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5 00:00刘钊
辞书研究 2024年5期

《合集》08086 《合集》32692 商子就鼎 周克鼎

周师兑簋 周史叀鼎 郭店楚简 郭店楚简

上博楚简 上博楚简 望山楚简 楚鄂君启节

睡虎地秦简 秦陶文 马王堆帛书

居延汉简 汉印 《说文解字》籀文

《说文解字·京部》:“就,就高也,从京从尤。尤,异于凡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认为“就高也”之“就”乃衍文,把《说文解字》训释改成了“就,高也。”清宋保《谐声补逸》认为“就”字“从京从尤,尤亦声。”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和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都认为“就”字应该是从“尤”声的。从今天的认识水平看,《说文解字》把“就”字结构分析成“从京从尤”的会意字是错误的,“就”应该是在“就”字初文上累加“尤”声而成的形声字。不过“就”字和“尤”字上古音韵部不远,声纽却有些隔,为何会如此,暂时还不得而知,可能其中有某种音变的因素。无论如何,“就”字从“尤”除了从声音上考虑,似乎也不容有他想。

“就”字甲骨文写成“京”,上有“亯”的形状,一般隶定作“”。“京”和“亯”都像建筑形,两者之间的差别是:“亯”的底座比较低,而“京”和“亭”字一样,底座都比较高,所以“京”有“高”的意思,《说文解字·京部》:“京,人所为绝高丘也。从高省,丨象高形。”“就”字早期写成“京”上有“亯”的形状,正是像两重高高的建筑的样子。金文写法同甲骨文,不过史叀鼎出现了加“止”旁为动符的形体。因为“就”字用为动词,所以会在形体上增加表示动态的“动符”。楚简的“就”字是在甲骨文和金文的基础上,将两重建筑穿插融合后呈现的形态,同时也有跟金文史叀鼎一样从“止”为动符的异体,另外还有从“辵”和从“攵”为动符的不同写法。鄂君启节从“贝”从“就”的“”字用为“造”。从秦代开始,“就”字从像两重建筑的形状减省成了“京”,并加上了“尤”为声符,之后这种写法一直延续下来。《说文解字》“就”字籀文左旁还保留着“就”字像两重建筑的初形。清人解释“就”字都是从“京”字立论,将“京”字与训释中的“高”相联系,如桂馥《说文义证》谓:“就高也者,《孟子》‘为高必因邱陵’,《九经字样》‘京,人所居高邱也,就字从之。’馥案:此言人就高以居也。”既然从古文字已知“就”字本不从“京”,而是写成两重建筑的形状,从“京”是后来减省而成的,那么凡是从“京”字立论训释“就”字的说法,就都变得不可信了。

从古汉语看,“京”字虽然有“高”的意思,但是“就”字似乎并没有直接用为“高”的例子,那《说文解字》“就”字训释中的“就高”该如何解释呢?笔者认为如果站在“就”字早期形体的立场,可以尝试从两种途径加以解释:一个途径是“就高”的“就”训为“重”。“就”字本像两重高的建筑,所以“就”字应该同“重”字义近,也有“重叠”“重复”“再进一层”的意思,如此“就高”就是“重高”,也就是双重的“高”,“高”自然是指“就”字早期字形表现出的高的建筑之义。甚至在这个基础上还可以再进一步,推测“高”字是“京”字之讹,“就高”也就是“就京”,也就是“重京”,即两重高的建筑之义。《说文解字》“就”字籀文作“”,左旁正是“重京”之形。不过推测“高”字为“京”字之讹的可能虽然不能完全排除,但是改字总是过于冒险,因此只能聊备一说,以待后验。另一个途径是“就高”的“就”用为“就”字常训,表示一种趋向,“就高”就是“向高”“往高”,即“趋向高”。清人解释“就高”是站在“就”字从“京”的角度,把“就高”解释成“人”靠近高丘,而如果从“就”字早期字形看,“就”显然跟“人”没有关系,推测“就高”应该是以建筑从下往上不断增高的趋向,来记录语言中从某处靠近某处的一种动态。如果这一解释途径不误,则更可见《说文解字》“就”字训释中“就高也”的“就”字决不能当成衍文。当然,以上两种推测都是建立在《说文解字》对“就”字的训释是根据或延续了据“就”字早期字形做出的解说,即《说文解字》虽然对“就”字形体的分析根据的是秦汉之后省成从“京”并加上“尤”声的形体,但其训释根据或延续的却是据“就”字早期形体做出的,譬如受到“就”字籀文的影响做出的,于是其形体分析和训释才会出现割裂的现象。

关于“就”有“重叠”“重复”的意思,在此需稍加阐释。西周金文中常见有“就”

一语:

(1) 今余唯经乃先祖考,有功于周邦,就乃命,命汝官司历人,毋敢荒宁,虔夙夕助我邦小大猷。(卌三年逨鼎甲)

(2) 今余唯就乃命,锡汝叔、参絅、悤……(大克鼎)

(3)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总司走马,锡汝秬鬯一卣、金车、雕较……(三年师兑簋)

(4) 今余唯又就乃命,更祖考事,总司康宫王家臣妾,奠庸外内,毋敢无闻知。(宰兽簋)

(5)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司乃祖旧官小辅、鼓钟,锡汝叔、金衡、赤舄、鋚勒,用事。(师簋)

(6)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眔曶总胥对各,从司王家外内,毋敢有不闻……(蔡簋)

(7)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助雍我邦小大猷……(师訇簋)

(8) 今余唯就乃命,锡汝秬鬯一卣、金车、雕较……(牧簋)

(9) 今余唯就乃命,命汝更乃祖考总司左右虎臣。(师克盨)

(10) 今余唯经乃先圣祖考,就乃命,命汝胥荣兑,总司四方虞林,用宫御。(逨盘)

“”字旧多释为“緟”,清代就有人怀疑“”是“申”字,但未引起充分注意,自裘锡圭和李家浩两位先生将“”确认为“绅”并读为“申”后,这一释法才逐渐被学界接受。孙诒让《籀庼述林》解释“就”为“重复申成之意”。释“”为“緟”字虽然不对,但是将

“”解释成“重复”却没错。不过在孙诒让“重复申成”的解释中,“成”是对应“就”的,如此一来,“”就变成对应“重复”和“申(表达/申诫)”两个意思了。一个字怎么会在同一句话中用为两个意思呢?后世学者的训释大都延续这一说法或与这一说法相近,如朱德熙先生读“就”为“緟集”,说“緟就乃命”就是“重集乃命”,王人聪先生沿用孙诒让的观点,解释“就”为“重复申成”,裘锡圭先生赞成这种说法,李零先生训“就”为“再次下达此命”。很显然,以上所引学者都将“”理解为“重复”“再次”或“申(表达/申诫)”,将“就”理解成“成”或“下达”。古汉语中“申”有“重”的意思,如《书·尧典》“申命羲叔宅南交”孔传:“申,重也。”《文选·宋玉〈九辩〉》“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李周翰注:“申,重也。”所谓“重”,就是“重复”“再三”“一再”的意思,因此把“就”的

“”理解成“重复”“再三”“一再”的意思没有问题,但是把“就”理解成“成”或“下达”则感觉不妥。上文说过“就”也有“重”义,所以“就”就相当于“申重”,“申重”一词见于典籍,《荀子· 仲尼》“端悫以守之,顿穷则疾力以申重之”杨倞注:“申重,犹再三也。”汉荀悦《申鉴·政体》:“故古之圣王,其于仁义也,申重而已。”文中“申重”即“反复”“再三”“一再”之义。“申”有“重复”“再三”“一再”的意思,“就”也应该有“重复”“再三”“一再”的意思,所以“(申)就”一词中的两个字最初应为同义并列,把“就”理解成“成”和“下达”是不合适的。因“申重”的对象经常是“命”,所以“申重”既有“重复”“再三”“一再”的意思,同时又兼具了“反复强调”“不停告诫”“一再重申”的含义。大型辞书中所收“申”字下,就兼有“重复”“一再”和“申诫、告诫”两个义项,《汉语大词典》就是如此。如此看来,上引《书·尧典》和《文选·宋玉〈九辩〉》的两例“申重”,也未尝不可以训为“反复强调”“不停告诫”和“一再重申”的意思。《尚书·多士》“今予惟不尔杀,予惟时命有申”孔传:“所以徙汝,是我不欲杀汝,故惟是教命申戒之。”《荀子·正名》:“故明君临之以埶,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文中的“申”就用为“反复强调”“不停告诫”“一再重申”之意。可见孙诒让虽然把“就”解释成“重复申成”,即一个字用为两个意思不合适,但是事出有因,原因就是“申”字本身就蕴含了两个意思。上举《荀子》和《申鉴》的“申重”一词后世颠倒写作“重申”,正是延续了“反复强调”“不停告诫”“一再重申”的意思。其实王国维先生早在《史籀篇疏证》中就指出“就”两字“乃重申之意”,可谓一语中的,可惜这一意见始终未被重视。

回头再看金文的“就”一词,将其释为“申就”,理解成“重复”“再三”“一再”,或理解翻译成“反复强调”“不停告诫”“一再重申”,按之铭文文意,都极为合适顺畅。所谓“就乃命”,就是“反复强调/不停告诫/一再重申这一命令”的意思。

古汉语中“重”可用为量词,指一匝、一圈、一层、一围等数量单位,如《庄子·天下》:“天下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史记·项羽本纪》:“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上文曾说过“就”也有“重”义,这还可以通过与“就”有互训关系的词来看。“就”与“成”在典籍中经常互训,后组合成“成就”一词。“就”与“成”有多个训释可以重合,如“就”可训为“终”“尽”“善”,“成”可训为“终”“毕”“善”。“就”有“重”义,“成”也有“重”义,两者也都可用为量词,指一匝、一圈、一层、一围等数量单位,如《周礼·秋官·大行人》“上公之礼,执桓圭九寸,缫藉九寸,冕服九章,建常九斿,樊缨九就”郑玄注:“每一处五采备为一就。就,成也。”《礼记·礼器》“大路繁缨一就,次路繁缨七就”孔颖达疏:“五色一帀曰就。”文中“九就”就是“九重”或“九匝”,“一就”就是“一重”或“一匝”,“七就”就是“七重”或“七匝”。“成”又通“层”,《老子》六十四章:“九层之台起于羸(累)土。”傅奕本“层”作“成”。《周礼·秋官·司仪》“将合诸侯,则令为坛三成”郑众注:“三成,三重也。”《吕氏春秋·音初》“为之九成之台”高诱注:“成,犹重。”“三成”“三重”“九成”也就是“三层”和“就层”。“重”“成”“层”音义皆近,都跟“就”字的“重”义相合。

“就”字具有的“重”义以往不见于大型辞书,应该据以上论证加以增补。

上文说过,“就”字应该是指建筑从下往上不断增高的趋向,即从低逐渐向高的态势,也就是以《说文解字》所谓“就高也”的“就高”的意象,来记录语言中表达从一处靠近另一处的意思的一个动词。“就”作为趋向动词,在古汉语中可训为“即”“著”“向”“因”“保”“会”“集”“归”“迎”等,其中“即”为“靠近”、“著”为“贴近”、“向”为“前往”、“因”为“相就”、“保”为“依靠”、“会”为“会合”、“集”为“会合”或“到达”,体现的都是从一个点趋向另一个点的蕴意。这种趋向动词有一个特点,就是既可以表示趋向的过程,又可以表示趋向的结束,即动态的终点。“即”“著”“向”“因”“保”等是从起点立场向终点的运动,“会”“集”“归”“迎”等是从终点立场对运动的面对或终止。“集”既可以表示“会合”,又可以表示到达。运动从起点到终点,就是起点和终点的会合,会合就表示运动的“到达”,也就是终点。“就”字还可训为“终”和“尽”,正是词义中蕴含的从起点到达终点即运动终止这层意思的呈现。

(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 上海 200433)

(责任编辑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