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阿塞拜疆快3年了,对塔雷什和连科兰早有耳闻。认识几位当地的朋友,极其勤奋和认真,也特别聪明,夸他们与众不同的时候,他们往往自豪地说,我是塔雷什人。我说,塔雷什在哪啊?他们非常惊异,张大嘴巴说,你竟然不知道塔雷什人,连科兰去过没有?
连科兰一词,据说源于波斯语,其意有二,锚地和芦苇屋。俯视地图,如果把阿塞拜疆看成是一只扑向里海的大鸟,那么它的南翼就是连科兰。
广义上的连科兰,称为连科兰—阿斯塔拉经济区,包括西部的塔雷什山区和东部靠近里海的低地,行政中心为连科兰市。塔雷什山区景色优美、空气质量极好,汇集了众多的保护区、度假村和疗养院,世界上最著名的长寿村之一列里克就静静地藏在山腰上;塔雷什低地则以种植业、渔业、畜牧业而闻名。
恰逢7月,打算拜访一下连科兰。从巴库驱车,沿M3公路向南,穿越著名的穆甘平原和希尔万平原。平原上遍布稻田、果园、牧场。亚热带充足的光照,库拉河、阿拉兹河丰沛的水源,肥沃的土壤和吃苦耐劳的人民,使这里成为阿塞拜疆乃至外高加索地区最重要的粮仓。
穆甘平原自古水草丰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蒙古军队第一次西征时,曾于1220年冬在穆甘平原休整军队,并于次年冲入格鲁吉亚;1736年,素有“波斯彼得一世”之称的纳迪尔(1736—1747年在位)在穆甘平原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加冕为沙赫;之后,纳迪尔沙赫率领军队先后攻入阿富汗坎大哈、印度德里,击败中亚的花剌子模,成为万王之王。
从灰色的阿普歇伦半岛,到绿毯一样的穆甘平原、希尔万平原,再到苍翠的塔雷什山区,300公里沿线的公路和山路上:里海的沙滩、灰黄色的半荒漠、泥火山、灌木丛、芦苇、沼泽、草原、如黛的远山、落叶林、针叶林、茂密的亚热带植被、岩石和瀑布、翡翠般的高山堰塞湖,景色交替变化,短短3个小时的旅程,像是在欣赏经过巧手剪辑而无缝衔接的中国西北和江南的风光大片。得益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急剧变化的海拔,不足8.7万平方公里的阿塞拜疆国土上,竟然能体验到全球11种气候类型中的9种。
克孜勒阿加奇(Gizil-Agach)国家保护区位于连科兰区东部的塔雷什低地,这片湿地以鸟类著称。黎明时分,一群粉红色的火烈鸟率先升入微微泛蓝的空中,远远望去,就像是波软潮平的海湾悠悠飘起的桃花瓣,这是里海的精灵在悄悄吹响晨起的号角。随后,“鸟类客栈”的其他居民从芦苇丛中陆续出现:傲慢的白天鹅、笨重的鹈鹕、长腿的苍鹭、忙碌的鸭子、深灰色白骨顶、羽毛闪烁着钴色的国王鸟,等等。它们或色彩鲜艳,或朴素;或庞大,或娇小。湿地里开启了一天的喧闹。
里海水域,河流和湖泊以丰富而珍贵的鱼类闻名。阿塞拜疆水域分布着6种里海特有的鲟鱼,其中用别伦加鲟鱼(beluga)加工的鱼子酱被认为是世界所有黑鱼子酱中最为名贵的,食用前一定要摊放在右手的虎口处慢慢地加温,口感才最好;被称为“库图姆”的亚洲截齿拟鲤,其鳞片为亮银色,闪闪发光,鱼肉细嫩,并以独特的香气被外高加索人所推崇,古尔邦节的丰盛餐桌上少不了它的身影;喜欢寄生在鲤鱼身上的七星鳗,则是世界上仅存的无颔类脊椎动物,它的出现比恐龙还要早上几亿年。
塔雷什山麓的吉尔坎国家保护区,可以看到新生代第三纪的吉兰原始森林。寒冷的冬季,金缕梅红色的花苞悄然绽放,装点着稍显萧索的森林。金缕梅木质极硬,很难砍伐和加工,当地人称之为“铁树”。1873年,瑞典诺贝尔家族派罗伯特·诺贝尔来到连科兰寻求这种铁树,用于制作步枪枪托。在游历阿塞拜疆的过程中,罗伯特把本应用于“铁树”的25000卢布购买了一家石油公司的股份,从而开始了诺贝尔石油帝国的传奇。
阿塞拜疆动植物资源极为丰富,被称为高加索动植物基因库。高加索地区常见的植物绝大部分可以在阿塞拜疆找到,其中大约240种是阿塞拜疆特有物种,其中比较著名的是高加索蜂兰。
高加索蜂兰仅生长在卡拉巴赫地区的苏沙,有好事者曾经多次试图移植,均以失败告终。当地人将高加索蜂兰称为“哈里波里波里”,意为荆棘鸟。蜂兰的花形很美,整体的形态极像是悬停在空中的蜂鸟,一朵花同时有深紫色、绿色和粉红色的花瓣。传说中,夜莺爱上了玫瑰,柔柔地给玫瑰唱情歌;荆棘也向玫瑰献起了殷勤,但玫瑰不理会荆棘。荆棘一怒之下,开始攻击这对情人。夜莺唱起歌求助,森林里的精灵们挥动魔棒,把这三位永远定格在一起,成了高加索蜂兰。凄美的故事,似外高加索地区多舛命运的写照。
从连科兰市向西,沿塔雷什山区的公路穿行约60公里,就到了长寿之乡列里克。一路上景色优美,墨绿的吉兰原始森林里散生着橡树、山楂树、山毛榉、胡桃木、铁木;清澈的小溪越过石崖变身为激湍的瀑布,形成一汪潭水后又奔流而下;白墙红顶的山居间点缀着嫩绿的山麓牧场,牛群也时常慢悠悠地走上公路,友善地打量着往来的车辆。天气变得更加凉爽宜人,氧含量似乎比连科兰市高出了许多。
列里克一向以长寿而闻名。当地的石碑记载,曾经的小镇居民希拉利·穆斯柳莫夫(Shirali Muslyumov)以168岁(1805—1973)创下了长寿的世界纪录,这一纪录得到了苏联和欧洲的确认。长寿博物馆的资料显示,另一位长寿者穆哈麦德·尤瓦佐夫(Makhmud Eyvazov)活了150岁(1808—1958)。这里,120岁、130岁甚至140岁的老人并不罕见。
我们穿过小镇入口的石头山门时正好上午10点。小镇坐落在山顶,一小块平地上分布着小广场、市政府、博物馆,大多数民居都依山而建,一尘不染,极其干净整洁。溪流、瀑布与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创造出安静的背景旋律。
长寿博物馆位于小镇的南缘。周日本不是开放日,但好客的博物馆警卫还是打开了博物馆的大门,免得远道而来的客人失望而归。
博物馆并不大,前厅里展出了众多小镇长寿者的照片、护照等佐证资料以及胡志明等世界各国政要们来探访时的留言。后厅里则有医生、科研工作者、长寿者对养生的忠告,还陈列着当地人常用来泡茶和直饮的药草。
早在中世纪,阿塞拜疆的医生就对长寿现象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希尔凡地区(今阿塞拜疆境内库拉河以东地区,包括首都巴库在内,是今阿塞拜疆领土的主体)的著名“《医书》”(Tibbnama)提出了食疗的概念,记载了许多长寿食谱。鼓励人们更多地依赖适当的营养和健康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药物。宫廷医生穆罕默德·尤瑟夫·希尔瓦尼(Muhammad Yusif Shirvani)认为蜂蜜对身体特别有益,他称之为“长寿灵丹妙药”;还有医生称食用干奶酪同样是一种有效地恢复活力的方法,为了增强其治疗效果,应添加大蒜和酸奶饮料;除了多吃新鲜蔬菜,多喝绿茶,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暴饮暴食。
所有的秘诀都极其简单,只是清新的空气、满目的青翠、含有萘的泉水、无污染的食材恐怕世间罕有,悠闲的生活节奏更是可遇不可求。
连科兰被称为外高加索“茶都”。阿塞拜疆茶叶绝大部分产自连科兰地区,当地人也以茶和茶文化自豪。阿斯塔拉坐落于连科兰市的东南部、塔雷什山脉翠绿的山坡上,这是阿塞拜疆最具异国情调的地区之一。在这片亚热带的山区,保留了残余的古吉兰植物系的阔叶林和混交林、美丽的山地景观、汹涌的河流以及众多的温泉和矿泉。
阿塞拜疆茶叶先后在莱比锡(1981年)和普罗夫迪夫(1986年)国际博览会获金奖。其产茶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1937年,阿塞拜疆开始工业化加工茶叶,产品以大叶红茶为主(口感与武夷岩茶较为接近),巅峰期间茶园面积1万多公顷,产品远销苏联以及英联邦国家。
与我国传统茶叶加工工艺相比较,连科兰茶人更加强调将茶叶中的咖啡因和丹宁成分完全析出,注重采摘、萎凋、揉捻和烘干过程的精确控制;在完成烘干之后,没有国内普洱、黑茶、茯茶等二次发酵的工艺,取而代之的是添加各种药草和香草,如百里香、丁香、茉莉、藏红花、佛手柑等,使茶的香气、颜色和味道更丰富。
阿塞拜疆人对茶的痴迷是出了名的:对阿塞拜疆人来说,做饭归女人,烹茶则是男人的专业。在重要庆典上,一定要邀请到被称之为茶博士的职业烹茶人,每位茶博士,都有自己烹茶的独特手法;宴会往往以茶开始,以茶结束;无论是白天还是傍晚,在街头巷尾的树荫底下,都能看到阿塞拜疆男人们摆好茶壶、柠檬和糖盒,品着茶或者闲聊,或者下双陆棋。很多时候,这种街边“茶会”会让游客感到困惑,因为男人们坐在桌边闲聊几小时,喝的还不是伏特加、啤酒,而是茶。
几乎阿塞拜疆的每个村庄、每个城市街区都设有自己的“茶馆”。茶馆专属男性,男人们在这里下双陆棋、讨论新闻。白天吵架的邻居,晚上会聚在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平静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茶馆在某种意义上维系了社会的稳定。当地人认为,在茶馆里达成的协议,甚至比公证文件更有公信力。
阿塞拜疆人喜欢浓茶,推崇酒红色的汤色。他们说“茶应该像初吻一样——火热而强烈”,倒茶的时候不能倒满,要在“小蛮腰”里留出“一唇”的距离。浪漫的阿塞拜疆人把喝茶和爱情联系在一起。
喝茶时加入块糖、柠檬,同时配上甜点和蜜饯,则是阿塞拜疆茶文化的另一特色。喝茶时配的是一种粉红色的块糖(gyand),通常先将块糖浸入茶汤中,然后从杯中取出,放入口中并用茶汤冲下。这种喝法非常古老,它产生于中世纪,是为了防止有人在茶汤里投毒而想出的独特防范方法:将块糖浸入茶中,如果形成沉淀物、茶汤变得浑浊或产生剧烈的气泡,那就预示着要小心提防。
另外,如果求婚被接受,就会为媒人奉上甜茶。如果茶是不加糖的,则意味着求婚被礼貌、委婉地拒绝了。
2022年,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的“茶文化”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英国人的帮助下,波斯人于1726—1727年在连科兰市修筑了城防体系——连科兰要塞。要塞沿里海而建,大致成不规则四边形,墙高壕深,其占地面积要大于巴库古城,驻军约4000人。在第一次俄波战争(1804—1813)时期,连科兰要塞成为波斯军队的重要据点,1812年12月底,沙俄军队和波斯守军围绕要塞爆发了极为血腥的战斗,最终所有波斯守军全部战死,沙俄军队在付出惨烈伤亡之后占领连科兰。要塞失陷之后,1813年,波斯和沙俄签订《古利斯坦和约》,沙俄吞并了高加索大部分地区。
如今整个防御体系只余下南北两个圆堡。北面的是白堡,现在用作灯塔;南面的是红堡,曾经是监狱。20世纪20年代,斯大林来到阿塞拜疆组织工人运动,曾经先后5次入狱,其中一次就被关押在红堡。后来斯大林在同志们的帮助下,经红堡通往白堡的地道逃出生天。阿塞拜疆的很多古堡都有地道,或者有地道的传说。巴库古城确有地道通向城外,而阿普歇伦半岛上的有些古堡,据说下面的地道有十几公里长,可以直通里海岸边。
连科兰的另一打卡地是塔雷什汗宫。塔雷什汗国名义上从1736年存续到1841年间(1828年被俄国吞并),首都最初设在阿斯塔拉,后迁至连科兰市,领土横跨塔雷什山区和穆甘平原。立国之初,塔雷什汗国依附波斯,后期接受沙俄的保护,大部分北部领土并入沙俄。
塔雷什汗宫的规模并不大,与其说是汗宫,不如说是总督官邸更为贴切。塔雷什末代汗的后裔米拉赫迈达汗·塔雷辛斯基被任命为沙俄巴库省连科兰地区总督。他的妻子赢得了高加索选美比赛的桂冠,于是总督决定新建一处宅邸以配得上高加索第一美人。汗宫于1913年建成,是当时连科兰唯一的一栋三层建筑。现在这里成为连科兰博物馆。博物馆一层展出连科兰出土的石器、陶器和青铜器;二层的展品是反映俄波战争的油画以及当时双方的部分武器,这些武器都非常精美,保存完好。总督和夫人的蜡像以及用过的部分家具也保存在二楼,值得一看。
大巴扎清真寺和小巴扎清真寺也是连科兰市值得探访的地方,两处清真寺始建于20世纪初,平面呈长方形,主体用红砖砌就,屋顶为灰色、斜檐,与现代清真寺普遍存在的圆顶有较大差异。事实上,这种屋顶具有良好的排水性,更适合湿润的亚热带气候。20世纪60年代,苏联发行过以连科兰清真寺为主题的邮票。
塔雷什人主要居住在阿塞拜疆和伊朗边境地区,主要从事种植业、畜牧业和渔业。女性素以勤劳著称,田间劳作和家务都由她们操持,每逢采茶季,“塔雷什女人的双手就像被碘酒泡过一样”;男性则以骁勇善战闻名,两次获得“苏联英雄”称号、有“铁虎”之称的阿齐·阿斯拉诺夫即出生于塔雷什群山之中。
塔雷什人是高加索最古老的民族之一,有些学者认为,塔雷什人是“高加索最后的米底人”。作为雅利安人的一支,米底人公元前9世纪从里海北岸(一说为中亚草原)进入高加索一带,公元前7世纪末至公元前6世纪中叶先后灭掉了强大的亚述王国和乌拉尔图王国,称霸高加索和伊朗高原。米底公主下嫁波斯贵族,生下王子居鲁士,后者建立了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随着居鲁士和其后代的多年征战,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横跨欧亚非三洲的帝国,巅峰期其疆域超过700万平方公里。
近年来,学界和政界对塔雷什人的来源和民族最终形成时间颇有争论。有学者强调塔雷什人是掌握波斯语的突厥人;还有人甚至称蒙古西征之后才出现了塔雷什人。从1959年到1989年,在苏联时期,塔雷什人并没有被认定为一个单独的民族,他们被归为讲突厥语的阿塞拜疆人。
这些争论并不奇怪:高加索本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也是历史上民族迁徙的十字路口;拜火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曾在这片土地上得到传播,每一种文明和民族都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习俗和历史继承人。几千年走过,时代的大潮又将这些印记渐渐磨灭在高加索巍巍群山之中。就像是里海沙滩上的海砂,经过几千年海浪的打磨,很难辨别这些海砂到底源于哪种贝类一样。
但是,每个民族都不免会遇到这样的灵魂三问: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阿塞拜疆前总统盖达尔·阿利耶夫是这样回答的:“阿塞拜疆各族的共处场景与我们古老的地毯相似。它古老、独特、丰富多彩。无论人口多少,每个民族都是这块优雅“地毯”上不可替代且独特的图案,随着时间的推移,统一在这片土地上,创建了独特而完美的和谐,这是历史的杰作!”
是的,波软潮平的里海、巍巍的塔雷什高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们的历史、创造的文明、形成的独特文化,则给这苍翠的群山带来了脉脉的温度和更加斑斓的色彩。
(责编:刘婕)
阿塞拜疆依托里海,拥有丰富的渔业资源。用阿塞拜疆水域中的别伦加鲟鱼(beluga)生产的鱼子酱是世界最名贵的黑鱼子酱之一,也是阿塞拜疆最著名的传统出口产品。
世界博览2024年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