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以后,我打算将父母接到城里与我们一起同住,帮忙带着孩子。
父亲一进门,打量着儿子装修的这套房子,小心翼翼地套上了脚套。我说:“爸,这是自己的家,不需要这么复杂,穿着鞋子又没事。”父亲摆了摆手:“这样也方便,你看打扫得这么干净,踩上几个脏脚印,多难看啊。”我没有再说话,心中却生出一丝酸楚,如同五味之中有一味突然上涌,那一瞬间的堵心,实在难受。
这套房子是为我结婚而买的。我从部队退伍以后,父亲就开始着手买房,因为在农村里,想要结婚就得相亲,想要相亲就得有房,这些前提条件缺一不可。农家人的年月里,都是靠着一亩三分地生活,而一套房动辄几十万,怎么办?借遍了能借的亲戚后,加上从牙缝里攒出的钱,父亲终于凑够了一套房子。我于心不忍地告知父亲:“爸,你就付个首付吧,可以分期,其他的让我慢慢还。”父亲坚定地说道:“不,你还年轻,爸不想让你当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房奴,你有前面的大路要走,爸给你把根基铺好。”买了房之后,父亲干活儿更加卖力了,除了在田地里埋头的汗水,农闲时他又去了村里的建筑队打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能早还完别人的钱,心里就早踏实一会儿。”他的大半生都不爱欠人情,儿时家中无米下锅,母亲让他去邻居家借点儿,他在门外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空手回家。我不敢想象,他为给我买房借钱时,用掉了多少勇气,甚至是尊严。
周六日,我与妻子都不上班,父亲每到周五等我们下班后,就骑着自己的三轮车赶回老家。我问父亲:“爸,周末你就在城里转转,休息休息多好啊,为啥非得骑四五十公里回老家啊?”父亲挤出一丝笑容:“爸就当锻炼身体了,老家有囤着的粮食,我不放心。还有那些田也得打药、浇地,我得趁着你们不上班,回去把活儿干了。等周一,我大早晨就赶回来看孩子,肯定不会耽误你们上班的。”父亲说这话时,如同一个犯错的孩子,极力解释着。
儿子三岁的时候,一个盛夏的周末,他忽然趴在我的耳边说道:“爸爸,这个周末我想回趟老家,去爷爷的田里看一下。”我摸了摸他的头:“地里可晒了,还有各种蚊虫,你不怕吗?”儿子笃定地表示没事。我们开车一小时赶回老家。
家里大门紧闭,我一想父亲肯定又在田里。领着儿子,我们大步地奔向了去田里的路。眼前一切那么熟悉,像是倒回了童年时光。远远地我就看到了:父亲弓着身子正在田里除草,日头正盛,汗滴禾下土。父亲看到了我和儿子先是一怔,随后摆摆手表示除完最后一垄就回家,让我俩在树荫下等着。
我望着父亲那开始佝偻的背影,无限伤感涌上心头。我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后,学着他的样子拔起草来。拔了一会儿,我一回头,儿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到了我的身后,学着我的样子拔起草来。我赶忙挺直了一些,好用自己的身躯给他挡住毒辣的日头。儿子拍了拍我,往前一指:“爸,你看爷爷。”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原来父亲也在努力地挺直身躯,想为我遮挡烈日,只是他的个头越来越矮了,再也挡不住我。
许多年后,我明白一种含义:每一个躬身都是父亲,而他昂起首,就是我们的天。