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一切

2024-09-19 00:00哲贵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4年7期

丁小武碰到难题了。其实,不是他的难题,是父亲丁铁山痴呆了。不过,反过来讲,这也是他的难题。

丁铁山的病,是半年前出现征兆的,走着走着,迷路了。他是个四海为家的人,是个探路和开路的人,迷路,对他来讲就是耻辱。他出现的另一个症状是遗忘,迎面碰到一个人,记忆中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者何人”。

刚开始,丁铁山并没有认真对待,他对身体很自信。他年轻时练南拳的刚柔法,一身硬功夫,两三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他了解自己的身体,也充分信赖,觉得只要休息两天,就能调整过来。

丁铁山的病来得猛烈,像夏天的雷阵雨,一声霹雷炸响,雨点迫不及待地砸下来,好像是蓄谋已久,更好像是不由分说。不到半年时间,他就完全失去了记忆。有人叫他:“丁铁山。”他认真地问:“丁铁山是谁?”

痴呆后,丁铁山还是喜欢到处走,这个职业习惯他依然保持着。可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更找不到家门,只能站在路边发呆,直到有人问他:“你是谁?”

他说:“丁小武。”

“在这里等谁?”

“丁小武。”

“你家住哪里?”

“丁小武。”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丁小武。”

警察每一次都将电话打到丁小武手机上。丁小武就得放下手头的活,开着富康车,急匆匆赶往派出所。隔两天,丁小武又得去一趟派出所。

丁小武带他去信河街人民医院做检查,身体各个器官都没问题,也都有点问题。没有查出病因,医生没办法对症下药。换一家医院,也一样。

丁小武思来想去,最后将他送入养老院。

丁铁山在养老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被送回来了,因为他在里面演绎“武打片”。他功夫还在,出手更是没轻没重。话说回来,打养老院里的老头老太太也不太需要功夫,丁铁山一伸手,撂倒一个,一抬腿,又一个躺下了,相当轻松,相当好玩。他上了瘾了,乐此不疲。

养老院只好将他送回来。再不送他回来,肯定出人命。

丁小武将他送回石坦巷的单身宿舍,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丁铁山这一次倒没有对保姆动手,他知道这是在自己家,要斯文。

但是,一个月后,保姆跑了,因为丁铁山在床上拉屎撒尿,不管不顾了。丁小武一连请了三个保姆,每一个都做不到一个月,最后一个只做了一天,便不辞而别了。

丁小武每一次去石坦巷,丁铁山都会面无表情地高喊一声“丁——小——武——”。每一个字都有一个后音,“武”字拉得更长,像唱歌。丁铁山每喊一声,丁小武心里就被刺一下,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场。

在丁小武看来,父亲是决绝性格,从不拖泥带水,从不儿女情长,说话从来是斩钉截铁的。当然,这只是丁小武的看法,他和父亲没有沟通过。他对父亲的认识,从来是站在外围观看。而父亲呢,在丁小武的记忆中,也从来没有主动跟自己谈过心。在丁小武心里,父亲像个战士,他在销售科工作,东征西战,周游全国。而丁小武只是一个工人,一个模具工人,他的世界只是一个车间。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相貌也不同。父亲是瘦高个儿,手长脚长,像只鹭鸶。丁小武的个子接近一米七,但他骨骼粗壮,像只猩猩。还有,他有两颗明显的虎牙,父亲没有。最主要的是,两个人不亲。父子之间亲不亲,不是指两个人之间有没有话,能不能聊得来,而是指两个人见面,什么话也不用说,甚至都不用看对方一眼,那股血脉关系的亲情就会流淌起来,就会荡漾起来。丁小武和丁铁山没有这种感觉,不亲。

丁小武自认不是一个冷漠的人,用妻子柯又红的话说,他是“拖拉机”。丁小武承认,很多时候,他是犹豫不决的,是能拖就拖的。他是个软性子。相比之下,丁铁山立场坚定,处事果断。

有一件事,丁小武印象深刻。他和柯又红属于“无证驾驶”,结婚前就住在一起——柯又红的宿舍,很小,只有二十三平方米。丁铁山住在石坦巷,他的宿舍有二十六平方米,多出来的三平方米,是一个卫生间。结婚前,柯又红让丁小武去跟丁铁山商量:“我们结婚,你爸一分钱没拿,对换一下宿舍总可以吧?”

柯又红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信河街的风俗,子女结婚,男方父母是要准备一间婚房的。而他父亲“屁也没放一个”。其实,丁小武并没有对丁铁山说过结婚的事,丁铁山并不知道有柯又红这个人。柯又红想跟丁铁山对调房子,让丁小武为难了。他开不了口。柯又红干脆将话挑明了:“如果你开不了口,这个坏人让我做。我去讲。”

“还是我去吧。”说出这句话,是丁小武的本能反应。他知道柯又红说到做到,而她和丁铁山根本没有见过面,一见面就说调换房子的事,想想都难为情。但是,话一出口,丁小武就后悔了,后悔死了。柯又红想去,让她去好了,是她想调房子的。

丁小武一直拖着没去见丁铁山,拖一天是一天。直到结婚前一个月,柯又红再一次问丁小武:“调换房子的事,你爸怎么说?”

丁小武这次老实了:“我还没说。”

柯又红早就猜到丁小武会这么说了,不抱希望了:“你是不是不想问了?”

丁小武觉得还是要实事求是:“我实在开不了口。”

柯又红生气了,应该说是很生气。跟自己父亲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又不是抢他的房子,是调换,只差三平方米而已。但柯又红没有发作,她很清楚,对丁小武发作没什么用,解决不了问题的。她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脸皮厚,我去总行吧?”

这一次,丁小武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他本来想说,“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柯又红去石坦巷12号201室找丁铁山。

进门之后,柯又红先环顾了一下房子。其实,也不需要“环顾”,单身宿舍的结构都差不多。柯又红关注的重点是卫生间。她只关注卫生间。就在靠近阳台的角落里,卫生间的门开着,一览无余——很小,小得刚刚容得下一个人,如果是个胖子,转身都困难。可是,够了,足够了。这不是大与小的问题,而是有与无的问题。其实,也不是有与无的问题,这是先进与落后的问题。更进一步讲,这是生活质量的问题。有卫生间的生活是完满的,没卫生间的生活是不完满的,差别就在那三平方米,就这么简单。对于柯又红来讲,她马上要跟丁小武结婚了,跟丁小武父亲调换一下有卫生间的宿舍,过分吗?当然不过分,名正言顺,理所当然。

柯又红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说了调换宿舍的事,言简意赅,直奔主题。不是商量,不是要求,不是请求,而是宣布。丁铁山直直地看了她好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脑子肯定进水了,肯定塌掉了,丁小武的眼睛肯定也瞎掉了,找了这么个“条直”的女人,这种事轮得到她来讲吗?要来也是丁小武呀,她还没过门呢,算个?丁铁山斩钉截铁地说:“想要我的宿舍,门都没有。”

柯又红纠正说:“不是要,是调换。”

丁铁山更坚定地说:“调换也不行。”

一开始就僵住了,也不是僵住,而是一开口就谈崩了,不可调和,不留余地。双方各踞一边,互不相让。也不存在让的问题,没有沟通,没有商量,事情从一开始就变成水火不容。两个人都是气势汹汹,都是杀气腾腾。

柯又红生气了。她的生气是理直气壮的,是义正词严的,她质问丁铁山:“丁小武是不是你的儿子?”

这个问题火上浇油了。这不是质问,而是侮辱,丁铁山的态度已经很不好了:“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柯又红听出了挑衅,听出了无可无不可,听出了逃避。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一个父亲怎么能说出这种混账话?柯又红不是生气了,而是可怜;不是可怜自己,而是可怜丁小武。他有父亲,又没有父亲。她为丁小武感到不值,也感到羞辱,她对丁铁山说:“如果是,你就承担责任;如果不是,以后丁小武就没你这个父亲。”

这就是威胁了。丁铁山原本是冷静的,这时更加冷静了,跟一个脑子不灵清的人,有什么好讲的?他准备速战速决:“那是我和丁小武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柯又红很伤心,但她没有表现出来。那就铁了心吧,不就是三平方米的卫生间嘛,不要了。她突然对丁铁山笑了一下,说:“是的,确实轮不到,再见。”

柯又红说的“再见”,其实就是不见。从转身离开201室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迅速删除了调换的念头,同时,也删除了丁铁山这个人。他不是丁小武的父亲,丁小武没有这个父亲。退一步说,即使他是丁小武的父亲,跟她也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她割断了这层关系。本来就没有连在一起,一割就断。此生不再相见。

所以,他们结婚时,丁铁山没有出现,是柯又红不让丁小武通知他的,柯又红对丁小武说“有他没我”。但丁小武还是偷偷告诉丁铁山了,结婚这么大的事,于情于理都应该说一声,但他没有说结婚日期。丁铁山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说没有。丁铁山又问:“确实没有”?他说:“确实没有”。丁铁山就不再问了。摆结婚酒席时,只有女方家长出席,有人问起来,丁小武说他父亲出差了。酒席地点是柯又红定的,在华侨饭店,四星级,当时信河街只有这一家四星级饭店。柯又红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但是,她说了:“丁小武,结婚就一次,铺张浪费怎么啦?”

丁小武连连点头。

柯又红说到做到,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提过丁铁山的名字。在她的生活里,丁铁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包括他们的女儿丁点点出世,包括他们搬迁到公爵山庄新居,丁铁山都是缺席的。但她知道,丁小武跟丁铁山有来往,包括派出所给丁小武打电话,让他去领丁铁山,她每一回都听得明明白白的,但从不过问。她只有一个要求,是在他们结婚之前提出来的:丁小武不能在家里提丁铁山的名字。当然,丁小武也不会提。在家里提丁铁山的名字,不是没事找事吗?

丁小武没觉得这种关系有什么不对,不来往就不来往,双方都清净。眼不见,心不烦,挺好。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丁铁山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柯又红可以不管,他能不管吗?丁小武觉得不能。也不是内疚,不是,只是每一次看着已经不认识自己的丁铁山,他会心酸,也不是心酸,而是无端地悲从中来。

他当然没有哭。一次也没有。又过了半年,就在除夕的那一天,丁小武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将丁铁山接到公爵山庄。

这个念头太疯狂了。无法通过柯又红那一关。过不了的。柯又红不可能接受丁铁山住进公爵山庄,她会毫不犹豫地捍卫自己的主权和领土的完整。公爵山庄是她的家,是她的城堡,是她的王国,她绝不会让别人踏入一步。丁铁山更别想。是的,即使他变成了傻子也不行。

但是,作为丁小武来讲,明知柯又红不会答应,却还是要将这话讲出来。果然,柯又红听了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停了一下,她又补充一句:“你如果一定要他住进来,我搬出去。”

这就是断了退路了。她没有理由搬出去的,也不会搬出去。这是“没有商量”的意思了。丁小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也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可他还是想从柯又红嘴里得到证实。他满意了?当然不满意。他站在满意和不满意之间,一头是父亲,另一头是妻子。他想平衡两头,可是,做不到。不过,当他听到柯又红的答复时,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居然有一种身轻如燕的感觉,他用犹豫却又坚决的口吻说:“你不用搬出去嘛,我搬出去。”

出乎意料了。柯又红不能理解丁小武的话,更不能理解丁小武的行为,她跟这个男人睡了几十年,却一点也不了解他。她的心突然冷下来了,是绝望的冷,她面无表情地说:“随便。”

这一年,丁点点大学毕业了。

四年大学,她做了五件事:家教、支教、旅游、当学生会副主席和谈恋爱。当学生会副主席是在“大二”,当上之后,发现还要到社会上拉赞助,立即谈恋爱去了。

丁点点在大学谈了两次恋爱。第一次是和学生会里的师兄,是师兄主动追她,说“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人”。毕业时,他的“梦”醒了,双方很客气地说“拜拜”。第二个是学生会里的师弟,名字叫季增石,比她低一届,是她主动的,属于“老牛吃嫩草”。她追季增石只有一个原因,他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小兔牙,相当地讨她欢心。丁点点毕竟谈过一次恋爱,是“过来人”,不再矜持,几乎没有征求季增石的意见,直接将他收归“麾下”。

季增石读的专业是营销。这个专业相当“开阔”,什么都学,却又什么都没学,很神奇的。季增石是个沉默的人,一天说话不超过三句。他觉得这样很酷,很有个性,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自在,有什么话可以在脑子里和自己说,自得其乐。丁点点和他谈恋爱后,他对丁点点也是“惜话如金”,丁点点威胁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半天没跟我说一句话?”

他立即用眼睛无辜地看着丁点点,露出两颗小兔牙。丁点点继续威胁他:“你再不说话,我真的生气了。”

这话一出口,丁点点都觉得自己有点“为老不尊”了,忍不住笑起来。季增石见她笑个不停,摸着脑袋,一脸惶恐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我说我说。”

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季增石在学生会负责电脑维护,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电脑问题。丁点点发现,他看电脑的眼神比看她的眼神明亮得多,完全是要一口将电脑吃掉的架势。这让她嫉妒,丁点点希望他能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好多次,丁点点故意弄坏学生会的电脑,以泄心头之愤。后来她发现,这一招正中他下怀,让他有更多时间和电脑待在一起。丁点点立即改变策略,学生会的电脑谁也不能动,她让季增石加了锁,只有她才能打开。

毕业了,丁点点也和季增石“拜拜”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正经打一个。根本不需要嘛,潮涨潮落,缘聚缘散,随便了。本来就算不上有很深厚的感情,也就不存在离散的痛苦。毕业之前,丁点点已经被一所中学聘为语文老师,实习啊,毕业论文啊,答辩啊,各种聚会啊,忙得晕头转向,到了上班的学校,新手上路,手忙脚乱,根本顾不上“痛苦”。

丁点点算是走向社会了,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学校离家只有十五分钟路程,丁点点也没想在外面租房子单住。她知道,如果提出来,柯又红肯定会同意的。丁小武心里估计舍不得,但他肯定不会说出来。丁点点觉得住家里挺好,空间够大,最主要的是,他们不管,晚上多迟回去他们也不管,夜不归宿也不会问。柯又红是不愿意问。丁小武是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丁点点知道他们是“故意”的,都这么多年了,成自然了。这很好。这地方免费吃住,又不干涉个人自由,当然得住。再说了,这是丁小武和柯又红的家,同时也是她的家。

丁点点指的家,已经不是校场巷的宿舍了,而是公爵山庄的套房。

丁点点成长的二十年,是信河街翻天覆地的二十年,丁小武的经历没有大风大浪,却也算随波逐流。丁小武原来是信河街模具厂工人,喜欢写点小文章,后来招聘进文化局下属的杂志社。再后来,杂志封面登了一张大屁股女人照,他这个编辑就当到头啦,只好下海和朋友李其龙办打火机厂。

李其龙和丁小武是朋友,和柯又红是工友。柯又红是信河街火柴厂仓库保管员,李其龙是车间主任。丁小武和柯又红的认识,就是他牵线的。

李其龙做的是整机,分两大类:一类是一次性打火机,另一类是充气式打火机。李其龙胸怀大志,目标是做出世界上最好的打火机,比“都彭”“登喜路”还要高级的打火机。为此,他专门去上海恒隆广场,花两万四千四百四十元,买来五只都彭打火机,将机身拆解,研究各个零部件和构成。他要做到知己知彼。

丁小武先跟李其龙合伙做了一年整机。他们是好朋友,却有本质区别。区别最先体现在世界观上。李其龙要的是“大”,工厂名字也体现了他的追求——大世界打火机厂。工人和老板加起来不到二十人,厂房也是租来的,哪来的“大世界”?李其龙不管,这是他的气势,是他的格局,更是他的人生追求。“大”是李其龙的特点。丁小武有自知之明,他把握不了“大”,他的选择都是从“我”出发的,他对世界的认识是“小”,他只能想象看到的东西,只对看到的东西有把握。

工厂的生意“还可以”。什么概念呢?一年生意做下来,纳完税,还清货款,付清房租,发完工人工资,一结算,两个老板寒碜了,除了每月预支的两千元工资,年终分红也是两千元。

这种状况可以理解,两个老板的心思不在一块儿,力量也使不到一起。

那年春节过后,丁小武主动和李其龙谈了“分家”的事。丁小武对李其龙说:“你做整机,我做配件。我还是归你管。”

丁小武又对李其龙说:“我不是不想做世界上最好的打火机,而是不敢想。我要赚钱,要尽快买一套带卫生间的房子。”紧接着,丁小武又补充一句:“这也是柯又红的想法。”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其龙还能说什么?放行。

丁小武独立出来后,办了一家小工厂,做的配件是镍片,信河街人叫银片、限流片。限流片是打火机里的一个出火装置,出火口只有六微米,比头发丝还细,是真正的小本生意,赚的是辛苦钱。丁小武是做模具出身的,只要有一台冲床,火箭都能做出来,限流片不在话下。对于丁小武来讲,只要能赚到钱,累和苦,他不怕。

限流片做了十年后,丁小武终于实现愿望,购买了公爵山庄的房子。房子是柯又红看中的,顶楼、跃层、九跃十,最主要的是大,二百三十平方米,楼上楼下加起来,有三个卫生间,也就是说,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都有一个卫生间,怎么用都行。为了奖励丁小武,柯又红给他买了一辆富康轿车。

又过了十年,信河街的限流片泛滥成灾了,从最开始只有丁小武一家,变成了几百家。价格从一片一元,压到一片一毛——这生意没法做了。

刚好,丁小武将工厂关闭了,一门心思去石坦巷照顾丁铁山。

自从丁小武搬进宿舍后,丁铁山再也没有在床上拉屎撒尿过。他会突然高喊一声“丁——小——武——”,丁小武会像屁股被人捅了一刀,一跃而起,一把将他抱起来,冲入三平方米的卫生间。丁铁山的喊声一天最少要响十次,没有任何规律,没有任何征兆,完全是突发性的,有时是午夜零点,有时是凌晨两点,中气十足,声音凌厉。

没有人理解丁小武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外人的眼光看,他是丁铁山的儿子,他在尽一个儿子的责任。但丁小武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找回父亲,并以这种方式找回自己。很多时候,丁小武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照顾父亲丁铁山,而是在照顾另一个自己。

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这个原因,连丁小武自己也否认,但肯定存在:父亲丁铁山曾经是那么强壮和强大的人,现在却变成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傻子,孱弱、无知、浑浑噩噩、生不如死。他心里似有所得,却又怅然若失,实在是五味杂陈。

这种结果也是柯又红没有料到的。对于她来讲,她不能接受丁铁山来公爵山庄,也不能接受丁小武住到石坦巷宿舍。丁小武是“她的人”,她不会和任何人“分享”,即使丁铁山也不行。所以,丁小武搬到石坦巷,柯又红是有意见的,而且相当大。可是,如果必须在“搬进来”和“搬出去”之间做选择,她选择后者。这是她的态度。但是,更大的问题来了,她没想到,丁小武居然连家也不回了,对这个家完全不闻不问了,他的眼里只有父亲,父亲成了他的命,成了他的唯一。

对于丁小武,柯又红是不满意的,几乎心灰意冷了。什么叫家庭?什么叫夫妻?只有同心同德才叫家庭,才叫夫妻。丁小武的行为极大地伤害了她,他居然为了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她。她不能原谅丁小武这种行为,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柯又红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不会低头的,绝对不会。她要有力地证明给丁小武看:没有他,这个家照样是个家;没有了他,她也依然是她,而且,活得更逍遥更自在。

柯又红对丁小武的不满另有隐情,丁小武一身肌肉,看起来“凶猛”,可是,在“那个事”上表现欠佳,最大问题是毫无章法。每一次都是横冲直撞,好像牛入羊群。可是,每当他找到出口,马上就全力以赴了,救火似的。每一次,柯又红的兴致刚刚上来,丁小武就兀自鸣金收兵了。柯又红不满意,不满意极了。她每一次都让丁小武慢一点,柯又红说:“你是做模具出身的,就当我是你手中一个模具,你要有耐心,要循序渐进,要精益求精,要把我当成一件艺术品来打磨。什么叫打磨?就是要有‘打’有‘磨’,要双管齐下,比翼双飞,而不是急吼吼地独自赶路。”可是,丁小武屡教不改,不开窍,很不开窍。柯又红兴致索然了。而丁小武也知道自己没有做好,他每一次都想努力表现,可是,越是努力,表现越差,几乎“无功而返”了,都自卑了。愧疚成了阴影,压力相当大。日子一长,“那个事”成了两个人刻意避开的禁地。身体的荒芜慢慢演变成内心的荒凉,疏远了,很疏远了。“那个事”似乎变得可有可无了,可内心的渴望却越发激烈。急死人了。从柯又红的角度来讲,这样的丁小武在不在身边有什么区别?根本无所谓嘛。有点赌气吗?有点。赌气的点在于,丁小武是个“有能力”的男人,他却“故意”把事办砸。这就不可原谅了。这些话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讲,羞于启齿啊。那么好吧,眼不见为净。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留恋的?

柯又红对丁小武的不满,还跟一个叫董南妮的女人有关。

董南妮曾经是丁小武的“正牌女友”,或者说是“绯闻女友”。丁小武去兰州给董南妮送过毛衣。从信河街到兰州何止千里,就为了送一件毛衣。这是什么情况嘛,明摆着的,这不是送一件毛衣那么简单。丁小武的解释是,他们是同事,同事间应该互相帮忙。那时,丁小武在文化局当编辑,董南妮也是。有半年时间,她在兰州大学培训。她到了兰州后,给丁小武打电话,说没想到兰州这么冷,冷得骨头都麻了。最要命的是,她忘带最喜欢的红色高领毛衣了。丁小武接到电话后,立即联想到西北的冰天雪地,仿佛看见瘦弱的董南妮被冻得瑟瑟发抖,甚至奄奄一息了。他立即决定千里送毛衣。他说这完全是自告奋勇,是本能反应,跟一个人掉进江里他伸手去救是一个道理。而且,毛衣送到之后,他就赶当天的火车回来了,这就是一趟纯粹的送毛衣之旅,纯粹的好人好事。但是,在柯又红看来,这个解释根本站不住脚,漏洞百出啊。第一,董南妮去兰州不可能忘记带毛衣,而且是她最喜欢的毛衣。女人出门,可以忘记回家的路,甚至可以忘记自己的姓名,但绝对不会忘记带最喜欢的衣服。这是女人的天性。也就是说,董南妮忘记带毛衣是故意的。第二,董南妮忘记带毛衣,为什么选择给你丁小武打电话?她怎么可能让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千里送一件毛衣?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事情是明摆着的,她有想法。很明确了。第三,你去哪里拿董南妮的毛衣?当然是董南妮家。也就是说,这件事,董南妮爸妈是知道的,也是首肯的。他们如果不认可,不会让你进他们家门,更不会让你拿走毛衣,没有毛衣,你去兰州送什么?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董南妮一个电话,就将你招到了兰州。你奋不顾身地去了,是心甘情愿的。好了,你情我愿了,还有什么好讲的?嗯?

柯又红无法接受自己和丁小武之间藏匿着另一段故事,无论丁小武如何辩解都不行。柯又红拥有一个女人最敏锐、最准确的直觉,丁小武不可能对董南妮没有“意思”,否则,他不可能送毛衣去兰州。除了爱情的力量,男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动力。

柯又红去过一趟文化局,也是唯一一次。以柯又红的性格,是不愿去丁小武单位的。她是自尊的。她是工人编制,进了机关,有无形压力,有巨大自卑。但柯又红决定去一趟。这一趟不一样了,她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文化局的,她是以视察封地的姿态进入丁小武单位的。她必须走一趟。在丁小武还没有介绍之前,她越过所有障碍,一眼就看到了娇小玲珑的董南妮。就是这么精准,就是这么神奇。她以为董南妮会慌张,会落荒而逃,甚至当场落泪。出妖怪了,董南妮居然同时盯上了她,四目相对,剑拔弩张。谁也没有开口,谁也不愿退缩。“战争”一开始就进入胶着状态,气氛相当激烈,相当焦灼。柯又红这次来文化局,属于“突袭”,她完全打了丁小武一个措手不及,丁小武完全乱了阵脚。一看见柯又红和董南妮对峙的架势,他腿都软了。他预感到,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变成一条导火线,一场“战争”难以避免,而他肯定是要引火烧身的。可是,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他不开口,这种无声的“战争”更加可怕,更有杀伤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丁小武只能“牺牲”自己,只能将笑容堆到脸上,拉着柯又红对大家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柯又红,大家也可以叫她阿红。”

正是这句话挽救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或者,换一句话说,是这句话让这场“战争”分出胜负——柯又红完胜。她和董南妮在“僵持”、在“角力”。两人都没有挑明,但都心知肚明,完全是一场精神上的“争夺战”,谁也不让。谁也不会让,谁让谁输。可是,丁小武一开口,胜负立判了。柯又红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很满意,丁小武通过了她的考验。她更满意的是,这次彻底击垮了董南妮,从精神上击垮了她。但她没有轻易放过丁小武,她不会的,这辈子都不会。在出了文化局大门后,她向丁小武宣了一道“圣旨”:“从今往后,你不能和那个女人讲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能。”

董南妮后来嫁给一个文化局科员,嫁得相当潦草。没想到的是,她父亲作为文化局领导,放出话来,“在我退休之前不能提拔我的女婿”。这是什么混账逻辑?不提拔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说出来,不说出来会死人吗?科员生气了,绝望了,更主要的是赌气,辞职下海去了。丁小武听文化局老同事讲,董南妮和科员婚后的生活并不顺,应该说是相当的不顺,据说科员办了一家外贸公司,生意做得一般,私生活却相当出彩。董南妮提出离婚,他不肯,他说:“你爸为了标榜自己清廉和正派,要将我耗死,他妈的,老子现在跟你死耗。”

就这么耗着。一直到科员查出结肠癌,才终于同意和她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出人意料的是,董南妮反而不离了。科员骂她:“他妈的,你跟你爸一个德行,又臭又硬。”董南妮不还嘴。科员动手打她,她也不还手。她带科员去各地找医生,带他去上海做手术。去上海之前,她找到丁小武,向他借了十万元。工厂的钱由柯又红掌控,丁小武不敢动,也动不了。他是从客户那里直接提走货款,借给董南妮的。

柯又红知道这件事后不干了,她没有跟丁小武哭闹,她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将十万元追回来。丁小武可以将钱借给任何人,但“那个女人”不行。丁小武后来将十万元交还给她,至于是不是从“那个女人”处追回来的,柯又红没问,她已经伤透了心。

有了这两个“污点”,丁小武还值得珍惜吗?还值得挽留吗?随他去好了。她不需要这样的男人。不需要。

半年之后,考验柯又红的时候到了,她必须面对一个问题,这问题是她之前没有想过的:她的生活将如何“维持”?从表面上看,这个问题不堪一击,因为柯又红未来的生活根本不需要“维持”。这些年,丁小武赚了一些钱,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钱足够柯又红用一辈子。再说,她有工资,退休之后会有退休金,她无须为未来的生活担忧。但是,面对未来,柯又红第一次乱了方寸,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她的恐惧来源于即使安坐在二百三十平方米的套房里,她的眼前依然是一片虚无。此时,她才发现,丁小武对于她是多么重要,对于这个家是多么重要。丁小武在时,他的意义和作用被日常生活屏蔽了;一旦离开,他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他的作用不只是在现实层面,更具精神意义。也是在这时,柯又红才猛然明白过来,她这辈子,不管愿意不愿意,也不管满意不满意,已经和丁小武捆绑在一起了,离不开了。

柯又红对丁点点说:“你去叫你爸搬回来。”

柯又红跟丁点点讲这句话时是一个周末,虽然住在一起,两人平时却很少交流。丁点点一日三餐基本在学校食堂吃,不是食堂的菜好,而是她不愿面对柯又红。丁小武搬出去后,柯又红的面容再也没有舒展过,好像丁点点欠她五千元似的,让她有种压迫感。丁小武在家时,他的虎牙能部分消解柯又红的“凝重”,丁小武一走,丁点点觉得家里的空气凝固了,好像空气也欠她五千元似的,喘气都吃力,何况吃饭。丁点点看了看她,故意说:“他要服侍爷爷的。”

柯又红脸上没有表情:“叫你爸带他回来。”

丁点点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柯又红撇了撇嘴,骂了一句:“你这个死丫头,什么事都不干,养你有什么用?”

丁点点不会去的。这是母亲和父亲的事,是母亲和爷爷的事,是父亲和爷爷的事。他们的事他们自己处理,她不干涉。也不是不干涉,而是无法干涉,不能干涉。母亲既然要让父亲搬回来,她必须自己去面对。更重要的是,母亲还要面对爷爷。这是最重要的。这不是小事情,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母亲肯定知道,如果将爷爷接进家门,他将会在此生活到死,而谁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会死。毫无疑问,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对峙过程。没错,对于母亲来讲,就是对峙。母亲每天得面对爷爷,这将是她此后每一天的重要课题。

柯又红亲自出马了。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来石坦巷。自从上次离开这里,她再也没有来过,路过这里也是绕开走的。这一次,她豁出去了。

她对丁小武说明来意后,提了两个条件:第一,她不负责照看病人,不会给病人煮饭烧菜,不会洗一件衣服,不会烧一杯开水。摔倒不扶,死活不管。她只是提供一个栖身之处,不承担赡养义务。第二,丁小武必须重新办一家工厂,什么工厂不管,工厂大小也不管,但必须能赚钱。

丁小武接受了柯又红的条件,因为他看到了柯又红的变化:柯又红接纳了他父亲,虽然她提出什么都不管。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柯又红松口了,同意让父亲搬进公爵山庄,而且,她亲自来石坦巷了。她的行动说明了一切。对于丁小武来讲,只要柯又红同意让父亲搬进公爵山庄,他什么条件都答应,做牛做马都行。

丁小武要感谢柯又红,是柯又红成全了他,成全了他作为一个丈夫的名义,也成全了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名义,更成全了他作为一个儿子的名义。他是在意这个名义的。他不认为名义是虚无的,于他而言,正好相反,这个世界是虚无的。世界是个巨大的实体,看得见摸得着,可是,丁小武却悲观地认为,这一切终将化为乌有,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或者换一句话讲,这个巨大的世界终将抛弃他,将他湮灭,成为灰烬,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而名义呢?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却有无比坚韧的生命力,可以穿透历史,更可以穿透人心,流传在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之中。丁小武有时也反问自己,这是不是软弱的表现?在面对坚硬的现实世界时,只能自欺欺人,抱着一个无用的名义用来寻求安慰。

看起来,丁小武接受重新办工厂的条件,直接因素是柯又红,是迫于她的压力,他是被迫的。实际上,重新办工厂更是他内心的需求。他在石坦巷照顾父亲的这段时间,是一个寻找和弥补的过程。他找到了,也得到了,他很满足。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在和父亲相处的过程中,他丧失了直接面对父亲的勇气。说到底,谁也不能接受自己老了变成一个傻子。不能。所以,也可以说,是柯又红为他提供了一个走出困境的机会。他不能一直和父亲待在一起,他必须有自己的生活,必须找到不同于父亲的人生形态。他必须给自己一个信心,他的未来,不是父亲的翻版。

搬回公爵山庄后,丁小武将父亲安置在跃层的顶楼。这当然也是柯又红的意思。父亲在顶楼,他下不来,她不上去,生死不来往,死活不相见。这样也好。但是,丁小武的问题来了,他要办工厂,虽然还没决定办什么工厂,但无论办什么工厂,他不可能将父亲带在身边,他得出去见熟人,得花时间找人办事,得去了解市场动态。这跟他以前去菜场买菜不同了,菜场是被动的,菜也是被动的,他是主动的,时间是可控的。而现在不同了,谈业务,办工厂,对象是人,有的是他找对方,有的是对方找他,时间变得不可控了。

丁小武跟父亲做了一次“谈话”,很正式很认真地“谈”。

父亲躺在床上,丁小武坐在收起的折叠床上。两个人的构图是一竖一点,像个“卜”字。丁小武拉着父亲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父亲的眼睛也看着他,但父亲的眼神穿过他,看向更辽阔的过去和未来。丁小武说:“我得出去办工厂。”

父亲一动不动。

“我不能带着你出去办工厂,对不对吗?”

父亲还是一动不动。

“可是,将你留在家里我又不放心。”

父亲依然一动不动。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如果有的话,你跟我讲讲。”丁小武停了一会儿,看着父亲,似乎在等待。又过了一会儿,丁小武说:“你不开口也没关系,点点头,眨眨眼睛,都行。”

父亲没有点头,也没有眨眼睛。

丁小武等了一会儿,继续说:“那好,既然你没有建议,我倒有一个建议,你看行不行?”

父亲依然没有点头。

“我每天早上出去,中午回来;下午出去,晚上回来。在我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你能不能憋住?”

父亲的眼睛还是没有眨。

“我相信你能憋住。我对你很有信心。”

父亲这时突然张开嘴巴,喊道:“丁——小——武——”

丁小武马上伸手将他从床里捞上来,抱着他往卫生间跑,一边跑一边说:“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你这算是同意了,说话要算数的。”

跟父亲“谈”过之后,丁小武去找李其龙。当然,丁小武和李其龙的见面从没断过,只不过,他“专职”照看父亲后,去不了李其龙的“大世界”,都是李其龙来石坦巷。李其龙过一段时间会找他谈一wktIqbl7bJnUmwRt72d+I+tDdeWbfkacgSKwur+b7NM=次话,都已经是一种心理需求了,不谈不行的。

都彭打火机为李其龙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他对丁小武说:“老子现在才知道什么叫作井底之蛙。”

丁小武只是笑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他知道,以李其龙的性格,一般是不会讲这样的话,他从来都是蔑视一切的。李其龙马上接着说:“不过,认真研究之后,也没什么了不起,老子一定能做出更好的打火机。一定能。”

形势明朗了,丁小武拼命地点头。他相信李其龙,李其龙说能做出来就能做出来。李其龙如果说,他能做出一只比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还高的打火机,他也相信。

李其龙将新产品命名为“麒麟”。传说中,麒麟是能吐火的神兽,他喜欢这个名字,神气、张牙舞爪、有力量感。自从准备做“麒麟”,李其龙就换掉了所有设备,原来设备做出的配件精确度不行,打个比方吧,原来的配件像猪八戒的嘴巴,多一点少一点,感觉不到差别。而“麒麟”对配件的要求就不一样了,它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那就不仅是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问题了,差一丝一毫就是“妖怪”,就要现出原形。李其龙从德国引进一套全新的设备,他发现,德国的设备最多只能做出跟“都彭”差不多的打火机,做不出他要的“麒麟”。这当然不行,他的“麒麟”必须超过“都彭”。必须。他拿着新的参数,又高价向德国厂家定制设备。

整整用了三年时间,李其龙才做出他想要的“麒麟”。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卖掉了房子,第二任老婆跟他离了婚,并开走了跑车。不过,对于李其龙来讲,这根本不算什么代价,“麒麟”就是他的房子,就是他的老婆,就是他的全部。

“麒麟”的零售价是五千元。这是李其龙的底线,也是他的底气。他的产品必须比“都彭”卖得贵,“麒麟”的品质一定要胜过“都彭”,这一点不能商量。

“麒麟”走上了市场。“走”得相当好。他到北京、上海、广州招合作伙伴,在电视上打广告,来加盟的人络绎不绝。他去各大商场谈合作,商场也非常乐意给“麒麟”开设专柜。很了不起了。在知名商场里开专柜是一种荣耀,是市场认可的标志,是身份的象征。要知道,在这之前,只有国际大品牌才有资格开专柜,国内的打火机想都不敢想。

李其龙特意去了上海恒隆广场,他曾经对这里的都彭专柜服务员说过“再见”。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专柜就设在“都彭”边上,“都彭”专柜的美女服务员还在。李其龙对她说“你好”,她也笑着对李其龙说“你好”,笑容很甜,很迷人,甚至比三年前更甜更迷人。但是,李其龙发现,她对他的笑容是职业化的,是千篇一律的,是空洞的,也就是说,她已经将李其龙忘记了,彻底忘记了。这让李其龙有点伤心,他心心念念了三年,每天想着“打回来”,而在美女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顾客,根本没往心里去。不过,李其龙也明白,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回来了”,跟她“再见”了。他兑现了诺言。

最多的时候,李其龙在全国知名商场里开了近三百家专柜,最好的专柜一天能卖出十只“麒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当然不只是钱的问题,钱是重要的,没有钱,他不可能做出“麒麟”来。但是,做出“麒麟”之后,钱就退到次要位置了。李其龙知道,时候到了。李其龙所谓的“时候”,指的是将“都彭”啊,“登喜路”啊,“芝宝”啊统统压下去。李其龙不“赶”它们,“赶”是多么野蛮的手段,多么血腥。他现在要做的是蔑视它们。他眼里只有“麒麟”,能做好的也只有“麒麟”。他要将“麒麟”做大。不对,“做大”显得低档,很不上台面。他要做的是“扩大”。“扩大”温和多了,有内涵多了,有文化多了,同时也有力量得多。相较于“做大”而言,“扩大”是看不见的,是循序渐进的,是潜移默化的,是滴水穿石的。但是,“扩大”的力量也正在于此,它是不知不觉的,是暗潮汹涌的。

李其龙就是想用“扩大”的方式,一点点拓展“麒麟”的版图。在他的脑子里,这个版图里有江河湖海,还有草原和戈壁,甚至还有“都彭”和“登喜路”们的老家。他不急,一点也不急。他急什么呢?“麒麟”是他研制和生产的,是他“生”的,谁也抢不去。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李其龙没有想到,市场上很快出现了“麒麟”的仿制品。一看就是假冒伪劣产品,做工粗糙,连抛光都不均匀呢。这样的产品,李其龙看不上。更让李其龙不能接受的是,假冒的“麒麟”卖得那么便宜,一只售价仅五十元。

他对这种情况很不满意,感到莫大的侮辱。那么多企业明目张胆地仿冒“麒麟”,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假冒产品在蔓延,病毒一样扩散开来,无边无际,无法无天。而他却不能站出来讲一句话,那么多人都在仿冒“麒麟”,有什么办法制止他们?没有,成千上万,无从下手。

李其龙深受打击。这种打击是精神上的,是灵魂深处的,是致命的。这种打击使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很深很深的失望,他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他,合起伙来欺负他。明摆着欺负人嘛。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反抗了。他妈的,既然你们要,都拿去好了,老子不玩了。

丁小武就是这个时候找到李其龙的,丁小武说:“你不能这样消沉嘛,你这么做正中了别人下怀。”

李其龙摇摇头说:“老子知道,可老子累了,真的累了。”

丁小武说:“这不是我认识的李其龙嘛,我的朋友李其龙是个打不败击不垮的大英雄,他雄心万丈,意志坚强,是个从来不认输的人。”

没等李其龙接话,丁小武接着说:“李其龙你要知道,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能打败你的人,那就是你自己。”

李其龙见丁小武这么说,突然“哇”地放声哭了起来。相当意外,相当放肆。他一把抱住丁小武说:“小武,老子心里苦哇。”

这是丁小武第一次见李其龙哭,而且是抱着他的头,号啕大哭,泪水滂沱,山崩地裂,势不可挡,泣不成声。丁小武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多苦,但他猜想,李其龙的哭,也不完全是因为仿冒“麒麟”的事。这些年来,他的付出、他的坚持、他的勇往直前、他的坚硬如铁丁小武全看在眼里。对外,他是一个超人形象,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可是,丁小武知道,李其龙不是超人,他是一个人,所有人的弱点他都有,他只不过是将这些弱点和软肋包裹起来,埋藏起来,将坚强的一面呈现出来。他比普通人过得更辛苦。其实,丁小武何尝不是如此?他比李其龙做得好的只有一点,他会示弱,他会认输,这对他来讲就是放松,就是缓解。他可以脱下盔甲,暴露所有缺点,这是身体的放松,也是精神的放松,这就是调和,就是平衡。李其龙没有,他的人生一直是铜墙铁壁,一直是战车滚滚。作为朋友,丁小武能够感受到,那哭声从李其龙心底奔涌而出,那是抑制不住的哭声,是委屈和无辜的哭声,甚至是无助的哭声。丁小武深受感染,他抱着李其龙,也大声痛哭了起来。这是一次不同凡响的碰头,在丁小武和李其龙的交往史上是载入史册的,也是最释放的一次“碰撞”。两个人足足抱头哭了半个钟头,泪水几乎把对方的肩膀变成沼泽,甚至是一条河流。哭完之后,两个人互相看看对方,都朝对方羞涩地笑了笑。李其龙很快恢复了常态,将头高高抬起,用俯视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一切,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更没有哭过。没有,李其龙怎么可能哭?不可能的。

丁小武告诉李其龙,他想重新办工厂。李其龙这次没有拉他入伙,问他要办什么工厂,丁小武说想办一家眼镜配件厂,他想征求李其龙的意见。李其龙看着丁小武,没有讲话,但他的眼神似乎在讲话。

人的一生,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定数。当然,定数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丁小武介于信与不信之间。他自己或许不信,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思维方式,显示并注定了他的某种归宿。

做打火机时,丁小武选择了最不起眼的限流片。没有再小的了,微乎其微了。办眼镜配件厂,他还是做了最简单的选择。他做的配件叫中梁,就是两个镜框中的横梁。眼镜主要由四部分构成:镜脚、镜框、镜片和中梁,中梁的位置处于两个镜片中间,相对而言,作用最弱,价值最低。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正中位置肯定是最重要的,最尊贵、最有价值,而在眼镜的构造中恰恰相反,中梁只是起到过渡和衔接作用,它可以无限简化,直至用一根铝钛合金来替代。但是,中梁又是无可替代的,没有中梁,眼镜就无法架到鼻子上,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可以这么讲,没有中梁,眼镜是不成立的。

这大概是丁小武选择做中梁的最主要理由,也是他人生的必然选择。往形而上方面讲,这是他的人生观在起作用,也是他给自己的定位:他的人生无足轻重,却又必不可少。当然,这肯定不是他的初衷。他的初衷想必有更大的理想,否则,不会从模具厂考到文化局。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初衷?是什么原因让他篡改了人生定位?这个原因,丁小武没有说。他不会讲。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知道。

眼镜配件厂的名字叫小日子眼镜配件厂。

这中间有一段插曲。丁小武去工商部门登记注册时,被告知小日子限流片厂还没有注销。丁小武说,那个工厂早就停办啦。工商的人说,这是两个概念,停办是个人行为,注销是法律程序。如果没有注销,法律上认定工厂一直在生产,各项税收还得照样缴纳。丁小武大吃一惊,问道:“那我岂不成了偷税漏税的人了?”工商的人看了看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可不是嘛。”丁小武说:“我补缴行不行?”工商的人说:“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必须补税,注销税务登记,再注销工商登记,才能再登记注册。这是程序。”丁小武问:“补缴之后,我还算偷税漏税吗?”工商的人突然呵呵笑起来,说:“你这个同志很有趣,问的问题也很天真烂漫。”

丁小武补缴了税款,也缴了滞纳金,然后回到工商局注销了“小日子限流片厂”,再重新登记注册“小日子眼镜配件厂”。但是,丁小武知道,从此以后,他的人生不完美了,他有污点了。这个污点将像胎记一样,伴随他的人生,甚至铭刻上他的墓碑。这让他脸红,让他羞愧,让他沮丧。他一生的清白毁于一旦了。

丁小武的小日子眼镜配件厂做得不算好,但也不算差。他有他的原则。他的原则是所有中梁的模具都是他亲手设计的,他让厂家自己选。当然,他也可以根据厂家的要求设计模具。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他不急,更不贪,心态好得不成样子。他有一个准则,绝不允许质量不过关的产品离开工厂,一个也不行。这为他的工厂赢得了口碑,当然,这也是他的口碑。这是声誉,是他办工厂以来一直努力的方向。他很看重这一点。反过来讲,他的追求,从某种程度上也制约了他。在一个缺少规则的混乱时期,坚守往往能成就一个人,但从更大的方面来讲,也限制了一个人。

柯又红关心的是,丁小武的眼镜配件厂能不能赚钱。当然,赚得越多越好。她的底线是不能赔钱。这一点,丁小武做到了。柯又红是言出必行的,她果然对丁铁山不闻不问,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出人意料的是丁铁山。他居然“听”进了丁小武的话,成功地“憋住”了。自从住进公爵山庄,他没有在床上拉屎撒尿过,每天都能“憋”到中午丁小武回来。他对丁小武是有感应的,丁小武的小车刚进小区,他的身体就开始蠕动,嘴唇开始颤抖,脸色发红,小声地念着“丁小武”。随着身体蠕动得越来越激烈,叫喊声也越来越响亮,脸色越发地红亮了。当丁小武开门进来时,他的叫声已经变成嘶吼了,脸色乌青,整个身体猛烈抖动,他拉开喉咙喊“丁——小——武——”。丁小武鞋子也顾不得脱,袋鼠一样蹿上顶层,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抱起丁铁山往卫生间冲刺。

从卫生间出来,丁小武将父亲放在床上,两个人似乎都经历了一次凶险的长途跋涉,惊涛骇浪,同舟共济。船到静水区,他们耗尽了力气,像两条垂死的鱼,张着嘴巴,大口地吸气和吐气。

至于丁铁山是否每一次都能“憋住”,这事只有丁小武知道。对一个失智的人来讲,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嘛。有这个意识的人不可能失智。不可否认,丁铁山在公爵山庄的表现,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当然,丁小武也参与了奇迹的创造。他在顶层另起炉灶,包揽了丁铁山所有生活上的事务,烧饭、煮菜、洗衣、洗碗、洗澡,都是他一手包办。他毫无怨言。他不但对丁铁山没有怨言,对柯又红也没有。她接纳了父亲。以丁小武对柯又红的了解,她很难接受这个现实,可是,她接受了,没有任何不良情绪的表露。所以,丁小武没有任何怨言,他觉得这种生活是踏实和满足的。能够和家人住在一起,又能将工厂办起来,他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他还能做事,还没有被生活打败。这让他觉得充实,这让他觉得幸福。

丁小武的生活基本算是走上了正轨,丁点点的生活却还在不停地“颠簸”。她在学校当了一年老师后,考到信河街晚报当记者。

丁点点离开学校,并非不喜欢当老师。如果她有什么朦朦胧胧的想法的话,或许,当一名老师曾经是她唯一动过的念头。当然算不上理想,说理想太沉重了,甚至过于美化了,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美好的憧憬。丁点点进入学校才知道,自己还是过于“理想”了。她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也不怀疑当老师的意义,但是,她发现自己不适合。老师虽然也是个体劳动,但在整个教育体制里,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简单地说,就是她想在课堂上告诉学生的,却不能讲;而她平时所讲的,却不是最想讲的。更主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想讲什么。

至于到报社当记者,这也不是丁点点的人生选择,她对人生并没有清晰的规划。从来没有人要求她怎么做,她不会硬性要求自己做成什么样。丁点点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更不想变得像母亲,她想过跟他们不一样的生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找不到自己生活的轨迹,甚至连方向也没有。但是,丁点点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因为她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个道理是从她父母身上反照而来的,她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轨迹太明显,更不要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每个记者有一条主跑线,丁点点跑的是旅游线。这是她喜欢的,只要愿意,可以到处跑,只要跟大自然接触,只要跟山水接触,她都愿意。相对来讲,她更喜欢跟山相伴,山有一个优点,能给人自信心,特别提气。和水相遇,则要忧伤得多,有一种无端的忧愁。而丁点点却不知道,这种忧伤和忧愁从哪里来,因何而来,更不知道如何排解,或者,干脆就没想去排解。

丁点点是在海南采访时接到季增石的电话的。面对着大海,海风将椰子树吹得如泣如诉,把她的头发吹得一团糟。她很伤感,无端地想找一个人倾诉。手机一响,她看见是季增石打来的。刚开始,她有点恍惚,有那么一刹那,心里在想,季增石是谁?毕业之后,她换过一次手机,但没有将季增石的号码删掉。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删掉也没有意思。这期间,她和季增石之间,没有通过电话,连念头都没有动过,她似乎真的将他忘记了。但是,当她站在海南的海边,在忧伤弥漫之时,接到季增石的电话,突然有点茫然失措了。

从海南回来后,她和季增石见了一面。季增石毕业后,和朋友办了一家网络公司。他办网络公司,丁点点能理解,他没有理由荒废了电脑技术,那是他的强项。

从那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来往。这一次,是季增石主动的。他约丁点点去看电影,还请她吃四川火锅,但还是话少。与以前不同的是,他更喜欢笑了,一笑就露出两颗小兔牙。一看见那两颗小兔牙,丁点点心里就充满了温暖。她有时会想,她可以不要季增石这个人,把他嘴里那两颗小兔牙拔给她就行。当然,她清楚地知道,如果那两颗小兔牙离开了季增石的口腔,也就失去了意义,她也不会要它们了。这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丁点点去了季增石家。他父亲很早就死了。季增石一开始没有告诉她父亲是生病死的,他只说父亲在他很小时候就没了。丁点点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得肝癌死的。季增石的家在信河街西角,他母亲原来是信河街玩具厂的技术员,“改制”后,去私人办的儿童玩具厂当工程师,工资比以前高了十倍,但他们住的依然是老房子。房价此时已经升到每平方米两万元,可以看到瓯江的房子卖到每平方米八万元以上,依靠工资,很难买得起好楼房了。丁点点看得出,季增石母亲的眼神里有一种“讨好”的成分。她的眼神是谨慎的,带有技术员的“较真”。

丁点点也带季增石到公爵山庄,一起吃了一顿饭。丁点点还带季增石到顶层见了爷爷,季增石主动叫了“爷爷”,爷爷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眼神辽阔而空洞,嘴巴张成“O”形,似乎想说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想说。

丁点点能够感觉出来,母亲不满意季增石。她的不满意是写在脸上的,也表现在态度上。她虽然接待了季增石,去菜场买了对虾和江蟹,可她的姿态是明显的,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是盛气凌人的。她曾经向丁点点打听季增石的家庭情况,丁点点告诉她三个字——你别管。可丁点点知道,柯又红不可能不管。她三句两句就套出了季增石的家庭情况。来公爵山庄之前,丁点点交代过季增石,无论柯又红问他什么,他都不要回答。可是,进了家,季增石立即将丁点点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柯又红问什么,他回答什么,比在派出所接受审问还老实。丁点点感觉到,柯又红每问一句,姿态就上升一层,最后像雄鹰一样盘踞在半空中。丁点点一开始挺替季增石着急:太实在了,太不把我的话当话了。后来一想,我急个毛,柯又红想打探一件事,连玉皇大帝都阻止不了,我阻止有什么用?退一步说,自己和季增石的事,作为母亲的柯又红问问也没有什么不对。最主要的是,她打探得水落石出有什么用?我的事,我可以自己决定。

打发走季增石后,柯又红给丁点点下了一道“懿旨”:“你不能和季增石在一起。”

丁点点早就等着她这句话了,立即回答说:“我偏要。”

柯又红见她这么说,口气突然柔和了下来:“我是为你好。”

丁点点说:“我马上和他结婚。”

“我不是嫌弃他家贫,也不是嫌弃他的公司看不到前途。”柯又红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说,“我担心的是他的身体,他父亲得的是肝癌,他爷爷也是,这就是基因。不出意外,他的肝以后也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柯又红这么说,大大出乎丁点点的意料。她确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是,她不准备听从柯又红的意见,恰好相反,柯又红如果不跟她说明这个问题,自己跟季增石在不在一起真的无所谓,现在,柯又红把问题摆上桌面,她就必须跟季增石在一起了。

是不是有点怄气?丁点点承认有一点。但她不认为全是怄气,她这么做只是想向柯又红表明:世界不是都像她看到的那样,也不是都如她所想的那样,有例外的。她要允许有例外。而我,就是一个例外,是个活生生的例外。所以,丁点点的态度相当坚决:“我决定了,他就是现在得肝癌,我也要和他在一起。”

丁小武什么话也没有说。当然,柯又红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丁点点也没有。丁点点甚至看不出他脸部表情的变化。当然啦,她也没有细看。在这种时候,丁点点更多关注自己的内心情绪,以及做出决定后的坦然,至于别人的看法,实在不是很重要。相反,这时阻力越大,转化成的动力也越大。

第二天,丁点点就和季增石去了民政局,领了结婚证。然后,去了一趟银饰店,季增石花了一百二十八元,给她买了一枚银戒指,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就算正式结婚了。

柯又红很生气。她没有跟丁点点争吵,甚至都没有骂她一句,只是不理她了,看也不看一眼。柯又红的态度,促使丁点点更快地逃离这个家。丁点点太了解母亲了,她的没有态度就是明确的态度。可她又拿丁点点没有办法,她对付丁小武那一套手段对丁点点无效。在丁小武眼里,她是中心,她的一喜一怒都会掀起风暴。在丁点点这里,她只是一个家的概念,而丁点点随时随地准备离开这个家。这就是丁点点和父亲的区别。这种区别,也是这么多年来,丁点点从他们相处的关系中学到的。她不会让别人成为她的中心,她不会让别人影响她的决定。她的中心和决定必须来源于自己,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丁点点有一点点积蓄,季增石是一点也没有。买房是不可能的,西角的老房子,她也不想住,只能租房。他们在报社旁边租下了房子。那天晚上,丁点点回了一趟公爵山庄,在房间整理自己的衣物。柯又红知道她回来干什么,不闻不问。这挺好。这才是丁点点认识的母亲,这才是柯又红。如果这时问东问西,那不是她的风格。丁小武进了她的房间。印象中,读高中后,这是父亲第一次进她的房间。他站了一会儿,见丁点点忙着收拾衣物,也没有开口。丁点点见他站了很久,就问:“有事吗?”

他受惊吓的样子,连忙摇头说:“没事没事。”

见丁点点没有再说什么,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需要钱吗?”

丁点点摇头说:“不需要。”

他更加小心地说:“如果买房子,我给你付首付。”

丁点点看了他一眼。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依然摇头说:“不需要。”

他叹了一口气,像失望,又像松了口气,说:“有需要就跟我说嘛。”

“嗯。”丁点点点点头,这次没敢抬头看他。丁点点担心,一看见他的眼神,会忍不住流泪。在这种时候,特别是在父亲面前,丁点点不想落泪。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真实情感,更不想给他负担。

“你保护好自己。”他走出房间前,轻轻地说。

丁点点觉得,这句话由她讲出来才对。老实讲,丁点点对他不放心,很不放心。这种不放心毫无来由,却又挥之不去。丁点点总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会出事,却又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更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出事。最主要的是,她帮不上忙,相当的无能为力。

丁小武的眼镜配件厂办到第八个年头,丁铁山的病情出现了变化。其实,也不是病情有变化,只是晚上不睡觉了,不停地喊“丁——小——武——”。

丁铁山喊一声“丁——小——武——”,丁小武必须回一声“我在”,否则他会一直喊下去。到了这个地步,丁铁山的喊叫已经不是上卫生间了,他需要丁小武在身边。只有丁小武答应“我在”,他才会稍微安静片刻。丁小武的夜晚被撕得粉碎。丁小武晚上不能睡觉,白天却要去工厂上班,睡眠严重不足。睡眠不足带来一个后果,他总是在等红灯时睡过去,引得后面的汽车狂按喇叭,甚至跑下车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猪头”。丁小武被骂醒后,不停地说“对不起”,赶紧开车走人。更为严重的是,他经常被交警抓住。交警怀疑他酒驾,不由分说,先是吹气,再带到医院抽血检查。验血结果出来后,交警很严肃地对他说,疲劳驾驶是最大的安全隐患,危害比酒驾还大。丁小武笑着对交警说“是是是”,以后一定“整改”。有一个交警和他“特别有缘”,抓了他十多次,都抓出交情了,一看见他就说:“老丁啊,做企业不要这么拼命,命没了,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丁小武很赞同他的说法,笑着说:“是是是,你说得很对。我以后不拼命了。”

无论在外面,还是在家里,丁小武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无论丁铁山怎么喊,他都是带着笑意说“我在”,回应及时,态度诚恳。但是,丁小武的变化是明显的,他的体重从七十五公斤降到了六十公斤。嚣张的胸肌消失了,像瘪了气的皮球。手臂上飞扬跋扈的肌肉不见了,变成有气无力的皮。特别显而易见的是他的脸,原来是“国”字形,现在瘦成了“倒三角”。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一点不过分。他的眼睛又大又空洞,猛地一看,相当吓人。

这样的日子,丁小武又坚持了一年多。突然有一天,丁铁山不吃东西了。他不是不吃,而是吃不进了。他胃口一直很好,每顿一大碗米饭。丁小武调羹还没将米饭打好,他的嘴巴早就张得像隧道,嗷嗷待哺。饭一送进去,几乎没有经过口腔嚼动,直接被送进了肚子。丁铁山有牛一样的反刍功能,闲着没事,他的口腔一直在嚅动,两个嘴角经常挂着几滴白色唾沫。

丁铁山的变化是突如其来的,他不会反刍了,直接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吃多少吐多少。丁小武将米饭换成稀饭,他照样吐。吐了两天,丁小武将他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医生给他做了包括肾功能项目的全面检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机器老化,回天无力。也就是说,丁铁山不能反刍,不是身体里某个零件出问题了,而是所有零件的责任。

第二天,丁小武将他运回公爵山庄。

此后十天,丁铁山粒米未进。他依然会喊丁小武的名字,但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如蚊蝇之声。如果丁小武不在,他会一直叫下去。那已经不是叫了,是哀号,是饮泣。那是肝肠寸断的寻觅,是绝望的呼唤。

第五天,丁铁山进入昏迷状态,偶尔醒来,嘴里挤出的唯一声音是“丁——小——武——”。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声音像呻吟。丁小武会立即应道:“我在我在。”

第九天中午,丁铁山像一副皮囊在漏气。丁小武知道,他大限将至。

午夜零点刚过,丁铁山突然高叫了三声“丁——小——武——”,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然后便归于寂静了。

这中间大约有十来分钟的停顿,仿佛时间静止了。

丁铁山去世的前一天夜里,丁点点的羊水破了。季增石紧急将她送到医院待产,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轮阵痛过后,丁点点给柯又红发了一条微信,柯又红立即回了两个字:就来。

丁点点和柯又红的关系,是在她怀孕后修复的。本来就没有深仇大恨嘛,只是因为人生观的不同,产生了裂痕而已。于柯又红而言,大约是出于对丁点点的失望,辛苦抚养,不但不知报恩,反而一意孤行,让她伤了心,更主要的是担忧,担忧丁点点的未来。可是,这孩子太固执了,太让人寒心了。无论如何,丁点点是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她可以失望,可以生气,可以愤怒,甚至可以怨恨,但是,她没有办法不牵挂。不过,她终究是骄傲的性格,不会主动联系,而丁点点呢,虽也有过主动向母亲示好的念头,可实在不知如何表达。最主要的是,她觉得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何必急于一时?所以,当她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后,并没有告诉柯又红,而是告诉了父亲。丁小武当然是高兴的,他们虽然只是通过微信联系,但丁点点可以想象,父亲一定露出了他的两颗虎牙。很快,父亲又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希望她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他的微信是这么写的:你妈肯定会很高兴的。丁点点想想也是,就主动加了母亲微信。半个小时后,柯又红通过了她的微信,丁点点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回了一句:你这个死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完全是冰释前嫌的口气了。

从那之后,柯又红每周来一趟出租房,每次都带来烧好的菜。刚开始是对虾、子梅鱼等海鲜,后来是炖鸡汤和炖鸭汤,再后来是燕窝、鱼胶等补品。丁点点怀孕六个月,已经胖得不像样子,体重从五十公斤飙升到六十五公斤,身体横向发展,原来的瓜子脸,变成了“国”字脸,体现尤为突出的是肚子,她觉得肚子里装着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班级的孩子。她不能好好走路了,只能依靠身体的晃动前行,左摇右摆,相当艰难,也相当霸气。

丁点点已经从报社请假在家休养。请假的原因是她心绪不稳定。身形的巨大变化,让她心情灰暗,懊恼、自卑,怀疑一切,怀恨一切,不想见人了。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无比骄傲,因为肚子里怀着孩子。在她看来,那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和孕育者,完全有理由为自己骄傲。怀孕期间,丁点点一直在这两种情绪之间来回跳跃:上一刻灰心丧气,下一刻斗志昂扬;上一刻泪流满面,下一刻转悲为喜。这种近似精神病的状态,弄得她身心俱疲。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月,她决定请假在家,也是从那时起,柯又红每天下午都来陪她,她还是每次带菜过来,没有空过一次手。

丁点点能感受到,柯又红不喜欢他们租住的房子。也对,八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陈旧、简陋,怎么能和公爵山庄的跃层房相比?最主要的是,这是租住房,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但柯又红没有说出来。丁小武顺路来过几次,提出让他们搬回去住,丁点点没同意。

丁点点是在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产下女儿季笑笑的。这个名字是她和季增石商量好的,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叫季笑笑。没有特别含义,只是希望孩子将来快乐,多笑。

季笑笑跟她的太爷爷丁铁山擦肩而过了。

没有人告诉丁点点这个消息。她还处在产后的恍惚中。让她略感意外的是,丁小武没有来医院,但一想到他要照顾丁铁山,还要去工厂,她也就没往深处想了。有点反常的是柯又红,她经常走神,怅然若失的样子。那天下午,柯又红回了一趟公爵山庄,不到两个小时,就又回到医院。丁点点问她:“有事吗?”柯又红只当没听见,也没回话。

丁点点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丁小武开着车,将他们一家三口接回公爵山庄。柯又红还是什么话也没讲,丁点点也没问。但丁点点知道,这事肯定是母亲和父亲商量好的。她住在原来的房间,但房间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摆满婴儿用品,婴儿床、婴儿服、儿童玩具以及尿不湿,等等,墙上贴满了各种儿童照片,喜怒哀乐,各种表情都有。丁点点发现,居然有一张她的儿童照,上半身裸露着,下半身包着布包,张着嘴巴,挂着哈喇子。照片上的人肯定是她,可她从未见过。

一开始,丁点点只想在公爵山庄住到满月。她要搬回租住房,那里才是她的家。季增石的母亲去过医院,也来过公爵山庄,热情里夹带着客气。这种客气是距离,是生疏,是楚河汉界。她每一次来看孙女,都是坐坐就走。其实,丁点点看得出来,她想多待一会儿,甚至想一直待下来。可她是理智的,也可以说是矜持的,时间基本控制在半个小时。短了太急促,显得迫不及待;长了不得体,似乎赖着不走。她做得很有分寸。这种分寸其实就是排斥,就是对立,丁点点甚至想到了仇恨。丁点点有时会想,季增石的母亲会不会仇恨自己呢?多少会有一些吧,她的客气说明了一个问题,她对自己不亲。亲不起来。丁点点想,或许搬回租住房后,季增石的母亲可以不那么拘谨了,季增石是她的儿子,季笑笑是她的孙女,她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想待多久都可以,她有这个权利。这样的话,她可能会和自己亲一些。丁点点觉得自己对季增石的母亲算不上好,但她的节制和自尊让她有好感,让丁点点会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或许,这也算慢慢成长的一个标志吧。特别是她怀上季笑笑后,似乎对这个世界和人事多了一份理解和包容。

柯又红自作主张退了他们租住的房子,叫了搬家公司,将家具和衣物运回公爵山庄。她没讲任何理由,对丁点点说:“如果你过意不去,每个月可以给我伙食费和保姆工资。”

她说的当然不是真话。自从有了季笑笑,丁点点发现母亲跟从前判若两人。她从前是不会主动对人示好的,脸上是见不到笑容的。现在不一样了,她这是主动要求他们住在公爵山庄呢。要知道,这套房子是她的私人领地,她不会与任何人分享的。她现在主动要求他们留下来,主要是因为季笑笑。当然了,在接纳季笑笑的同时,也接纳了她,接纳了季增石,更接纳了季增石的母亲——她不能不让季增石的母亲来看望孙女是不是?丁点点觉得,柯又红能够接纳季增石的母亲,等于接纳了整个世界。相当开阔了。丁点点觉得柯又红最大的变化还是笑容,她现在每天笑声不断,抱起季笑笑,讨好地说:“笑一个,宝贝给外婆笑一个。”然后是做鬼脸,身体做出各种扭动的姿势。柯又红的身体一扭动,季笑笑就咧开了嘴。她大惊小怪地说:“笑了笑了,宝贝对外婆笑了。”

从语气和表情看得出来,柯又红得到了巨大的奖赏,无比满足。她是真的快乐。而且,她的快乐是“主动追求”得来的,这种快乐是“敞开的”。

父亲丁小武当然也希望他们住下来,只是他没有说出来。不会讲的。他用商量的口吻问丁点点:“住得习惯吗?”

这话问得太客气了,见外了。这是她的家啊,即使出嫁了,依然是她的家。丁点点知道父亲还有一句潜台词:习惯就一直住下来。这是他的心愿。他已经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心愿。

季增石的网络公司两年前就不开了,没有业务,赚不到钱。他开始在网上开商店,卖他母亲工厂生产的玩具,当然也卖其他工厂生产的玩具。

丁点点一开始没有将季增石的“转行”当一回事,更没有将他的网店当一回事,只知道他比过去忙,手机就有好几部,还叫了几个工人帮忙。丁点点还替他担心,每个月能否按时给工人发工资。担心归担心,她没有问季增石。她从来没有问过季增石网络公司的事,他也从来不说。只在公司关闭时跟她打了一个招呼,她“哦”了一声,等于没有任何反应。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怀上季笑笑,还是喜欢到处跑。她和季增石是两条各自奔跑的线,不同的是,他是画圈圈,她是画各种直线。他们唯一的结合点是租住房。那是他们的家。

他们在公爵山庄住了半年多,到了腊八那一天晚上,季笑笑已经睡下了,季增石对她说:“咱们买一套房子吧。”

丁点点故意问道:“发财了?”

他说:“我手头有两百万元,首付应该没问题。”

丁点点说:“你没做什么违法的事吧?”

他说:“没有,都是我这两年开网店赚来的。”

季增石的回答让她吃惊。太出乎意料了。丁点点没有想到,他不声不响赚了这么多钱。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更没想到的是,开网店这么赚钱。她说:“那就买。”

季增石问:“买哪里好?”

丁点点说:“无所谓,钱是你的,你想买哪里都行。”

次日,丁点点将季增石想买房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她觉得这事越早说越好,不需要偷偷摸摸的。母亲一听,立即说:“我昨天刚好看到小区贴了一张启事,楼下有一套房子要出售。”

这事,母亲比她和季增石积极性高,联系好后,便让她和季增石去看房子。房子就在同一幢楼的七层,是单层,面积一百一十二平方米,所有费用加起来,刚好三百万元。丁点点咨询了单位,可以用公积金贷款八十万元,加上季增石的两百万元,还差二十万元。母亲自告奋勇地说:“我借你们二十万元。”

就这么定下来了。办完过户手续后,父亲找了一个装修队,将房子重新粉刷一遍,只花了两万元。

买房子这件事,最高兴的人是父亲。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两颗虎牙闪闪发光,说:“好嘛,好嘛,楼上楼下,你们不用开伙,就在这里吃。”

母亲白了他一眼,说:“你奴役我还不够吗?”

父亲讨好地笑了起来,说:“我负责买菜和烧菜,洗碗也包了。”

母亲说:“做好你的事,把工厂办好。”

父亲不停地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

母亲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可她的高兴是难以掩饰的。她主动借二十万元就是证明。她的高兴还表现在和季笑笑的对话中,她扭着身体对季笑笑说:“宝贝,买房子咯。”

季笑笑“咯咯咯”地对她笑。

母亲又说:“以后外婆每天都可以抱宝贝咯。”

季笑笑当然还不知道“买房子”的概念。她不到一周岁,话还不会讲呢。“买房子”的概念是外婆讲的。外婆终于暴露了内心的秘密,她想“每天和宝贝在一起”。

丁点点能感觉出来母亲对笑笑的爱,几乎到了依赖的地步了,去菜场买菜都是小跑着回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叫“宝贝”。她的眼睛似乎有了特殊功能,总能第一眼抓到季笑笑所处的位置。季笑笑也没有辜负外婆,她跟外婆特别亲,无论哭得多凶,只要外婆一抱,哭声便戛然而止。外婆一扭身体,她立即破涕为笑。她自己可能不知道,她将最多的笑声给了外婆,也将最美的笑容给了外婆。外婆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产假结束后,丁点点回单位上班。短短半年,世界发生了巨变。首先是外部的,自媒体对传统媒体造成了巨大冲击。这种冲击是现实的、看得见的,也是摸得着的,对报纸的发行和经营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丁点点觉得,最主要的影响还是人心。从事传统媒体的人心里慌了,乱了。一个乱了阵脚的人,还能打仗吗?还能打胜仗吗?不可能嘛。人人自危,自己把自己吓死了。其次是丁点点的变化。她以前没有中心,如果有中心的话,她就是中心。她是太阳,也是流水。可是,有了季笑笑后,丁点点发现自己完蛋了,她不是太阳了,也不是流水了。太阳还在,换成了季笑笑。季笑笑成了中心,成了她的中心。做任何事情,她的出发点都是从季笑笑那里开始的。丁点点不无悲伤地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牵挂她,甚至担心她,在媒体上看到关于儿童的新闻特别敏感,特别容易伤心落泪,已经完全堕落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了。

半年之后,丁点点从单位离职了。她想成立一家自己的旅行社,开辟几条专门针对年轻人的旅游线路。

在此之前,季增石找她商量,他扩大了网店规模,成立了公司,想让她辞职去他公司管财务。她没同意。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如果去了他公司,她将失去独立性。季增石说:“你管钱,我给你打工,行不行?”

“不是这个意思。”她对季增石说,“我要的独立性是指两条各自运行的线,如果我去了你的公司,我们就成了一条线。”

季增石没有强求。他从来没有强求过她。

开旅行社的事,丁点点跟父亲说过。是“说”,不是商量。父亲想也没想就说:“好嘛。”

丁点点知道,他的支持,是态度的支持,可态度有时很重要。

丁铁山死后,丁小武并没有显得多么悲伤。丁点点和柯又红都为他松了一口气,为了丁铁山,丁小武累得只剩一副骨架。以前那个“铁塔”一样的壮汉消失了,丁铁山如果再拖延半年,丁小武的身体状况让人不敢想象。从这个角度来讲,丁点点和柯又红是盼望丁铁山早点“走”的。他的“走”,从某种意义上讲,“挽救”了丁小武。

李其龙专门送了两大袋海参过来,他对柯又红下命令:“让他当饭吃。”

李其龙不喜欢自己是个“肌肉男”,但他希望丁小武恢复成“肌肉男”,他说,那样的丁小武,看起来很有力量,给人很有希望的感觉,有一种蓬勃茂盛的生命力。他喜欢那种状态的丁小武。

李其龙没有将“都彭”和“登喜路”赶跑。他现在知道了,世界是圆的,事物是流通的,堵是堵不住的。他不能阻止任何事情。一个人怎么可能阻止地球运转呢?这是个简单的道理。那段时间,他怨恨过,怀疑过,消沉过,甚至想到过放弃。他最终发现,能要求的只有自己,能做好的只有自己。只能如此。他不能要求别人不仿冒“麒麟”,他能做的,只有将“麒麟”做得更好。

李其龙告诉丁小武,他最近接待了好几拨天使投资人,他们都想投资“麒麟”,一起将“麒麟”打造成高级工艺品级别的打火机,甚至是艺术品级别的打火机。李其龙说:“活了这么多年头,老子总算有点明白了。想做成一件大事,单靠一个人的力量不行,要学会借力。别人有大把的钱,想跟老子做大事,傻瓜才会拒绝呢。”

丁小武为李其龙“活明白了”高兴,他一直担心李其龙钻牛角尖。李其龙确实一直在钻牛角尖,现在他终于不钻了,他看到了一头牛,甚至是比一头牛更宽广得多的世界。这多么好。

李其龙发出邀请,说:“来吧,小武,咱们一起干。”

丁小武很感激李其龙的邀请,但他不会接受,他说:“我争取将中梁做好。”

丁小武不担心李其龙的“麒麟”,作为朋友,他担心李其龙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动荡不安的,总是兵荒马乱的。丁小武劝李其龙再找一个,他说:“要一个小孩吧,有一个小孩就有了未来。”

李其龙想了一会儿,问丁小武:“你知道咱们的区别在哪里吗?”

丁小武说:“你比我勇敢。”

李其龙摇摇头说:“不对,是你比我勇敢。”

停了一下,李其龙补充说:“我有时想,会不会变成你爸那样。”

丁小武摇摇头说:“你不会的。”

李其龙说:“谁说得清楚呢?”

刚说完,他对丁小武挥挥手说:“不说了,小武,老子很高兴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很荣幸。”

丁小武对李其龙说:“我也很高兴交了你这样的朋友。很荣幸。”

丁小武决定“好好干活”。父亲丁铁山走完了他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外孙女季笑笑刚开始她的人生之旅,未来不可知。他的旅程还得继续。他自觉责任重大。他得根据柯又红的指示,好好赚钱,将眼镜配件厂办好,这是他的责任,他承诺过的。

那年春天,季笑笑两周岁了。丁点点的“丁点点旅行社”运作顺畅。季增石还清了柯又红的二十万元。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一切似乎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那年清明节,一家人去给丁铁山扫墓。晚上,丁点点发现了父亲的问题。是季笑笑先发现的,吃晚餐时,丁小武用筷子去搛一只对虾,对虾没搛住,结果把筷子搛掉了。季笑笑拍着手说:“哦喔,外公害怕大虾咯。”

这是丁点点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的手在颤抖,平时她很少注意这些细节。他拿筷子的右手像钟摆一样抖动,不停地抖动,好像很冷,抑制不住地冷。见她看着他的手,父亲摇摇头说:“没事嘛,最近突然手抖,抖一阵就好了。”

父亲说完,想努力做个笑容。可丁点点发现,他的脸上像戴着一个面具,他的脸部肌肉是僵硬的,是缺少变化的。丁点点问他:“多长时间了?”

父亲说:“一个来月。”

丁点点说:“找个时间,我陪你去医院看一下。”

父亲连忙说:“不用的,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的。”

丁点点看看母亲,她正在给季笑笑喂饭。丁点点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再看父亲的手,已经不抖了,很轻松地搛起一只对虾。但丁点点发现,父亲的手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颜色是黄褐色的,好像被烟熏过。在丁点点的记忆中,父亲的手曾经是多么粗壮有力啊,他的手就是一个饱满而生动的世界,不仅能写文章,做各种模具,还能烧出各种美味佳肴。她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只要他抱着她,她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的手就是温暖的家,可以为她阻挡一切。看着父亲的手,她感慨的不只是父亲的老去,她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有那么一天,父亲也会像爷爷那样。这担忧令丁点点不寒而栗。

父亲出事是在三个月后,丁点点接到母亲在信河街人民医院急诊室打来的电话。母亲说父亲在从工厂回家的路上,将车开出了马路。马路外是斜坡,斜坡下面是瓯江。江水正在退潮,水流湍急,如果掉进瓯江,不消片刻,人和车便会被冲进东海。幸好斜坡有一块巨石,父亲的轿车一头撞了上去,整个车头都被撞烂了,父亲被撞昏迷了。交通警察将他送到信河街人民医院他才醒来,他请求警察不要通知家人,但他全身是血,样子相当吓人。警察决定通知家人,父亲没办法,才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接了电话,抱着季笑笑急忙赶到医院。见到父亲后,父亲让她不要告诉丁点点,免得女儿担心。

母亲是偷偷给丁点点打的电话,她说:“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平时让他来医院,比割肉都难。这次既然进了医院,干脆做个全面检查。”

丁点点完全同意母亲的想法,在电话里说:“我马上来。”

丁点点到了医院,季笑笑指着推床说:“哦喔,外公打败仗了,成了伤兵。”

她还伸出两根食指在自己的小脸蛋上刮几下。她觉得外公给她丢脸了。

父亲的额头被车玻璃扎了一个口子,医生给他做了处理,绑上了纱布,很像电视剧里的伤兵。他见季笑笑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容很不好看,很不自然,僵硬的面部肌肉挤不出生动的笑容,反倒增添了悲哀,一种日薄西山的悲凉。他肯定是不愿意将内心的情绪流露出来的,躺在推床上对丁点点说:“我没事嘛,你跟医生说,我们马上出院。”

丁点点说:“好的,我去跟医生商量。”

丁点点转身去找医生,不是办出院手续,而是缴了押金,办理了住院手续。她跟医生商量好了,给父亲做全面检查。

一周之后,检查结果出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的消息。好消息是,父亲身体状况不错,对于一个年近六十的人,没有“三高”,很难得的。这大概得益于他年轻时的健身,底子好,也得益于他多年来的良好习惯,吃什么都讲究适度。不好的消息是,医生诊断他得了帕金森病。他这次出车祸,就是帕金森病惹的祸。他身体反应迟钝,甚至失去反应能力,眼看着轿车驶出马路,心里明白,身体却无能为力。

丁点点上网查了一下,结果让她一喜一忧。喜的是,这种病对父亲的生命没有直接威胁,它只是大大降低了父亲的生活质量。也就是说,从此之后,父亲要与这种疾病共存亡,两者既是朋友,也是敌人,既要和平共处,又要相互竞争。忧的是,到目前为止,只知道这是一种神经系统病变的疾病,无法对症下药,无法“集中火力打击”,没有特效药,也没有针对性的手术。可以这么讲,就目前的医疗水平而言,这种病是“无解”的。

父亲知道自己得了帕金森病后,显得相当平静,平静得看不出这事是发生在他身上的。要知道,帕金森病虽然不是绝症,却是一种顽疾,极其难缠的。丁点点猜想,父亲的平静是表面的平静,是做给大家看的。丁点点想,当父亲知道自己得了帕金森病,了解了帕金森病之后,他的内心肯定是灰暗的,甚至是绝望的。这意味着,他的余生将背上一个巨大包袱,这个包袱是他的,也是这个家的。丁点点觉得,他最大的负担正在于此,他是最不愿给别人增添负担的人,对朋友如此,对家里至亲也是如此。可是,现在得了这种“无期徒刑”的疾病,肯定要给家人带来无尽的负担。一想到这一点,他必定充满愧疚。正因如此,他更要表现得平静,他笑着说:“我出院后,马上去健身馆。”

季笑笑马上接话说:“哦喔,外公说话要算数。”

父亲说:“外公说话当然算数。”

父亲在医院住了两周,强烈要求出院。丁点点和医生商量,医生同意出院,并给父亲开了药,要求他每两个月来检查一次。医生给父亲开了三种药,让他每天按量吃药,一天三次。丁点点算了一下,按照医生的治疗计划,父亲每年吃药的花费约一万五千元。这笔费用不会是很大的负担。

父亲出院后,将小日子眼镜配件厂转让给了别人。这事是母亲决定的,手续也是母亲办的。她决不恋战。消息放出去后,第二天就有人来谈判,开了三百五十万元的转让价,母亲一口就答应了。母亲有点虚张声势地告诉对方,工厂最少值五百万元,但跟父亲的身体相比,一百五十万元不在话下,卖了,连厂名一起卖了。

父亲恳求说:“让我继续办嘛。”

这一次,母亲态度坚决,她说:“不办了。”

父亲说:“轿车报废了,我以后不开车了嘛,不会再出交通事故了。”

母亲说:“我不管什么交通事故,我要的是一个放心。你这种状况,我怎么能放心?”

这是母亲第一次对父亲说这种话,表面生硬,内心温柔,坚决里有体贴,已经很接近矫情了。

父亲说:“你不是有驾照嘛,我们再买一辆轿车,你每天接送我上下班。”

母亲撇了下嘴说:“呸,你想得美。”

母亲的坚决是有原因的。父亲的病情发展得特别快,快得让人心慌。不到一年时间,他已经到了完全依赖药物的程度。吃了那三种药,半个小时后,药劲上来了,他的身体才能“活”过来。脸上的笑容也有了,手也不抖了,腿也能迈开了。这种状态最多维持两个小时,先是从后脑勺儿开始发紧发硬,慢慢扩展到全身。这种扩展和蔓延是清晰可感的,水一样流淌,“流”到哪里,身体僵硬到哪里,好像流水被冻住了,整个身体也被冻住了。只有手不可抑制地抖起来,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狂风中的一片叶子。医生告诉过丁点点,帕金森的病情是不可抑制的,得了这种病,就像一块巨石从山顶朝下滚,医生能做的,是尽量让这块巨石滚动得缓慢一些,也就是说,医生能做的,是尽量减缓病情的发展,延长患者的有效生命,因为帕金森病到了后期,患者会失去自理能力,甚至失智。

这正是丁点点最担心的。她想起了爷爷丁铁山生命最后的那些年,如果不是父亲的服侍,他完全没有“生命”可言,更谈不上“体面”和“尊严”。丁点点的隐忧正在此,父亲是否遗传了爷爷的疾病基因?他的晚年,是否将是爷爷的翻版?丁点点问过医生,爷爷和父亲得了这样的病,她得病的概率是多少?医生的答复比较含糊,只说“有可能”。她上网查,网上泥沙俱下,有一种说法最可怕,说她得病的概率有百分之八十。丁点点当时没有太大的触动,也说不上担忧,但当她联想到季增石时,便不一样了。季增石父亲是得肝癌去世的,他爷爷也是,季增石身体里是否隐藏着疾病基因?那么,季笑笑呢?一想到季笑笑,丁点点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几乎瘫坐下去。她觉得前方一片黑暗。

到了此时,丁点点才体会到母亲当年的心情,才感觉到母亲对她的提醒是多么良苦用心。而她的一意孤行,是多么让母亲伤心和失望。

丁小武的病情让医生惊讶,医生说下坠速度这么快的病例,还是第一次碰到。两年不到,巨石已从山顶滚到半山腰。按照这个趋势,不到三年,巨石就可能到底。

丁小武的坚强这时显现出来了。他没有食言,从医院出来后,就去家对面的东方健身馆办了年卡,每天一大早去“撸铁”。锻炼当然是好事,丁点点和柯又红劝他吃了药再去,药劲上来后,身体灵活。他偏不。他不吃药的状况很不好,身体不能弯曲,不能正常走路,只能小步跳,是挪着脚步跳。他跳得吃力,看的人更吃力。但丁小武坚决不吃药,很是固执。是的,医生对丁点点说过,帕金森病会改变人的性格,病人会变得无比固执。当然,也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

柯又红觉得不能让丁小武这么任性下去,在健身房一练就是四个钟头,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更不用说一个帕金森病人。她强势出手了,规定丁小武只能健身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到了,她立即去健身馆,把他从器械上拉下来,决不手软。其次,柯又红规定丁小武每顿吃两个煮鸡蛋,必须吃。吃完煮鸡蛋后,再喝一碗高压锅打出来的老番鸭汤。这是补品,是运动的有力后盾。必须这么吃。

除了控制运动时间和增加营养,柯又红做了另一件事,到处搜寻治疗帕金森病的偏方。在柯又红眼里,没有中医西医之分,她只有一个目的,将丁小武的帕金森病治好。柯又红的想法非常简单,她不相信世界上有治不好的病,所谓“治不好”,只不过是没有遇到对的医生和对的治疗方法,当然,包括对症的药。

柯又红打听到,南京有一家医院,专门治疗帕金森病,是可以动手术的。柯又红得到这个消息时是秋天,她对丁点点说:“想带你爸去江苏散散心。”

丁点点说:“我可以替你们安排好江苏之行的路线,包括预订好住宿的酒店。”母亲不让丁点点预订,她说他们要“自由行”,预订好线路和酒店,就失去“自由”了。

也不是没有道理。不就是去一趟江苏嘛,又不是徒步穿越罗布泊,没什么好担心的。丁点点给他们买了去南京的动车票。买的是一等座,空间大一些,也安静一些。他们出发那天早上,丁点点开车送他们去车站。母亲带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还带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丁点点当时也有疑问,问她:“又不是搬家,带这么多行李干什么?”

她回答说:“你爸这种情况,出门多带点东西总没错。”

丁点点想想也是,就没有深问。

他们一到南京,当晚就住进了医院。三天以后,丁小武的头顶被开了一刀。

这些情况,丁点点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父亲住院期间,母亲每天和她微信聊天,她只说父亲想在南京住几天,过几天再去苏州逛逛。这是丁点点的疏忽,她多次去过南京,如果多问几句他们去过什么地方游玩,母亲肯定会露出破绽。他们根本没有离开医院。

丁点点是在第七天上午十一点接到母亲的电话的,她在电话里严肃地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和你爸来南京不是为了旅游,是做手术。”

丁点点的脑袋立即膨胀了——出事了。她听医生介绍过,也上网看了很多资料,知道天津有一家医院,几乎是目前国内最权威的专门做帕金森病手术的正规医院。她没有带父亲去,不是因为费用问题,更不是时间排不出来,而是手术成功率并不高。说它“不高”,是指手术之后,对患者的症状并没有“革命性”的改变,也就是说,手术效果不明显。意义不大嘛。丁点点一听母亲的话,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遇到江湖骗子了,赶紧问:“还没做吧?”

母亲说:“做了。”

“怎么样?”话是这么问,心里却想,完蛋了,花点钱没关系,父亲要白白挨一刀了。白挨一刀也就罢了,丁点点担心的是,这一刀会加速病情的恶化。

“本来还不错的,没想到,伤口出现感染。”母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医生说,如果只是伤口外面感染还好处理,担心伤口里面也被感染了。”

“医生检查了?”丁点点问。

母亲说:“医生正在检查,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你打个电话。”

丁点点说:“给我地址,我马上赶过去。”

挂断电话,丁点点跟季增石说了父母的情况。季增石说:“你赶快去南京吧,我让奶奶过来带笑笑。”丁点点立即上网,买了最近一趟去南京的动车票。

丁点点也知道,自己去南京,起不了什么作用。她不是神仙,甚至连个医生都不是,于父亲的病情无补。但她知道自己的作用很大,非常大。父亲现在处于危险的境地,而母亲目前的处境是孤立无援。他们需要一个后援,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此时得有一个人跟他们站在一起,他们两个人是站不稳的,是摇摇欲坠的。有了她以后,情况不一样了,三足鼎立了。这是一个牢不可破的结构。这点太重要了。

上动车之后,丁点点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医生已经处理好父亲的伤口了,只是外部感染,但医生要求,父亲这几天最好住到无菌病房里,对伤口的恢复有好处。丁点点说:“立即转到无菌病房,不要考虑费用。”母亲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丁点点赶到父亲的病房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隔着玻璃,看见呆坐在病床上的父亲,他这次真的像伤兵了。上次出车祸时,他头上也受伤,纱布是从前到后绑一圈,有点像运动员。这次纱布是由上而下包扎,跟影视剧里伤兵的包扎方式是一样的,看起来特别悲惨,也特别悲伤。

丁点点不能进病房,只能隔着玻璃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反应,母亲在边上,提高了声音说:“点点来了,你的宝贝女儿来了。”

病房的走廊很安静,只有母亲的声音在回荡。

父亲的脑袋朝她们这边慢慢转过来了,他直直地看着丁点点。丁点点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几次,张开嘴。她似乎能听见他的声音,却不真切。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从他的嘴形判断,似乎是:“你——怎——么——来——了——嘛?”

丁点点感觉得到,那声音是空洞的,是干枯的,甚至是腐朽的,好像是从地底下挤出来的。他来南京之前不是这样的,虽然讲话语速缓慢,但每个字是清晰的,是真实有力的。丁点点赶紧说:“我来接你回家。”

他的姿势没有动,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她,又似乎是看着她身后无尽的远方,张了张嘴,似乎在问:“笑——笑——呢?”

丁点点知道他关心外孙女,大声说:“你放心,有她奶奶和季增石陪着呢。”

丁点点本想说“笑笑等着你回去呢”,又觉得这话过于哀伤了,好像父亲已经不行了,回不了信河街了。再说,看他在病房里的样子,未必能听见外面的话,就将话咽了回去。

母亲这时欣喜地指给她看:“你看,你爸的手是不是不抖了?”

丁点点仔细盯着父亲的右手看了一会儿,是的,千真万确,他的右手不抖了。母亲有点得意了。这是他们这趟出行的“成果”,是母亲的“战利品”,她有理由得意。丁点点当然为父亲高兴,手抖是帕金森病的“特色”,这个“特色”已严重影响了父亲的生活。让父亲的手恢复“平静”,是母亲和父亲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她没有理由不高兴。

看完父亲,丁点点和母亲从医院出来吃饭。她们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才找到一家稍微像样一点的酒家,名字叫淮扬人家。所谓“像样一点”,就是干净一点,看起来不是油腻腻、脏兮兮的。丁点点点了清炖蟹粉狮子头、烫干丝、松鼠鳜鱼和马兰头。母亲每样只搛了一两筷子,说菜有一股泥味。丁点点的肚子是饿的,但没胃口,好像这顿饭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一个吃饭的仪式。母亲和她好像已经将该讲的话都讲完了,她问季笑笑的情况,丁点点拨通了季增石的电话,让她和季笑笑在电话里聊天。母亲一听到季笑笑的声音,脸上立刻焕发出了灿烂笑容,说话的声音盖过了酒家里的一切杂音。她问宝贝在幼儿园听话不听话,问宝贝吃了没有,问宝贝乖不乖,问宝贝想没想外婆……她和宝贝有讲不完的话。

半个小时不到,她们结账离开淮扬人家。她和母亲住在医院旁的一家酒店,这是家连锁酒店,酒店不大,好在干净。这是丁点点成年以后第一次和母亲共睡一室,感受相当奇特:有点陌生,却又如此亲近;有点疏远,却又如此亲密;有点忐忑,却又如此安然;有点排斥,却又充满好奇。两个人离得如此之近,却好像远隔万水千山,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都没有讲话,丁点点先去卫生间冲了澡,然后是母亲去冲澡。两人躺在床上,也没有开电视。丁点点用微信交代了两件旅行社的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半,母亲看了她一眼说:“睡吧。”

丁点点也看她一眼,点点头说:“好。”

关了灯,各自钻进被窝。丁点点想了一会儿呆坐在无菌病房里的父亲,觉得他太孤独了,但她没有伤心,迷迷糊糊中,很快睡着了。至少她是这样的。

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酒店的装修很有特色,全部以竹子为原材料,房间以黄色为主调,显得特别亮,视线特别好。丁点点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去看邻床的母亲,发现母亲也正看着她。这一看,再加上昨天晚上一夜同宿,让丁点点觉得,她和母亲的关系似乎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仔细一想,却又没有变化。

早上,丁点点和母亲去医院找主治医生。她怀疑母亲私下给过医生“好处”,至少送过信河街的虾干、虾皮什么的,医生出乎意料的客气,首先说父亲的伤口没有问题,只是外部轻微感染,已经处理好了,让她们不用担心;其次是极力描述父亲手术的成功,从他的描述来看,这种成功是历史性的,是里程碑。父亲是多么幸运。医生说得越好,丁点点越是怀疑,总觉得他是在表扬自己,非常夸张地表扬自己。丁点点对他讲话的真实性产生了极大怀疑。

后来的事实证明,至少有一点,医生讲的是事实,父亲的伤口确实被他们处理好了。三天之后,医生检查过父亲的伤口和身体指标后,表示可以出院。丁点点问:“伤口上的线还没有拆,能出院吗?”

医生说:“现在不用拆了,线可以被身体吸收;吸收不了,线头会自行脱落。”

但伤口还是明显的,刚好在脑门儿上,如一条一指长的大蜈蚣,有点触目惊心。丁点点去运动专卖店给他买了一顶品牌运动帽,一是为了遮盖伤口,二是帕金森病人是“不喜欢阳光的生物”,日照直射,会加重病情的。

好了,丁点点去财务室结账,一共花了四万一千元。母亲觉得太贵了,不就是在头上挖一个洞嘛,用得了这么多钱吗?这个数额,丁点点能接受,她疑虑的是父亲以后的身体状况。丁点点认为,手抖只是细枝末节,父亲的整个身体机能和精神状态才是主干。如果这次手术是本末倒置,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回信河街了,而且是将他们两人完整带回去,还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吗?

在南京时,丁点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父亲说话含糊不清了,好像他的舌头被拉直了。丁点点以为是手术之后的暂时反应,总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嘛。回到信河街后,她发现,父亲的舌头卷不起来了。

丁小武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当他发现别人听不懂他的话时,立即选择了闭口不言。他原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决定闭口不言后,简直成了一尊雕塑。除了吃饭和健身,他就呆坐在卧室里。他不喜欢开灯,窗帘被拉得严严的,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是黑的,沙发也是黑色的,他坐在沙发里,就像掉进黑暗里,和黑暗融为一体了,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凭空消失了。

他成了非常顽固的存在。丁点点以前每两个月带他去一趟医院,让医生做一次检查,或者调整一下药量。他现在不去了。无论怎么劝说,都不去。

他的顽固还体现在吃药上,他只听自己的,只按照自己的节奏吃药。一天两次:上午十二点一次,下午五点一次。丁点点和母亲劝他多吃一次,他坚决不吃。

丁小武不去健身馆了,开始跑步,选择去家附近的秀山公园跑步。他每天六点半起床,不吃药,“跳”着上卫生间,“跳”着去刷牙、洗脸,“跳”着去喝一杯牛奶,然后,换上跑步的衣服,戴上丁点点在南京给他买的运动帽,“跳”着去秀山公园跑步。他不是一般性的跑,而是“长跑”,从早上八点,一直跑到上午十一点,绕着秀山公园,一圈又一圈。一圈是一点六公里,他每天跑五圈,少一点都不肯。他跑得跌跌撞撞,跑得气喘吁吁,跑得身体严重倾斜,跑得面目狰狞。可他一直咬着牙在跑,谁也阻止不了他的脚步。

丁小武的跑步风雨无阻。他不管,他的目的是跑,至于天气,他不在乎,跟他没关系的。

有关系的是柯又红。她不想让丁小武跑。也不是不想让他跑,而是不想让他这么跑。这哪里是跑步,是玩命嘛。但是,柯又红阻止不了。她劝过丁小武,跑步是好事,医生也说了,“适当跑步有好处”,但丁小武已经完全超越了“适当”。柯又红对他说:“咱们慢慢跑,跑一个小时就够了。”

丁小武没有回答,他已经迈开脚步了,这一迈开就是三个小时。时间不到,他是不会“踩刹车的”。柯又红能把他锁在家里不让出门吗?不能。能在他跑完一个小时后拉住不让跑吗?她当然拉过,她一拉,丁小武就停下来。但丁小武一直处于“待机状态”,她一松手,他又跑起来了,拉回家里也没用,他照样跑出去。

柯又红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决定,她上网买了一身品牌的运动服,还帮丁小武买了同品牌的运动帽。她陪他一起跑,风雨无阻。

柯又红这么做有两个原因:第一,她确实不放心丁小武一个人跑,她得跟着,反正他跑得也不快,她跟得上;第二,她发现,跑步之后,丁小武虽然还是没有开口讲话,但他脸上似乎有了若隐若现的笑容。对柯又红来讲,这笑容就是阳光,就是甘露,是世间的瑰宝。只要丁小武愿意,只要他高兴,她做什么事都愿意。

这就是柯又红最大的改变了。她的改变是从丁小武生病开始的。这个家,原来是以她为中心的,她心情的“风雨阴晴”,决定了这个家的“喜怒哀乐”。丁小武每天看她的脸色行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现在反过来了,丁小武谁的脸色也不看,也不给任何人脸色。他完全活成了自己。这个时候,柯又红变成了以前的丁小武,她每天小心谨慎地观察丁小武的脸色,她知道丁小武不会生气,可总是担心丁小武不高兴。她变得絮絮叨叨了,不停地对丁小武说话,什么话都说,连去菜场买菜的见闻都说,连昨天晚上做的梦都说,甚至连小区里两只宠物狗打架也说,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她知道丁小武不会给她反应,可依然在说。她的絮絮叨叨变成了自言自语,成了一道风景。用季笑笑的话说,“哦喔,外婆是一台讲话机器”。

母亲的变化让丁点点吃惊。这不是她想象中的母亲,她应该居高临下,应该盛气凌人,应该神经质,应该让人难以捉摸。可是,现在的母亲,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如此琐碎繁杂,如此家长里短,如此普通平凡。原来那个母亲呢?

丁点点一时不能适应,难以接受。

李其龙经常来坐坐。他一来,柯又红异常热情,连忙对着卧室喊:“你的朋友李其龙来了。”

丁小武从卧室“跳”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其龙,连眼睛也不眨一下,都是李其龙在讲。李其龙告诉他自己的最新进展,他和一家投资公司签了合作协议,对方投资一点五亿元,共同打造“麒麟”品牌。李其龙告诉他,第一期五千万元已经打入账户了。李其龙告诉他,自己又买房了,又买跑车了。他想明白了,生意要做,而且要做好,生活上也不能亏待自己。李其龙告诉他,自己还是想和他一起做事,一起将“麒麟”打造成世界品牌,他非常有信心。现在资金有了,如果有了他的加盟,他会更加有信心。李其龙每一次都是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会面:“好了,这次就聊到这里。你再想想,下次来时,你将决定告诉我。”

柯又红留李其龙吃饭,李其龙总是说:“下次,下次一定留下来吃。”

李其龙开门离去,丁小武的眼睛依然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然后,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跳”回卧室。

季笑笑读小学一年级了。丁小武得病已经六年。他除了每天早上三个小时的跑步,其他时间都在卧室枯坐。他已经很久没有讲一句话了,甚至连眼睛都很少眨。他成了一个“活死人”。这话是季笑笑说的,她偷偷对丁点点说:“哦喔,我觉得外公已经死了。”

丁点点问她:“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她说:“就像外公那样一动不动呀。”

丁点点很认真地告诉她:“外公不是不动,是不想动。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哦喔。”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年中秋节后的一个周末,下午三点,家里门铃响了,是柯又红去开的门。门开后,两个人的眼神对了一下。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柯又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是董南妮。柯又红第一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你来干什么?”

柯又红的口气是生硬的,态度是鲜明的。

董南妮变化不大。她的娇小是没法变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瘦,还可以用清秀来形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那么黑,皮肤还是那么白。她化了淡妆,看得出来,皮肤不如以前细腻、紧致了。这是岁月的痕迹,谁也不能幸免。发型变了,她以前扎着一个马尾辫,现在剪成了露耳短发。董南妮肯定也认出柯又红了,她朝柯又红身后看了一眼:“我来看看丁小武,听说他病了?”

董南妮声音很轻,但她吐字清晰,每一个字都说得明明白白。她的声音是有力量的,不是从嘴里飘出来,好像是从胸腔里钻出来的。她的表情有点腼腆,但声音似乎更能代表她的内心。她是坦然的。

“小病,问题不大。”柯又红依然站在门口,一手抓着门的把手。她的姿态很明确,她不想让董南妮进门。这不是待客之道。但是,对于柯又红来讲,她从来没有将董南妮当作客人。她可以接受世界上的任何人,但董南妮除外。她没有下逐客令,是看在丁小武的面子上。

“我想见一见他。”董南妮讲这句话时,态度是坚决的,她的口气里没有恳求,更不是商量。

“他在休息。”柯又红的回答坚定而决绝,是没有商量的。

“我要见他一面。”董南妮毫不气馁,更是毫不退缩,“我欠他一笔钱,我来还债。”

柯又红想起来了。她其实早就应该想起来,那笔十万元的债,她怎么可能忘记?虽然丁小武后来将账目补齐了,但她知道,他是从李其龙那里借来的,她只是不说破而已。说破有什么意义?她不能逼着丁小武去向董南妮要债。她不想丁小武再见到董南妮,即使能要回十万元也不想他去。

“这些年,我办作文培训班。”董南妮抬了抬手中的黑色皮包,接着说,“这些钱都是我办培训班赚来的。”

柯又红犹豫了。谁愿意和钱过不去呢?当然,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她显然是被董南妮的行为打动了,她一直没有忘记还债,一直记挂在心上。这样的人值得尊重。应该让她见丁小武一面。柯又红犹豫的是她和丁小武曾经的关系,这是柯又红这辈子最大的禁区,是个死角,谁也不能碰,谁碰炸谁。

“我只想见他一面,这是最后一面。”董南妮看着她说。

花言巧语。柯又红不会相信这样的言辞,她不相信甜言蜜语,更不相信信誓旦旦。她不会被这样的说辞打动的,她说:“你把钱交给我就行。我会转告他的。”

“我必须见他一面,否则我于心不安。”董南妮看着柯又红,过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他得了帕金森病,已经失智了。如果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来帮你照顾他。”

“不需要。”柯又红毫不犹豫地说,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她被董南妮那句话惹怒了,她不需要别人来照顾丁小武,更不需要董南妮。但是,说出这三个字后,她居然松开了门把上的手。

柯又红让董南妮到客厅,她去卧室扶丁小武。丁小武是自己“跳”出来的,他看见了董南妮,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董南妮看着丁小武,往前走了一步,马上又停了下来。丁小武“跳”到沙发边,坐了下来,依然看着董南妮,似乎又没有看着她。

董南妮这时转向柯又红,问道:“真的失智了?”

柯又红说:“他认得你。”

“真的?”

“他对你笑了。”柯又红冷笑了一声,接着说,“他对别人不笑的。”

董南妮原本想在沙发上坐下来的,一听柯又红这么说,弯下去的身体立即拉直了。她向前一步,打开黑色皮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捆一百元的钞票,轻轻放在丁小武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她退后一步,对丁小武鞠了一躬。当她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脸泪水了。她捂着嘴巴,对柯又红也鞠了个躬,转身冲出门去。

这个出乎意料的变化,是柯又红没有料到的。直到董南妮跑下楼去,她才回过神来。当她转头去看丁小武时,发现他的眼睛里似乎也噙着一汪晶莹的泪水。

柯又红看着丁小武,她发现,自己突然之间就不恨董南妮了,甚至产生了喊她回来的冲动。当然,她没有开口。怎么可能呢?

丁小武依然木然地看着董南妮离去的方向。柯又红慢慢走过去,在丁小武身边坐下来,坐了一会儿,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

原刊责编 谢 锦

【作者简介】哲贵,浙江温州人,一九七三年生。已出版小说《猛虎图》《金属心》《信河街传奇》《某某人》《我对这个时代有话要说》、非虚构作品《金乡》等。曾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郁达夫短篇小说奖等奖项。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