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带丈夫归国探亲,在北京时听说汪曾祺先生搬了家,便由何镇邦先生引路去到汪老的新家。那是一栋位于颐和园附近的古建筑,二楼书房的地板上堆积了一垛垛汪曾祺写的书。当时,汪老的夫人正卧着床,何镇邦先生告诉我夫人怕是时日无多。我到夫人的卧床边坐下,握着她冰凉的手,除了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正病着的夫人,头脑依旧十分清醒,一个劲儿地说:“黑孩你没有变化,你要常回国,常到家里来玩,曾祺常念叨你。”
或许因着夫人的病,我和丈夫有种沉沉的压抑感。倒是汪老,虽不制止我的泪水,沉默了许久以后,突然间找了好多话题跟我们谈起来。
作为当代文学的大家,汪曾祺的作品着实感染了太多的人,其中也包括我。作家龙冬在他的博客里这样写过:“纪念一位作家,阅读是最好的仪式。”我在日本工作期间,几乎没有时间读书。辞职后,在写作前读书充电,读的第一本就是汪曾祺的书。
如今我听到许多关于汪曾祺的传说,对此我大多不感兴趣。可以立即回忆起来的,是他在自己家里的那些形象。话说那时我跟汪曾祺和他的夫人相处得很好,经常领一些称汪曾祺为“汪老”的朋友到他家里去,比如当年《青年文学》杂志社的美编李鸿飞,比如《北京文学》的编辑吴晓辉。那时候我的朋友都是年轻人,有写小说的,有画画的。汪曾祺在给我的书所写的序里说:“黑孩以及她的那些文友对我好像还是理解的,我对黑孩和她的文友则只有想要理解的愿望。这种愿望是真诚的。”我好感动。
在犹豫是否要去日本留学的时候,赶上我的第二本书即将出版,我去汪曾祺的家里拜托他给我写序。没想到那成了最后一次见面。汪曾淇在序言的结尾处说:“再过两三个月,黑孩就要到日本去。接触一下另一种文化,换一个生活环境,是有益的。黑孩,一路平安!”
我知道汪曾淇当时已清楚我下决心去日本,他为我的书挑选了一张照片作为封面。照片是在北京王府井拍的,我穿了一件长到脚脖子的紫色风衣,沐浴在夕阳下,皱着眉头,神情忧郁。照片在印刷时被放大,同时做了删除背景的处理,所以一对白色的耳环看上去显得十分耀眼。因为这张照片,我把书名定为《夕阳又在西逝》。
汪曾祺还送给我一副字:
燕市长歌酒未消
拂衣已渡海东潮
何时亦有思归意
春雨楼头尺八箫
开到紫藤春去远
黑孩独自在天涯
纸窗木壁平安否
寄我桥边上野花
汪曾淇的字画如今被我珍藏在家里,闲时找出来看一看,他那可爱的童颜便浮现在眼前。我认识好多作家,他对我最慈祥了,虽然他是散文大家,但是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希望有更多的读者了解我的作品,希望我能成为一名好作家。我从来没有跟汪曾祺一起吃过饭,也没有一起喝过酒,我那时年轻,他的名气又那么大。回想起来,我至今也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不过,光是汪曾祺给我写的序和字画,就足够令我觉得幸福了。
我和丈夫去汪曾祺家的时候,他说自己一天只能写一千字,但是每天都坚持写。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对写作的执着。一千字也许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是他生活的全部。
就在汪曾祺即将离开人世的那一年,丈夫十分自信地对我说,虽然汪老看起来体气衰弱,但是老人会长寿的。丈夫要我留心汪老的一双眼睛,他说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有一种奇光闪烁,使人感受到超于自然和生理的某种力量。我惊愕不已,觉得要重新认识汪曾祺,于是发现老人的那一双眼睛,真的是一双摆脱了世俗的清澈的眼睛。除此之外,我从他的龙钟老态中,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作家的个性和孤单。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1997年5月,丈夫去北京办事,我托他将我新出版的日文版小说带给汪曾祺——这是上次去汪老家时我允诺过他的事情。
是深夜。枕边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丈夫在电话的另一边告诉我,汪曾祺已经去世了。我不能相信。丈夫对中国语的理解不是百分之百,怕是将汪老的夫人听成是汪老了吧。问及夫人,丈夫说她仍在卧床,他加重语气说:“报纸上是这样写的,是《北京晚报》。”
一切都突然间静寂下来。我放下电话,似乎有千丝万缕,却不十分工整,没有成形的感觉。我知道,我或许会长久陷入这种茫然的不平静里。
这是深深的悲哀吗?
我觉得好像是一颗星从天际滑落下来。星离去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其实人总是要死的,不管什么样的人总是要死的。这才是真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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