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走上的归隐之路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秋，时任太和县（今属江西）县令的黄庭坚在处理完公事之后时常到位于“澄江之上，以江山广远，景物清华得名”（出自《清一统治·吉安府》）的快阁欣赏美景。一个傍晚，云销雨霁，处理完公事的黄庭坚登上快阁，看到远处的美景，有感而发，创作了这首《登快阁》。

“痴儿了却公家事”，诗人在诗歌的开头便以“痴儿”自称。这是使用了《晋书·傅咸传》中的典故。权相杨骏在执政期间有许多行为不端之处，为人正直的傅咸不仅上奏皇帝予以揭发，而且直接给杨骏写信加以劝导。杨骏对其颇为忌惮和厌恶。而杨骏的弟弟杨济与傅咸素来交好，便写信给傅咸，在信中提到：“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广也。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观每事欲了。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这是一个“正常人”劝诫“痴人”的故事。“痴人”本来是指呆、傻之人，而在崇尚清谈、反对务实的魏晋人的眼中，“痴人”是指那些在官场上格外认真、务实的人。这些人往往执着于自己的信念而不能随机应变。诗人以“痴儿”自称，暗指自己是一心想把事情做好的那类人。“了却”让我们感受到了黄庭坚处理完公事之后的轻松。处理完公事，他终于得以暂时从官场上脱身，出去欣赏美景。

“快阁东西倚晚晴”，一个“倚”字不仅展现了诗人处理完公务之后的疲惫之态，而且写出了他在欣赏美景时的轻松、闲适，让我们仿佛看见诗人一会儿东靠靠，一会儿西望望，尽情地欣赏傍晚雨后初晴的明净天空。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落木、千山、远天、澄江、明月，本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在此时此刻的黄庭坚的眼中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千山落叶，青天远大；江水澄澈，夜清月明。这阔大、空明的意境让我们感受到了诗人心胸的豁达，感受到了他终于摆脱重重枷锁，寻到一方心灵栖息之地的喜悦之情。

有意登阁，得意赏景，然而眼前之景只能让诗人暂时避开官场上的纷扰。这是让人多么悲哀的事情啊！孤独苦闷、失意惆怅之情最终还是涌上他的心头。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佳人”是指知音，“绝弦”引用的是伯牙为子期摔琴的典故。“已”“绝”二字表明黄庭坚不再对时处官场的同僚抱有期待。他认为自己已经无法再与他们成为朋友了。《宋史·黄庭坚传》中记载：“知太和县，以平易为治。时课颁盐策，诸县争占多数，太和独否，吏不悦，而民安之。”黄庭坚心系百姓，不愿扰民。但当时颁布征收盐税的政策，各县都争着加税，唯独太和县没有这样做，结果就是“吏不悦”。不收税，吏就无利可捞，当然不悦。不悦的吏们当然就不会支持黄庭坚的工作，黄庭坚的处境之艰难、知音之难觅可想而知了。“青眼”引用的则是《晋书·阮籍传》中的典故。据说，阮籍能作“青白眼”：双眼正视，露出虹膜，则为“青眼”（即黑眼珠），以表示对人的尊重；双眼斜视，露出眼白，则为“白眼”，以表示对人的轻视或憎恶。据说，阮籍的母亲死后，好友嵇康前来慰问，阮籍给的就是“青眼”；而嵇康的哥哥嵇喜（阮籍不喜欢此人）前来吊唁时，阮籍给的就是“白眼”。阮籍尚且还有“青眼”可加之人，而黄庭坚呢，只能以“青眼”对酒。他的这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是难能可贵的。

至此，黄庭坚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归隐”：既然这官场如此浑浊，容不下“痴人”，那为何不辞官归乡呢？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在官场上无法自处的黄庭坚想象自己在万里之外，在归乡的途中把玩着长笛，与白鸥为友。“白鸥盟”引用了《列子·黄帝篇》中《好鸥鸟者》的典故。“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鸥鸟从不亲近有心机的人。因此，古人常常以与鸥鸟结盟表示自己毫无心机。这里也暗指诗人再无别的牵挂，已经下定决心要归隐了。

那么，黄庭坚归隐了吗？我们从黄庭坚的仕途经历中可以看到，他虽有归隐之意，却并没有这样做。“万里归船弄长笛”的想法终究只是一个梦。从诗歌开头的“痴儿”一词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在许多人的眼中，对政事过于认真的人就是“痴人”，他深知自己投身宦海的行为在他人的眼中是“痴”的，但他并不想随波逐流、追名逐利，只是想认认真真地为百姓做事。他偶尔会亲近自然，向往归隐之后的生活，但不过是在进行自我调适。当他走下快阁，他立即就会变回那位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做回那个“痴儿”，兢兢业业地去“了却公家事”。

他因“痴”而在官场上备受排挤，感到“不快”，因纵情山水而感到“畅快”，因此希望归隐山林、不再“痴留”于人间，最后却因心中的这份责任和对百姓的牵挂而重新回到他所厌恶的官场。这种安世济民的情怀是黄庭坚未能走上归隐之路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