,中周期为9—10年,长周期则为48—60年。熊彼特依据突破性技术和生产效率,把18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划分为三个长周期:18世纪80年代末到1842年的蒸汽机时代,1842年到1897年的钢铁和铁路时代,以及从1898年开始的电力、化学和重工业时代。根据这一标准,20世纪50年代由半导体技术创新开启的汽车和计算机时代是第四个长周期,而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信息技术和互联网时代是第五个长周期。
由新能源、生物技术、计算机技术以及高端芯片制造、量子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带来的颠覆性创新,是否将引领21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世界经济进入第六个长周期是所有国家关注的焦点,因为这意味着下一个生产效率跃升和经济繁荣时期的到来。在这一关键转换期,守成大国和崛起大国竞争的关键也将是新技术,这关系到未来数十年的领先优势。与其创新理论一致,熊彼特也强调“创造性破坏”(creativedestruction)和保护企业家活力的重要性,同时也主张政府进行有效干预,以减少经济衰退的不利影响,以及推动长周期中繁荣时期的到来。从长周期理论来看大国的历史经验,政府可以是有为的,如果政府的政策能对企业创新活动起到积极作用,那么其在关键期将有效推动生产效率非线性跃升,并最终决定下一个长周期中的全球市场引领者和主导性国家。
综上所述,长周期理论对解释大国经贸关系提供了以下补充视角。其一,长周期的划分依据,即革命性新技术,将是大国竞争的目标和核心内容;其二,大国对长周期关键转换期的把握直接影响其在综合实力对比中的地位;其三,尽管超级大国的短周期调控会影响世界,但是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的遏制可能需要跨越更长的时段;其四,大国兴衰的经济影响将促使其着眼于下一个长周期,即大国要争取掌握更大的技术优势并实现规模效应;其五,尽管为了在长周期竞争中胜出,各国政府会不遗余力地推出产业政策来提升自身竞争力,但是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创新的主体仍然是私营部门。对大国而言,如何在与对手加大产业竞争和持续塑造更有创新活力的国内经济结构之间取得平衡,仍然是一个关键问题。
二、中美经贸关系的演变线索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各国经济的相互联系日益密切,外部因素对经济周期的影响越来越突出,全球化背景下的经济周期需要根据更复杂的标准来划分。相对来说,美国经济周期的特点更突出,美国政府的逆周期干预具有全球性影响,也对中国的结构性调整造成扰动。中国的政策调控更积极,习惯于平抑波动,这使得中国的经济周期特点不明显,因此结构性风险也未能有效释放。当双边经贸关系受到中美战略竞争影响,宏观调控目标叠加对外竞争目标使双方的相互依存度降低,表现为经济上进一步“脱钩”,并争夺区域主导权。美国表现得更强势,即使其扭曲的对外经贸政策会增加供应链成本并损害跨国公司的海外利益,甚至与抑制通胀的宏观政策相悖,也要坚持推行这一政策。从长周期角度来看,美国战略背后的逻辑仍然是一贯的,即必须在与对手争夺下一个长周期的优势地位中胜出。
(一)外部周期波动对中美经贸政策的影响
大国在制定宏观经济政策时必须判断国家处于经济周期的哪个阶段,必要时政府会采取逆周期调控,即在经济过热时要平抑投资和减少流动性,在经济过冷时要加大投资和鼓励消费,以控制市场的自发风险。但在大国战略竞争中,逆周期调控往往受到其他国家经济周期的影响,叠加相互政策效应而呈现复杂的结果。对希望加速发展的崛起大国来说,逆周期调控可能会导致其错失超越的窗口期,而对守成大国来说逆周期调控则过于温和,无法有效遏制对手的超越。当一国的目标不是平抑国内经济波动,而是对他国的超越或遏制时,其政府的做法往往是顺周期调控,这就存在政策扭曲的可能,从而增加风险,对竞争双方和全球经济均造成损失。
在2007-2008年的次贷危机中,为了应对危机,美联储7次降息,进入零利率时代,并采取了三轮史无前例的量化宽松政策,实施大规模购买美国国债、抵押贷款支持证券等非常规货币政策。从2008年底至2014年10月,美联储持有的资产规模占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从2007年底的6.1%大幅升至2014年底的25.3%,资产负债表扩张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受美国次贷危机影响,全球股市在2008年初暴跌至历史低位。更令人担忧的是世界经济出现了“大萧条”时期的迹象,各国通过竞争性货币贬值来促进出口,同时,以邻为壑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导致各国采取提高关税和限制进口等措施,进一步恶化了全球贸易和投资环境。
2010年,时任巴西财政部部长吉多·曼特加(GuidoMantega)首次提出了“货币战争”一词,认为美元以及与美元挂钩的货币的贬值,导致资本涌入巴西等新兴经济体,又通过贸易保护挤兑出口空间,给新兴经济体带来空前的通胀和衰退压力。中国的出口同样承压,2008年上半年,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中间价从7.8跌至6.8,此后中国政府努力使其稳定在6.8—6.89,坚持不进行“竞争性货币贬值”,这对稳定当时的国际金融体系作出了重大贡献。在此后的四年间,人民币大约升值了40%,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中美长期以来关于汇率与贸易逆差的争议。
但是,中国为了应对美国的次贷危机和美元“货币战争”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中国政府从2008年7月起在半年内连续三次降息,两次降准,并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推出4万亿投资计划。这一激烈的财政刺激直接推高了投融资规模和公共财政支出,使其达到有统计数据以来的历史最大规模。意识到经济过热后,中国政府随后频繁调整存款准备金率,2007—2012年,中国经历了两个加息周期和两个降息周期。中国经济从“V”型转变为“W”型的数次探底,严重影响了企业和市场的预期。
2015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以“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为抓手,加大结构性改革力度,矫正要素配置扭曲。此后数年,中国基本财政政策保持收紧态势,2015年GDP增速自1990年以来首度跌破7%,之后除2021年外增长持续放缓。究其根源,在于中国对美外贸依存度居高不下,受美元冲击明显,国内逆周期调控的外部压力巨大,因此也频繁出现过政策性扰乱的情况。尽管中国很早就着手修正经济结构性问题,但受到美国周期调控政策的外部影响,短期政策有所反复,也使得长期积累的一些结构性问题进一步放大。
(二)战略竞争渐成中美经贸关系的主线
2017年特朗普政府执政后,中美贸易摩擦不断,同时美国也加大了对中国企业在美投资的审查和限制。2017年后中国在美国贸易、投资中所占的份额不断下降,其间虽有个别年份因特殊原因反弹,但总体仍呈现下降趋势。特朗普政府发布的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和《2018国防战略报告》都明确将中国定位为“战略竞争对手”,美国对华贸易政策和安全战略体现了其进攻性现实主义思维,反映了典型的守成大国立场。
中国最初对美国战略调整的应对比较被动。2013年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以下简称“上海自贸区”)建立的部分原因是为了应对中美双边投资协定(BIT)谈判及当时快速推进的TPP谈判,其实质是试验更高水平的开放。上海自贸区成立时以“形成与国际投资、贸易通行规则相衔接的基本制度框架”为目标,当时TPP和美式BIT是其对标的重要国际规则。但中美BIT谈判经过四次交换负面清单的改进出价,最终无果。这个时期中国加入WTO才十多年,仍在消化包括多哈回合带来的制度与规则的冲击,对外政策表现得较为被动,仍在寻求与美国协调,希望“经过两至三年的改革试验”来打造“中国经济的升级版”。
此后,中美双方关于贸易逆差、投资和汇率的争议越来越大,但仍主要集中在经济范畴。2017年5月,商务部发布的《关于中美经贸关系的研究报告》还特别强调双方互利共赢的本质,但是2018年9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关于中美经贸摩擦的事实与中方立场》白皮书直指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和霸权主义,反映出中方的立场也在调整。2020年1月双方经过艰苦谈判签署了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这一协议使中美关系出现短暂的缓和。随后新冠疫情重创全球经济,双方关系又急转直下。
此后中美经贸摩擦不再仅限于关税与逆差问题,美国开始对中国科技竞争力进行全面遏制,一是不断扩大出口管制和实体清单,将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和产品纳入“军民两用”范畴,以安全的名义进行限制;二是2018年通过了《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案》(FIRRMA),扩大对并购的安全审查范围,中国企业在美投资受阻的情况越来越多;三是联合盟友共同遏制中国,包括推动42个加入《瓦森纳协定》的国家扩大半导体对华出口管制范围等。可以说,美国对华战略竞争已经不再局限于贸易领域。
2020年,新冠疫情加速了美国对华战略竞争的升级,其中周期干预政策的相互作用明显,双方都意识到必须降低相互依存度和减少外部政策对自身国内经济的扰动。为了逆转因疫情开启的衰退周期,作为拥有强势经济权力的一方,美国采取了极度扩张性的财政政策,美联储推出“零利率”加“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工具组合。过剩的流动性和全球性供应短缺直接导致美国通胀上升。2022年6月美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9.1%,涨幅为1981年11月以来最大值。此后美联储又通过四十年来最激进的一系列加息来抑制通胀,从2022年3月至2023年7月已连续加息11次。美国的持续加息给全球经济造成严重影响,同样扰乱了中国既定的结构性调整进程。
外部需求下降导致中国出口增速大幅下降,中美利差的收缩与倒挂又导致人民币面临贬值压力,短期资本外逃直接影响了中国的私人部门投资。2024年房地产限购政策也开始松动。尽管国家出台了多项支持消费的政策,但消费信心仍未能全面恢复。此外,贸易、制造业生产和投资等方面的数据虽正在好转,但必须承认数年来的结构性调整又有所反复和放慢。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中国仍在加强对新材料、新能源与新技术等未来产业的投资。中国不仅追求自主可控,更希望发展新质生产力,从而获得下一个周期的竞争优势。
从2023年开始,美国在多个场合强调不寻求与中国“脱钩”,而是“去风险”,从具体表现来看主要是减少关键部门的对华依存度。拜登政府在芯片、关键矿物、大容量电池、生物医药、人工智能等多个关键领域,从出口管制、投资限制、数据限制、科技和研发合作限制等多方面对华进行遏制,即建立“小院高墙”。美国战略界的基本共识是:中国已经成为美国“最严峻的竞争对手”。事实上,拜登政府保留了特朗普政府时期所有加征的关税,而且在出口管制、投资与并购、数据流动等多领域强化了对华遏制。
2020—2024年是中美经贸关系不断探底的阶段,并且出现了美国将经贸关系与安全、价值观挂钩的趋势。中美关于管控竞争的各种声明都在强调“底线”“护栏”,但实际情况是竞争仍在加剧,而合作只限于气候变化、禁毒等领域。2020年后中美经济政策的演变除了反映了经贸领域的周期性变化外,还反映了美国对外政策的现实主义传统。在这一阶段,作为守成大国,美国明显加大了攻势,急剧的逆周期调控和越来越直接的产业政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遏制中国。而中国作为迅速崛起的大国,在2015年以后的政策反复以及2019年以后强调产业链、供应链的自主可控,也反映了其缓解外部压力、寻求新增长动力的迫切希望。因此,战略竞争已经成为中美经贸关系的主要内容。
(三)以长周期定锚的中美竞争
《巴塞尔协议》(BaselAccords)要求银行资本充足率不得低于一定的水平。这一要求被认为是顺周期的。当经济低迷时,银行往往因资本减少而停止放贷,企业则会因急于保持资本负债平衡而减少投资。这样的顺周期操作容易使资金链断裂,经济活力下降,进一步加剧萧条与衰退。这也被认为是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遭遇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作为对策,凯恩斯主义主张的逆周期调节仍是近年来各国宏观调控普遍采用的做法。逆周期调节指的是政府实施货币与财政政策时遵循反向规则,即在繁荣时期减少支出和提高税收,在衰退期间增加支出和减税。逆周期调节的副作用是可能加剧波动,导致宏观杠杆率上升,这无助于解决结构性问题。基于此,近年来跨周期调节(crosscyclingadjustment)应运而生,即根据中长期目标,跨越多个周期施策定锚,不断推进结构性调整,以熨平经济的大幅波动。
但是,在大国战略竞争背景下,竞争双方不仅要关注逆周期和跨周期调控,还要考虑长周期的转换及其可能带来的优势变动。如果从长周期视角看待中美经贸关系,可以更好地理解为何双方的竞争最终集中在科技领域。以人工智能为例,从具体指标来看,中美各自的优势、劣势是明显的。美国人工智能企业吸引的私人投资是中国人工智能企业的2.5倍,美国私营部门在人工智能模型市场中的份额已从2010年的11%上升至2021年的96%;而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多的互联网人口,产生了大量数据,中国学者也是人工智能研究领域最大的群体。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杰克·沙利文(JakeSullivan)称,美国应确保在前沿技术领域“保持尽可能大的领先优势”。中国在2017年《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中提出的目标则是在2030年成为“全球主要人工智能创新中心”。
2022年10月更新的美国《出口管制条例》继续扩大美国向中国出口高端芯片制造设备的限制,一年后禁令再次扩大至人工智能芯片。同时,拜登签署对外投资限制行政令,禁止美国企业新增或扩大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四大关键产业的对华投资。而中美双方关于重要数据出境的控制也达到新高度。2023年,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反间谍法》将受保护的客体在原有“国家秘密、情报”的基础上增加了“其他关系国家安全和利益的文件、数据、资料、物品”,这使得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高新技术等重点企业的数据也被包含在内。2023年7月10日,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等七部门联合发布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第6条特别规定将鼓励生成式人工智能算法、框架、芯片及配套软件平台等基础技术的自主创新。
从长周期来看,科技是最大的变量,因此中美战略竞争的核心是科技竞争,科技也是中美争夺第六个长周期的关键。与前面五个长周期不同,包括中国、日本、韩国、印度等亚洲国家都有一定的基础和实力参与人工智能技术的竞争,这也是近些年美国政府重视亚太地区战略的重要原因。另外,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技术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使每个国家的政策都面临两难选择,既要培育可与其他国家竞争的技术和产业能力,又要及早防范该技术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而后者还需要世界各国的协调与合作。2023年11月,在英国召开的首届全球人工智能安全峰会上达成的《布莱切利宣言》(BletchleyDeclaration)强调,人工智能的许多风险本质上是国际性的,因此需要通过国际合作来解决。此后,在中美元首旧金山会晤期间,双方同意建立人工智能政府间对话机制,这意味着中美都认可人工智能治理需要加强协调。尽管如此,2024年2月拜登又签署了一项限制数据向特定国家(主要是中国)流动的行政令;此前美国政府也曾要求美国云基础设施服务商记录和保留所有使用其云服务训练人工智能的海外客户信息。2024年5月,一些美国国会议员还提出有关限制向中国出口开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的法案,试图进一步从设备、算力、数据等方面遏制中国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这预示着中美两国未来在高科技领域的竞争将继续扩大和升级。
三、中美经贸关系的基础逻辑
基于对理论依据和经验事实的分析,并梳理近二十年中美经贸关系的变化,同时考虑双方互动的逻辑,可以发现长周期的影响更突出。无论中美关系如何起伏,争夺决定下一个长周期胜负的科技优势将是明确的方向。
第一,从短周期来看,美国宏观经济政策的逆周期调节对中国的政策选择影响更大。这一影响首先基于美元的特殊地位,美联储调控的影响波及全球,对外向型经济体的影响更为直接。美国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与2020年疫情中采取的各项政策措施都产生了巨大的外部影响,对中国的人民币汇率、外贸、外资都形成压力。中国加快了去产能、去库存以及国内消费转型的步伐,结构性调整所需要的时间和空间均被挤压。
第二,从长周期来看,中美双方政策的相互影响是巨大的,政策选择可能决定未来的竞争态势。当前世界经济正处于向第六个长周期过渡的阶段,中美双方的政策竞争将非常激烈。美国通过所谓的“小院高墙”政策不断增加各项贸易、投资等限制措施,其虽然声称是针对军民两用产品,但实际上越来越倾向于遏制中国的高科技产业发展。例如,尽管中国的电动汽车在美国市场占比很小,但美国仍然着手限制进口中国生产的电动汽车,以防止中国电动汽车的生产优势进一步扩大。与此相应,中国在生成式人工智能领域也加快了对美国的追赶,包括在投融资、应用场景、试验数据跨境流动和积极参与多边规则制定等方面都提供了很多有利条件,也显示出中国正在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关键科技领域的竞争。
第三,在长短周期的影响下,中美在经济领域也出现一些共同的趋势。如前所述,中国的经济周期并不明显,反映的是有力的政府调控。尽管近年来中国的GDP增速有所下降,但整体波动较小,政策的熨平作用显著。2020年后美国的经济周期表现也非同一般,在连续加息至历史高位后并未出现理论上预测的衰退。美国政府连续出台对关键产业的投资、减税和补贴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私人部门投资的不足。疫情后,美国政府推出产业复兴政策,中国政府则再次强调对民营经济与外资的重视,反映了两国政府都在重新寻求政府与市场作用之间的平衡,向长周期的过渡也将考验双方在这一问题上的政策能力与水平。
第四,竞争将代替相互依存成为中美经济政策互动的基础逻辑。从贸易来看,2008年以后,尽管中国进出口总额和贸易顺差仍在上升,但外贸依存度呈现下降趋势。2022年中国的外贸依存度已降至33%,相较于2006年的峰值(64.77%),下降超过31个百分点。同时,中国对美国的出口额占美国进口总额的比例曾在2017年升至17.35%(1990年为2.47%),但在2022年下降至13.52%。从投资来看,1990—2016年,美国在华直接d3acb44bc949d61c249e5dd5b27f03f0投资近6700笔,累计金额为2280亿美元,但2017年后一路下降。据测算,2013—2021年,中国实际利用美国的直接投资额占比从2.4%降至1.4%。同样受美国政策影响,2021年中国对美国的投资额为55.8亿美元,同比下降7.3%,为2011年以来最低。值得注意的是,人民币在中国的银行代客涉外收支中的占比从2010年接近于零上升至48%。这些贸易和投资数据都反映了中美之间的经济依存度从2008年开始就在不断下降,2017年后下降速度更快,政策性干扰是主要原因。尽管中美之间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经济联系,但竞争将是未来双方政策互动的基础逻辑。也可以说,正是由于竞争,使中美的相互依存度有所降低。
第五,在全球化及长周期转换的背景下,大国之间将能够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尽管国际关系的现实主义理论在诠释守成大国对崛起大国的遏制策略上有一定说服力,但全球经济活动的逻辑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中美之间的竞争正处于特殊的长周期转换期,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双方的关注重点将是新一代颠覆性技术,占据先机则需要依靠稳定的环境和政策支持,因此双方都会努力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目前,在中美双方相互依存度降低的同时,美国对其盟伴体系的依存度有所上升,中国也与各国展开多领域合作,这将使全球生产、贸易和投资的网络化特点更为突出。对其他经济体来说,中美之间的竞争虽然增加了额外的风险和成本,但也带来多元化的契机,这将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由中美竞争性政策造成的市场扭曲。
四、结论与建议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几点观察和建议。
第一,经济周期是中美制定经贸政策的重要考虑因素,各自周期的相互影响和应对效果也体现了实力的变化。在过去15年里,美国和美元至少经历了两次信用危机。一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美元贬值和资产负债表扩张极大地压缩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的危机应对空间。二是2020年美国因新冠疫情采取扩张性的财政政策,此后为了抑制通胀又连续加息,完全无视这对同样受到疫情重创的其他国家造成的扰动和冲击。为了消除美国调控的外溢影响,中国在疫情不同阶段采取的应对措施反映了其经济实力的变化。2008年中国经济对美依存度仍然很高,但中国坚持人民币不进行“竞争性贬值”,成为缓解金融危机的中坚力量;2020年中国在应对疫情与宏观调控上坚持“以我为主”,反映了更突出的自主性。
第二,对中美经贸关系来说,长周期调控是关键,当前和未来一段时间内双方经济政策互动的核心内容将是科技竞争。如果说2019年之前的中美摩擦主要集中于贸易领域,那么2019年以后双方竞争的焦点则是科技领域。美国坦承“保持我们的科技优势不是‘国内问题’或‘国家安全’问题,而是两者兼而有之”。因此,美国的出口管制清单、技术禁运清单、投资限制清单等都将继续扩大,在高端芯片、人工智能、生物医药等领域都将进一步根据技术发展程度加紧对华限制。近年来中国也在加快自主研发与国产替代,在包括电动汽车、量子计算、大容量电池、新材料、新能源等方面都取得了明显的进展。双方下一阶段的经济政策互动仍将是复杂的,在许多细分领域仍将保持贸易和投资合作,同时也会继续争夺第六个长周期的竞争优势,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新能源等将是主战场。
第三,对中国而言,如何让经济周期的压力适当释放可能是当前改革的重要方向。从2020年开始连续四年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都提到要加强宏观政策逆周期和跨周期调节。逆周期或跨周期调节要求相对精准地锚定周期,但如前所述,在过去四十年的发展中,中国经济的周期性特点并不明显,一些时段的表现甚至背离全球趋势。这一方面反映了“政府之手”有效熨平了波动,另一方面也反映了过强的政策调节也可能带来非正常的经济波动。在新冠疫情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所依赖的外部生态系统遭到破坏,下一步的关键是寻求经济活动的内生动力。尽管仍然会受到包括美国在内的外部周期的影响,但随着依存度有所降低,中国经济自身的周期性应是政策调控的重点,要适当释放经济周期的压力,而不是一味熨平波动,这就必须调整汇率、财政、金融等领域的宏观调控目标,使之更具包容性和弹性,同时也能着眼于长周期来推动动能转换。
第四,战略竞争渐成中美经贸关系互动的主线,因此,必须客观看待所谓的“脱钩断链”。适当降低相互依存度是为了减少外部周期性政策带来的扰动,对外向型经济来说不可避免地会增加本国经济结构调整的难度,但总体来说符合长周期的目标。因此,讨论美国的某一经济政策是否在短期内放大了其自身的通胀压力或加剧了其国内问题,并以此试图劝说美国改弦更张,实际上在大国长周期竞争的情境下作用有限。同样,如果从长周期视角来施策定锚,那么中国政策的一致性和自主性特点则会更加明显。
第五,值得深入探讨的是中美能否建立稳定的机制来控制和协调过度竞争可能造成的市场扭曲。相对而言,双边对话和协调机制是最直接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除了气候、禁毒等方面的合作,目前双方在宏观调控、贸易、投资等方面合作的实质性进展不大。在多边机制上,WTO的上诉机构迟迟未能重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资本管理的态度渐趋软化,世行在发展中国家的债务减免、对某些国家的金融制裁等问题上,中美双方的分歧仍难弥合。可以寄予更多希望的是二十国集团(G20)和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等平台,同时推动发展中国家发挥更大作用。尽管中美都意识到在GDP、贸易、投资规模等指标上两国可谓世界经济的“火车头”,但是全球经济治理越来越走向多极化,这与全球生产分工的网络化密切相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其他经济体保持经贸合作对中美都十分重要,这也将是双方战略竞争中的重要变量。
[责任编辑:张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