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古都各自有着迥异的命运,像京都、奈良这样历经千年沧桑依然保持往日风华者,毕竟是少数。许多古老的城市早已湮没无闻,或毁于乱世战火,或泯然消失在现代化的浪潮中,或拆真古迹建成偌大个热闹假古城,又或者,什么都未曾发生,只是无由中渐次衰落,越来越寂寥了。
镰仓,也是一座颇不寻常的古都。
1185年,源赖朝率领东国武士讨灭代表京都朝廷的平家之后,在镰仓开创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武家政权,是为镰仓幕府。与贵族公卿营造的京都相比,镰仓历来被称为武士之都。日本的天皇号称万世一系,京都作为其居城亦是繁华不绝,但在镰仓、室町、江户三朝幕府期间,天皇仅仅是被架空的象征,权力尽在将军之手。而镰仓幕府显得尤为奇特,只有源赖朝、源赖家、源实朝前三代将军掌握权柄,不足30年即子嗣断绝,将军又被执权架空,后来延续的100余年皆是政由外戚北条氏所出。从此,镰仓这座城市与北条这个姓氏永远联结在了一起。
在镰仓,北条泰时制定了第一部武家法典《御成败式目》;在镰仓,从南宋渡海而来的僧人兰溪道隆开山建长寺,传播临济宗,北条时赖皈依后,禅宗成为武士所宗,汉诗、水墨画从此与弓马并为武家风雅;在镰仓,北条时宗借助“神风”抵御了蒙古人的侵攻;在镰仓,末代家主北条时行目睹了世代联姻的足利家倒戈背叛,战火席卷了这座环山面海的古都……当足利尊氏在京都开设室町幕府,镰仓的荣华便渐渐黯淡了。此后数百年间,镰仓愈发衰落,直到明治维新,这座小城因为邻近东京,才作为疗养地、观光地、海滨浴场而重焕光彩。
镰仓有众多名胜古迹,但若是去旅行,第一个遇到的景点却是旅人乘坐的交通工具——“江之电”。这是江之岛电气铁道的略称。这条1902年开通的铁路并不长,始于藤泽,终于镰仓。标志性的绿皮车厢,淡黄色窗格,摇摇晃晃地穿行于街道与民宅间,几乎与道旁的房屋擦肩而过。7月末,东京酷暑难耐,在我乘坐江之电驶向镰仓途中,透过车窗还看见近在咫尺的宅院里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充气游泳池,两个戴潜水镜的孩子扑腾着水花,笑得仿佛真在大海里玩耍。
驶出江之岛站后,江之电就会开上明媚的湘南海岸线。蔚蓝的天空、嫩绿的山丘、纵横交织的电线、闪烁的信号灯、阳光下的步道、深蓝若宝石的大海,以及悠然驶过的电车,当这一切相遇在同一个时刻的镜头里,这一帧就是镰仓最负盛名的景致。没错,这就是动画片《灌篮高手》的取景地,江之电的“镰仓高校前站”,无论何时去,这个路口的坡道上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外国旅客,等待着电车通过时按下快门抓拍。
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后,许多文人墨客从东京移居镰仓,一时蔚然成风,这些人被称作“镰仓文士”,其中就有耳熟能详的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志贺直哉、吉屋信子等。他们将镰仓的名物尽数付诸笔端,鹤冈八幡宫的壮丽华美,高德院大佛的宝相庄严,明月院的本堂后庭,长谷寺初夏的紫阳花与深秋的红叶,都被写过太多太多遍了。我此行的目的地不是这些,而是住在北镰仓的作家涩泽龙彦偏爱的江之岛。
涩泽龙彦称得上战后具有代表性的异色作家,毫不承继日本文学传统,仿佛是一株欧洲移植来的花木,这位研究法国文学出身的作家将萨德侯爵、让·科克托的作品译成日文,对先锋艺术的引介有首创之功。这样一个追赶时代潮流的文学者,却定居在寂寥僻远的北镰仓,也是一种奇妙的对照。
江之岛是从三浦半岛之北向大海延伸的一座陆系岛(和陆地连接的岛),亦是北条氏的灵地。相传,北条家初代家主、源赖朝的岳父北条时政,在江之岛斋戒祈祷一门繁荣,是时,龙神降下3枚鳞片。时政由此将“三鳞”作为北条氏的家徽。在江之电的江之岛站下车,需要走过一条渡海大桥“辩天桥”,爬石阶登岛。江之岛上供奉着两尊神,一是镇守水泽的龙神,二是司掌财宝福德的辩才天女神,有说两神是夫妻,也有传说是辩才天制服了危害人间的恶龙,想来也许第二种更自洽,毕竟,辩才天是印度舶来的神明。但无论哪一种传说,辩才天身边总是跟着众多童子,这也就是涩泽龙彦的《童子》所写的主题。
建长寺里的乙护童子像,或许是童子的真面目之一,这个又矮又胖一副孩子王模样的家伙,双手持散杖,下巴颏搭在杖头的八重莲华之上。涩泽在《童子》中抽丝剥茧,揣度这个童子实则是兰溪道隆东渡时候,从中国带来的扈从。在江户时代的志怪奇谈中,江之岛的辩才天常常是行事放浪的荡女,她会钟情于来自宋土的高僧也不足为奇。涩泽搜集的传说中,最有趣的莫过于,辩才天嫉妒高僧身边的童子,怀疑两人有龙阳私情,便将他变作了女儿身,此后,耐不住流言蜚语,童子为了自证清白,就化身为一条白蛇,盘绕在常乐寺佛殿前的大银杏树上。然而也流传着完全相反的故事,比如,北条家就自称先祖曾与龙女交配,在这里,龙神与辩才天被合二为一,辩才天成了真龙化身的水神,也是5亿护法童子守护的女神。这些对立、矛盾、交错、暗合、互补的传说在这座大海环抱的岛屿上流传了数百年,影影绰绰,难以辨别,又妙趣盎然。今日,江之岛的西南部有一处著名的观光景点,相传是源赖朝曾潜身修行的海蚀洞,这座自古被称作“龙窟”的岩洞有100多米深,越往里走,越发狭窄,最深处不得不俯身前行,途中两旁供奉着大大小小的石佛,还有弘法大师(空海)与辩才天女神像。然而,在龙窟的尽头存在着货真价实的龙神——一尊用灯光与音响组合而成的机械龙神,令人失笑。
不过,最让涩泽着迷的,还是童子的雌雄一体性。童子在不同的传说中变幻着性别,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赫尔墨斯。涩泽从中窥见了西洋神话与东洋怪谈之间的偶合。实际上,断袖之癖在日本的武士社会屡见不鲜。鹤屋南北撰写的歌舞伎剧本《樱姬东文章》,舞台便在江之岛的稚儿渊。剧中,长谷寺僧侣清玄与相承院少年白菊丸相恋,相约在江之岛殉情,在白菊坠海之后,清玄却踌躇再三,选择苟活于世,而白菊转世为女儿身的樱姬,上演了另一出悲欢。实际上,稚儿渊是江之岛西南方的一处海蚀台,崖上开遍了金黄的芒草,视野极佳,面前是一望无垠的苍蓝,待到暮色时分,沉落的太阳在千云万浪间反射,点点细碎的橘红中,夕阳落下的地方隐然映出远方富士山的剪影。
徒步环行整座江之岛,也只要2个小时罢了,实在只是一座芝麻大的小岛。但在去今800年前,这座岛见证了一个最宏大梦想的诞生与破灭。涩泽龙彦的另一篇杰作《工匠》便是基于这起历史事件而作。
江岛神社边津宫内,竖着一块字迹已然磨灭不可读的古碑,据说这是奉第三代将军源实朝之命出使宋朝的良真上人带回之物。1219年,未满30岁的源实朝在鹤冈八幡宫被侄子暗杀,源氏将军从此绝嗣。他在世时,也仅仅是母亲北条政子与外祖父北条时政的傀儡。甚至外祖父北条时政还曾计划暗杀实朝,扶立自己的女婿担任将军。但北条时政计划失败,在北条时政失势之后,源实朝仍未掌握实权,上位者是北条时政之子北条义时。关于这位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将军,最著名的传说却也是最荒唐的故事——他想要建一艘巨船,亲身渡宋。
源实朝深信自己前世是宋朝医王山(即今浙江宁波的阿育王寺)的主持,他不愿待在受人辖制的镰仓,他想要回到故乡去。于是,他命令曾经负责重建东大寺大佛的宋人陈和卿造船。1年后,船成,在镰仓的由比滨下海,但船体过于巨大,无法浮起,搁浅水中。船就这样在岸边年复一年被海水浸泡、朽烂。涩泽将这个荒诞却悲哀的故事改得轻快了许多。在他笔下,陈和卿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却在面觐实朝之后,想要帮这个可怜的孩子造一个梦,一个逃避的梦,“一个巨大到愚蠢的梦”。
今日,登上江之岛最高处的展望灯台,镰仓漫长的海岸线一览无余,实朝梦中的巨船就曾经在那里腐烂解体。或许,800年前,少年实朝做着遥不可及的梦的时候,大海也是这样蔚蓝。
(责编:李玉箫)
世界博览2024年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